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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蒲艾香

2009-03-02傅爱毛

清明 2009年1期
关键词:梅香妮子桂林

傅爱毛

1

村子坐落在山脚下,榕树长在村庄的尾巴上。村子是个百年的老村,榕树是棵几百年的古榕。姚七奶也七十多岁了。七十多岁的姚七奶坐在榕树下一颗一颗地拣着竹篾上的豆子,豆子是肥肥胖胖的豇豆。姚七奶拣豇豆是准备蒸糯米粽子的。姚七奶家那头名叫黑子的大耳朵猪仿佛也知道了,姚七奶要蒸糯米粽。它懒洋洋地站起身,慢条斯理、仪态万方地走到木栅栏旁边,从缝隙里探出半个脑袋来,冲姚七奶撒娇地哼了两声。姚七奶看到黑子,便朝屋子里面喊:草妮子……草妮子就出来了。

草妮子的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鲜花。那花一看就知道是刚刚从野地里采回来,还带着露珠的湿润和清香。她一走出来,就引得几只蜜蜂嘤嘤嗡嗡地向她追拢来,她撒腿儿就跑。她愈跑,蜜蜂愈追,她头上的花朵便纷纷地坠落在地,看上去像落下了一群色彩斑斓的花蝴蝶。瓜宝在一边看到了,紧忙赶过来,蹲在地上拣拾那些带着浓香的花瓣。

瓜宝和草妮子认认真真地拣着花瓣的时候,姚七奶的豆子却是捡不下去了,她直愣愣地看着那头名叫黑子的猪,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每一次看到这头猪,她都会联想到草妮子的肚子,进而黯然神伤。草妮子是姚七奶的孙子媳妇。姚七奶的儿子、媳妇都没了,老伴也仙逝好些年了。姚七奶一个人守着孙子瓜宝熬日月,惟一的盼头就是亲眼看着孙媳草妮子生下一个小瓜宝来,使他们姚家的香火从她的手上延续下去,她就可以毫无愧意地去见地下的姚七爷了。

可是,整整三年过去了,草妮子的肚子还是扁瘪瘪的,如同空布袋一样。黑子和草妮子差不多是同时进门的。姚七奶当时想:把草妮子娶进门,过个一年半载的,一准会给她生下个大胖小子来。到时候,黑子也长成了,刚好可以杀了办孩子满月的酒席。然而,一年过去,黑子由一只半尺长的小崽娃长成了一头牛犊样的大肥猪,草妮子的肚子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过年的时候,村里人看着姚七奶家的猪栅栏,劝她道:姚七奶,把黑子杀了吧,杀了就可以过一个大肥年了。姚七奶直愣愣地瞅着黑子,却是不肯点头。

她想:杀了黑子,那肉怎么吃得下呢?抱不上重孙,莫说是肉,连凉水咽下去都是酸的哩。天下没有不长苗的田,姚七奶不相信,草妮子的肚子会永远瘪下去。她打定了主意:草妮子一天不生下瓜宝宝来,她就一天不杀黑子。多养一些时日,端的不过长得肥壮一些罢了。养猪还怕猪壮吗?

黑子不管草妮子的肚子。它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吃饱了没事便躺着晒日头,像一位游手好闲、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般。看着黑子一天比一天地肥壮,姚七奶的梦想也一天比一天地膨胀着,如同发面馒头般。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黑子已经肥壮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村里人都说:再不宰杀的话,它说不定会变成一只猪妖精呢。姚七奶磨刀霍霍,把该预备的东西全都预备下,单等着杀了它来做满月席了。然而,草妮子的肚子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这怎不让人着急呢?姚七奶手里握着豇豆子,脸上滚着泪豆子,心事重重、忧戚满面。

不过,因为那头猪的缘故,姚七奶家却是意外地热闹了起来。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乡亲们,接连不断、络绎不绝地来到她家,一边参观着那头稀世罕见的猪,一边啧啧地称奇。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这简直就是一头猪怪,要么就是猪精。不过,这称呼对它似乎不够尊重,姚七奶听了很不受用。这头猪她养了整整三年,而且还将带着艰巨的使命继续把它养下去,算得是猪中的寿星佬了。大家想了想,便尊称它为“猪太爷”。

后来,这头举世无双的猪太爷把村长都招引了来。村长专程来到姚七奶家,郑重其事地站在猪栅栏旁,一边叼着指头粗的土烟卷儿向猪太爷行注目礼,一边严肃而又认真地骂道:他娘的!顿了顿,又骂了一句:他姥姥的!

姚七奶听了,吃了一大惊。村长从来都不曾登过她家的门槛。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却张口就骂她的猪。这是作何道理呢?她的猪好端端地呆在自家的栅栏里,除了吃食,就是躺着长膘。既不打架,也不搬弄谁家的是非,村长做什么要骂它哩?养了三年,她对这猪像对孙子瓜宝一样亲呢。

看到姚七奶一脸的疑惑和愠怒,围观的村民便劝慰她:村长这是在夸奖那头猪呢。他一连地骂了两句,证明他见了黑子比平常加倍地高兴呢。平常他高兴了最多只骂一句。姚七奶这才释然了。像见了自家亲人一般,拉了村长的手,叫一声“我的村长哎……”就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了。姚七奶平日也没见过什么体面的头脸人物,在她看来,村长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官儿了。“当官不给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话她是听说过的。因此,一见了村长,她就像是见了救星爷一般地淌起了老泪蛋蛋。

这一回轮着村长疑惑了。养了这么大的一头猪太爷,本该欢喜才好,做什么要伤心成这般模样呢?莫不是有猪胆包天,欺负了她老人家不成?

姚七奶淌了一阵子老泪,颤颤巍巍地说道:村长啊,你也知道,我一个孤老婆子带着独苗孙子熬日月,不易哩。如今,孙媳进门三年了,肚子还像村东的凹地一样坦坦平。我眼见得老成棺材瓤子了,黑下里脱了鞋,还不晓得清早起来穿不穿得上脚哩。一日里闭了眼,咋个有脸去见老头子哩?你是一村之长,不能眼看着我做绝户头啊。

姚七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一阵子,村长才算弄明白了,她说的是她家草妮子肚子的事情。草妮子的肚子长不出小瓜宝来,村长能有么法子哩?若是要干活,比如打石头或是砍柴什么的,村长或者可以派几个壮劳力,替她家把活干了。可是,女人家肚子里的事情,这忙怎么帮呢?明摆着的,有力也使不上。

不过,见姚七奶一脸的苦大仇深,比在旧社会受了地主恶霸的剥削和压迫还要难过几分,村长只好满口应承了,要替她想想办法。看在那头猪太爷的面子上,也得想想办法不是?不过,说来也是蹊跷:别个女人的肚子是肚子,草妮子的肚子也是肚子,肚子跟肚子咋就不一样呢?村长也闹不明白。

村长是个乐意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好村官。他特意找到小组长,从小组长的口里他才知晓了:原来,姚七奶的孙子瓜宝是个天生的“哈拉子”。“哈拉子”是乡下的土话,翻译成城里的洋气话就是“弱智”的意思。草妮子的脑壳子也不大灵便,两个人是弯刀对着瓢切菜,谁也不嫌谁歪揣。这样的两个宝贝凑到一块堆,生不出娃子来,也就不足为奇了。村长临走的时候交待小组长:要想办法,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尽可能解决好这个问题,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村里人吃上姚七奶家的满月酒。最后又上纲上线地强调说:这关系到干群关系问题,也关系到民生疾苦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小心你的乌纱帽。

小组长没有想到,草妮子肚子的问题,一下子影响到了自己的乌纱帽。他没敢有丝毫的马虎和懈怠,马上又把任务下达到了妇女主任的头上。女人肚子的问题,当然要交给妇女主任来解决。

2

妇女主任接受了任务以后,也没敢怠慢,立刻着手工作。她首先做的是调查工作。凭着多年的基层工作经验她晓得:要解决问题,必须先要弄明白,盐从哪疙瘩咸,醋从哪疙瘩酸,摸清了底细才能对症下药。她把草妮子领到乡卫生院做了个检查后发现,草妮子没问题。该长的零件一样都不缺,该来的例事也一点都不少。不过,令人称奇的是,过门了三年,草妮子居然还是个不曾开苞的闺女娃哩。也难怪,瓜宝不给她下种,她肚子里怎么会长出伢崽崽来哩?看来,问题的症结出在瓜宝的身上。

瓜宝已经是个膀大腰圆的大小伙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整天不是捉蚂蚱、就是抓蝴蝶。娶了新媳妇以后,他还是童心不泯、混沌未开。姚七奶也是老糊涂了,一门心思只想着抱重孙,却没想到要调教调教自家孙子。她老人家可能认为:两个人只要睡到了一块堆儿,就会生出娃子来。却不晓得,一张炕上躺着的两个活宝桥是桥、路是路,井水河水两不犯。村里人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一边掩口葫芦而笑,一边跃跃欲试地想给瓜宝作启蒙老师。

有个名叫石头的小青年儿,是个唱山歌的好手。装了一肚子的酸曲曲黄调调儿,正愁没处兜撒呢,见了瓜宝便扯开喉咙唱道:

哥是天上一条龙,

妹是地上花一丛。

龙不翻身不下雨,

雨不洒花花不红。

那瓜宝听了,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顾捉他的蝴蝶。石头感到很沮丧。平日里他只要一开口唱曲曲儿,一般都会引起强烈的反响:不是姑娘们喊打,就是媳妇们叫骂。有时候还有砖头和瓦块向他飞掷而来,叮当有声、煞是热闹。现在,却像一颗石子丢进了幽深的潭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在恼羞之余,不甘心于这寂然的失败,又尖了声腔唱道:

小寡妇哎尖尖奶,

揠个篮子去赶摆。

先买两个毛栗子,

再买一只椎把拐。

买根棒槌没处放,

腿屹崂里夹起来。

女人喜食大萝卜,

男人爱吃包心菜。

村里有两个姑娘听到了,臊得脸都红了。妇女主任便骂他道:地里的草都长疯了,还不去拔,胡咧咧个啥子哩?小心天上的老鹰下来叼了你的舌头去下酒。

石头做个鬼脸儿说:我在给瓜宝上课哩,你却批评我。我不管了,你自己去诱导他吧。不行的话,就言传身教,保管他开窍。妇女主任弯腰拣起一块土圪垃,作势要掷他,那石头便嬉皮笑脸地飞跑而去了,跑到拐弯处又回过头来扯了一嗓子:

什么上来一点红?小妹子嘴唇一点红。

什么上来像张弓?细细的眉毛像张弓。

什么上来成双对?年轻轻男女成双对。

什么遮了个黑洞洞?红缎被子遮球了个黑洞洞。

话说回来,究竟要怎么个启蒙法,还真是不好讲呢。瓜宝的脑壳子相当于几岁娃娃的智商,说得含糊了他拎不清爽,说得明白呢开不了口。这种事情,又不能手把手地教,还真是把妇女主任给难住了呢。

村里的猫儿、狗儿,不用启蒙,全都是无师自通,时候儿一到,就自自然然地生出崽娃来了,为什么惟独瓜宝不开窍呢?妇女主任琢磨着,这应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体。又不是锔碗箍桶的手艺活儿,要三年两载才得出师。

妇女主任把瓜宝领到生产队的计生宣传办公室里,一边让他看墙上挂的优生优育图,一边嗯嗯啊啊支吾了大半天,闹得脸红脖子粗的,也没讲出个名堂来。讲不出就不讲了,到山上去割了一把山绞兰交到瓜宝的手上,让他带回家去,给奶奶包扁食吃。“山绞兰”是一种野菜,又叫作“浪仙草”,男人吃了想女人,女人吃了想男人。包出扁食来吃,比龙肉还香哩。

3

瓜宝拿了山绞兰却没有回家,而是拐到了村口的山半坡上。山坡上的石头缝隙里开着一簇一簇的野花儿。有紫色的,也有红的、黄的和粉的,看得人眼花缭乱。瓜宝采了一大束拿着,准备回去给草妮子戴。

翻过一道岭坡后,瓜宝看到一棵结满了果子的绞杀树垂在地上,便开始从枝杈上采摘火焰果。“绞杀树”是林子里一种很奇特的树。这种树长得像绳子一样又细又软,只能攀附在别的树干上才能生长。但它的生命力特别旺盛和顽强,一旦攀附上了某一棵树,要不了几年的工夫,就会把那棵树的躯干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直至把它缠死,自己借助它的支撑,伸展出妩媚妖娆的枝桠,然后开出美丽的花朵,结出漂亮的火焰果。当地人都把这种树叫作“黑心树”。他们认为这种树都是漂亮的女人死后托生而成的,意在报复花心的男人。作妻子的往往会拿这种树来告诫自己的丈夫,不要随意地招惹外面漂亮的女子,招惹上了会像树一样被“绞杀”而死的。那被缠上的树想要不被绞杀死,只有一个办法,每年春天的时候砍它三刀。不过,在砍的时候是要念咒语的,因为“绞杀树”由女人变来,是有灵性的树妖,念了咒语才会降服她。说是“咒语”,其实很好听,是这么念的:

爱呀爱呀爱死你,

请个画匠来画你。

把你画在枕头上,

夜夜日日抱着你。

恨呀恨呀恨死你,

请个画匠来画你。

把你画在砧板上,

一刀一刀剁死你。

这咒语爱恨缠绵、恩威并重,既有巴结讨好的柔情蜜意,也有咬牙切齿的冷酷和决绝,但村里大人小孩儿都会念,连瓜宝也会。不过,他念的时候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好玩。他一边念着,一边采火焰果。火焰果已经熟透,摸上去坚硬而又饱满,像草珠子一样,拿回家去用针线穿起来,就可以让草妮子当项链戴在脖子上了。

瓜宝兴高采烈地在山坡上采着红红的火焰果的时候,姚七奶正坐在院子里的榕树下勤奋地剥着山荸荠。姚七奶不懂生育知识,在她看来,女人肚子里的娃娃都是送子观音送来的。并一厢情愿地认定,吃了荸荠果,草妮子的肚子里就会坐下胎娃来,因为她怀娃的时候就最爱吃荸荠果。姚七奶一边耐心地剥着荸荠,一边嘟嘟囔囔地跟院子里的鸡猫狗儿们说着话。

榕树上有三个鸟窝,三个鸟窝里住的都是长尾巴雉。除了树上的鸟邻以外,姚七奶的身边还有半只猫、两条狗以及一头猪和一群鸡。猪太爷躺在自己的草窝里呼呼地睡着,猫和狗安安生生地卧在姚七奶的脚两边。最吵的是鸡婆婆。它领着自己的二十一只小鸡仔,在猪栅栏一边的空地上,专注而又认真地找寻着吃食儿。两条狗是母子俩,半只猫是姚七奶从集上拣来的。由于少了一条腿,在姚七奶的眼里便只能算作半只猫了。猫也有,狗也有,院子里只缺一个胖娃娃。荸荠果吃了几大碗,山绞兰包的扁食也吃了好几顿,那两个人还是不见一点动静,妇女主任一着急,就想出了一个新的主意来。

4

村外的山涧里有个几亩大的潭,齐腰深的水,清冽冽的,像面天镜似的。里面水草丛生、鱼儿穿梭,甚是怡人,村民们都爱到里面去洗澡。村里规定:逢单日时,归姑娘媳妇儿们洗。双日的时候,则轮给小伙子和爷儿们。妇女主任琢磨,得让瓜宝和草妮子一块堆儿洗个澡才行。他们两个人虽然一张床上睡,但从心智上讲都还是孩子,两小无猜、心底无邪。把他们弄到一个水潭里,让他们毫无遮拦地看到对方的光身子,弄明白男女有别这道理,兴许他们就知晓人事了呢。

为了确保成功,妇女主任还召集了村里几个泼辣的媳妇,陪了草妮子一起下潭。论辈份,瓜宝应该叫这几个媳妇“嫂子”哩,村里有个世代相传的老规程,作嫂子的可以戏耍小叔子辈份的毛脚小子。无论作嫂子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毛脚小子们都不作兴着恼。这些小子们就像又生又涩的青瓜蛋子,被嫂子们当真不当假地戏耍几回以后,就慢慢地熟透,等到自己娶了媳妇,就熟能生巧、如鱼得水了。这世代相传下来的老规矩也带着启蒙和调教男人的意思,村里人都见怪不怪。现在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来逗弄一个未曾开瓢的毛头瓜蛋子,嫂子们都摩拳擦掌,十分地兴奋。说起来,瓜宝长得也不算丑,又腼腆得像个害羞的大姑娘,嫂子们早就想耍耍他了呢。

一起来洗澡的媳妇有三四个:水生嫂、树立嫂,还有二娃嫂和狗蛋嫂。四个媳妇子们都过了三十岁,生过一两个娃子了。乡下女人结婚早,二十来岁就过门成亲,到了这般时候,她们也像男人一样想要尝尝鲜、撒撒野呢。尤其是这几个媳妇,年轻时一个赛一个地风流俊俏,比别个都更馋男人哩。

妇女主任选的是个“初一”的日子。村里有规矩:逢初一和十五,不管是男还是女,都不作兴下潭洗澡。山里人相信万物有灵。他们空出每月的这两日,供“山神”或是“林妖”、“花仙”来洗澡。不过,有那大胆的男女往往会趁此机会,偷偷摸摸地到潭里来洗鸳鸯浴。村里人发现了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的,谁都从年轻时走过,谁都有害馋的时候。馋过了,自己就不馋了。

5

此刻正是晌午头儿上,水潭里静悄悄的。银白色的鱼儿灵动自如地在水草间游动着,悠闲而又曼妙。螃蟹最顽皮,像淘气的孩子一样,咕咕嘟嘟地吐着泡泡,一串子、又一串子,如同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潭边菖蒲繁茂、芦苇密布,恰似绿色的幔帐。知了在树上高亢而又悲壮地鸣唱着千古不变的歌谣,小鸟儿呢呢喃喃地诉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情话。水温不冷也不热,正是洗澡嬉戏的好时节呢。

妇女主任带领着一群人说说笑笑地来到潭边。树立嫂的身材最好看,养了娃子也不走形。刚到这里,她就迫不及待地下了水。然后,灵巧地一扭身,用双手撩起碎玉般的水珠子朝潭边的人群泼洒去。几个嫂子们一边躲避着,一边宽衣解带、涉水入潭。瓜宝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站在那里。水生嫂走上前去,三下两个就扒下了他的衣裳。这时,狗蛋嫂也帮草妮子脱光了衣服。她们将衣裳放在潭边的石头上,慢慢地把身子没入了水中。

一群都是女的,只有一个男人,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全都投向了瓜宝。瓜宝结结实实、强强壮壮的,他的雀雀看上去也跟一般的男人别无二致,不过,那家伙懒洋洋地耷拉着头,对这群嘁嘁喳喳的女人似乎根本不屑一顾。

二娃嫂说:他是不是藏阳呢?“藏阳”是乡下的土话,意思是说,有些男人的东西表面看上去不起眼,一旦发起威来,就很是了得。老辈子有句俗话说:男人不怕阳雀藏,就怕遇上俏娇娘。俏娇娘子动动手,一下能伸半尺长。水生嫂接过二娃嫂的话说:是不是藏阳,得摸摸才知晓。你去摸摸看,怕比你家二娃的还要厉害哩。二娃嫂说:我家二娃再厉害,也赶不上水生哥。水生嫂道:我家水生怎么样,你怎晓得?莫不是他插过你的花?两个女人一边笑骂着,一边撩起水珠子,打闹作一团。“插花”是这里的土话,指男女交媾之意。

其实,二娃嫂是真想摸摸瓜宝的。不过,她没有直接去摸,她用手撩起水珠子,朝瓜宝的小腹部泼去。然而,无论她怎么泼,瓜宝的雀雀还是按兵不动。瓜宝到底是瓜宝。这么多的女人光身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一眼都不多看,只顾掏螃蟹逮鱼儿,妇女主任长叹一口气,她是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个生瓜蛋子开窍了。那几个做嫂子的一看瓜宝如此地不把她们往眼里拾,都来了劲儿,一齐上去就把他四仰八叉地摁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了。瓜宝杀猪般哇哇地叫着,脚又踢手又刨,溅起的水花花丈把高,把远处的野鸭子都惊跑了,他裆里那物件还是如老僧入定般,嫂子们便彻底地对他扫了兴。这样一个木头疙瘩一般冥顽不化的男人,有什么好耍逗的呢?弄不好是个不中用的蛇蜕子。“蛇蜕子”是乡下土语,变成城里话就是性无能。

和瓜宝相反,草妮子的发育却是完全地成熟了。胸部像两只肥硕的五月仙桃,小腹下面更是水草肥美,如桃花吐蕊。胯部也浑圆柔润,一看就是一副生养儿女的好身板。乡下有句俗话说:“大屁股婆娘好生养,生个孩子赛铡床。”草妮子小时候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五岁上害了一场热病,烧坏了脑壳子。妇女主任想,她生的孩子靠准不会傻,只可惜瓜宝有福不懂得享。

想到七十多岁的姚七奶,想到那头三四百斤重的猪太爷,妇女主任忍不住地黯然神伤,洗澡的兴致也慢慢地如云烟般消散了。这时,忽然听到潭边的林子里一阵响动。搭眼望去,却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大家知道,一定是有人藏在潭边的林子里偷看她们呢。不出意外的话,那藏在里面的靠准是个一肚子坏水儿的混小子。

女人们一边嘻嘻哈哈地笑骂着,一边穿衣服。她们是不怕偷看的。哪个眼馋,就让哪个去看个够。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能够大胆展露出来的部分已经愈来愈少了,这不免使她们有几丝心酸: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女人家的好辰光,说到底能有几日哩?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季节稍纵即逝,转眼间已是冷落清秋、绿肥红瘦。能有人偷看自己应该欣喜才对,再过几年,给他们看,他们也不乐意看了。女人做到那个份上,还有什么意趣可言呢?

妇女主任留了个心眼儿。她要把那个躲在暗处的混小子抓出来,扒掉他的裤子,抱走他的衣服,让他赤条条地守在潭里跟水妖捉迷藏去。

女人们和宝瓜、草妮子离开以后,那个偷看她们的人轻手轻脚地从林子里面钻出来,慢慢来到潭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妇女主任透过树叶缝隙悄悄睇了一眼,吃惊地发现,那人竟然是桂林嫂。桂林嫂为什么要偷看别人洗澡呢?妇女主任想不明白。不过,看到桂林嫂孤清清地独自一人坐在潭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的心隐隐地悸动了一下,转身悄没声息地离去了。

6

桂林嫂还不到三十岁,名字叫梅香,虽然是个结了婚的小媳妇,却比十八九岁的少女更有韵致呢。人长得也俊俏白净,如三月的水白杏。这么水嫩娇俏的一个媳妇,却是个福浅命薄的人。

说起来,桂林和梅香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哩。十八岁时他们就相互恋慕上了对方,结了婚以后好得更是蜜里调油。谁知,婚后没多久,桂林在山上打石时伤了男根。土法子洋法子都使了,城里的医院也去过,摆治了几年也没见出啥成效来,这事村里人都知道。桂林怕女人跟着自己受委屈,主动提出来离婚。可是,桂林嫂却是说啥子也舍不得。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地将息了下来。谁也想不到,自从桂林嫂悄悄去赶过一回拍手会以后,就害起心病来了。

“拍手会”是这地方从古时候流传下来的一种民间活动;也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多少代了。一年一次,具体的日子定在农历的三月三,这节日就是专门为桂林嫂这样的女人们行方便的。偏远乡下的庄户人家,最看重的就是传宗接代。古往今来,村子里总会有那么一些男人,因着这样或是那样的缘故,丧失了男人的功能,但他们也想让自己的女人生儿育女、传承家业,怎么办呢?就只好让女人去赶“拍手会”了。

拍手会的地点隐藏在幽密的山野老林里。到了那一天,夜幕降临、天开始笼黑儿的时候,孤男寡女们就悄没声息地上山了。这男未必是“旷男”,这女一般都是享受不到雨露恩泽的“旱女”。她们有丈夫,但丈夫没能力让她们受孕。于是,在取得丈夫的默许,或者是在婆婆的指示下,就趁这“拍手会”的机会,自己到山上找个可意的男人来交合,以便暗结珠胎。

拍手会上相互交合的男女,虽然都是附近村寨的人,但彼此不认识,也不可能提前约定。山大林子密、纵横几十里,一男一女的两个人想要刚好凑到一块堆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于是,到了山上以后,大家便沿袭古老的规矩,用“拍手”的方式来相会。拍一下的是女人,拍两下的是男人。陌生的一男一女在林子里一边拍手一边往前摸索,等凑到一起后,如果看不上对方,便各自走开,继续拍下去,直至遇到自己满意的为止。男女双方都满意了以后,两个人便找个地方成就好事儿去。这样,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怀了孕,外人一般都不知晓。

这拍手会虽然有约定俗成的固定日子,但却是暗地里悄然进行的。一般来说,哪个男人都不会大张旗鼓地承认自己有暗疾,那赶了拍手会的女人,也绝不会公开承认自己的孩子是在拍手会上坐胎的。因此,去赶拍手会的女人,一般都要先做一番伪饰。或包上一块薄纱巾,或在面部涂上很厚的妆粉,使人认不出她的本来面目,以免后患。日子定在初月上旬的三月三,月光不能朗照的时候,也是这个道理。这时节,林子里黑魆魆的,除了隐隐约约的影子外,什么都看不清楚,正合适做那种事体。

乡间有句俗话说:“赶了拍手会,回来生个大棒槌”。“大棒槌”就是“大胖小子”的意思。因而,“拍手会”也叫作“棒槌会”。不过,从棒槌会上得来的孩子,在人们的眼里,到底是不一样。赌咒发誓的时候往往会说:谁若是骗了你,就是棒槌会上养下的。可见,“棒槌会上怀的孩子”是低人一等的,不过端的是个孩子,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7

桂林嫂虽说没和桂林离婚,可到底是个青枝嫩叶的女人家,哪有不馋男人的理儿呢?自从男人瞎了身子以后,不知道从几时起,桂林嫂养成了一个毛病:逢到“初一”或是“十五”的时候,她就悄悄地躲到潭边的小树林里,偷窥在这潭里洗鸳鸯浴的姑娘小伙们。看着他们亲昵地嬉戏,她心里就会得到某种隐隐的满足。守了几年的活寡,空了几年怀,跟她一同嫁过来的媳妇子们,养下的娃娃都会满地跑了,自家的屋院里却是越来越冷清和死寂,她婆婆终于打熬不住了,暗下里偷偷说了几回,让桂林嫂去赶拍手会。儿媳妇再不开怀挂果儿,她怕自己临闭眼也抱不上孙娃娃了。

起初的时候桂林嫂对婆婆的提议十分恼怒。让她到深山密林里,去跟一个不知道名姓的男人偷偷地野合,她成了什么人了呢?退一步说,就算她愿意抹下脸来去上山,让桂林的脸儿往哪里搁呢?桂林虽说身子白瞎了,好歹还是个七尺高的男人哩。不过,由于身子不中用的缘故,桂林的脾气变得越来越邪火,动不动就跟她怄气,她知道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也不跟他较真,总是默默地隐忍着。忍的日子久了,两个人慢慢地就不大对劲儿了。男女做夫妻,天生要有床上的事体。没有了那种事,夫妻做起来便难免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这种事又开不得口,只能闷在心里,日积月累,那心便成了一口枯井般。

婆婆只关心娃娃的事情。在她看来,庄户人家过日子,过的就是娃娃。只要养下娃娃来,那日子就有日子的味道了。既然桂林伤了身,儿媳就该去林子里借喜,这是现成的路子,人老几辈子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兴啥啥不丑。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守着几间空屋子,把光景熬成了绝户头,那才叫人笑话哩。架不住婆婆哭天抹泪地哀求,今年的三月三,桂林嫂终于颤颤惊惊地去赶了一趟拍手会。去的时候她根本没想着要做什么,她只是想到山上去看看,感受一番那神秘鬼魅的气氛,做出一个姿态来给婆婆看而已。

到了拍手会上,刚开始的时候,她躲在暗影里,不敢发出丝毫的响动来。后来,听到林子里隐隐约约的拍手声,她才大着胆子轻轻地拍了一下。谁知,她刚拍了一下,就有人在不远处回应了两下。听到回应声,她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脸也像火炭儿一样热辣辣的,连耳朵根子都灼烫灼烫的。

她屏心静息,停顿了好一阵子没敢发出任何动静。那个人似乎不死心,又坚定地朝着她的方向拍了两下。按规矩,男方拍到第三次得不到回应,就会掉头而去了。桂林嫂在内心里剧烈地斗争着。她是既怕那人调头离去,又怕那人拍第三次。然而,几分钟以后,那人还是执著而又勇敢地拍了第三次。这是最后一次召唤和询问了。桂林嫂犹豫了一小会儿,终是不舍得放弃,于是,轻轻地拍了一下。对方得到认可,又爽朗地回应两下。然后,两个人便慢慢地一边拍着手,一边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往一起凑。

穿过一片密林,又爬过两个缓坡,两个人终于在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里相遇了。到了一起,桂林嫂才欣喜地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跟当年的桂林一样魁梧、一样威猛。虽然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从轮廓上来看十分俊朗,她一眼就相中了小伙子。冰封了三年的身体也在瞬间解冻,像滚滚春江水一样,汩汩滔滔、激情澎湃地流淌了起来。两个人手牵着手来到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小伙子拿出随身携带的绒线毯子,天当新房、地作婚床,宽衣解带,浓情蜜意地温存了起来。

他们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不过,她能感觉到,小伙子比她年轻,而且比她家桂林还细腻、还周到。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先把田亩抻平,再把垄脉理好。等风也调、雨也顺了的时候,再开始插犁打耙、精耕细耘。而且,做起活路来不急也不躁。该缓的时候缓,该急的时候急。缓时如琵琶轻抚、春水微澜;急时如暴风骤雨、雷鸣电闪。不仅有章有法,而且有板有眼。像演奏一曲悠远狂放的草原长调一样,抑扬顿挫、一唱三叹。又像是一个驰骋疆场的剽悍的骑手,时而披荆斩棘、扬鞭奋蹄;时而河畔踏花、红灯映雪。桂林嫂觉得,她的灵魂从身体里面脱颖而出,变成一只火凤凰,袅袅地飞了起来,那小伙子则像雄鹰一样高高地引领着她。他们先是穿越千里长空,后又冲进万顷碧波。飞啊、飞啊,直入九霄云霓,化作两只奔月的精灵。记忆中,她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飞过了啊。

8

从如梦如幻的沉醉里睁开眼睛,桂林嫂发现自己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头顶是一颗又一颗毛茸茸的星星。辽阔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她和小伙子两个人。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名姓。只晓得,他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如同最原初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她的心像山涧那汪碧潭,溢满了幸福的琼浆。已经整整三年,她不曾品味过这种幸福了。

泪水像泉儿一样不能自控地从她的眼里滚涌而出,把她的整个面孔都打湿了,她还是久久地不舍得从地上爬起来。小伙子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轻轻地吻她一下,然后,悄然起身,钻进林子的深处去了。拍手会上相互交合的男女双方是不作兴说话的,更不作兴打听人家的名姓。做完了事情,男的要以最快的速度消身隐退,这是规矩。可桂林嫂是真的想听他说一句话啊,哪怕一个字也行。不过,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影子还是深深地镌刻到了桂林嫂的脑海里,就像亮在心里的一盏灯一样,使桂林嫂看到了昏暗的日子里,那温暖而又美丽的一抹光晕。

自那以后,甜蜜的微笑又像美丽的蝴蝶一样落在了桂林嫂的唇边,她苍白的脸色也像林中的醉浆果儿一般重新红润起来。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到了来年的拍手会,自己就可能有机会再一次遭遇小伙子了。她知道这样做不符合规矩,拍手会上是不作兴生出情来的,谁生出情来谁吃苦头。但她拿自己没办法,她的眼把那小伙子看下,她的心也把小伙子装下了。

这以后,桂林嫂更加频繁地藏匿在潭边的林子里,偷窥洗浴的男女。没料到,今天却遭遇了瓜宝和草妮子她们。她觉得草妮子比自己命好。她由于脑壳子不灵便的缘故,便如同山里生长着的一株草一样,没有苦痛,也没有哀伤。自己因为能够感知人间的悲苦,眼里却时常地汪满了泪。那泪儿像潭里的水一样,没有个枯竭的时候,绵绵不绝,却又无处可流。

桂林嫂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心酸,就起身走开了。不过,她并没有径自回家,而是拐到岭坡上,顺便采折了一些蒲艾叶子。

五月端五就要到了,这是村里的一个旧节气,到时候家家户户的门头上都要插蒲艾叶子的。据老辈子的人说:蒲艾能够祛赶邪魔,门头插了蒲艾,一家人即可平平安安地度日月了。蒲艾是山里的一种野生植物,长得大约有两三尺深,叶子的正面是绿的,背面则呈浅浅的暗白,如同蒙了一层霜,看上去干净恬淡,还有一种幽幽的清香。桂林嫂很喜欢嗅那种香味。不浓烈、也不张扬,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很耐闻呢。采折了一捆子蒲艾后,桂林嫂又摘了一大把苇叶,用苇叶包出来的粽子,又香又甜,桂林最爱吃了。

端午过后就该开镰收麦了,收麦子是乡下最忙的时节,俗话说:焦麦炸豆,勤脚紧手。麦子比不得别的庄稼,像包谷、地瓜一类的农作物都可以从容不迫地往家里收,迟一日或是早一日无关紧要。麦子和豆子不成,收得晚了,就可能麦子焦穗儿,豆子炸荚。长成的粮食白白地抛洒了,可惜哩。还要抢日头。麦天里最怕下雨,下了雨,粮食就要捂得发霉。赶着响晴的好天气把粮食拾掇下,再下雨就可以趁墒点种了,一点农事都不耽搁。乡下人的日子,都是从老天的手里抢下的呢,忙起来跟打仗似的。

忙过了麦口,点种了苞谷,又料理了几件婚丧嫁娶的事体,一晃就过去了好大一截子日月。地里的秋庄稼绿莹莹地掩住地面的时候,妇女主任惊喜地发现,草妮子的肚子已经微微地凸了起来,像孕了穗的苞谷秆子一样,丰盈而又壮硕,至少怀孕三个月了,自己居然一点都不曾觉察。看来瓜宝不是蛇蜕子,他终于开窍了!妇女主任感到一阵欣悦,就像自己的肚子里揣下了崽娃娃一样。不管怎么说,姚七奶那里总算有得交待,那头名叫黑子的“猪太爷”也终于等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姚七奶竟是不声不响地突然仙逝了,终究也没能喝上重孙儿的满月酒。她走的连一点兆头都没有。

那一天,瓜宝和草妮子到地里侍弄庄稼去了,姚七奶一个人在家里忙活着包粽子。虽然不年也不节,可她心里高兴,一高兴就想包粽子。包粽子是她的拿手绝活儿,不过,这些年以来她轻易不大动手。现在,老天爷开了眼,草妮子的肚子像吸足了雨水的倭瓜一样,一天一个起色,这个时候不包粽子还等什么时候呢?

她虽说上了年岁,手脚不灵便,两眼也有些昏花了,可她包出的粽子却是一个比一个俊秀。不过,她明显地感到了体力的不支。两腿发虚,手腕子也直打颤悠,她一边包着一边想,熬到这般年岁,差不多已经是油尽灯枯了,还能有多少个粽子好包呢?抢着包吧。能包几个是几个,包一个就赚一个呢。

包满一竹篾后,她坐上笼,然后便点起了火。氲氤的火苗子像猫舌头一样,一下一下轻柔地舔着锅底的时候,炊烟便像披了霓裳的仙女一样,从灶房的屋顶上袅袅婷婷地飞出来,先缭缭绕绕地攀上榕树的顶梢,然后,又从树梢梢上袅入云端里去了,看上去静美而又祥和。半个时辰以后,糯米那浓醇的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小院子。黑子第一个闻到那醉透心肺的软香,禁不住地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紧接着,树上的长尾巴雉、还有地上的半只猫和两条狗,都不约而同地闻到了香味。它们不住地拍着翅膀、摇着尾巴,唧唧喳喳地欢叫着。

姚七奶从灶房里探出头来,看看黑子,再看看瘸腿的大黄猫、睡不醒的花子狗还有鸡婆婆,觉得它们都是自己的孙娃娃呢,一心一意地守在这老院里,陪着她熬日月,不易哩。心里头这样想着,姚七奶的眼睛便感到酸酸的,用力眨一眨,并没有泪花花流出来。老了哟,她对自己说:老成一把枯柴,连泪水水都没得往外淌了。粽子起锅以后,姚七奶先给黑子拿了几个,又给猫儿、狗儿还有长尾雉和鸡婆婆们都分了几个。然后,挑选了几个最秀气的放在盘子里,端端正正地摆在榕树下的石板上,喃喃地小声说道:榕树大哥,你也尝尝吧。往后,我怕是不能再跟你唠嗑子了哩。

说完这句话以后,姚七奶忽然感到一种透心蚀骨的劳乏,乏到连眼皮都无力张开了似的。于是,她便在榕树的根脚上坐下,把身子靠在树干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榕树已经长在那里几百年了。它的枝桠像长长的手臂一样舒展着,差不多笼盖了整个小院子。它粗大的根子从幽深的地下一点一点地长出地面,然后,在地面上错错落落地盘结下来,盘成了一头牛那样的一块堆,恰好像一个天然的坐椅。

几十年以来,每当姚七奶感觉到特别乏累的时候,总是以这样的姿势,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歇息一阵子,就慢慢地缓过劲儿来了。她觉得,榕树和她一样,什么都看到过,什么都经历过,因而什么都不愿多说了。她依偎着榕树,榕树也依偎着她。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亲人,默默地守候在那里,感受着天地乾坤的恒久,感受着日月星辰的轮回,也感受着人间的悲苦和欣悦。此刻,在他们共同穿越过了几十年风霜雨雪的岁月以后,终于到了她跟树大哥分别的时候了。不过,此时此刻,姚七奶心里没有伤痛。她想,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一只鸟儿,飞回到榕树的枝桠上来做窝了。

姚七奶坐了一会子,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栅栏里的黑子最后一眼,然后,又安详地合上了眼皮。闭上眼睛的姚七奶,听到黑子像孩子一样朝她亲切地唤了两声。她的心动了一下,唇边现出最后一抹悲悯慈爱的微笑,心里说:这孩子。然后就远去了。

黑子是在姚七奶走后的第二天死的。姚七奶走了以后,它便不吃也不喝,固执地把脑袋伸在栅栏外面,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自己饿死了。村里人都说,它是伤心而死的。姚七奶养了它这么久,它的心已经跟姚七奶息息相通了,才决绝地跟了姚七奶走的。既然这样,村里人只好拿它来祭了姚七奶,也算是成全了它的心意哩。

9

草妮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地丰盈,村里的人都喜不自禁,就像看到了铁树开花一般,惟独桂林嫂一人却在暗自伤怀。连草妮子都要作母亲了,自己的日子还是寡寡淡淡,如同清水煮挂面,真真苦焦死个人哩。桂林嫂的婆婆不是伤心,简直就是绝望了。老太太打定了主意:到了明年的三月三,哪怕是拖也要把媳妇拖到林子里的拍手会上去。谁知,没有等到拍手会,桂林嫂却出了岔儿。

桂林嫂是在潭边偶然遇到那个后生的。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女,心里有灵犀相通。虽然只是在夜幕下的林子里做了一回露水夫妻,可彼此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两个人愣了一会神儿,就心照不宣地钻进了潭边的林子里。在一棵老树旁坐下来,他们才算是头一次看清了对方的眉眼儿。小伙子是个清秀俊朗的小伙子,桂林嫂也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媳妇,两个人配在一起,倒真真算得是一双璧人呢。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小伙子,桂林嫂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淌了出来。小伙子很自然地把她揽进怀里,用温热的舌头替她舔着那源源不断地涌出的泪珠珠,两个人便像藤蔓蔓一样绞缠在了一起。

这种事情是有瘾头的,尝过了一回就丢不下手了,后来,他们又一连地在潭边的林子里见了几回面。一回比一回地缠绵,一回比一回地缱绻,厮磨到一块堆儿就不舍得分开了。他们都清楚地明白:这样做是犯禁的,可他们已经意乱情迷身不由己了。结果,到底还是弄出了乱子来。

那一天,当他们又一次在林子里难舍难分、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断喝一声:做甚?两个人从痴迷的沉醉中抬起头来,就与几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狭路遭遇了。几个人都是桂林嫂村里的闲人,领头的就是那个爱唱酸曲曲儿的刘石头。一看到他桂林嫂就知道,自己是遭了暗算。自从桂林伤了身子以后,这人就老在她的身边转悠,像赶不走的牛蠓子一样。可是,桂林嫂眼里压根儿就看不上他那样下作的二混混。碰了几鼻子灰,那羞恼成怒的刘石头就在心里记恨上桂林嫂了。他在潭边遇到过桂林嫂几次,见桂林嫂行色恍惚、心神不定,私下里就犯了惦算。今儿个也合着他运道好,猎物自己撞到了枪口上。一见到那个朗眉俊目的小伙子,他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他原以为桂林嫂是坚守贞节才不肯兜揽他的,心里还暗自生出了几分敬重。谁知她却在这里胆大包天地私会外村的野汉子,看来是嫌弃自己坷碜哩。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狠狠地整治她一回,她还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哩。青天在上,有族规村约在那里放着,可不是他刘石头公报私仇。

事到如今,两个人想要脱身已不可能。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闻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把他们围得铁筒子般。按村寨里自古以来的老条律:在取得丈夫和婆婆的默许以后,不孕的女人可以在规定的日子里到拍手会上与男人私合以结珠胎,拍手会以外的日子,是断乎不能做下这种事体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然的话不就乱了套吗?两个人被一群人拥搡着到了村部里。

10

小伙子一脸的忐忑和惶恐,桂林嫂在最初的羞愤过去以后,反倒坦然了,该来的终归要来,躲也躲不过的,这是命。私下里,她倒希望这事闹炸了包儿以后,小伙子能横下心来跟她搭帮过活。这几年以来,自己过的那日子也算日子?女人来到这世上活啥子?还不是活一个可心可意的男人?

过去出了这档子事,男女两个人都要装进竹篓子里,用大石头坠着,活活地沉到塘里去。现在文明了,政府不允许再沉塘,但族里还是要严厉惩治犯事的男女。一般地说:那犯事的男人要向女人的丈夫当众跪下磕响头赔礼,然后再按要求给女家一定的赔偿,才算交割清楚。犯了事的女人也要受处罚,方法很奇特:抱来一捆子柴草,在村里的祠堂前笼起一堆火,然后,当着全村人的面,让那女子从火堆上一连三次跨过去。意思是说:那不洁净的女人从火上跨过去,身上的污秽和霉气就被火焰祛除净尽,她就可以重新做人了。不过,凡是跨过了火堆的女人,在村里便一生一世都抬不起头、作不起人了。不管先前多么体面,都要被人矮看三分。

这时节,寨子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人都出面了。这种男女风化的事情,仿佛穿了好鞋踩臭屎,没人嚷嚷谁也不愿管。可是,一旦烂了包,嚷嚷起来,族里就得出面。不往严里惩处,那拍手会能拍出多少乱子来,就很难说了。拍手会的习俗能够在山寨里延续下来几百年,全靠这规矩撑着哩。

小伙子被人喝斥着跪了下来,桂林嫂的鼻子一酸,也软软地跪下了。族长德山大伯看着泪人儿般的桂林嫂,有些犯难。这媳妇,人前人后从没落下过褒贬,如今做下了这等事体,一世的脸面都保不下了哩。德山大伯正在踌躇着的时候,桂林闻声急慌慌地赶来了。桂林一来,大家都噤了声。虽说村有村约、族有族规,但做丈夫的毕竟是第一当事人,一句话就能够顶得铁楔般,堵了所有人的嘴。

桂林铁青着脸,冷峻地瞅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眉毛梢子不易觉察地抖了几抖,五脏六腑像被蛇咬了似的,万箭穿心般地疼着。牙齿也在格格地响,抑止不住地打着冷颤。不过,他把那冷颤死死地咬在嘴里,尽量把持着,不让自己失态。像是被什么呛着了似的,他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然后,从牙缝里扔出了两个字:起来。他的声音就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结结实实而又不容置疑地砸向那跪着的两个人。他们被那巨大的威严震慑着,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来。

顿了一会儿,桂林很虔敬地向大家拱手作了个揖,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叔伯大爷,老少爷儿们,你们来替我撑腰,是给我面子,桂林谢承了。我媳妇梅香是个好女人,嫁进村来,里里外外没得弹嫌,一村子人都看着哩。这些年来,是我委屈了她,这个我不说大家心里都敞亮。以前,我也劝过,叫她寻上个悦意的男人过日子去。她心肠绵软,撇不下这个家。如今,她既是寻着了悦意的人,我心里替她高兴哩。求老少爷们宽宽手,也放她条活路。她还年轻,往后的道儿长着哩,不能把日子腌在酱缸里过。我桂林今儿个当着众人说这话,羞丑先人哩,可话丑理不丑。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吧。

说到这里,桂林说不下去了,他的鼻子犯涩,两只眼睛也酸辣辣的。顿了好一阵子,用力把眼泪逼回喉咙深处,又咕咚一声咽下去,才接着说:

今个儿我当着众人放出话来:梅香她无论做下了什么事体,我都不责怪她。她要跟这后生过,我当自家妹子打发客。老少爷们若是瞧得起我桂林,就依了我这话,我和梅香明个儿就去扯离婚证。

桂林说到这里,喉结艰难地上下滚了几滚儿,才又开口,指着那个低了头站在一边的小伙子道,有一条要说清楚,你得明媒正娶,正正经经和梅香过日子,不能有半点委屈了她。今天我把梅香领回家去,你啥时节预备周全了,派你们村上两个妥当人送帖子娶她,到那时她就是你的人了。你今儿个当着老少爷儿们撂下句夯实话,抬脚走人。我看着你出村,谁也不能弹你一根指头。若不其然,就得说出个小虫吃米来了。

桂林嫂听到这里,早已哭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心里是酸是麻了。小伙子愣了一会子神儿,再次扑通一声跪下,先给老少爷儿们磕了几个头,又规规矩矩地给桂林磕了几个头。然后,嗫嗫嚅嚅地说:我不是人,做下了有违祖德的事体。可是,我是真心悦意梅香哩。容让我一些日子,把家里安置妥帖了,我就择日送了婚帖来娶她。若是说话不作数,就叫天打雷劈了。

桂林已经表了态,小伙子也把夯实话撂下了,不放他走似乎没有道理。眼睁睁地看着小伙子的背影消失,桂林嫂一头跌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这时,妇女主任也赶来了。她到乡里去开会,傍黑回村才得了信儿。桂林和妇女主任一起把梅香抱回家,请了郎中来看病。郎中认真地把了脉,告诉桂林,他媳妇怀了喜,又受了过度刺激才一时晕厥的,调养几日即可康复。

家里出了这种丢人败德的事体,梅香的婆婆原本一肚子的怨恼,肚子鼓得跟气蛤蟆似的,一听说儿媳妇怀了喜,她的气立时消了大半儿,紧忙拨开火,给媳妇煮鸡蛋茶去了。桂林的心里虽然痛得滴血,却也没奈何。于是,索性把那“仁义”的胸怀又往宽处延展了二尺,对梅香比以前更多了几分体恤,不但没有弹她一指头,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桂林嫂原是一心想和小伙子搭帮过日子的,见桂林和婆婆对自己这般宽仁,心里又生出了几分的不忍和犹豫。但肚子里怀了那人的娃娃,又当众戳破了面皮,自己还有什么脸儿在这寨子里混下去呢?过了几日后,还是狠狠心,和桂林去乡里办了离婚手续,单等着小伙子送婚帖来娶她了。

11

桂林嫂的事情刚刚平息下去,草妮子那里却又弄出了乱子来。那一天,妇女主任的小儿子吃坏了肚子,她便到山上去采涩豆秧。涩豆秧炒鸡蛋,是治疗小儿腹泻的偏方子,十分灵验。涩豆秧是一种野生的草药,一般都生在阴湿的林子深处。妇女主任钻进林子里,刚采了一小把,忽然听到不远处一种异样的动静,仔细一瞅,吓了一大跳;居然是唱酸曲儿的刘石头正把草妮子抱在怀里亲嘴嘴儿哩。她一时热血涌头、急火攻心,三步两步跨将过去,劈手就给了石头一个肥肥的耳光。然后才压低了声腔斥骂道:欺负一个呆女,你算人不算?畜牲都不如哩!

石头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嘟囔:谁说我欺负她?草妮子稀罕我,我俩是两情相悦哩。这时,草妮子也从容地坐起了身子。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坦荡而又欢悦的笑意,没有丝毫的难为情,也没有半分的委屈。站起身来的时候,看见草丛里两只鲜红的醉浆果,她便顺手采来,笑嘻嘻地把其中的一个送到了石头的手里。看来,她是真的不讨厌石头这个人。不过,这能算是两情相悦吗?妇女主任有些惶惑,看到草妮子把另一只醉浆果认真地装进口袋里,便对她说:吃了吧,装起来作啥子?那颜色染到衣裳上就洗不掉了。草妮子笑笑,脆生生地回答:回家给瓜宝哥哥吃。妇女主任看着她那羊羔羔一样不染丝毫杂质的眼睛,便温声说道:那就快回家去吧,瓜宝等着你哩。

草妮子高高兴兴地走出林子去了,妇女主任拿手指戳着石头的脑门心说:姚七奶才走了几日?你就对草妮子作孽!你记着,下雨天甭出门,小心雷劈了你。石头梗着脖子道:草妮子悦意我哩,我也是真心对她好!妇女主任气得涨紫了脸,恨恨地说:多给自己积点德吧,真对她好就离她远点。再这么不着调,一辈子也甭想讨得一房婆姨。石头一边往林子外面走,一边说:讨不来就不要,我还不稀罕哩。村里的娘儿们家,除了草妮子,哪个不是见钱眼开、只识钞票不认人的?

石头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妇女主任还愣在那里。石头这小子,爹娘死得早,少家失教的,二十大几了,却整日里游手好闲、着三不着四的。今日这事,只能是睁只眼闭只眼了。男女间的事情,不可太较真,怕只怕戳破那层遮羞的纸。桂林嫂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都是肉体凡胎的人,谁没个七情六欲?事情若是不被人撞见,或是撞见的人不吵嚷,也便遮掩过去了,日子该咋般过还咋般过,谁的脸面都不伤。偏偏撞到刘石头这个二混子的眼里,闹搅得羊血一般,到处腥膻膻的,反倒把人逼到了崖壁巅,连个回旋和进退的余地都没得留。那个挨千刀的石头,早晚得好好收拾他一回。妇女主任一边琢磨着,一边走到林子深处去了。

这以后,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特别留意起石头来。发现他倒是经常围着瓜宝和草妮子转。不过,每一次看到他,他都在老老实实地帮瓜宝家干活。瓜宝虽然有的是力气,却不晓得那力气怎么使。石头便代替了姚七奶在一旁教导着他干,遇到特别麻烦的活路,也会搭把手帮着干。姚七奶去了几个月,家里的农事却是一点没耽搁,这里面也有石头的一份功劳哩。逮不着石头的把柄,妇女主任也拿他没奈何。

12

草妮子的肚子像南瓜一样肥硕的时候,桂林嫂的腰身也粗笨了起来。不过,她愈来愈木讷呆板,整天介没有一句话,脸色也迅疾地憔悴起来。桂林倒是也没有难为过她,他打定了主意,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家。但小伙子的婚帖却是迟迟地不见送来。慢慢地就有风言风语传进村里:说是小伙子的爹娘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宁愿按老规矩出钱来了断。也难怪,梅香比他们的儿子大五六岁,是个二茬子女人,又坏了名声,老人不接受她也在情理之中。

梅香和桂林已离婚,肚子里又怀着别人的娃崽,靠丈夫和婆婆的恩典过日子,甭提心里有多别扭了,说不出来是愧疚、感恩还是气恨。自古以来寨子里的女人都有在拍手会上坐胎的,可人家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哪像她这般,闹得鸡飞狗跳、无人不晓。她晓得,是她的心里过于苦焦,一沾了露水就把持不住了。原本是桂林委屈了她,这下子颠倒过来,成了她亏欠桂林的。她知道,这亏欠她一辈子都还不赢了。

桂林倒是从这件事中落下了一大堆好名望哩。宽厚善良、忍辱负重;大度明理、仁义慈悲,所有的好儿都叫他一个人落了去。他的腰板反倒比没受伤时挺得还要直,村里人见了他也比以前更敬重了三分。咬断钢牙往肚里咽,得了理还能容让人,这才是真汉子哩。

身子白瞎了以后,桂林一度委委琐琐,跟折了脊梁骨一般。可是现在,他大大方方、光明磊落,一身硬铮铮的正气,反倒把居心不良者映衬成了阴暗的小人。而且在德山大伯的推举下,他作了新任族长。德山大伯老了,不想再管事,一直寻不下个能服众的人。现在,看到桂林这般明理,自然最是妥帖。“族长”是寨子里特有的一种“官职”,其实也不能算是“官儿”,只是个“管事人”而已,却比村长还叫人信服。村长是上头任命的官,专管计划生育之类老公家的事,间或还要做些贪赃卖法的勾当,人们表面上拥戴,私下里窃骂。族长不拿工资,义务替村人办事,大到婚丧嫁娶、祭祖拜典,小到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只要是个事,都能说上话。不靠法律条文,也不仰仗地位官职,靠只靠个仁义忠厚、处事公道。做了族长以后,桂林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不似先前那么低眉耷拉眼儿了。人前人后,忙忙碌碌的,一看就是个事儿上的人。不管谁家遇到麻烦,只要吱一声,哪怕跑断腿、磨破嘴,他也心甘情愿。有时还要把自家的钱粮拿出来接济过于贫困的人家,一村子的人提起他来都交口称赞哩。

13

起初的时候,梅香对桂林也是感恩戴德,可是,到了后来,她却一天一天地别扭起来,觉得桂林变得愈来愈陌生,连眼神儿都带着施恩者的优越,这让她很是不受用。再后来,梅香就一天都不愿在这个家里呆了,家里的空气仿佛不是空气,而是黏稠的油漆。可是,她娘家屋里已没有亲人,自己挺着个身子,能到哪里去呢?实在憋闷得受不了时,她便一个人到村头的水潭边去坐着。坐在水潭边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那个朗眉俊目的小伙子。那日一别,小伙子就再没踪影,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把她闪在了这没着没落的半空中。

她想:一个人只要铁了心,连老天爷也管不了,主意靠自己拿,爹娘能当家?只怕是她自己太痴傻,拿萤火虫子取暖,自个哄自个哩。这么想着,便像冬天的蒲艾叶子一样,一点一点冷了肝肠。桂林虽说没有弹嫌过她,两个人在家里却跟两个哑巴似的,想说句话也寻摸不来,晚上一人裹一条被筒子,把心沉入漆黑的夜里,各自闭着眼睛听老鼠磨牙,那夜长得像条阴冷歹毒的蛇,盘几盘、绕几匝都挨不出个亮儿来,真真苦焦死个人啊。

灰了心的桂林嫂一天比一天地意趣寥落、黄皮寡瘦,跟遭了霜打的苜蓿草一般。桂林今天从集市上买来条鱼,明日又去买只鸭,明张旗鼓地扬明:是替梅香补身子哩。梅香在自家门里住一天,他就当亲妹子待承一天,绝不对梅香有半点为难。梅香给他的头上扣了屎盆子,又办了离婚手续,他还这么鸡鸭鱼肉地侍候着,一村子的人都夸桂林仁厚,梅香却是一口都吃不下那些东西。她想:桂林若是痛痛快快地打骂她一顿,她心里多少也会舒坦一些。可桂林却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只拿“宽仁”来待承她,这“宽仁”便如同厚重的棉花包一样死死地裹挟着她,她就像一条被密封在茧子里的蚕,穿不透、也破不出,只好闷寂在里面,一点一点地让心事把自己窒息、蚀透,再像木炭一样灼烧成灰,连烟儿都不能冒出一丝半缕来。

就在梅香将要耗尽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绿意,彻底萎颓下来的时候,小伙子到底送来了迎娶的婚帖。这帖子就像神奇的灵丹妙药一样,枯萎的梅香仿佛一夜之间又青枝绿叶、灵光水嫩了起来。在守了多年的活寡以后,梅香终于改嫁,而且嫁得十二分地排场和风光。桂林把她的婚事办得轰轰烈烈、滴水不漏。出嫁那一天,她穿的是绫罗绒,坐的是花喜车。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手腕上套着银镯子,单是送亲的响器就请了六个班场,比村长家办喜事还热闹。这笔钱桂林原本打算用来翻修房屋的,他家的老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现在他把钱都拿出来用在了梅香的婚事上,对梅香简直可比再生的父母。

更加荣耀的是,县广电局的记者也来了,不但送了大红的皮箱作贺礼,还带了摄相机来拍摄。当然,县上的记者主要是冲着桂林才来的。桂林自己省吃俭用,却挤出钱来,一个人资助了三个失学儿童,他的事迹早已上了县里的报纸。现在,他又拿出钱来为离婚的媳妇办婚事,这也是新农村出现的新风尚。谁说乡下人素质低没文化?他们也追求爱情,也讲究操守哩,值得大力宣传。

梅香出嫁了好多天人们还在感叹和唏嘘呢。一个给丈夫的脸上糊了泥巴子的女人,能归落得这般体面,老老少少都红了眼哩。大家都一迭声地说,到底是新时代了,若是在过去,不沉塘就算便宜她了。桂林这样待她,真真是大仁大德。然而,梅香自己在出嫁的那天却哭得泪人一般,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临上喜车以前,她跪下给桂林娘磕了三个响头,还端端正正地给桂林鞠了两个躬。村里一个跟她要好的媳妇说,她原本不愿意这么张张扬扬地大操大办,想悄没声息地走,可桂林非这样不可,她只得依了,也是为了成全桂林的心意哩。无论如何,她好歹算是如愿以偿了。

14

姚家寨似乎到了多事之秋,桂林嫂的婚事掀起的热浪还没过去,村里又出了事,爱唱酸曲儿的刘石头死了。是跌下山岩摔死的。

那一阵子,草妮子的肚子大得像扣了一口锅,眼见得是到了临产期,妇女主任不放心,隔三差五就去他们家一趟,看看情况。那一天,妇女主任白天来时,草妮子还一点迹象都没有,到黑下里却开始肚子疼了。草妮子疼得直着嗓子嚎,瓜宝也跟着哇哇叫,在屋里团团地转着却不知道去叫人。

妇女主任不晓得,石头这些天以来,也在暗暗地留着草妮子的意哩,比她这个妇女主任还操心。他每天有事没事都要到瓜宝家里兜两圈子,晚上睡到半夜,还要从床上爬起来,去他们家的窗户下听听动静。这天夜里十来点钟,他又悄悄摸到瓜宝家的窗户下,忽然听到里面的哭叫声,也等不及叫瓜宝,一脚踹开大门就冲了进去。看到草妮子的下身流出了一摊血,他吓得傻了一般,转身就跑了出去。先是擂鼓一般拿拳头砸妇女主任家的门,把妇女主任喊醒以后,没等吩咐,又旋风一般飞奔而去,到邻村请接生婆去了。

他们姚家寨村子小,没有接生婆,婆姨们生孩子,都是去邻村请一个叫“三娘”的女人。一个多时辰后,三娘跟着石头来了,这时候,草妮子已经疼得喊不出声儿了。三娘探头看看,宫口已经全开,一捋袖子就下了手,呼爹喊娘地忙活了两个钟点以后,草妮子生下了一个白胖大小子。然而,胎儿娩出以后,草妮子的下身却流血不止,人都快要虚脱了。三娘一看傻了眼,说道:快送医院吧,产后大出血。晚了人就保不住了。

三娘她们在屋里忙活时,石头一直蜷着身子偷偷圪蹴在门外头。草妮子在里面杀猪一般嚎,他在外面一把一把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草妮子嚎一声,他把头往墙上撞一下,他从来不晓得女人生孩子是如此这般地惊天动地。一听三娘说草妮子要死,他也顾不得躲藏了,哇地哭出了声。妇女主任出来,看见是他,踹了一脚道:还有工夫哭?快绑担架吧,迟了孩子就没娘了。石头这才灵醒过来,二话不说,就去动手绑担架,那手脚倒比猴子还要麻利。

三下五除二地绑好以后,也来不及叫别人了,留下三娘在家看孩子,两个男人抬着,妇女主任在后面跟着,慌忙地就往镇子上奔。寨子离镇上一二十里路呢,还都是崎岖不平、时陡时缓的山道,跟鸡肠肠似的。两个男人在妇女主任的指挥下,时而跪下来膝行,时而躬下腰猫爬,如同行军打仗一般,用了两个来钟点,紧赶慢赶地到了镇医院。这时节,草妮子的脸色纸一样地惨白,十条命已经丢掉了九条半。火烧火燎地输上血以后,又过了一阵子,草妮子的脸色才慢慢缓过来,有了些微回旋。医生说:再晚来五分钟,人就没了。草妮子到阎王殿里打了一转子又回来,几个人这才泥一样瘫坐在了地上。二十来里的山道,他们一路奔来,连个气儿都没敢喘,这时候才感到了累,累得简直拿捏不起来了,跟煮熟的面条子一样。石头也是到这时候才发现,他膝盖上渗出的血把裤子都濡湿了,那是跪在地上爬坡时磨出来的,当时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疼。

草妮子醒过来以后,大家才发现,由于来得紧忙,草妮子穿的用的,什么都忘了带,连鸡蛋也没来得及拿一个。草妮子一夜水米不沾牙,嘴唇干得起燎泡。石头便自告奋勇要回家去替草妮子拿鸡蛋,妇女主任见他的膝盖血糊淋拉的,便道:半夜三更的,到谁家去要鸡蛋?等天明吧。她不晓得,草妮子怀了喜以后,石头就在自家院子里养了几只老母鸡。母鸡平常下的蛋他都偷偷送给草妮子吃了,眼下家里还攒着满满一提篮,是他专门给草妮子预备下,叫她坐月子吃哩。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不拿,更待何时?再说,他还挂念着那个刚落生的白胖大小子哩。妇女主任叫他略歇歇脚儿,天亮才回村,他等不及,摸了黑就往村里赶,还自作主张地抄小道走,想节省一些工夫。不知道是兴奋得过了度,还是太疲累了不留神,走到半道上,他竟是一脚踏空,跌到了崖下去。那条小路又陡又窄,白天里走着还胆寒哩,他却拿它去走夜路,不跌下去倒奇怪了。

石头是个光棍子汉,又死得凶,村里出面把他埋到了后山一个偏远的凹子里,他只能伴着狐仙耍把戏儿,那满肚子的酸曲曲黄调调也只好唱给林妖听了。妇女主任想,若是没有石头发现得早,草妮子母子两条命都悬乎,他死得也算有功呢,于是暗下里悄悄烧了许多纸钱给他,让他在阴司里买酒喝。他生前吊儿郎当,也没攒下什么家业,只留下一个破落院,几只老母鸡。惟一值钱的东西是一挂婴儿脖子上戴的银锁子,那是他小时候戴过,他娘留下预备给孙子的。石头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捣腾出去换成钱买酒喝了,却把这东西好端端地放在抽屉夹层的盒子里,可见是大有深意,妇女主任悄悄拿去戴在了草妮子宝宝的脖子上。

石头家的院子撇下给野兔子和狐狸做窝,母鸡给妇女主任捉来,—只一只地杀了,炖了肉给草妮子吃。草妮子吃了鸡肉,奶水旺得喷泉一样滋儿滋儿地往外冒,宝宝长得白白胖胖,壮实得如同小牛犊子,人见人喜欢。小家伙的两只眼睛也滴溜溜地直打转转,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捣蛋的调皮鬼,一村人都说是姚七奶的好积德,姚七奶终于可以在地下咧开没牙的嘴巴呵呵地笑了。

草妮子作了母亲,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也有了心事。满月以后,她抱着娃娃一趟一趟地在村子里转悠,最后总是在石头家院门前的那棵老樟树下坐下来,一坐就是老半天。她不知道,在她生娃子的时候,石头已经像蝴蝶一样飘下崖壁,跟林妖做伴去了。妇女主任看她恍恍惚惚、寻寻觅觅的,猜测她是在挂念石头哩,便告诉她说:不用寻了,石头死了。她懵懂而又迷茫地看着妇女主任,眨一下眼睛,又眨一下眼睛,不知道是明白还是糊涂,隔三差五地,还是抱着宝宝去坐到那棵老樟树下。有时候还会带来几颗鲜红的醉浆果放到石头家的门前,那是石头最爱吃的。

15

时光过得飞快,眨眼间寒冷的冬季就过去了。倒真应了那句祸不单行的老话,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寨子里居然又死了一个人,谁也没想到,这一次死的竟是德高望重、名扬全县的大善人桂林。

媳妇梅香走了以后,桂林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做善事上。他拼命地劳作,什么苦活累活都揽着干,把自己累得吐血,挣来的钱除了给老娘留下极少一些做必要的花销以外,其余全部都捐给了别人,他自己则几乎一个钱都不舍得花。穿的是几年前的破衣旧裤,吃的是最简单的粗食烂饭。可是,他还是感到不满足,嫌自己捐出的钱太少了。

汛季里,他们那里发了洪水,把山脚下一个名叫柳家凹的村庄全部淹没了。几百口人从村里撤出来,无家可归。县里号召向柳家凹捐款,让他们重建家园。为了激发人们捐款的积极性,由县文化局出面,准备搞一台公益演出晚会。组织要求,在公益演出以前,打算捐款的人先口头报个数,以便在晚会上适时出场,以烘托现场气氛。

桂林一听说这事就赶到了县城,到了那里听说灾情十分严重,他连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就报了一万块。事实上,甭说一万,连三千他也拿不出。他所在的这个县是一级贫困县,报名捐助一万块钱的个人包括桂林在内一共五个,他们当中的四个都是搞企业的,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资产,只有桂林是个地道的农民,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家业,却还要捐出一万块来,因此,他作为典型被推选出来,代表捐款者在晚会上作发言。

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不是他姚桂林爱出风头,他确确实实是真心真意地喜欢帮助别人。自从作了族长以后,他就热心上了慈善事业。他觉得,只有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他的腰板才挺得最直。捐出的数目越多,他越满足。不过,此前他都是几百上千地捐,老天作证,一万块钱码在一起有多厚,他还不曾见识过哩,但他一定要在晚会上捐出这个数目来。

桂林回到家以后就开始为一万块钱发愁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他先卖了圈里的猪,又卖了笼里的鸡,后来把家里仅有的几百斤粮食也粜了,紧凑慢挤,还差老大一截子。无奈之下,他偷偷把家里祖传的一只玉如意窃出来卖掉,才勉强凑足了一万块。那只玉如意是他祖爷爷留下来的,一直被他老娘珍藏密锁着,准备传到孙子手上去,那是他们家最后一点可怜的家当了。幸亏老太太不曾发觉,才没有跟他拼命。

有了钱,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是,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月有阴晴圆缺,天有不测风云。到了举办晚会那天,当桂林赶到县里,踌躇满志地准备给人家数钱的时候才发现,他放在包里的一万块钱在公交车上被小偷掏去了。晚会眼看就要开始,却出了这档子事,节目只得临时作了改动,他的发言也被取消了。桂林一遍一遍地给遇到的每一个人解释:他确确实实是带了钱来的,但被小偷偷去了。起初人们都还相信他,但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个没完没了时,反倒引起了别人的疑心,于是再看他时那目光里就流露出了十分复杂的内容,先是怀疑,后是厌烦。再后来,干脆没有一个人肯再听他解释了,人们看见他就躲开,跟躲避一只嗡嗡叫的牛蠓子一般。人们越这样,桂林越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没人搭讪他便逮谁跟谁解释,当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要第一百次地解释时,那人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说:丢了就丢了,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跟祥林嫂似的没完没了的?

听了这话,桂林一下子像木鸡一样愣怔在了那里。天可怜见,他虽然不知道“祥林嫂”是何许人氏,却知道这一准是个娘儿们家。拿他跟一个娘们儿家相比,这是怎么说的呢?他先是五雷轰顶,既而热血冲头。那脸先是煞白,转而赤红,后又青紫,像被人狠狠地捅了一个窝心刀一般。晚会开始以后,他木雕一般恍恍惚惚地在台下坐了一阵子,当看到另外四个人意气风发地走上台去,当场捐出一万块钱来的时候,他便神色黯然地走出了会场。进去的时候他还是个健步如飞的汉子,出来时他已经变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了,他那费尽千辛万苦才打点和武装起来的精神堡垒,只用了一瞬间的工夫便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了。从县里回到村寨以后,他闷在家里三天没有出门,到第四天,就拿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屋后的歪脖子柿树上。

桂林虽然也死得凶,但令人惊奇的是,他死了以后表情居然十分地安详。他的脸看上去平静而又舒泰,就像经过了艰难的长途跋涉而终于到达了终点一样,有一种极度紧张和疲惫后的解脱感。值得欣慰的是,桂林虽然没有后人,但丧事却办得非常热闹。梅香一身白衣,披麻戴孝地来为他送葬,在坟前哭得气咽声塞,哭得一村子的人都跟着涕泪横流。而且她亲手为桂林擦脸净身,还把她改嫁时桂林送她的金项链和银镯子作为随葬品,用她的衣服包裹了放在了桂林的棺木里陪伴他。梅香的男人则请来了整整八班唢呐,在桂林的坟头足足吹了两个钟头。那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响彻了整个山寨,连山上的石头听了亦为之动容。棺柩落土时,梅香的男人亲手点燃当地发丧的土炮,而且连发三十二响,这是山寨里最高的礼遇了。

桂林活着时宽怀大度,又做了那么多的善事,由德山大伯做主,在他的坟堆前为他立了一块墓碑,以彰显他的善举。那墓碑由青石雕刻而成,一人来高、二尺来阔,笔直地矗立在那里,威严而又气魄,远远地看上去,像一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16

无论如何,桂林好歹算是入土为安、盖棺定论,他终于可以躺在棺材板子里长长地舒上一口气了,可怜的是他的老娘。桂林死了以后那老太太就魔怔了。不过,她不像别的魔怔病人。她既不打人,也不骂人,更不披头散发。她的疯张只表现在一件事情上:抢人家的娃娃来抱。她像幽灵一样,不声不响地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西走到村东,看到哪个婆姨抱着娃娃就径直过去抢,抢过来以后便紧紧地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又亲又叫。虽然她从来都不伤害娃娃,但娃娃多数还是被她吓哭了,村里抱娃娃的婆姨们总是见了她就躲。埋葬了桂林以后,梅香和自己的男人一起来接桂林娘去自己家里养老,可是,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寨。梅香只好隔三差五地送一些吃的用的来,顺便帮助洗洗涮涮的。梅香还有孩子要照顾,妇女主任不想让她烦劳,便安排村里的人轮流照顾桂林娘,谁家做了好吃的,也都会主动送一些来给她品尝。

不过,老太太不稀罕那些东西,她只稀罕孩子。别人不高兴老太太抱自己的孩子,草妮子两口子却喜欢。每一次桂林娘要抢她的娃娃来抱时,草妮子总是欢欢喜喜地送给她,要她抱个够、亲个足。也是奇怪,那孩子在桂林娘的怀里不哭也不闹,比在草妮子怀里还要乖。于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桂林娘便不再抢别人的娃娃,她单只抱瓜宝家的娃娃。每天她一大早起来就径直到瓜宝家里去了,进门以后便把娃娃接过来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天经地义的本分。

有她照看孩子,两个年轻人便乐得忙着干活。莫管是家里还是地里,都有一大堆的活路要干呢。说来也奇,桂林娘一把娃娃抱在怀里似乎就不魔怔了,她有条不紊地指点着两个年轻人:该给庄稼施肥了,该给豆秧间苗了,该把收回家的芥菜叶子腌进坛子里做冬菜了。瓜宝和草妮子都很听话,桂林娘叫做什么便做什么。桂林娘还亲自动手,替他们家养了猪崽子和鸡婆婆。圈里有了猪,笼里有了鸡,屋子里有了娃娃,一老一少加上小夫妻俩,一家热热闹闹四口人,那日子过得竟是有声有色、火火红红的,比谁家都不差哩。

后来,由妇女主任出面安置,桂林娘干脆睡到了瓜宝家里,两家合成了一家。早上来、晚上走,着实太麻烦了,有这工夫还不如帮草妮子拣豆子哩。五月端五快要来了,又到了采蒲艾、蒸粽子的时候。桂林娘在家里一边照看着娃娃,一边拣着豆子的时候,草妮子和瓜宝正在山上的林子里采蒲艾呢。今年的蒲艾比往年长得都好,每一片叶子都舒舒朗朗、青青素素的,微风吹来,暗香浮动,漫山遍野都熏醉了般。瓜宝把采来的花朵别在草妮子的头发上,草妮子就变成了林中一只欢快的梅花鹿。在他们奔跑着尽情嬉戏的时候,有粗犷的山曲曲儿从远处一波一波地浪过来,听上去淋漓而又酣畅,整个一座山都在偷偷地抿着嘴儿笑哩:

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

见不上那小妹子儿好悽惶。

瞭见那村村晾不见人,

泪格蛋蛋泡在艾蒿林。

你在那梁梁我在那沟,

亲不上口口儿哟招一招手。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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