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以南
2009-02-26胡不归
胡不归
云南是个容易让人上瘾的好地方,对很多文学青年或小资男女来说,大理和丽江,没去的人都想去,去了的人还想去,并且回来不断蛊惑身边的人,跟人聚会的时候有意无意丢出—句:“真想念河边小院里的空气和茶……”
假如你不想节假日去大理和丽江赶集数人头,那么滇西南是—个很好的选择,既有风花雪月的人文风物,又有雄川大泽的险秀河山,勇猛彪悍的少数民族浪漫到用鲜花入撰,温柔山水里火山热海沸腾,还有从容缓散的生活背后,掩藏着的曾经风起云涌的光荣战史……
从大理顺320国道往南,在云南高远淡定的蓝天下,沿途一切风光景物都仿佛在PS里加了对比和锐利效果的照片,说不出的明亮清丽,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明媚。在龙陵告别滇缅公路,向西北方向拐个弯,就踏上了史迪威公路的北线,这条二战时跟驼峰航线齐名的公路,总是伴随着战火出现在人们的印象里,尽管重修时有现代化的建筑机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但是依然左弯右曲,上起下伏,险峻非常,车行其中显得渺小如蚁,让人觉得面对自然伟力,谈什么征服都是徒劳的。
汽车进入怒江西岸,便是高黎贡山国家自然保护区,保护区内林木郁葱、雾气萦绕,山岭拔峻、满目绿意,空气清新宜人,仿佛度假胜地,路边不时掠过少数民族的村庄和佛塔,仿佛舒缓流淌的月光下的凤尾竹。
翻过高黎贡山主脉,经过狭长的坝子,就到了腾冲,从GOOGLE卫星地图上看,腾冲仿佛是藏匿在一条条南北走向的隆起树根凹陷处的甲虫。
住在腾冲西南郊外的和顺镇,《中国国家地理》评选的十大最美古镇。因着地方偏远,又有高黎贡山的阻隔,游人未把这里当集市来赶,所以镇上的青年旅馆凭着会员证,可以有每天15元的床供应,还有免费使用的无线网络,美中不足的是游客稀少,想找结伴出行的人选不多。
和顺是个好地方,明代的“著名驴子”徐霞客在游记中称之“河上屯”,后易名“和顺”,有“云涌吉祥,风吹和顺”之意。村子依山环水,面对着一片平展展的田野,杨柳依依,荷莲田田,白鹭飞飞;村里街巷纵横起伏,地上是黑色带气泡孔的火山岩铺成的道路,路边墙老泥作砖,石灰粉白,青瓦飞檐,粉墙连绵,小兽狰狞,仙人清秀……
走在路上会碰到赶鸭的老妇,挑担卖饵丝的汉子,门洞里编藤椅的老人……阳光和煦,空气明净,恍如世外桃源。
巷陌交错处有月台可休憩,河道池塘边建亭以遮风雨——那是外出“走夷方”挣钱谋生的男人表达对常年留守家园的女人的感激,让她们取水、洗衣“有瓦遮头”。作为侨乡,和顺有男人一成年就外出闯荡捞世界的传统,一半的人口是归侨或侨眷。
村口正中不是祠堂,不供土地,而是奉文曲星的文昌宫。旁边是和顺图书馆,1924年建成,至今仍正常使用,是全国藏书最多的乡村级图书馆。牌坊、祠庙、合院、楹联、诗词都是村中随处可见的元素;修路、建桥、办校……都会在“功德碑”上得到尊重和为世代铭记。
越是偏远之地,越重教化之功。
二
以和顺为根据地,可以夜伏昼出,上火山,下热海,参观中国最密集的火山群遗址和地热温泉、热海大滚锅沸水翻腾、湖中浮草载人可作舟……景物固是奇观,只是占地为王的商贩和收钱的管理者,恨不得把空气也包装起来按呼吸次数收费的心态让人不爽,仿佛精美诱人的哈根达斯冰淇淋,被装进一次性发泡快餐盒一样暴殄天物。
我习惯于寻找不为人知的优美宁静所在,可以是山,可以是河,或者为镇,或者为村……不会有太多繁华喧嚣,人们还保留着传统生活方式,游客没有多到改变这个地方的生活结构,最好还能遇到美味的食物和好玩的人物,那是旅行中除风光景物之外的惊喜发现。
比如这个叫董官村的地方。
村子大门用黑色的火山岩和灰色大理石砌成,门额上刻着“高节林立”,门扇包裹铁皮,门墙有射击孔,门楣有防火水槽,依稀可见当年烽火遗迹。进入寨子,地面是火山岩铺成的大路,沿着大路前行,路边粉墙灰落,但飞檐高翘,彩绘褪色而木雕精美,门痕深磨,铜扣斑驳,可见当年确为繁华所居。村里规划齐整,院落有序,排水系统完善良好,不时可见暗洞枪眼,皆为当年巷战之准备。路上行人稀少,所见非老即幼,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变成过节回家的候鸟,有的再也不飞回来了。
路过一个普通的院门,如果不是门上写着“大觉寺”,我会以为它就是一户人家:格局甚小,两进三间,正殿偏房带后院。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和尚见我进来,很殷勤地拿出西瓜招待,他说他从县里的寺庙分来这里,师父几年前圆寂,这个庙只剩下他一个人,平时只有村里的老年善信来帮忙,难得有人来跟他聊天。
我怀着恶作剧般的想法,开玩笑问:“那你耐得住寂寞吗?”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青春难耐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着长出短发的青青头皮说,寂寞就看经书,看电视,或者上县城找师兄弟们聊天。
西瓜吃完了,又送上芒果,我不好意思,怕吃完了芒果就要交香火钱,赶忙谢绝。他坚持说不用客气,菩萨那里还有很多,这是村民们拿来供奉的。我却之不恭,只有享用,那芒果不大,却沉甸甸地压手,跟街上卖的很不一样,味道甘甜多汁远胜寻常,吃得我酣畅淋漓,告辞时他热情挽留,说多来找他聊天,并无化缘之意,这让我为自己的市侩深感惭愧。这世界,毕竟还是有净土。
出来随处走动拍照,这寺庙应该是附近村庄居民红白喜事的重要场所,烧纸的铁塔漆黑,抬棺的龙杠森然,仿佛见证着这个村庄的人生悲欢流转。
忽然隔壁响起书声,转过一看,原来这就是董氏祠堂,抗战时日军行政长官田岛邀请腾冲县长张问德聚会诱降的地方,但是为张问德以《答田岛书》所斥:“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谢绝阁下所要求……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敢要求阁下作缜密之长思。”锦绣辞章,书生意气,却不失丈夫气节,真英雄也。
变成学校的祠堂格局未改,开阔的前厅就是教室,高处标语是“教育要面向现代化”还有“董官村三通庆典会议”,下面几张粗陋的桌椅横列,壁上黑板写着幼儿体粉笔字“阳光校园庆六一”。
二战中,董官村是盟国顾问团和空军侦察机场所在。
三
和顺盘桓数日,继续顺着盈水河往南前行,过了铜壁关便有边防的武警上车检查,原来这已经是边境地界了。铜壁关上的公路蜿蜒曲折,穿过繁茂雨林,一路过去有时阳光遍洒,过不远处又是阵雨暴降,花了半天时间到了那邦镇,群山环绕,森林掩遮,远离喧嚣繁华。
住在那邦的一家招待所,走到楼顶就可以俯瞰小河对面缅甸的房子,扔块石头过去就算“武力入侵”。一百多米外的上游,当地居民正提着裤子趟水过河,因为这个镇被小河分成两半,一边属中国,一边属缅甸,唯一的一座关口桥梁要绕很远才能过去。这应该算“偷渡”,但是村民的习惯已成自然,仿佛走亲戚串门或者出门打酱油。
边境小镇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冷清,路边停着缅甸车牌的摩托和四轮驱动的载重卡车,有的车上满载木料,据说那些都是红木,一车至少20万元。在一个缠着蓝色印花布直筒裙的姑娘的店里吃米粉,这米粉很奇怪,叫“户撤过手米线”,米线粉红色,用当地红米制作而成,用手抓起来放在掌心,拌上猪肉和猪皮以及香草等其他当地调料,然后用手塞入口中,粉丝清爽宜口,蘸料鲜香入味,食用的方式却让你感觉去到印度或者回到幼儿时期,充满别样乐趣。
了解每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风光山水之外,还需从味蕾着手,否则你无法深入,就如初恋不懂爱情一样,光是情书或短信,不足以了解一个人,只有经历人事,才可识得人心。这个边境上的小镇,就是能让你满足新奇感觉的地方,米粉自是家常,市场里很多你见所未见的奇怪食物原料出售,从根茎到树皮到鲜花到野蜂虫蛹……种种奇怪的物产琳琅满目,仿佛“天行者”来到非法行星市场。
那邦最美的时候是清晨,雾气弥漫而来,满眼的深青浅翠林木和红墙蓝瓦建筑间披上一片轻纱,飘着淡淡的森林的味道,清新透凉的空气,让你忘了菜市场,忘了虫子,忘了米粉的滋味……甚至连快门都忘了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