“重写”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视野中的香港文学
2009-03-04黄万华
中国内地学术界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重写文学史”思考中提出的意在打通中国近、现、当代文学历史联系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我认为只有在中国内地、台湾、港澳地区文学互为参照的视野中才能对后世显示其文学史的当代重构性的价值。而香港文学正是以其自身的存在,不断对大陆学术界的文学史研究提出挑战性的历史质疑和建设性的学术课题,成为“重写”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重要出发点。
中国内地高校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程一向以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分界,然而,当我关注到1945至1949年的香港文学时,这种分界就受到了挑战性的质疑。1945年8月光复后的香港,由于恢复了港英政府统治的传统,在国共内战日益激烈的中国内地之外,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生存发展提供了一种较具有包容性的空间。而在这一空间产生的文学形态主要的并非战时中国文学形态的延续,而是后来50年代文学的先声。例如,“左翼文学”力量利用香港战后的和平环境,为共和国文学形态的形成做了直接而充分的准备,一是全面诠释、宣传毛泽东“讲话”的文艺思想,确立其权威性;二是将“大众化”置换成“革命化”,并将香港文学的本地化进程纳入其轨道;三是开展文艺批判运动和作家自我改造运动,“预演”了日后大陆文学大批判的诸多模式。而随着内地、台湾、香港在政治、经济、文化格局相异的社会空间的日渐明晰,香港文坛尽管在文化认同上较“沉迷”于英殖民地的从属属性,政治对峙的模式也难以摆脱中国内地和台湾的影响,但香港意识已从家园意识、本土历史意识中萌生、提升,从而使香港城市文化资源得到了多方面开掘。例如通俗文学所有门类在战后的复苏、兴起,中西文化交织滋养中的传统“文人型”作家与香港英殖工商社会市民文化的互动,报栏文章、市民小说中逐步产生出的香港文学新范式,香港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对于政治无力感和文化边缘性的抗争等,而且这都构成了战后香港文学“主体性”建设的内核,成为香港左、右翼文学的交汇所在。这就带来了对战后中国文学的根本性课题的启示,特别是在近三十年文学的命题上、在“重写文学史”的思考上,更显示出其存在的重要性。
1976年,中国大陆“文革”结束;1982年香港归属的谈判启动;1986年,台湾“党禁”结束,言论开放。三地政治局势皆发生重大变化,但其差异性显在,时间相差也较大。那么,什么是70年代后中国文学的根本性课题呢?
在中国大陆,五四时期的思想启蒙,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救亡,五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革命,八九十年代的改革开放,构成了一个个极富时代性的社会“命题”,并“转换”成文学的时代性命题。但如果考察香港文学,会发现,社会转型影响着文学,但并不构成社会的时代性命题和文学的时代性价值间的显在对应关系。例如,香港回归无疑是20世纪香港社会最重大的事件,然而它并未成为香港文学历史发展或转折的界限。70年代后,香港文学更注重对现代工商社会的价值尺度、生活节奏、消费方式调适、应变、抗衡的实践,由此开始呈现其在速食文化环境中坚持从容的审美创作,在商业的集体消费方式中保留、拓展个性的多元形态的品格,并逐步形成既摆脱“英联邦空间”的文化认同,又相异于中国内地意识形态的香港意识。例如,“九七”回归至今已十年的香港小说在延续80年代以来自身流变脉络中移步换形,不仅其叙事极少渲染“九七”回归的政治意义,继续演绎着寻香港“真身”而难得的种种寓言,即便是“九七”政治小说,所写也是从人的根性、香港市民日常生活中萌发的政治倾向、弥漫出来的政治氛围,因而带有浓浓的香港乡土性。“九七”作为香港的时代因素进入小说叙事时,也只有香港本土情爱、情义中才显示其存在,作品由此表达的,仍是对香港“城与人”的关切。
更值得关注的是,“九七”后的香港小说仍在丰富自己的艺术传统中不断拓展都市美学的表现空间,从以往香港后街里巷的“乡土”写实空间,到当下更多具有混杂性、多元性、虚拟性的空间形象的丰富呈现,从以往在香港民间情义的寻绎中为香港立传,到当下野心勃勃地从现代日常物件的流变中完成香港人城相依的历史叙事等……这些才构成了“九七”回归后香港小说的流变脉络,也构成了香港小说的时代性价值。
香港文学之所以能避免将社会的时代性命题“等同”于文学的时代性价值,根本原因在于香港社会百年发展已形成稳定的多元价值的社会结构,即不仅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领域有各自独立的价值运作,而且各个领域内部也发展出较稳重扎实的多元价值。在这种情况下,文学能真正在自身的层面上回应时代性,也才能真正形成文学的多元形态。
相比较之下,台湾“党禁”和言论自由开放二十年,整个社会的运作还没有形成稳定的多元价值。“统独”的政治问题之所以会牵扯、乃至耗费全民全社会的时间精力,经济、文化、教育都被裹挟进来,恐怕就在于政治仍具有“单一的权威的特质”①,由此引发的“文化认同”也潜在而有力地影响着台湾文学,但同时,台湾文学也以其多个方向的探寻以及“派”的消解、“代”的凸显推进着社会多元价值结构的形成。所以,70年代后的台湾文学是在不断挣脱政治权威的影响中,逐步孕蓄起文学的多元化形态。而尽管70年代后中国大陆文学也日趋多样,甚至从“时代共名”写作过渡到了“无名”状态,但整个社会仍远未形成稳定的多元价值结构,经济、文化、教育对政治的依附性仍不同程度地存在,因此,创作的活跃并未突破社会主义文明主导下的文化消费的多样性。即便是90年代后的写作,众声喧哗,游离于政治体制外的创作日趋活跃,但国家意识形态的力量无论在社会文化资源的掌控上,还是对社会阅读倾向的引导上,仍具有强大的影响,文学创作层面上的自由仍是有“度”的。
所以,70年代后中国文学的根本性问题是如何在促成稳定的多元价值的社会结构的历史进程中真正实现文学的多元化,如果这样去考察70年代后的中国文学,那么不仅有可能完成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文学的历史“整合”,而且有利于在充分关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文学的差异性中深入到各自深层次的机制层面。
70年代后的香港文学能对20世纪中国文学史提出上述根本性的启示,在于其多元性具有历史传承性和包容性,同时也在于其文化的海洋性、世界性。并非沿海区域、城市文学一定具有海洋性,海洋性首先具有敏感于接纳不同事物的开放性。香港地处中西文化交汇之处,香港文学一向得世界文学风气之先,其探索性、开放性依托着香港丰富的海洋文化资源而显得持久、强劲。一是在香港现代、后现代的本土环境中,香港作家始终从创作个性出发去吸纳世界文学资源,香港文学跟世界文学的“对接”得到了多层面的展示。战后,从前辈的徐訏、刘以鬯,到中生代的梁锡华、西西、也斯,再到新生代的董启章、黄碧云,他们的创作都既与世界现代、后现代思潮有个人化的“同步”呼应,又在“回归”中对传统、本土的文化资源有深入的开掘,从而使得香港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对话背后始终有一种充盈活力的传统在支撑。二是香港文学自然一直有它的生存困境,但它始终“边缘”性的生存反而使它能从容交融不同的文化资源,兼有大陆和海洋的心智。这些都使得香港文学的多元形态有广阔深厚的基础。
香港文学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史还有着其他多方面的意义。例如,五四新文学后的很长时间里,中国文学基本上存在于“乡村中国”的视野中,独立的、审美的城市文学形态一直显得贫弱,尤其在50年代后,大陆城市文学声音沉寂。然而,香港文学不仅一直有力延续着“城与人”的话题,而且已经有了深厚的“都市乡土”意识,即城市是香港人根之所在。从早期侣伦、舒巷城的城市乡土、风情小说,到后来刘以鬯小说呈现的“围城”,西西小说解读的“失城”,也斯小说描述的“游城”,吴熙斌小说憧憬的“返城”,黄碧云小说恐惧的“离城”,再到施叔青、李碧华小说为香港城立传的努力,乃至当下董启章长篇巨著呈现城与人的互依共存而各自呈现出独异的“灵性”,当城市人在物的隐形墙后的个人化感受被表达得如此丰富,丝毫不逊于以往乡村小说呈现的内容,并孕蓄出城市哲学时,香港文学也就为20世纪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成熟的视野。又如,香港文学给人印象深的是流行色彩很浓的武侠、言情等小说,但这些流行文类有着被人忽略的提升性,正是这些通俗文类与流行歌曲、功夫电影等艺术结合在一起,让西方广大受众接受了现代东方审美的一些因素。所有这些,都会拓展中国内地学术界建构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思路和格局,使之得以摆脱“中原心态”、“启蒙思路”等对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遮蔽。例如思想启蒙和民族认同间的矛盾冲突,一直是建构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难题,而英殖时期及其后的香港文学呈现出了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民族认同的复杂纠结,表现出了国族认同、伦理价值认同、文化审美认同等多个层面的民族认同,非常有助于我们去探寻民族认同的本质,它与思想启蒙的契合点在哪里,由此反思民族整体内在形上的反西方主义、传统民族性资源中公民性的匮缺等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影响,从而把握好思想启蒙和民族认同的关系,其中的历史经验是非常有价值的。
总之,香港文学由于其一以贯之的开放性,在深层次上为中国文学建立着某种坐标。香港空间狭小,其文学在数量和某些质上难以提供重大影响,但它有助于揭示中国现当代文学深层次机制对“重写”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影响是巨大的。■
【注释】
① 熊秉元:《历史的脚步——台湾经验停看听》,载《南方周末》2007年10月4日16版
(黄万华,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