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的父亲

2009-03-02

清明 2009年1期
关键词:小妹妹妹母亲

阿 惠

父亲不高大,父亲不英俊,父亲走路还罗圈腿。父亲其实肚里没啥学问,却戴了一副镜片厚得像瓶底、圈数多得数不清的近视眼镜。父亲最大的学问就是为我和妹妹取了两个非常有学问的名字:我,若愚——大智若愚;妹妹,若谷——虚怀若谷。可我的母亲却一直很是不屑,因此一直到她离开这个家之前,也从没有正儿八经地、文绉绉地这么叫过我们姐妹俩,她嫌那两名字太拗口。她总是叫我大妹,叫妹妹小妹。在童年的记忆里,每当夕阳西下倦鸟知还的时候,我和妹妹却依然没有归家的意思。这时,总能听见母亲那带着软软浓浓乡音的呼喊,大妹、小妹,死妮,回来吃饭喔。母亲那拉长的音调在薄暮中悠悠回荡,然后就见我和妹妹花着两张小脸飞回了家。那是我和妹妹童年记忆中最为动听的声音。

母亲是标准的鹅蛋脸,细腻白皙的皮肤,油黑油黑的两根大麻花辫子分别绕过两只肩膀,温顺地搭在胸前,被高高的胸脯衬出了起伏,身段苗条却错落有致,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上几眼。仿佛古代乐府诗歌里的那个秦罗敷。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还有一个几乎所有人都拥有的共识就是:母亲嫁给父亲,绝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父亲也曾不止一次亲耳听见别人这么说,可父亲没有一丁点的恼怒,相反却还无耻地一脸得意。

那些吃不到葡萄的家伙无不恨恨地说,哼,他妈的孙瞎子,能癞蛤蟆吃天鹅肉,还不都亏了他身上那只破皮箱吗?他妈的,明明就是个兽医嘛,大不了给母猪结扎公猪割卵牛洗胃鸡打针鸭号脉啥的,却偏偏猪鼻子插根葱——装象,背着个破皮箱四处招摇。

这个“背着个破皮箱四处招摇”的家伙就是我的父亲。孙瞎子是我父亲众多绰号中的一个,除此而外父亲还有诸如孙罗圈、四眼小子(孙)等等。孙培林才真正是我父亲的尊姓大名。我父亲的职业是一个兽医。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是麻岭公社(现在称乡)兽医站的站长。光杆站长。

可别小看我父亲的职业,尽管真的就只是“给母猪结扎公猪割卵牛洗胃鸡打针鸭号脉”,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可绝对是一个非常吃香的职业。

父亲背着个药箱,常年在乡里走村串户,以他那精湛的技术和老实厚道的人品赢得了人们的称道,同时也赢得了母亲的芳心。其实赢得母亲芳心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父亲尽管是一个给畜生看病的兽医,似乎要比给人看病的人医要低级一些,但无论怎么说,父亲都是一个端着风吹不翻雨打不掉的“铁饭碗”的公家人。是吃“皇粮”的。这一光环足以掩盖父亲某些长相上的欠缺。那时候大凡公家人就一定会找一个吃商品粮的城里人,而绝不会把目光瞄向农村。只有那些缺胳膊少腿或是不缺胳膊少腿但缺脑子的残疾,才会偶尔把无奈的眼神投向如花似玉的农家妹子。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父亲去给一户人家劁猪。父亲干完活之后,净了手,和这家的男人抽了一支烟,就打算离开,可却给这家的女人热情地留住了,硬是要父亲吃了糖水蛋再走。妮子在灶屋里煮呢,没什么好谢你的,就几只鸡蛋,一定要吃了再走。父亲拗不过她的热情,就留下了。这时,这家的女儿端来了一碗糖水蛋,嗬,好家伙!一只碗里卧了总有五六只鸡蛋吧,满满当当、瓷瓷实实的一碗,轻轻地搁在桌子上,然后轻轻地站到一边,无声无息。父亲一来因为眼神不好,二来因为害羞,根本就没好意思朝这家的女儿看一眼,所以也就无从知道她长得究竟是丑还是俊,只憨憨地说了一句,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便埋头去吃。

那个年代,诸如肉蛋奶糖这些副食品在城里都是相当紧缺的东西,莫说农村了,简直严重短缺。那时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用一种叫糖精的东西来代替砂糖。这种东西其实是有毒的,基本不能食用。现在的孩子已基本不知道糖精为何物了,更不可能知道糖精是不同于砂糖的,一碗水只要很少的几粒,就足以非常非常地甜了。可是当年我的母亲,不知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情,是情窦初开的激动抑或一个农家妹子的淳朴,反正她舀了满满一汤匙糖精放进了父亲的碗里。可以想见那一碗糖水蛋能甜到什么程度!甜到发苦!很苦很苦!!父亲正打算埋头苦干,可刚舀了一勺进嘴,就感觉苦不堪言,他愁眉苦脸极度痛苦地抬起头,正要将嘴里的苦水喷薄而出,就听见一个轻软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甜吗?父亲循声望去,这才看清母亲的模样:标准的鹅蛋脸,细腻白皙的皮肤,油黑油黑的两根大麻花辫子分别绕过两只肩膀,温顺地搭在胸前,被高高的胸脯衬出了起伏,身段苗条却错落有致。

父亲一下呆住了,在他三十年的生命里,他还从没有见过如此标致的妹子!于是一不小心,嘴里的那口苦水骨碌一声咽进了肚子里。甜吗?那个轻软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噢,谢谢。甜,甜,非常甜。父亲忙不迭地回答。说完,赶紧低下头,呼噜呼噜将一碗糖水蛋全部呼噜进了肚子里,连一滴水都没有剩下,然后飞也似的逃离了。

父亲人是从母亲身边逃走了,可却把心还有魂都丢在了那里。

父亲从此茶饭不思,行动迟缓,神思恍惚。成天耳朵里回响的是母亲轻软甜蜜的声音,眼前幻现的则是母亲那标准的鹅蛋脸,细腻白皙的皮肤,油黑油黑的两根大麻花辫子分别绕过两只肩膀,温顺地搭在胸前,被高高的胸脯衬出了起伏,身段苗条却错落有致。

父亲这样魂不守舍地煎熬了一段日子以后,终于再也坐不住了,他一骨碌从那张已经躺了好几天的板床上一跃而起,背起那只已经没有颜色的药箱,嘭的一声房门带得山响,骑上他那辆正儿八经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走了。可别小看父亲那辆如今连小偷也不愿光顾的破车,在那个年月,就这辆破车也足以与当今的宝马奔驰媲美了。

父亲赶到母亲那个大队时已是午饭时分,大队书记八叔正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滋溜滋溜地喝酒。其实他也不叫什么八叔。只因他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是当年兴修水利的时候炸山头留下的。那道疤差点要了他的命。同时也因祸得福,八叔竟因此而当上了大队书记。八叔好喝点小酒,一喝了酒,那道疤就红得发亮。所以大家都喊他“疤书记”,后来简称为“疤书”,久而久之竟演绎成了“八叔”。八叔呢也不恼,随便大家怎么叫,都只一个劲地乐,响亮亮地答应。看见父亲一副风尘仆仆的样,高兴地说,哎呀,孙站长,太好了!快坐,快坐,我正一个人喝酒无聊得很呢。来来来,快陪我喝两杯。父亲也不推让,一屁股坐到桌前,一声不吭地就和八叔推杯换盏起来。

父亲本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脸就成了红心肺;再有两杯酒助威,红心肺就又变成了紫猪肝。平时父亲喝酒总是推三阻四扭扭捏捏,是出了名的娘娘腔。可今天的父亲则一改平日风范,不说话光喝酒,一副豪勇无比的样子,喝得八叔有些呆。终于一番酒酣耳热之后,父亲有些高了,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大着舌头,对八叔说,八、八叔,我这、这杯酒敬、敬你,你、你一定要把它给喝了。一定得喝!我、我有事要求你帮忙。说完,一仰脖一杯酒一饮而尽。八叔不明就里,看父亲表情如此严肃也站了起来,孙站长,这是哪里话来,有用得着我八叔这把老骨头的地方,尽管说,哪还有什么求不求的道理呢?说完也是一仰脖,一个底儿朝天。

父亲抬起头,大睁着一双发红的双眼(眼珠子瞪得比镜片还大一圈,如果不是被镜片挡着,说不定迸出来了),冲着八叔说,八叔,我现在看上一个姑娘了,您老无论如何要帮帮忙,替我说合说合,玉成好事。八叔乐了,小伙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呀准是搁着事儿呢。说吧,谁家的姑娘?父亲一说,八叔更乐了,好你个孙站长,都叫你“孙瞎子”,我看你呀一点儿也不瞎嘛!你那眼神啊比谁都准呢!竟然看上了老德旺家的苦茶。好哇!苦茶这姑娘好哇!那可是我们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好女儿呢。行,八叔啊,就帮你说合说合。八叔脸上的那道疤比任何时候都亮。

苦茶便是我美丽母亲的名讳。我美丽无比的母亲与我不高大不英俊走路罗圈腿眼镜厚得像瓶底的父亲,在热心可爱的八叔撮合之下,终于结成了连理。那年,父亲三十,母亲二十二,一朵刚刚盛开的鲜花,被父亲幸福地摘走了。

对于他们的婚姻,用八叔的话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苦茶漂亮标致,可她却是个土里刨食的命;父亲长相虽然不咋的,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公家人,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皇粮。能被人家看上,那是苦茶的造化,从此她就是天上飞的鸟啦。八叔振振有辞地对我外公老德旺说,我外公也笑得合不拢嘴。是啊,女儿虽不说从此掉进了蜜罐子,但从今往后绝不会为吃穿发愁了。人这一生,有吃有穿,吃穿不愁,还有什么可不如意呢?

一年以后,母亲为父亲生下了酷似父亲的我;三年后又生下了酷似母亲的妹妹。妹妹两岁那年,大院里新来了个年轻人,姓莫,二十六岁。父亲让我们叫他莫叔。

莫叔虽然不是特别英俊潇洒,但是耐看。秀气谦和,说话温文尔雅,一副书生模样。他坐办公室,搞搞收发文书之类的工作。平常闲的时候总见他捧了本书坐在走廊里读。冬天读,春天读,似乎永远读不完似的。

莫叔不是本地人,每逢周末或放农忙假,大院里除了值班的几乎都走光了,只有莫叔永远呆在他的小屋。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见他离开一段日子。后来大院里大凡值班的人都叫莫叔代班,莫叔也不嫌弃,总是来者不拒。每逢这样的时候,平常热闹的大院里就只剩下单身汉莫叔和我们一家四口,住在同一栋低矮的小平房里。莫叔单身,住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三间,烧蜂窝煤的炉子就摆在走廊里,算是厨房。但平时都是吃食堂的时候多,所以那炉子派得最多的用场是给坐月子的母亲炖些鸡呀鱼什么的,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改善改善伙食。可是自打莫叔来了之后,这炉子就用得多了。

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喜欢莫叔。

我喜欢莫叔的原因是因为莫叔会讲许许多多的故事,会读许许多多的书。更有甚者是莫叔经常会去城里办事,而通常去城里办事的莫叔回来的时候都会带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有时则是一些晶状体的冰糖。总之无论是水果糖抑或冰糖,都令我乐不可支。所以大多时候都见我像只小尾巴似的可怜巴巴又仰慕无比地跟在莫叔的后面。

父亲喜欢莫叔的原因是因为莫叔总会在空闲的时候和父亲杀上几盘。尽管通常都是父亲吃马屎的时候多,但父亲却从不气馁,相反却永远兴致勃勃。莫叔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偶尔会失手败给父亲。那就是有时正当他们专心致志杀棋的时候,恰巧妹妹嚷嚷着要吃奶。本来妹妹这么大照理是不应该再吃奶的了,可父亲和母亲都疼妹妹,不忍心断了妹妹的粮。妹妹常常在玩得很高兴的时候突然想起要喝奶,于是赶紧撒丫子跑回家过瘾。平常母亲给妹妹喂奶的时候,都会躲在屋里。也许因为觉着与莫叔彼此间已经很熟了,所以也不回避他,常常会当着他的面,就撩起衣襟。妹妹常常奢侈地嘴里含着母亲的一只奶,却还恬不知耻地用手抚弄着母亲的另一只硕大白净的奶子。莫叔的眼神每每在这个时候便有些发直,于是就会分神,于是就会走上一着奇臭无比的棋,让父亲大大地捡个便宜。母亲有时明明感觉到了莫叔那好奇贪婪的目光,却故意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依然我行我素地当着莫叔的面就撩起衣襟,露出白净的肚皮与饱满的胸。可怜的父亲因为眼神不好,两只眼睛尽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几粒棋子,还嫌眼神不够使,所以根本就无法知道莫叔与母亲之间的某种无耻的默契。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常常带着一副胜利者的骄傲,神色高兴地大声吩咐母亲炒两个可口的小菜,然后和莫叔一起称兄道弟地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至于母亲喜欢莫叔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莫叔特别喜欢妹妹的缘故吧。妹妹长得酷似母亲,所以非常地漂亮乖巧可爱,尤其是一头天生的鬈发,简直就像一只美丽的洋娃娃,人见人爱。莫叔只要一得了闲,就会过来抱妹妹逗她玩儿。有时候,母亲会趁妹妹睡熟的机会去菜园子里干些活,嘱咐我好生看着妹妹。可大多时候,我都因为贪玩,像只小鸟一样地飞出院子,而将睡在摇篮里的妹妹忘得一干而净。等到猛丁想起来,飞也似的跑回家时,妹妹早就醒了,莫叔正抱着她呢。正因为有了莫叔,我才免了许多皮肉之苦。每每我被母亲嗔怪的时候,莫叔总是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说,小孩子嘛,谁不贪玩?何况她这么大正是贪玩的年龄啊。

或许母亲喜欢莫叔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父亲总是在外面走村串户的时候多,所以许多的时候莫叔所充当的父亲的角色远远多于父亲。例如母亲常常在自己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喊莫叔来帮忙,或者母亲有时简直就是故意支使莫叔干这干那,显示一种亲昵,更是一种虚荣。但无论母亲是出于怎样一种目的,莫叔都心甘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帮母亲。当然母亲也不会跋扈到根本不分场合或时间,母亲虽然文化不高,但她太懂得察言观色了。只要和莫叔在一起,母亲就会格外地显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其时的母亲,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依然青春逼人,韵味无穷。仿佛一粒熟透的果子,饱满得随时都有可能爆裂,浆汁迸溅。也随时随地都诱惑着人们去采摘她,吮吸她,吞咽她。

莫叔就像一束阳光照亮了我和妹妹寂寞灰暗的童年。也正是这缕阳光,才使得我们这个貌似平静的家显现出了它的不平静,那涌动在河底的暗流。正如只有透过照射的阳光,我们才能见到屋内飞扬的尘灰。

渐渐地,莫叔简直就成了我们家的编外成员。这种甚为亲密的关系令大院里的其他年轻人好生羡慕。那时母亲在照顾我们姐妹俩之外,把她所有的勤劳都用在了伺弄一些个鸡鸭和菜园子上面了。母亲菜园子里收获的那些蔬菜不仅供应了我们一家,同时还供应了整个大院。那些年,大院食堂里大多小菜都来自母亲的菜园子。为此,父亲在同事们面前赚来了很多面子,所以父亲对自己能拥有母亲这样一个不仅如花似玉更是勤劳能干的老婆非常非常地骄傲、可心。母亲饲养的那些个鸡鸭,全都一个个油光水滑地膘肥毛密。大院里是禁止养这些东西的,母亲便在院子外面搭了一个大大的鸡埘,每天母鸡们都在它们的家园里,痛并快乐地唱着邀功请赏的歌。记得最多的时候一天我们竟然捡了二十多只鸡蛋。多丰收!这些鸡蛋除了一部分被母亲拿去换钱贴补家用之外,另一部分通通成了父亲和莫叔的下酒菜。记得那时,父亲每天的早点都是面条外加两个荷包蛋,后来,莫叔也与父亲一样享受同等待遇。每天早上,常见父亲吃过早饭之后无比骄傲地打着响亮的饱嗝,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走村串户,而莫叔则打着同样的饱嗝去自己的办公室。母亲呢?看着他俩滋润无边的样子,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的光彩在她脸上流淌。

在父亲他们工资只有四五十大毛的八十年代末,单身汉莫叔能享有如此惬意的口福,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由不得同事们不常常不无嫉妒地打趣莫叔,有的说,瞧,小莫滋润的那个样!妈的,狗日的小莫,就是有本事,能白吃说不定还白占呢!可不是吗?又有的说,你们发觉没有,孙瞎子那婆娘越发养眼了呢!马无夜草不肥嘛。哈哈哈!莫叔当然能懂得这双关语的内涵,但常言说,无私者无畏,莫叔依然和我们一家亲密融洽地相处,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

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什么时候,我只要一想起都德的《最后一课》,我的心里就有一种无法说出的酸楚。最后一课里,那位可爱的老头:韩麦尔老师,不无伤感地说他总是在自己出去钓鱼的时候,给他的学生们放假。而我的老师,也在他出去钓鱼的时候给我们放了假。

那是我二年级上学期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星期六的上午,本来一上午都是语文课,可我们亲爱的语文老师因为要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钓鱼,所以只草草地给我们布置了些作业就匆匆地给我们放了假。当我们高呼着万岁小鸟般冲出校园,一路高歌飞回家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生命中所有的快乐与欢笑都从那个上午悄然遁去。我永远都痛恨我生命中那个艳阳高照秋高气爽的日子。一个老师们钓鱼的好日子。

周末大院里总是静悄悄的。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静默的大院在任何一个节假日呈现出某种人去楼空的荒凉。可我无所谓,只要莫叔在,我们的生活里就自然而然地永远阳光灿烂。往常我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回家和母亲打声招呼,亲亲妹妹可爱的小脸蛋,然后就冲进莫叔的小屋,让莫叔陪我一起做作业。作业完了之后,就找一些莫叔的书来囫囵吞枣。

可是那天,我冲进大院,大院里似乎出奇地安静。这种静谧竟然令我有一丝阳光下的恐惧。我快速地跑到自家门口,奇怪屋门竟然关着。我推了一下,门开了,没锁。母亲没在,只有妹妹香香地在床上睡着。妈妈一定在菜园子里,我想。于是我轻手轻脚地从书包里拿出书本,再轻轻地带上房门去找莫叔了。可是等我走到莫叔的门前,莫叔的门竟然锁得严严的。窗帘虽然没有拉,但因为窗玻璃被严严地糊了一层白纸,所以照样什么也看不见。奇怪,到哪儿去了呢?我正要离开,想去莫叔办公室去看看。忽然,我听到了一种非常压抑的痛苦的女人的呻吟声,是母亲!这声音令我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内心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恐惧。莫非母亲的肚子又痛了?

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人们都睡熟了。约莫半夜了吧,反正我已经美美地睡了一大觉了。忽然我被母亲痛苦的呻吟声给弄醒了。我慌忙爬起一看,只见母亲正用手抱着肚子,身子弓得像只大虾米,头使劲地抵着墙。母亲一副痛苦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不知所措地大声哭着喊,妈,你怎么了妈?母亲抬起汗水涔涔的脸,艰难地露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气喘吁吁地说,大妹,妈妈没事的,妈妈只是肚子有点疼。你去睡吧,乖,明天还要上学呢。正在这时,父亲和莫叔进来了,父亲背起母亲就往门外走,莫叔拿了把手电给父亲照亮。莫叔临出门的时候,对我说,大妹,(注意:几乎所有的人都随了母亲叫我大妹,叫妹妹小妹。只有父亲一个人叫我小愚,叫妹妹谷子。)去睡吧,把门锁好,我们送妈妈去医院。你在家不要害怕,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和父亲一起匆匆地走了。

乡医院距离政府大院很近,不过就一里多地,要是白天走,几分钟就到了。可我父亲因为眼神不好,平常晚间偶尔走个夜路啥的,都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跌撞撞,何况今天心又急,背上还背了百十来斤的母亲。所以还没走几步,父亲就突然一个趔趄,连着母亲重重地摔倒了。母亲本已疼得连呻吟的气力都没有了,如此重重地一摔,结果像死了一般地躺在地上。倒是莫叔很心疼母亲雪上加霜,他迅速地把母亲抱起来,背在背上,说了父亲一句,你可真够没用的!说完管自背了母亲飞也似的走了,把父亲一个人扔在黑地里,寸步难行。

医院在来之前就已经打电话联系好了,所以人一到就立马进手术室手术。等到父亲摸摸索索地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在手术中了。

难道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成?

我又急又怕,一下子哭起来,妈、妈,你怎么了?妈,快点开门啦,妈。

屋里突然死一般地静寂。

我边哭边喊边使劲地拍打着屋门。好半天,门才开了,脸色苍白的母亲出现在我的面前,莫叔也同样脸色苍白,平常我所熟悉的阳光般的笑容荡然无存。因此我更加坚信母亲一定是处于病痛之中,而莫叔因为关心母亲,替她着急,所以也一脸的苍白。妈,你的肚子又痛了是不是?我哽咽着问。

母亲看见我一脸泪水可怜巴巴的模样,她蹲下身紧紧地搂住我,莫怕,大妹,妈妈没事的。只不过肚子有点痛而已,莫叔帮我捶了捶,现在已经不痛了。大妹,莫把我肚子痛的事告诉你爸爸,否则爸爸会担心的,知道吗?对于母亲的这种亲密,自从有妹妹之后就于我已经很陌生了,偶尔也只有莫叔或者父亲还抱抱我,而母亲的怀抱基本上被妹妹垄断了。所以当母亲抱住我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懵懵懂懂地抬头看了看莫叔,我看到了莫叔目光里的期待,于是我乖觉地点点头,鼻音浓浓地答应了。

可是自那天以后,我发觉莫叔和我们的关系渐渐地生疏了。例如他再也不在空闲的时候,抱着妹妹逗她玩儿,陪我做功课了。上班的时候大多呆在办公室里不出门,下班后也基本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啥的,有时一下了班,就和院里的其他年轻人出去喝酒玩牌到很晚才回来。至于我们家的免费早点他更是再也不愿享受了,而父亲的象棋则厚厚地积了一层灰,父亲也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和莫叔对弈过了。小莫,过来我们杀两盘。父亲有时会这样招呼莫叔,可莫叔总会扬扬手里的书,不了,孙站长,我要看书。父亲便很是讪讪,只好落寞地坐在门首翻看那几本不知已经翻过多少遍的《三国演义》、《水浒》、《聊斋》。

莫叔突然从我们的生活里匿迹。我们一家人似乎除了母亲之外,全都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就连那么小的妹妹都感觉到了,她常常说,莫叔怎么不给我糖吃了呀?姐姐。母亲听了,就会冷冷地说,人家欠了你吗?想吃糖,不能要你们的爸爸给你们买吗?我们都噤了声。可我们还是感觉到没有了莫叔的生活,一切都黯然失色。我们都太喜欢莫叔那阳光般灿烂的笑脸,那亲切随和的举止,风趣幽默的话语。每天放学归来,我必然会和莫叔一起做作业,而妹妹也必然会腻在莫叔的怀里。这情景曾经让我的父亲大大地吃了一回醋,说,小莫,你他妈的也太有吸引力了。我这两个女儿现在连我这个爸爸都不当回事了。莫叔和母亲都笑,母亲说,瞧你的那点儿出息,连自己女儿醋也要吃!谁要你总不在家呢?小莫经常带她们,孩子当然和小莫亲了。

可这一切不知为什么竟然倏忽变了!有一天我照例去莫叔的小屋做作业,莫叔却一脸郑重地对我说,听着,大妹,从今天开始,你能不能不要再在我这里做作业了,好不好?莫叔呢,有自己的事。你看,他扬了扬手里的书,我要看书,希望不被打扰。好不好?逐客令再怎么委婉再怎么温柔,也同样是逐客令,绝不会变成欢迎辞。我伤心极了。

有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突然说,小莫说不定谈恋爱了。瞧他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德性!别看他成天价捧着本书,其实那都是装样。不信小愚哪天去看,我保证他眼睛盯半天还只是那一页。我笑起来,母亲却很不悦,说,当着孩子的面,你竟然说这种话?父亲和我做了个鬼脸。第二天晚饭后,父亲就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莫叔年后就要调走了。母亲正在把一摞洗好的碗往碗橱里送,忽然一不小心,所有的碗全撒在了地上,打了个稀巴烂。父亲责怪了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母亲素着一张好看的脸,找来畚箕,把地上的碎片往里面捡,忽然手指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母亲竟然捏着那只受伤的手指,委屈地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父亲很奇怪,这么娇气?母亲如此伤心的哭泣,连我都觉着奇怪,因为母亲上次急性阑尾炎手术的时候,那么痛,也没见她这么哭过呀!

年关将近,大院里因为放年假,早就空寂无人,了无生气了。莫叔因为要办理一些调动的手续,总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需要打点,所以就延宕了一些时日。可这一延宕竟让我们这个令人非常羡慕甚至嫉妒的家彻底散了。

那天小年夜,母亲吩咐父亲去城里购置一点年货,自己则在家里准备年夜饭。父亲一大早就出发了。那天天气非常好,冬日暖暖的太阳照得人实在在家里呆不住,我就带着妹妹跑到院子外,和附近的小朋友们一起玩游戏,投入得连午饭也忘记吃。母亲也没有叫我们。

以前父亲进城,一般都回来得很迟,可那天,刚过中午,父亲就大包小包地回来了。看见我们玩兴正浓,就喊了一嗓子,小愚,谷子,妈妈在家吗?妈妈在家呢!我俩答应了一声,也没挪窝,继续刚才的游戏。父亲以为此时的母亲一定在热火朝天地大干,然而父亲回家一看,母亲竟然什么也没准备!甚至连午饭也没做!父亲一愣神的当儿,忽然想到了莫叔。于是大踏步地朝莫叔的小屋奔去。在莫叔的小屋门口,他和我一样听到了母亲痛苦的呻吟声。可是我的父亲却不和我一样,他没有丝毫同情心地就暴怒着一脚朝房门踹去。谁知,那只破旧的屋门竟然那么不经踹,竟被父亲只一脚就踹开了……

我实在无法想像父亲看见母亲和莫叔在一起的那一幕,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心痛、愤怒、耻辱……可怜我的父亲看着双双跪在脚前的母亲和莫叔,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他才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莫叔低沉地吼了一声,你,给我滚!然后又指着母亲说,你,也给我滚!

莫叔当日就滚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直到父亲死。

母亲却没有滚。她默默地为我们准备起了年夜饭。可以想见那个小年过得如何沉闷。母亲始终素着一张脸,而父亲则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我和妹妹虽然不明就里,但看大人那么严肃,也吓得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结果父亲大大地醉了,醉了的父亲,嘴里含含混混唠唠叨叨地只有一句话,苦茶,我哪有对不起你?我哪有对不起你呀,苦茶?到最后,父亲的唠叨竟变成了哭泣。先是呜呜咽咽,后来就号号啕啕。后来母亲也哭了。再后来我和妹妹也跟着哭了。那个小年夜的晚上,在我们全家人的哭声中流逝。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家既没有了阳光也没有了笑声。莫叔走了,我们从此再也不能见到他那阳光般灿烂的笑脸;而母亲自从那个小年夜后,就再也没有闪现过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笑意,母亲就像一朵正在怒放的花朵却突然莫名其妙地蔫了,萎了,干枯了;父亲总是在外面的时候多,而一旦在家,必定醉酒,偶尔不喝酒也必定目光迟滞地盯着他那几本破书,就像他曾经说莫叔的那样,拿本书纯粹是做做样子而已,眼睛盯着书,半天还只是那一页。欢乐和笑声从此从我们的生命里消失了。

母亲走的那年春天,我八岁,正上小学二年级;妹妹五岁,还没有到上小学的年龄。

那天是个阴郁的星期天,春寒料峭,冷风飕飕。大院里空荡荡的,了无生息。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他们那阴郁的脸色上看,他们之间一定有事!母亲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用一块蓝底白花的粗布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像往常去外婆家一样。父亲坐在饭桌前,垂着脑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人都缩在那一团烟雾之中。

母亲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小愚,(这是母亲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叫我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母亲这样称呼我感到很陌生。如果我要是知道,母亲之所以这样正式,旨在说明某种决心,某种诀别,那么我宁愿听她一辈子叫我大妹。)妈妈要走了,你在家要带好妹妹,听爸爸的话。我知道我们小愚最懂事最乖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妈妈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你问爸爸吧,他会告诉你的。哦,我答应着,却一点也不明白。妈妈说完,抱了抱我和妹妹,又亲了亲我们。我看到母亲眼里闪烁的泪花。妈妈,你是不是要去外婆家?为什么不带我和妹妹一起去?母亲眼里的泪珠终于还是滚落了下来。妹妹也哭了,拉着母亲的手,不让走。母亲求助地望着我,我小大人一般坚决地拉开妹妹的手。母亲就这么走了,拎着那个简单的蓝底白花的包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和莫叔一样,直到父亲死。

我至今都无法明了莫非真的爱情的力量能超越母子亲情么?难道妹妹和我加起来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都比不上一个莫叔么?

而我至今都痛恨自己的愚笨与迟钝!我竟然连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妹妹都不如!竟然不能预知母亲的此去就是永诀!我承认我的确不如妹妹灵秀,小时候是,大了还是,一直是。如果我也同妹妹一样坚持、哭泣、哀求,或许母亲会心软会迟疑会因此而放弃出走。可我却那么决绝地拉开了妹妹挽留的手!结果就那么自作聪明地自以为是地亲手斩杀了生命中那一份永远也无可替代的生命之爱!难道母亲那投向我的求助般的目光中就没有希望我也如妹妹般的挽留吗?我真恨啦!我想父亲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真是太名副其实了!

我无法原谅我的愚笨!

我想父亲定然对我也有同样的怨恨吧。母亲走后,父亲只把他那疼爱与关注的目光集中在妹妹一个人身上,而我则一直生活在他的余光之中。开始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妹妹长得太像母亲的缘故,而在父亲心目中,母亲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所以他便把对妻子的爱与对女儿的爱同时倾注在妹妹身上了。因此对于我的冷漠与对于妹妹的溺爱也自然就无可厚非了。可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打破了父亲平常喝茶的一个茶杯,父亲竟然怒不可遏地冲我吼道,你真是一个愚笨又没用的东西!我惊呆了。我想打破一个杯子断不至于会令父亲如此大光其火,父亲大光其火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痛恨我的迟钝而放行了他心中永远的妻!

我深感自己对这个家庭罪孽深重。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赎我的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读书。为了赎罪,更是为了讨好与逃避。

父亲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们母亲究竟去了哪里,母亲是否去投奔了莫叔,我们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还是别人辱骂我们的时候,我们才真正知道,我们的母亲究竟离开我们去了哪里。可是我们却依然无法相信。

母亲离开我们之后,我们的日子开始艰难起来。尤其是父亲,真正既当爹又当妈,不仅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而且还要照顾我俩的饮食起居。尤其是妹妹,她还小,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实在叫人不放心。开始的时候,母亲离开我们不久,我的外公老德旺到我们家来了。他带着十分歉疚的神情对父亲说,培林啦,我和你妈都没有想到我们家的妮子竟然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她妈呀都给气得病倒了。造孽呀!都是我们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和孩子啊!外公老泪纵横。

您老这是说哪里话来?是我自己没本事,拴不住一个女人的心。爸,您就不要再说什么了。人各有志,只要苦茶自己觉得她能过得好,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唉,培林,你能这么说,是因为你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计较,我老头子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爸,您快别这样!怎么说,您都还是大妹、小妹的亲外公呢,哪能要您给我赔罪,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唉,培林啦,如果你还当我是大妹、小妹的亲外公,那么你就把小妹交给我们,让我和她外婆来带她,好不好?你有工作,还要照顾俩孩子,忙得过来吗你?你尽管放心地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保证不会委屈了她。

谢谢您了,爸。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们的。她妈已经不要她了,我这个当爸的再不能不要她。再苦再累,我都和她们在一起。我不能让别人戳我孩子的脊梁骨,说她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孩子。

外公怏怏地回去了,临走时又止不住洒了几滴老泪,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父亲虽然一副大义凛然地拒绝了外公的一番好心,但如何才能妥善解决妹妹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每天带着她下村。他找来一些竹片铁丝,为妹妹做了一只小椅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妹妹每天就坐在那里跟着父亲四处奔波。我呢,每天脖子上挂着钥匙去上学,放学回来去食堂吃饭。食堂的师傅范伯伯待我很好,每天都会将饭菜准备好,等我回来吃。我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看我,一直到我吃完离开为止。我总见他看着我的背影,伤感地说,唉,真是造孽哟。多乖的一个孩子!可惜没了娘。唉,没娘的孩子可怜啦。常言说,宁死当官的爹,不死讨饭的娘呢。

我一直非常讨厌别人这样说我,更讨厌别人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感觉到一种耻辱!更感到自己罪不可赦!可每当范师傅这么说的时候,我总是心酸难耐,眼泪止不住地要流出来。

可是这种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有一次,父亲带着妹妹回家的时候,天突然下起雨来,而且雨越下越大。父亲着急地死命蹬着自行车,一路狂奔。谁知山路颠簸,父亲眼神本来就不好,大雨淋得他眼前一片模糊,忽然一不小心,父亲连人带车一齐摔倒在地上。坐在后座的妹妹被摔出好几米远。父亲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奔过去心疼地把妹妹抱在怀里,急慌慌地问道,有没有摔着哪里呀?小妹,啊?有没有摔着哪里呀?宝宝。父亲哭了,泪水和着雨水在脸上奔流。那一刻,父亲的心中有多少欲说还休的伤感、无奈和歉疚啊!妹妹却一声都没有哭,她乖巧地用她的小手为父亲揩着脸上的雨水泪水,说,我没事的爸爸,我真的没事,我们回家吧。可是那天晚上回到家妹妹就病了,发着高烧还满嘴胡话。医生说,妹妹是因为淋了雨还受了惊吓的缘故。我美丽坚强的妹妹从头至尾一声都没有哭,小小的她就已经懂得不愿让爸爸为她担心。

我说,爸,不如让妹妹跟着我一起上学吧。妹妹乖得很,只要她不吵闹,一定不会有事的。父亲狐疑地看着我,那样能行吗?大妹?你还需要别人来照顾呢!竟然还带着个妹妹上学,不行不行。父亲断然拒绝。可是妹妹却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我愿意和姐姐一起去上学,我保证乖,听姐姐的话,不吵姐姐。父亲一把搂过妹妹,好一阵伤心。于是从那天开始,我便带着妹妹一起上学。

好在学校离家挺近的,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妹妹果然很乖,我上课的时候,她就坐在我身边的小板凳上,眨巴着一双大眼,一声不吭。有时老师带领我们朗读课文,她也跟着一块津津有味地念。有一次,妹妹坐着坐着,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头枕在我的腿上。后来有老师看见了,过意不去,将妹妹抱到一个老师的房间里睡了。

没有人奇怪我带着妹妹一起上学。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像母亲出走这样一等一的“趣事”,几乎在眨眼之间,就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更何况学校与政府大院又离得如此之近。人们因为母亲制造了一段很好的茶余饭后的谈资而煞是兴奋,然而也对我和妹妹充满了唏嘘和同情。一段日子以后,洋娃娃般的妹妹就博得了许多老师的欢心,尤其是那些富有同情心的女老师。再以后,妹妹来了,就不用我操心,许多女老师都主动带妹妹玩。妹妹感觉比和父亲一起开心多了。

后来还是范伯伯提醒了父亲,说与其让小妹这样跟着她姐姐晃荡,不如干脆让她上学得了。我看你们家小妹挺聪明的,兴许能行。不行也没什么,花点钱买个放心,也不是什么坏事嘛。就这样我美丽聪明的妹妹那年秋季开学的时候就背起了小书包。原本只是让她试读一年的,谁知,她竟然读得有滋有味。父亲备感欣慰。

从妹妹跟着我一起上学那天起,范伯伯就由原来等我一个人吃饭变成了等我们两个人吃饭了。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将我们的饭菜准备好放在锅里热着,一直到我们吃完,才离开。看着我和妹妹小小瘦瘦的背影,范伯伯总要感慨一番,唉,其实苦茶真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啦!可为什么竟能狠下心,抛下这么两个可人心的孩子呢?唉,真是造孽哟!

我真的感谢范师傅那么多年对我和妹妹亲人般的照顾。没有任何语言,也没有任何张扬,只是默默地不显山不露水地给我们一些看似微弱的照顾,但在我们心里感受到的温暖和因这温暖涌起的感激却是无法形容的。毕竟我们是被自己的亲娘抛弃的孩子啊!就这样我们一直享受着范师傅的关爱,直到父亲调离了麻岭乡,去了一个离城更近的乡镇,那一年我正好初中毕业,妹妹小学也已毕业。

我不知道母亲在离开我们之后心里是否有过后悔、思念或心痛。或许在她有了和莫叔的孩子之后,就真的把我们淡忘了吧。

母亲离开父亲走的时候,正是男人们如狼似虎的年龄。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度过那些煎熬的岁月的。这期间,也曾有过许多热心人要帮父亲重新说合一个女人,可都被父亲婉言谢绝了。或许母亲已是他心目中爱情和婚姻的绝唱。或许他感觉在他的生命里能有我和妹妹已然足够。或许他更不愿我和妹妹受后妈的委屈。总之我的父亲多年来一直鳏居。

我的近乎自虐般的刻苦,效果是明显的,我的功课一直很好。初中毕业了,我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我们那里的省重点中学。父亲的骄傲与激动是显而易见的,在众多的恭贺声中,我看到了父亲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

七年!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七年了!这七年中,父亲的眼里只有乖巧甜蜜漂亮的妹妹,哪里有过我?我一直都生活在妹妹的背后。家里所有吃的用的几乎约定俗成地一切都由妹妹尽先享用,而后才会轮着我。我不敢有任何怨言,谁让我对这个家庭有罪呢?今天从父亲那久违的笑脸上,我第一次品出了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分量与地位。我哭了。

三年后,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那一天来道喜的人很多,有父亲的同事有家里的亲戚。父亲忙碌着,头发梢上滴水,可依然满脸都是笑。真正开心的笑。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给父亲带来的快乐与荣耀足以消弭我曾经的罪孽。我也笑了,第一次真正的舒心的笑。

众人散尽,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已是掌灯时分,外面暴雨初歇,一片凉爽。我们父女三人,自从母亲走后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轻松如此惬意地一起站在阳台上,裹着泥土气息的阵阵晚风轻轻吹来,令人好生畅快。父亲连声说,好啊!好!真是太好了!妹妹依偎着我,我们都是第一次见父亲如此烂漫而又抒情。那一刻我们感觉到了幸福。

或许那一刻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个人:母亲。倘若母亲此时此刻和我们一起,那我们不仅幸福而且美满了。我们都没有说。这些年来,母亲一直是我们心中讳莫如深的话题,我们痛了,我们病了,我们委屈了,我们都从不喊妈妈。尽管泪在脸上奔流,尽管心在疼痛中颤抖,尽管那一声呼喊呼之欲出,可我们硬是生生地将它压在了舌底。母亲是我们生命中的红字。

我说爸,妈走了,你恨过她吗?

父亲一愣,或许他没想到我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或许是他奇怪我何以会洞察出他的心事。半晌,他才说,要说没恨过,那也不可能。可渐渐地,就恨不起来了。现在我真的感激她哩。如果没有她,我哪来这么懂事的两个女儿啊!人啊,要学会宽容。人只有宽容了,才会感觉出生活的意义!

那这么多年,爸爸是不是一直恨我?

恨你?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留住妈妈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第一次说出了心中隐藏多年的罪恶感觉。我的心平静多了,也轻松多了。

我怎么可能会恨你呢?大妹,(自从母亲走后,一直都叫我名字的父亲却一改往日的叫法,而叫我大妹,叫妹妹小妹。就这样一直到父亲死。)你母亲走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挽留过,我也说过看在两个孩子还小的分上,就委屈自己一下,留在这个家里。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你母亲去意已决呀。她说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她不行,她不能自己欺骗自己!这又怎么能怪上你呢?纵然你求了她,肯定也是无济于事的。女人一般不轻易做什么决定,可一旦决定了,便已是万劫不复。又怎么能怪上你啊!或许这些年我对小妹的关爱多一些,忽略了你。那是因为我感觉小妹毕竟还太小,母亲就走了,而你再怎么说总比她多享受了三年母爱吧?所以就……唉,不曾想竟然在你心中留下了这么深的阴影,同时还背负了这么多年沉重的莫须有的罪名。爸爸真是糊涂啊!这些年来,看着满大街的女孩子,谁不是一个赛似一个的漂亮,花蝴蝶般地在大街上飞来飞去,可我的女儿呢?常年都只能一身校服……唉,我是个失败的父亲,是我亏待了你们。其实你一直都是爸爸的骄傲呢,大妹。

父亲的眼里忽然闪现了泪花,我的心痛了。我发现刚刚年过半百的父亲已明显呈现出了老态,头发花白,腰身佝偻。太多的操劳,太久的压抑,大大地磨损了父亲的健康。父亲的身上永远都是那一件洗得发皱的白衬衫和那条不知穿了多少年的裤子。这么多年来,父亲从不敢随便多花一分钱!我考上高中之后,父亲为了我学习方便,咬着牙花两万块钱买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将家搬进了城里。两万块钱!在别人也许不算什么,但在我们家可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了这两万块钱,父亲付出了多少难以想象的艰辛啊!只有我们知道父亲有多艰难。为了节省每一个铜板,父亲上班从没有坐过公交车,无论刮风下雨,也无论风雪严寒,都永远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穿越岁月穿越风雨。多年来,父亲没有给自己吃过一顿好菜,更没有添加过一件像样点的衣服……

好日子来了,大妹,你考走了,爸爸轻松多了。父亲的目光里溢满喜悦。是啊,爸爸,一切都会好的!小妹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成绩好又懂事,您啦,就等着日后享福吧。父亲笑了,我们也都笑了。

那个暴雨初歇的夜晚,幸福与畅快像两只隐形的翅膀,带着我们飞越了曾经的一切苦难与艰辛,飞上了欢乐的高空。

我上大学之后,父亲精神上感觉轻松了许多,人也变得畅快起来。可很快这种畅快就被机构改革之风给冲淡了。

像一场龙卷风一样的,机构改革从中央到地方直至像父亲工作的最基层乡镇迅速地席卷而来。许多年来在人们心目中神圣的“铁饭碗”顷刻间被打碎了,一些人从优越的大机关中走了出来,自谋职业,重新开始人生。在基层乡镇,公务员实行末位淘汰,事业单位全面实行竞争上岗,不合格的一律下岗回家。父亲的前景自然而然地受到了一定的威胁。

谁也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对于父亲来说其存在的意义更是重大,要知道父亲可是我们一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啊!上大学的我和上高中的妹妹,都源源不断地从父亲那口老井里舀出水来滋润我们的人生。为了保住饭碗,父亲不得不重新拿起书本,像个中学生一般地整日念念有词。白天上班,中午赶了回来给妹妹做饭,晚上和妹妹一起看书到深夜,有时竟比读高中的妹妹还要睡得晚。

一份辛劳一份收获,父亲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父亲那个可有可无的站长的位置总算保住了。父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说每隔三年都要考一次,但毕竟下一次的奋斗还要在三年之后!父亲大大地满足了。

日子一如既往地川流不息,不觉间秋就深了。一天上午,父亲正在班上,妹妹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说,孙站长,你们家孙若谷怎么回事?怎么好几天不来上课啊?是不是病了?

什么?她没上课?不可能!父亲愣住了,她每天都去上学的呀!她没去上学,那她去了哪里?

她去了哪里,你来问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做的家长?啪地电话挂了。

父亲握着电话好一阵发呆,电话里的忙音嘟嘟嘟急促地叫着,很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父亲依然愣愣地抓着不放,直到办公室的人问他怎么回事,他才醒过来。把电话搁在话机上,木木地走出了办公室,而心却仿佛忽地被一阵龙卷风卷上了云霄,在天空中飘着荡着,忽忽悠悠没有着落。

这死妮子究竟去了哪里呢?我眼见她每天一如往日地上学放学的呀!晚上也看书到很晚,可她竟然没有去上课!她干什么去了?前些日子妹妹确实情绪有些低落,每天闷闷的,不爱搭理人,父亲以为她是功课太累,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她竟不上学呢?她为什么要不上学?她不上学会去哪里?能去哪里?……父亲再也坐不住了,胡乱请了个假,就赶紧骑了他的老爷车往回赶。

父亲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正是上课时间,他去了妹妹的教室,妹妹果然不在!他只得回家守株待兔,看妹妹中午回来有什么反应。

中午妹妹一如往常,准点到家,洗手,吃饭。一切的一切都一如从前,没有半点不对呀!只一样不同,耳朵里多了个MP3。那是半月前多出来的。父亲曾问她那玩意是谁的,她淡淡地说是同学借给她听歌的。父亲就没多说。课余时间听听音乐放松放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吃饭了,妹妹的耳朵里还塞着那个玩意,一边吃饭一边摇头晃脑。父亲有些恍惚也有些迷惑,他端着饭碗愣愣地盯着妹妹:怎么看也还是从前的那个可爱的小妹啊!怎么会逃学呢?为什么逃了学之后还能如此安然若素镇定自若?哪里学来的本领?小妹,你能不能把耳朵里的那个玩意摘下来?爸爸想问你件事。可是妹妹正沉湎其中,压根没听见。孙若谷!父亲一声高吼。妹妹正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嘴巴里塞满了饭菜,父亲突然的一嗓子令她很有点丈二和尚。她停止了摇头晃脑大张着一张嘴,认真地看着父亲,父亲的愤怒令她莫名其妙,在她所有的记忆里父亲的震怒从来都不会喷溅在她身上。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妹妹一脸懵懂一脸无辜。

不知为什么面对妹妹那一脸的无辜与懵懂,父亲竟然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小妹,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妹妹一愣,但旋即恢复了常态。干什么?我?除了上课我能干什么?

你撒谎!父亲使劲一拍桌子,一桌的饭碗震得稀里哗啦。

撒谎?谁撒谎?妹妹还在嘴硬,但气焰明显小了下来。

上课?你上的哪门子课?如果不是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给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逃学?父亲只觉心中一阵酸痛,一颗心仿佛顷刻间瓣瓣地碎裂。

直到此时妹妹才知道事已败露,仿佛一只斗败的小公鸡,低下了她那颗骄傲的美丽的小脑袋。可她除了低垂着个脑袋外,始终一言不发。冷不丁两颗泪珠砸到了桌面上。接着妹妹的眼泪一如江河决堤汹涌而出势不可挡了。

妹妹的泪水仿佛一场倾盆大雨立时熄灭了父亲的满腔怒火,面对妹妹滂沱的眼泪,父亲心中更加疼痛难耐。多可怜的一个女孩儿,才那么一点点小,就被她的娘忍心抛弃了!跟着我这样一个无能的老子,过的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让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孩儿跟着我遭罪,唉,罪孽呀!我还叫什么叫?

父亲一声叹息。接着,眼泪也情不自禁地哗哗满面。父亲的伤感多少令妹妹有些震动,她低垂着脑袋,吸溜着鼻子说,爸,我错了,再也不旷课了。我发誓我一定好好上学。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啊!小妹,父亲忙不迭地说,一面又心疼她,饿坏了吧,快吃饭,吃完饭好去上学。

这件事就这样了了。父亲一直也没能知道妹妹天天不上课究竟去了哪干了啥。后来的日子,父亲每天不辞劳苦地早上送妹妹上学,中午赶回来接她放学,再慌手慌脚地做饭,完了再送她上学,晚上又接。如此重度监视之下,妹妹总算正常了。父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相信自己的女儿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是啊,那么乖巧的一个小女儿,怎么可能变了呢?除非魔鬼附了身!渐渐地父亲放松了警惕。

可是父亲却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他彻底放弃监视的半个月之后,班主任打电话说妹妹又开始不上课了。父亲顿时如五雷轰顶。你们家孙若谷是不是去网吧上网啊?上次你有没有搞清楚她究竟去了哪里呀?父亲语塞。他不敢告诉老师自己压根就没有再追究,死妮子的几滴鳄鱼眼泪就彻底破坏了自己的斗志!

网吧?!天啦!

父亲发了疯一样地骑了车往回赶,连假也顾不上请。妹妹一如既往,准点上学准点回来吃饭,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耳朵里塞着MP3边走边唱,也仍然一边吃饭一边摇头晃脑一派地自如令父亲怃然。父亲吸取了上次的失败经验,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等拿她一个活蹦乱跳再说。无论如何这一次都要把这个死妮子拿个现!哪怕就是大海捞针!父亲铁了心。

一开始父亲就像一个侦探一样,采取跟踪的方法,每天尾随妹妹进出,可父亲眼神不好,老是将妹妹跟丢。妹妹呢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七绕八绕,一会儿就没了影子。常常弄得父亲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茫然四顾,心急如焚。最后父亲不得不放弃了这条捷径,采用地毯式的一家网吧一家网吧地搜寻,他就不相信自己竟连一个大活人也找不到!那些日子常见父亲大街上失魂落魄地进进出出一家家网吧,那情形谁知道了谁都要觉得伤心,也谁都要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工夫不负苦心人,父亲几乎跑遍了全城大大小小近百家网吧,终于,在一条肮脏僻静幽深的小巷的尽头,我美丽的妹妹缩在一间幽暗潮湿拥挤的网吧里游戏得酣畅淋漓忘我痴迷!

父亲想都没有想举手就给了妹妹一个异常响亮的耳光。恍在梦中的妹妹大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站在面前的父亲,可她的眼睛里却分明没有任何内容,只有一个空洞一个茫然。她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一耳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眼前的这个人为什么会抽自己一个耳光又为什么要抽自己一个耳光,她一律模糊。她还没有醒来。父亲听见了一颗心滴血的声音。他拎起妹妹的胳膊就往外拖。此时的妹妹才似乎有了一点清醒,她没有挣扎,任由父亲拽了她往外走。

妹妹低垂着脑袋瑟瑟着站在墙角,悄无声息。父亲冲妹妹咆哮道,孙若谷,你不是发誓说要好好上学的吗?为什么不在教室在网吧?你说啊!还有这个!父亲又将那个妹妹爱不释手的MP3提溜在手里,这究竟是哪个同学的东西?你说啊!

那不是同学的,是我自己的。妹妹哭着说。

你自己的?你哪来的钱买这个东西?你又哪来的钱上网?哪来的钱?父亲声音颤抖,声嘶力竭。你究竟还背着我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我没有!钱是…是我妈给我的。

什么?你妈?你找过你妈?你、你、你……父亲浑身哆嗦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还有什么可说的?父亲浑身抖颤嘴唇乌青。愤怒、失望、痛惜等等等等令父亲宛如溺水般的虚弱,他甚至感觉自己几乎要奄奄一息了。老天,我究竟作了什么孽你要这么罚我?父亲再一次老泪纵横,仰天长叹。

妹妹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声泪俱下,爸,爸,您别难过了,我再也不上网了再不了,请您相信我好吗?您一定要相信我啊,爸!

父亲的怒火再一次被妹妹的泪水浇灭。他叹息着,浑身萎缩地坐在椅子里,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衰败了。他怔怔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自己一直最喜欢的小女儿,看着那一张酷似老婆苦茶的美丽俊俏的脸,目光里竟没有了内容,只有一个空洞一个茫然。好久,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踽踽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厨房。做饭。

父亲又恢复了对妹妹的监视,这一次他决定绝不再掉以轻心也绝不再相信这个鬼精灵不再轻易被她骗住。父亲再一次不辞劳苦地接送妹妹上学放学陪她做作业,不管多晚,都要等妹妹睡下了自己才去睡。通常妹妹坐在房间做功课的时候,父亲就坐在灯下看那几本已不知被翻了多少遍的《水浒》《聊斋》《三国演义》。书页都起毛了,还翻。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非常用心。读一百遍也仍然那么用心。有时父亲忍不住瞌睡了,头一点一点的,口水流出来,洇湿了一大片书页。可父亲依旧坚持着和妹妹对峙,妹妹不睡,他不睡。有一次父亲竟然瞌睡到一头撞在桌子上,额上生生地砸出了一个大青包。妹妹不屑,说,爸,你这是何苦?父亲没理她。

这种生活真的让父亲苦不堪言。可父亲依然坚持着。对于妹妹他有过怨恨但更多的是歉疚,毕竟他是她的父亲,而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完整的人生,他欠着她的,一生一世,他都欠着,而且这辈子根本无法偿还!所以父亲铁了心,无论怎么着,即使自己累死,也不能让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生生地给毁了。

父亲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妹妹似乎真的已经与过去诀别了。老老实实上课,老老实实写作业。父亲也再没有接到老师的投诉电话,父亲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

妹妹高三了。父亲为了保证妹妹的营养,破例为妹妹订了一份牛奶。这可绝对是谁也没有享受过的殊遇啊!同时,妹妹的早餐也开始花样翻新起来。尽管父亲自己仍然一成不变地开水烫饭就咸菜萝卜干。如果不是楼下卖早点阿姨的一番羡慕,父亲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女儿究竟做了些什么!

冬天天亮得迟,外面还漆黑一片。可父亲还是照例一清早5:30准时起床。像往常一样父亲先把妹妹的牛奶取出来,放在锅里煮;同时将电饭煲的插头插好,煮上自己的清水烫饭;然后又将水壶灌满水放在液化气灶上烧。牛奶煮好以后,再喊妹妹起床,而自己则奔到楼下去买妹妹的早点。等他回来的时候,妹妹也基本上收拾妥当,父女俩再一同吃早餐,一道出门。父亲看着妹妹走进校园自己再去上班。

那天天气似乎格外地寒冷,父亲缩着脖子下楼,卖早点阿姨一如往常地热情,一边忙一边不忘和父亲搭讪。孙站长,今天给姑娘买点什么呀?来两个糯米粑粑外加两个油炸狮子头,我们家小妹呀,特喜欢吃你的糯米粑粑了。父亲笑滋滋地说。孙站长可是有福的人呢!虽然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可也值!两个女儿都出息。大的考走了,小的长得精神漂亮还懂事。都高三了,还每天早上起来锻炼,起得那个早啊!锻炼?父亲一头雾水。谁锻炼?你是说我们家小妹?是啊!就你们家小妹啊!我看得真真儿的呢!每天早上,也就4点来钟吧,我都看见她从外面飞跑着上楼。那么早,不是锻炼做什么?你没看错?错?怎么会?那么早,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呢!怎么可能看错呢?她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跑过去,我怎么会看错?这时买早点的人已经多起来,她也就没有心思再和父亲说道了。

刹那间,父亲有如五雷轰顶……刺骨的寒风尖啸着扫过他的面颊,但毫无知觉。父亲的意识里一片空白一片混沌。

十二年!母亲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来,父亲第一次约见了母亲。为了妹妹。

其时的莫叔已是一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大小也算是一方诸侯。母亲便也很自然地跟着鸡犬升天做了书记太太。母亲和莫叔的孩子莫聪比妹妹小六岁,正上小学五年级。

父亲约了母亲在一个茶楼见面。父亲早早地等候在约定的茶楼里,心中竟然有一种初恋般的紧张感觉。不知是茶楼里的暖气开得太足,还是因为心情紧张,父亲只觉浑身燥热无比,他脱了身上那件已然旧得没有颜色的滑雪衫,只穿了一件毛线衣。而那件毛线衣却还是母亲当年手织的,有着繁杂和密集的花纹,那些花纹每一枝每一叶都散发出隔年的陈腐气息;袖口、领口都业已毛边,甚至线头也拖了出来,可父亲依然穿着。因为那上面依然残留有母亲的味道。在父亲的心里,尽管母亲负了他,尽管时光艰难地行进了这么多年,一切能更改与不能更改的都有所变化改观,唯有对母亲的情感,对母亲的执著,不仅没有随时光流逝而荡涤它的色泽,反而竟如窖藏的老酒,一旦开坛扑鼻的都是醇香浓香。他对她的爱超越了一切恨。

尽管父亲目力不济,可为了便于及时捕捉母亲的身影,父亲还是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

凭一种本能父亲感觉母亲来了。父亲顿时心跳如鼓。他的苦茶来了,穿越十二年的时光隧道乍现于他的眼前。两根乌黑油亮的大麻花辫子没了,一头零碎的短发把父亲十二年的思念与期盼纷纷剪碎飘落,而曾经的美丽也只在记忆的那一头飘香。做了书记太太的母亲一身疲惫,眉宇间一抹忧伤。

找我什么事?大妹还是小妹?母亲脸上的忧伤瞬间漫漶成眼睛里的薄雾笼罩。

母亲的焦虑令父亲突然间心中酸涩难耐,差一点珠泪迸溅。他低垂着脑袋,目光盯在面前的茶杯上。那里的茶叶一枝枝纤秀无比又自在无比地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欠伸着、徜徉着。父亲羡慕它们的自在。是小妹……父亲嗫嚅着。

小妹?小妹她怎么了?母亲眼里的薄雾成雨。我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找我……

苦茶,你有见过小妹还给小妹买过衣服和MP3吗?

没有啊!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见到过她们姐妹呢!其实我也很想见她们,做梦都想。可又怕她们不肯见我。毕竟我抛弃了她们,对不起她们……

啊?!父亲大张着一张嘴呆愣愣地直视着母亲,他只看见母亲两片美丽的嘴唇在上下翻飞,却只字不知母亲都说了些啥。父亲整个地呆若木鸡。眼前一片金星乱迸,而一颗心正被千万只蚂蚁使劲地蛀着,快要成为一只空壳了。

尽管在父亲心中确乎已然一切了然,但及至某种预见得到证实之后依然免不了悚然。

苦茶,小妹她变坏了……父亲失声痛哭。

都是我的错啊!培林,我对不住你和孩子!父亲的叙说令母亲肝肠寸断。老天,你要罚就罚我吧,为什么要找我的孩子?……

这一天父亲的心像被寒风刮起了毛一般地,乱糟糟地难受。晚上,他破例没有看着妹妹做作业,而是早早地睡下了。可睡又睡不着,就又重新披了衣起来,探头朝妹妹的屋里看了看,妹妹正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呢。父亲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猛地扎了一下,疼得他顿时眼前一片漆黑。他有些踉跄地走到自己的房里,一头扎在床上。泪如泉涌。

平常妹妹基本都在11点钟左右睡觉,父亲也陪她到那时。这天晚上,约莫11点半钟的时候,父亲听见妹妹在窸窸窣窣地梳洗,他知道妹妹准备睡觉了。父亲的心突然间狂跳起来。

父亲决定等妹妹出门的时候将她拿住。可父亲太累了,等着等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他冷不丁醒过来,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衣服也来不及穿就光着脚跑到妹妹的房间。推开门,打开灯,妹妹的床上果真空空如也!父亲顿时浑身颤抖面无人色。好久,刻骨的寒冷令父亲回过神来。他哆嗦着,手因为颤抖而无法系鞋带也无法扣钮扣,结果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衣服穿好。父亲已经魂飞千里。

父亲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来到大街上。大街上真的就像卖早点阿姨说过的一样,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除了被寒风吹得惨白昏黄的路灯光以外,就只有那肆虐的深冬的风在每个角落咆哮。

父亲四顾茫然,万箭穿心。除了在心里企求八方神灵给他以神助给他以明示之外,他似乎失了全部的行为与思维能力,变得愚钝木然。仿佛连魂灵也被风刮跑了一样。许久,父亲才恍然清醒过来一般:她去了哪里?她如此和自己斗智斗勇究竟想干什么?网吧?早恋?还是……还是……父亲突然在苍白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狂奔起来。他跑啊跑啊,没有任何方向也没有任何目标,只一个劲狂奔。

谁也不知道父亲究竟在漫天的雪地里跑了多远。印象中似乎是一个从未踏足的街巷,昏花惨白的路灯光更显得巷道清寂幽深。突然从巷道深处传来一个女孩凄厉的喊声:“你们想干什么?”“小妹?”下意识的父亲的心猛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停下脚步,站在雪地里仔细地辨别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然后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越来越近了,渐渐地,一簇非常显眼的红色映入父亲昏花模糊的视野,令父亲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是小妹!小妹身上穿的正是一件大红羽绒衫。父亲忽然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一边高喊着,小妹,爸爸来了!一边飞也似地奔过去。

终于看清了!三个男孩子将小妹团团逼靠在墙上,任凭她拼命挣扎,任凭她呜呜哀哀地哭喊:“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嘛?”小妹,我的女儿啊!父亲顿时心如刀割。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快放开她!!!父亲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揪住他们拼命往外扯。那几个男孩先是被父亲突如其来的出现闹得有点懵,接着就恼了,哪里蹦出来这么个老东西?想坏我们的事?哥们,揍他!于是四个人便都一窝蜂地拥了来朝着父亲拳打脚踢。妹妹似乎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过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哭喊着你们放开他!他是我爸爸!你们放开他!可那几个男孩根本没把妹妹的哭喊当作一回事,依然对父亲拳脚相加。混乱中父亲的眼镜飞了,顿时眼前一片混沌。可父亲心中异常明亮,那是一朵怒放在父亲心中的红色大丽花,夺目鲜艳。他是她的园丁是她的保护神,任何人都休想玷污她摧折她。本已筋疲力尽的父亲此时却勇猛无比,他一面奋力搏击,一面冲妹妹喊,小妹快跑啊!快跑啊小妹!妹妹这才撒开两条长腿拼命地在铺满积雪的街道上奔跑起来。那几个人见妹妹跑了,就都放了父亲去追妹妹,父亲一面死命地拖住他们,一面高喊救命。父亲的喊声在空寂的雪夜显得异常凄凉空远。那几个男孩又急又怕,这时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水果刀,老东西找死啊你?我叫你喊!我叫你喊!边说边朝父亲狠劲地捅着。一下,两下,三下……父亲就是不松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父亲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下去,身体也渐渐地松软了下来,终于倒在了地上。鲜血将地上的积雪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分外刺目、耀眼,宛如一朵怒放的大丽花。鲜艳,夺目。

父亲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长时间和那几个男孩子一起厮混,妹妹又经常银根短缺,久而久之积欠了许多外债,加上MP3又被父亲没收,妹妹真有些债台高筑了。此时即使妹妹想收手也已经欲罢不能!那些男孩子又怎能就此善罢甘休呢?那天晚上,妹妹本打算回家了,可那几个家伙硬逼着她要钱,妹妹拿不出。那个杀死父亲的男孩就说,不给也行啊,和我们每个人睡一觉,保证一笔勾销。剩下的两个便都淫笑着附和:对,和我们睡一觉保证一笔勾销。怎么样?睡一觉你又不损失什么,钱还不用还,这个交易还不能做吗?妹妹不答应,他们就想霸王硬上弓,妹妹不从,幸亏父亲及时赶到,妹妹才幸免于难。可我们的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我和妹妹成了两个没有父母的真正的孤儿。

母亲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莫叔和他们的儿子莫聪。这个像极了母亲的漂亮男孩和妹妹一起更像同根同源。莫叔胖了,有了将军肚,当然也更有风度了。对母亲似乎还如从前一样的温顺体贴。母亲能有这样的结局,令人无法评说母亲当初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母亲想叫妹妹搬去和他们一家同住,可妹妹坚决地拒绝了。自从父亲下葬之后,妹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仿佛成了一个哑巴,只会点头或摇头了。妹妹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功课上。妹妹本就聪明,加上刻苦,成绩自然“噌噌”往上蹿。

由于妹妹的坚决,无奈,母亲只得两头忙碌着。转眼高考就到了,那几天,妹妹几乎日夜不睡,不说话,只闷闷地吃饭看书。母亲也日夜不睡陪着妹妹。母亲眉宇间的忧伤更浓了。可她能说些什么呢?一个戴罪之人又怎能解一个赎罪人的心结呢?

高考成绩下来了,妹妹虽然没有考上什么一流名牌大学,但二本还是考上了。那天晚上,妹妹把自己锁在父亲的房间里,痛痛地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母亲和我在外面也陪着流泪。莫叔说,让她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苦茶,你明天带大妹小妹去看看她们的父亲吧,让他知道,小妹没有给他丢脸;也让他知道,他用自己的死挽救了小妹,值!

父亲躺在那一片密树浓荫之中,从此再也不会有什么哀愁担忧了。他彻彻底底地解脱了,解放了。他再也不把他生命中的三个女人放在他的心上了……

默立在父亲的墓碑前,父亲生命中的三个女人都哭了。小妹将她的成绩单点着,蓝幽幽的火苗闪动着跳跃着,我们真希望父亲能在天国看到这缕火光。在天国的父亲一定会笑。不管怎么说小妹都是父亲生前最爱的女儿啊。

责任编辑 小林

猜你喜欢

小妹妹妹母亲
我的妹妹不爱我
我的“鼠小妹”
我的妹妹 等
狗小妹去采访
带妹妹
妹妹出生后
给母亲的信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