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艰难
2009-03-03美美
美 美
他这一辈子,从来不怯谁,除了我。
他在县城里,没有正式的工作,却靠着登百家门,给人维修下水道的零碎活计,养活了一家人,并供我和弟弟念书。但我并不是特别地感激他,觉得他对我越好,那隐于暗处的秘密,便越发的深不可测。而我,宁肯面对他冷漠的面容,也不想在他暗含深意的讨好的微笑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惊慌失措中,一头撞入他设置的陷阱。
我一直都将他视为潜在的敌人,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进自己安全的壳里,密切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而后趁其不备,猛地冲将上去,用自己还算锋利的牙齿,留一个难堪的伤痕给他。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被他抱回家的时候,自己的恐慌和惊惧。听母亲说,那时我几乎整夜地哭,他干活回来,已经疲惫不堪,被我一扰,脾气更爆,有那么几次,他几乎抱起我,要冲出去,送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是母亲苦苦哀求,说,给这孩子留一条命吧,她的家里那么穷,又有一大堆孩子,送回去,哪养得起?他冲着我哭得扭曲变形的小脸,叹口气,说,你看,我和她,天生就是冤家,注定了这辈子吵吵闹闹的呢。
我刚开始记事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和姐姐弟弟,是不一样的。他们只有一对父母,而我,却有两对。尽管,我的亲生父母也只有过年的时候,作为亲戚提了东西过来吃上一顿午饭,便回了自己的家,走的时候,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但那时候的我,却是大人们百谈不厌的话题。我嚣张的臭脾气,总是飞快转来转去的眼珠,飞扬跋扈的头发,晚上睡觉时老鼠一样咯吱作响的牙齿,皆是可以拿来入酒的佳肴。他每次与人谈论,总是一副要吵架的模样,就像我是他的私人财产,一旦有人来抢,立刻会拼了命地护佑。
我当然不是只属于他的,事实上,等我长到8岁那年,住在邻镇的亲生父母,便开始用压岁钱贿赂于我,偶尔,还会背着他,有意无意地暗示我,是否愿意跟着他们,回去住上几日?这样的话,当然也只能是问问,没有他的允许,我纵使插了翅膀,也难以飞出他的掌心。除非,我有能力,走出这个小镇。
我从走进教室的那天起,便开始为了走出小镇的目标,埋头苦读。这是我唯一可以逃出他的掌控的方式,也是唯一可能成功实施的计划。
他那时只顾忙着赚钱,并没有注意我的变化,以为我不过是像姐姐一样,混上几年便退了学,四处打工。直到有一天,老师家访说,这个孩子,是读大学的苗子,好好培养,定能成才。他正在昏黄的灯下修补坏了的鞋子,听老师这么一说,即刻停下,盯着温习功课的我,看了许久,这才转头朝向老师,梦呓似的问道:我们家小禾,真的能读大学?
他自此把我当成一个可以让他颜面有光的珍贝,四处炫耀。尤其是在我的亲生父母过来做客的时候,他更是不忘给自己贴金,说,不用老师家访我也早就看出,我们家小禾是读名牌大学的料。亲朋好友们皆附和说,你有福气呢,捡回来一个宝贝。但我的亲生父母,脸上却明显有些挂不住了,这当然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尽力想要把我拴住的惊慌和虚荣,再笨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而他,也就是在这时,开始怕我。
我喜欢上住校,尽管离家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但我却以功课紧张为由,拒绝让他每天接送。可他还是每隔一天,便骑车去我学校,以这样那样的理由,送饭,拿换洗衣服,捎一斤苹果,或者说,路过,顺便问我是否有话对母亲说。有几个相邻的同学,每次看到他来,都像见了自己的父母,因为很有可能,他后车座上夹着的大包东西,是捎给他们的。这是他因为来看我,额外发展出的“业务”。他似乎很乐意做别的同学的免费邮递员,总是一遍遍问,这次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家里,需要他明天捎来?假若真的没有,又找不到什么理由看我,他甚至会绕整个小镇,挨家挨户地问他们的父母,是否有吃食,带给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念我,而是因为紧张。我亲生父母的儿子,恰恰就在学校食堂里打工。这个与我关系并不怎么亲密的哥哥,在忙完自己活计的时候,偶尔也会叫住我,将单独留出的一份菜递到我的手中。这样一份淡而薄的情谊,于我,并没有觉出多少的温情,反而因了从没有在一起生活过的疏远,而愈发地感到隔膜。
那一年姐姐因为给他送几服治疗哮喘的中药,半路被一辆疾驰的货车撞出去很远,还没有送到医院,便停止了呼吸。他的情绪,前所未有地低落到极点。姐姐两岁多的儿子,因为姐夫过分伤悲,不得已交给母亲来带。每每吃饭的时候,小家伙就会哭喊着要妈妈来喂,他坐在旁边,闷头一杯杯地喝着酒,不说一句话;但还是在小外甥不要命似的哭声里,狠狠地将酒杯摔在了地上。小外甥在这惊天动地的碎裂声中,瞬间化作一根僵硬的树桩,再不敢挪动半步,片刻前丰盈的眼泪,也给吓了回去。饭桌上死一般的沉寂,我看着他红红的眼睛,很多天没有梳洗的乱蓬蓬的头发,一把乱草似的胡子,还有微微颤抖的手,忍不住便讽刺道:若是姐姐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儿子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流,不知道会有多后悔。说完了,我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小外甥抱过来,一口口地喂他吃,还故意地哼起歌,将吓傻了的小家伙,终于逗出了笑颜。
而他,却在我的轻松里,站起来,看一眼,丢下一句:我自己的闺女我知道怎么心疼。便起身进了卧室。
我是在几天后,亲生父母来串门,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那天正是周末,我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在拐角处遇到了亲生母亲。本想打个招呼便转身走人,不想却被她拦住。我想要绕开,却被她一把抓住,说,小禾,你爸唯一的女儿走了,或许,为了补偿他内心的愧疚,会让你接替姐姐的位置……
原来,他心疼自己女儿的方式,就是牺牲掉我,照顾姐夫。我在他的心中,过去是什么位置,今后,也一直会是。我从来,就无法真正地挤进他的心里。
那一年我与他的关系,几乎是冷到无法消融。我的成绩,因为对他愈积愈深的愤恨,急速下跌,最终,在高考中摔得惨烈,成绩只能读一所三类的大学。有关心我的老师,打电话给他,说,让小禾复读一年吧,她本应是名牌大学的苗子。但我并没有等他来问,便将他让我继续复读的念头,掐灭在萌芽之中。我几乎是很快乐地收拾读书需要的东西,似乎,能够离开这个家,远比考一个名牌大学,更让我开怀。
尽管读的是三类大学,但学费却是高昂。那一整个暑假,我几乎看不见他的影子,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忙碌,还是想要躲避这最后相处的难堪。亲生父母送来5千元钱,说愿意以后替我交一半的学费,只要我放寒暑假的时候,能够与他们住上几日。这样小小的要求,立刻便被他拒绝掉了。他甚至在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连杯水也没有倒,便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他对我亲生父母的嫉妒与不满,鲜明地写在脸上,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家里发泄他的愤恨,重重地摔门,无缘无故地朝小弟大吼大叫,只吃了一口便断定母亲淘米前洗手用了肥皂,他朝每一个让他不顺眼的人发脾气,甚至是角落里的阿猫阿狗、花花草草,但唯独在我的面前,他始终小心翼翼,就像一只日间的猫,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无助且惊慌。
这样的僵持,直到我走的前几天。偶然在街头,看见他与一个男人,扭打成一团。周围许多的人围观,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拉架。那个被他打倒在地的男人,是这一带有名的痞子,他恰好在这个痞子家附近修理下水道。痞子以他扒开了下水道气味难闻为由,上来找茬,企图敲他一笔,不曾想,却遇到打架打到不要命的他。正当我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家将他的劣迹汇报给母亲时,突然就有人高喊:嘿,继续打啊,看你女儿给你助威来了呢。
就在那一刻,他猛地回头与我的视线撞在一起,且砰的一声迸裂开去。而那个趴在地上的痞子,则趁势跳起,一拳打在他的头上。
听说,他醒来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禾是不是已经走了?看见母亲点头,他抱住自己缠了层层绷带的头,当着很多亲戚的面,毫不掩饰地大哭。母亲哄他说,小禾答应过,会给你写信,我们女儿又不是不回来,干吗哭成个泪人,让人家笑话。
他终于止了泪,说,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
这一句,他憋了十八年,才终于肯当众说出,而我,也是等了十八年,才通过小弟,辗转听到。
爱,走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找到了温暖的臂弯。
编辑/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