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唱“天地君亲师”
2009-02-25何玲华
去年岁初,“杨帆门”事件搅得教育界上下寒彻;年半之后,“弑师案”更叫人舌挢不下。震惊之余,人们对大学校园因师生紧张而导致的一连串事件也引发了讨论和反思,拷问“师道尊严”、呼唤“师生和谐”的声音日甚。与此同时,由于“杨帆门”“轼师门”事件以师生间的冲突为表征,故一时间,“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等久违了的传统语汇频频闪出,成为众多激情挥斥热切评价的一种标尺。固然,上述语词折射并彰显了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积淀与文明素养,在我国加速现代化建设的今天,无论是从尊重知识敬师重教的角度还是从传承文明构建社会和谐的角度,都不失其积极的现实意义,都应给予相当程度的肯定。但是,倘若一味简单地用这一“传统”评判是非曲直,显然亦失之偏颇。
学者徐梓认为,[1]“天地君亲师”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最重要的精神信仰和象征符号,它肇端于《国语》,形成于《荀子》,至西汉时期颇为隆盛。东汉的《太平经》中,最早出现形式整齐的“天地君父师”说法。北宋初期,“天地君亲师”的表达方式开始出现。明后叶以降,崇奉“天地君亲师”的风俗流布坊间,把它作为祭祀对象亦较普遍。清雍正初年,“天地君亲师”的次序,第一次以帝王和国家的名义被确定,并对其意义进行了诠释,特别突出了“师”的地位与作用。自此,“天地君亲师”遂成为举国大畅的祭祀对象。然民国时期,“天地君亲师”又衍变出“天地国亲师”和“天地圣亲师”两种形式。“天地君亲师”,如此递变为一种意识形态和思想道德规范,并渗透于中华民族家教家传的言行举止中。由是观之,“师道尊严”传统可谓源流深远。
然而,当“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发生,近代中国急遽转型,根基深厚的“师尊”传统,首先遭到了来自异域的“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诉求的冲击。“康梁恩怨”即是典型案例。康有为是粱启超治学与从政的导师,对此,粱启超坦承:“启超之学,实无一字不出于南海”。早年在维新运动中,粱启超对康有为即亦步亦趋,唯师命是从。只是因为戊戌变法失败远走日本饱受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侵淫后,皈依了西方“自由、平等、博爱”思想,崇信法国启蒙主义先驱卢梭的《民约论》乃医治中国痼疾的良方,中国若能采纳其思想,必将出现大同盛世,故其在后来的“立宪”与“共和”以及“尊孔保教”等重大问题上皆与康师主张相左。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康有为沦为最为顽固的“保皇党”,粱启超则由“保皇”转向了“革命”,并在《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一文中喊出:“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吾爱先辈,吾尤爱国家;吾爱故人,吾尤爱自由!”[2]尽管粱启超抱持政治归政治、师徒归师徒之态度,对康有为始终执弟子礼,但康有为直至离世前夕,才宽宥了“粱贼启超”。
《谢本师》系列文篇,是20世纪初有关师生相悖的檄文,锋芒犀利,名震一时。章太炎是《谢本师》的始作俑者,此篇实为其倡言革命排满、与师俞樾相决绝书。对于此番师生交恶事件,史论者多指章太炎责师之辞存有偏颇,但是,章氏为所声言的革命主张而与赐教八年的先生分途,在“天地君亲师”的传统国度足见其凛然毅然,较之粱启超则更显决绝。第二篇《谢本师》出自于周作人,表其与业师章太炎相绝。章太炎之于周作人,后者曾如此道:“对于国学及革命事业我不能承了先生的教训有什么供献,但我自己知道受了先生不少的影响,”“虽然有些先哲做过我思想的导师,但真是授过业,启发过我的思想,可以称作我的师者,实在只有先生一人。”[3]周作人的《谢本师》写于1926年8月,他之所以续写《谢本师》,主要在于对太炎师热衷时政频频参加所谓“反赤”活动的不满。文中道:“‘讨赤军兴,先生又猛烈地作起政治的活动来了。我坐在书斋里,不及尽见先生所发的函电,但是见到一个,见到两个,总不禁为我们的 ‘老夫子惜,到得近日看见第三个电报,把‘剿平发逆的‘曾文正 奉作人伦模范,我于是觉得不能不来说一句话了。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余年来主张的光复大业抛诸脑后了。我想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殊非始料所及。此后先生有何言论,本已与我无复相关,唯本临别赠言之义,敢进忠告,以尽寸心: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自爱惜令名。”[4]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复归“讲学”后,周作人也复与师相善。
其实,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日益深入发展的民主民族革命的激荡下,20世纪前半叶大学校园师生关系发生了整体性的嬗变,尤为凸显的是亦师亦友亦同志的师生关系渐呈轮廓,日趋和谐。如活跃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新青年》同人,多为北大新进学人,因倡导除旧布新而为热衷求新求变的学子所追随,从傅斯年“跷课”改宗“胡适”,到举社《新潮》顾问“周作人”;从女高师学生泣留“周先生”(鲁迅),到谭祖尧“决不离开李先生”直至与大钊师共赴刑场。“经师易求,人师难觅”,《新青年》同人中的“师长”们,不仅以“输送新知”见著,更以“青年导师”见称。顾颉刚说胡适在《中国哲学史》课上,丢开唐、虞、夏、商,改从周宣王以后讲起,似与传统叫板的做法,曾令当时北大的才子们和中国的思想界震动并叹服,他回忆道:“我瞧他略去了从远古到夏、商的可疑而又不胜其烦的一段,只从《诗经》里取材,称西周为‘诗人的时代,有截断众流的魄力,就对傅斯年说了。傅斯年本是‘中国文学系的学生,黄侃教授的高足,而黄侃则是北大有力的守旧派,一向为了《新青年》派提倡白话文而引起他的痛骂的,料想不到我竟把傅斯年引进了胡适的路子上去,后来竟办起《新潮》来,成为《新青年》的得力助手。”[5]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毕业于北师大的董鲁安道:“回想一九一九年五四前后北平《新青年》杂志时代,如周氏思想的前进,学识的渊雅,笔致的锋利,态度的积极,也正和他的阿兄鲁迅一般,周身充满了光辉,实在给青年不少的影响。”[6]“就义从容甚,大节凛不辱”,被陈毅诗赞的李大钊,更是以其传播与践行真理的勇力,引领了一代青年走上革命的路,其中不乏中国共产党早期的著名活动家以及后来国家的主要领导者。“念红楼播火,桃李天下;瞻万安公墓,激烈壮怀”,至今为后人缅怀。
如此志同道合意趣相投的师生关系,在“徙步三千,流亡万里”最终安营扎寨于昆明的西南联大得以进一步光大。金岳霖的学生、后来的台湾思想家殷海光先生曾回忆到:那时“我们刚从北平搬到昆明,上一代的文化和精神遗产还没有受到损伤;战争也没有伤到人的元气。人与人之间交流着一种精神和情感,叫人非常舒服。”[7]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和情感呢?魏得胜认为:“1938-1946年间的西南联合大学(校址昆明),其脸谱最突出、个性最强烈、人数最众多(近50位著名教授)。尤其他们对生活、对教学、对学问的热爱与执着,以及他们的无心机、少俗虑的气质,实在是今天的大学所少有的”。[8]郑天挺则在《我在联大的八年》道:”联大师生敬业精神和友爱、团结的优良传统,是能造就众多人才,驰名于中外的主要原因。在抗战期间,一个爱国知识分子,不能亲赴前线或参加战斗,只有积极从事科学研究,坚持严谨创业的精神,自学不倦,以期有所贡献于祖国。西南联大的师生,大部分都是这样做的。”[9]“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捍牧圉?”,冯友兰更目“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哲学家所自期许者也”[10]。“我们的导师闻一多先生,无论在我们学习写诗的时候,还是在与人民的敌人进行生死搏斗的时候,都是和我们站在一起、心连着心的”[11]联大师生挽手并肩的牺牲精神至今仍为世人讴歌。
诚然,与此同时,在东西方文化的剧烈碰撞以及政党政治的激烈交锋的影响及作用下,也曾导致师生之间势如水火形同陌路。以五四时期计,师生意气相违而昭然天下的首当是张厚载与《新青年》之间的干戈。张厚载,字豂子,笔名聊止、聊公等。出身书香门第,精通京剧和昆曲,是当时所谓“梅党”的中坚,曾就读于北京大学法科政治系。1918年在《新青年》上因旧戏评价问题与胡适、钱玄同、傅斯年、刘半农,展开了激烈论辩。由于与当时诋毁新文化运动的林纾渊源不浅,加之作为沪报特约通讯员身份撰发了一些有损“校誉”的不实消息,故在其离毕业仅差两个多月的情况下被北大除名。时过境迁,对于张厚载的结局,今之论者颇有些不平,以为“如今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已经抚平了‘五四一代学者急于想使落后的中国早日走向现代社会而产生的巨大的焦躁情绪,是我们能平心静气重新审视论争的实质内容,只让看法可能更为平实客观”。[12]是非长短,暂不赘言。但由此人们可以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背景下,有关“传统文化”认识的分歧,是这场师生关系紧张的症结所在。其实,这一时期师生冰炭不容的情势,更多的表现为学潮的接续不断。有关研究表明,1922年度为《晨报》、《申报》、《时报》、《时事新报》、《民国日报》等报章披露的学校风潮就有101起,其中高专、大学25起,中等学校66起,小学校10起。学校风潮原因,用当年研究者常道直、余家菊的话来说,不外乎两大类,即:起于新旧思想之不融洽与起于学生之自我伸张冲动。同时还认为学潮频仍,原因有二,即:最早的最有势力的风潮大概是为国政而起,由是就酿成一种无形间的公论,以为“当局总在错的一边,学生总在对的一边”;中国的学生界习尚素有几分名士派,“大人材必不羁”,“不入牢狱不算志士”观念风行[13],以致社会一时有人将学校学生指呼为“丘九”。总的说来,学潮最初的原因确与新旧文化与个性的鼓动渊源非常,但是随着国内革命斗争形势的发展,学潮不可避免地且越来越多地渗透着政治党派的因素。曾在国民党内负责青年工作的朱家骅道:“五四运动以后不久,青年运动的本身,又趋重于政治活动。当时的各种政治组织,都在‘谁有青年,谁有将来的观念之下,要取得青年的信仰,来领导青年。于是青年运动,变作了政治运动的一部分,于是青年也变作了获得政权的一种手段。”[14]如此现象,一方面是激发学生介入政治的欲望,另一方面师生关系也因之形成了一定的隔膜。因为行走在大学校园“教授”,诸如胡适等以为学生除了某些特殊时候关注政治,在平时它更应该关注的是自己的学业,爱国也要体现在自己的学业上,而不是短暂的运动上。1928年,胡适在《五四运动纪念》一文,对惨遭反动势力杀戮的青年学生痛惜道:“年轻学生,身体尚未发育完全,学问尚无根底,意志尚未成熟,干预政治,每易走入歧途,故以脱离政治运动为妙”[15]。尽管“象牙塔”里的先生们多不以学生奔走“政治”为然,但是当学生每每遭遇政治迫害的时候,施以援手救之也常常不乏这些“先生”。
中国有史以来,师生关系矛盾尖锐紧张对立甚至血腥之极莫过于极左路线登峰造极的“文革”时期,伴随“知识越多越反动”声起,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急剧下沉,在所谓“教育革命”中,“施教者”成了“再教育”的对象,“受教者”则成了“主人”并对前者实施从肉体到精神的戕害。那是一段风雨如晦的岁月,更是师生关系以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遭遇毫无理性以及毫无人道可言的破坏性的年代。虽然时过境迁,其所留下创痛仍时隐隐。因此,也就无怪在当下有关“扬帆门”事件的讨论中,不乏诸如此类的历史“隐痛”。
综上可察,近百年来决定师生和谐的主要因素,已不再是传统的“天地君亲师”的神圣牌位或赖以形成传统社会意识,而更多的是为文化立场、政治诉求及其学养气质所决定;其中,关乎民族振兴的以民主、科学为基质的现代精神诉求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重提“天地君亲师”,的确对于修复曾被肆意破坏了的师生伦理有着积极的助益;但是,人们在整饬师生问题时,也不应忽略既存的客观史实。对于“天地君亲师”调子的重新弹唱,著名学者周振鹤曾不无揶揄地撰写了《春晚歌曲“天地君亲”莫再唱》一文,指出“打到的皇帝不值得崇拜”,今天提倡对父母对师长的尊敬,都不但应该而且是十分必要的,唯发自内心的爱而无须“敬神”一般。[16]看来,若欲重塑师生和谐,构建和谐校园,“天地君亲师”须慎唱。
[1]徐梓.“天地君亲师”源流考[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2).
[2]粱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M].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
[3][4]周作人.语丝[J]94期.1926(08).
[5]顾颉刚.我是怎样写<古史辨>的[J].中国哲学(第二辑).1980.
[6]苦雨斋主——名人笔下的周作人、周作人笔下的名人[M].东方出版中心.1998(01)
[7][8]魏得胜.《西南联大教授的逸闻趣事》.乾元国学圈http://news.guoxue.com/article.php?articleid=14951.2008-02-27.
[9]郑天挺.我在联大的八年[N].中华读书报.2007-12-12.
[10]宗璞.漫记西南联大和冯友兰先生[N].中华读书报.2007-09-12.
[11]闻山.闻一多导师和西南联大新诗社[N].中华读书报.2007-12-07.
[12]刘丽华.不愉快的师生论争——审视胡适与张厚载的一段公案[J].鲁迅月刊.2005(11).
[13]何玲华.新教育-新女性:北京女高师研究(1919-1924)[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2).
[14][15]邵建.瞧,这人……日记、书信、年谱中的胡适(1891-1927)[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2).
[16]周振鹤.人民网http://culture.people.com.cn/GB/27296/4121034.htm .2006-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