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主义时代的“狂人”们
2009-02-25梁鸿
梁 鸿
王朔篇
当看到王朔那乖戾、病态的眼神时,直觉是一种震惊,那真的是一个病人。他内心世界的狂乱与脆弱,名与利的纠缠,深刻的洞透力与强烈的世俗愿望的奇异混杂,都在他说话时的表情与眼神中泄露无遗。而他说话时如真理在握时的绝对肯定句式和毫无顾忌的“真言”也让人震惊,莫名地,你感到恐惧,这是一个“狂人”的言说,“狂人”的偏执,自大与透视能力。在许多时代,都有过这样的“狂人”——说出最大实话的疯子。
王朔是勇敢的。在一个世俗主义的社会,不管是“装疯卖傻”,还是“义正词严”,能够不虚与委蛇,说出真话都是勇敢的人。与王朔相比较,我们的渺小之处在于,我们太“正常”了,我们不敢也不想去说真话与实话,与此相对应的,我们总是把说真话的人当作“病人”或“疯子”,虚伪与装饰如此自然地与我们的行动语言合为一体,以至于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我们的灵魂被深深地埋藏起来,既看不见阳光与鲜花,也看不到阴影与黑暗,就好像分布在这个时代躯体之上均匀的小肿瘤。“看客”,永远是隐藏得最好,危害最大,但却最不容易割除的那一部分,王朔,则让自己肿大起来,让人们意识到这躯体的病态,腐朽与可怕的霉味。
但不幸的是,王朔的“勇敢”被娱乐化时代照单全收,他所有的“咒骂”除了成为宣传自己的噱头之外,也成了娱乐时代最富娱乐性的新闻,具有极其鲜明的反讽效果。
在道德冷漠的后现代中国,一切都显得暧昧,模糊,让人怀疑,所有的事物都不可避免地遭遇着自我解构与被解构的危险。“狂人”也不例外。鲁迅的“狂人”以一个疯子的清醒看出中国文化的“吃人性”,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以随时发作的癫痫病来反抗俄罗斯精神的世俗化,尼采则以自己敏感、病态的神经看到德国精神的衰退与道德的颓废,这些“狂人”形象无一例外成为时代的先知与最早的革命者。但是,王朔却让人质疑。从表面上,王朔说的都是真话,痛骂“仁义道德”下的“男盗女娼”与“自私猥琐”,勇于揭时代的“疮疤”,着实让人感到振奋,刺激,但是,当这些真话与他潜在的动机(恰好他要出书及复出),与他指责别人的理由联系(他常以卫道士的方式指责名人的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一切又显得非常荒谬。在许多时候,我们甚至怀疑王朔的病态也是做出来的。我们无法分辨真伪。这其中,不仅仅是王朔变了——从反对媚俗者变成时代最大的媚俗者,从一个曾经的文化英雄蜕变为类似于“文化流氓”的超级混混,同时,也因为时代变了。王朔的假想敌不再是僵化的体制与压抑的人性,而是如黑洞般具有巨大吸力的狂欢式生活,消费文化、大众文化和娱乐生活收买了每个人的灵魂,所有的言、行都蕴含着表演成分。我们变得无血无肉,刀枪不入。王朔也不能幸免。
王朔是聪明的,以“疯子”的方式重新延续他先锋时代的价值与意义,既为自己赢得声名,借此抨击那些伪君子们,同时,又达到了宣传与炒作的目的。但这也决定了他自己就是最大的伪君子,这都使得一切不能不呈现出喜剧效果。最终,王朔的行动也恰如其分地嵌入到时代的版图中,并且成为其中最协调、最具观赏性的色彩。一切都皆大欢喜,王朔得到了他想要的效果,而大众也免费观赏了一场场真人秀,还兼带满足了自己的道德优越感。在这其中,到底失去了什么,或许并不值得追究。
旷新年篇
当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看出中国几千年来“吃人”的历史时,我们可以明确地判断,他没有疯。他病态的呓语恰恰揭示了那个时代最大的真实,他超越了时代,成为最深刻的清醒者和最早的革命者。然而,在当代中国,当一个大学教授拿起笔,以公开信的方式向身边的人“讨伐”并控诉社会对他的“迫害”时,我们却明显地感受到其中不对头的地方,不对头的不仅是他本人,还有他所“讨伐”的当事人与众多的“看客”。这背后的复杂性并不是“吃人”这一简单的判断所能涵盖的。
仔细阅读旷新年的文章,发现他的思维逻辑的确是有问题的。毫无疑问,在内心深处,旷新年已经把自己作为《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了,他在向虚伪挑战,向吃人的社会发出愤怒的呼声。他所反抗的,是在中国生活中最普遍的世俗性及建立在世俗性上的那一套价值体系,即使是在高校,它也根深蒂固。但是,与《狂人日记》中“狂人”的深刻自省所不同的是,在所有的叙述中,旷新年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的,在这其中,缺失的是对自己的反省。与此同时,从字里行间,我们还能感觉到,那是一个道德上过分清洁的人,一个把私生活与公共道德,把闲语与正义混淆在一起的人。当把所有的话语都上升到道德评判的时候,距离专制,离个人性的毁灭也就不远了。这种思维逻辑带给中国人的巨大伤害还并没有被忘却。为什么以人文关怀为最基本能力的文学教授竟会出现如此荒谬的推理?难道仅仅是病态的“偏执”?也或者,他是过于敏感,以至于能够觉察出人性最细微的虚伪与社会最隐蔽的“吃人性”?
当然,没有人关注这些。所有人都在关心当事人的反应,不是关心,而是好奇;也不仅仅是好奇,而是渴望一场“好戏”的上演。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们集体沉默,包括那些被旷新年骂得最凶、在学界非常知名的学者。不可否认,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从一种意义上讲,他们的沉默是一种拒绝和自我的坚守,拒绝为大众增添话题,拒绝成为媚俗时代在舞台上被观赏的对象,甚至是对旷新年本人的保护;但从另一层面讲,这又何尝不是一场更可怕的“谋杀”,在冰冷的沉默中,一切意义都被消解了。旷新年的话语变成一个任性、无赖的孩子所为,不值得重视,更不值得辩驳,因为他只是一个“病人”。不管是宽容也罢,不屑也罢,这种态度解构了旷新年的愤怒,刀在虚空中飞舞,没有命中任何目标,所伤害的只不过是自己。
而当看到网络上那铺天盖地的“同情/支持”留言及由此对高校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批判时,也分明感觉到一股隐约的血腥味,一起可怕的谋杀案正在进行。所不同的是,“谋杀者”不再是鲁迅笔下仇恨与麻木的庸众,而是那些有“批判精神”的“觉醒”了的人,他们以道德、自由的名义把旷新年进一步推向祭坛。没有人真正关注他脆弱的生命,没有人去感受他内心痛苦而矛盾的涌动,没有人关心如何生活,人们渴望看到一场“杀身成仁”、“玉石俱焚”的惨烈游戏。骨子里,我们是嗜血的民族。
因此,当一位我所尊敬的学者以蔑视的口吻断言,当他身边最好的朋友以惋惜口吻说,当更多的学界中人以嘲弄的口吻戏谑道“他就是一个病人”的时候,我几乎陷入一种恐惧之中,我害怕我及我们时代有那么一点良知的人,错过保护良心的机会,害怕我们的判断失之于浅薄,害怕自己也不自觉地充当了那“吃人”的人,害怕我们在“蔑视”、“嘲弄”与“同情”中不自觉地充当了那“吃人”的人。
于丹篇
我们常常对历史充满惊叹,但却对时代之中的事件麻木不仁。这不仅是因为我们感觉的迟钝,也因为身处当代,我们的双眼时常会被无处不在的陷阱所遮蔽。
说老实话,我也被于丹深深地迷惑。站在讲台上的于丹,整洁、干练,不急不徐,娓娓道来,胸有成竹,完全是一位博学而又亲切的老师。在于丹的讲解下,那耗费无数学者毕生精力的儒家哲学、道家哲学,变得清晰,明白,通俗易懂。《论语》里面的名言警句、《逍遥游》里面的寓言故事她不但可以随口背出,也能够讲得生动活泼,化用自然。但隐约之中感觉这一切不对头,非常可怕的不对头。她讲得太顺畅了,没有标点符号,没有上课思考时特有的停顿,就像水笼头一样,一拧开,就哗哗流出来,不需要经过大脑的过滤,更不需要思考,恰如“新闻联播”里面的播音员,面无表情,所传达的却是不言自明、不容置疑、具有意识形态权威性的道理与事实。
这样的哲学“通俗化”究竟好不好?支持者的最大理由是她以“通俗”的方式为民众普及了中国古典文化,作为一个桥梁,她发挥了哲学家不可代替的作用。的确如此,由于她深入浅出的讲解,大众对《论语》、《庄子》有了初步的了解,也愿意去读去想中国古代哲学与文化,这种普及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但是,另一方面,它给民族思维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不可低估的。“通俗化”固然重要,但“通俗化”并不意味着“世俗化”或“实用化”,但在于丹那里,儒家哲学、老庄哲学被赋予最世俗、最实用的解释,成为指导、解决生活困境与处理人际关系的最佳版本,老庄成为当代的卡耐基,而孔子的《论语》、庄子的《逍遥游》则是卡耐基“成功丛书”的某几本。而随着于丹的走红与普及面的扩大,于丹开始更大辐度地演义老庄,仔细听几节课,你会发现庄子竟然成了“和谐社会”的代言人,因为他们的哲学就是以“和谐”为特点的,可以称之为是政治意识形态“和谐社会”的最早宣扬者。
儒家哲学最不好的地方就在于它过于“经世致用”,把一个民族的“上层建筑”变为“经济基础”。于丹同学又进一步把美轮美奂、亦虚亦实的老庄哲学实用化,变为世俗生活的指导手册,把我们民族智慧中最形而上的思想变为形而下的教材,也使我们的民族进一步失去思想的空间与审美升华的空间。一个没有美学空间的民族,就没有思辨与思想的可能,就会缺乏对价值、信念的终极追求,缺乏对生命的尊重及对自然的一体感,缺乏大爱的情怀与生存的神圣感,而这些,恰恰是决定民族素质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一个民族文化中最神圣的那部分在民众被以这样庸俗化、狭隘的面目出现的话,那还不如保持它的神秘与尊严。因为它毕竟体现一个民族最大的智慧与最高的美,保留它,意味着我们的民族还是一个高贵的民族,意味着我们的民族还有一份希望与梦想。
哲学是思辨的存在,是形而上领域的,这是它最基本的特征,任何对它的阐释都只能是其中之一,阐释者越是确定,离哲学的本质就越远。而政治的“和谐”与哲学的“和谐”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概念,因为一个指向世俗、制度与社会,一个却指向人的心灵,宇宙,万物。以政治理念来解释哲学,是只有极端世俗主义的时代才会出现的荒谬事件。然而,更荒谬的是,时代的大部分人都是她忠实的听众与信徒。
如果仅仅是“大话”,是一种解构或反讽,那倒也罢了,因为反讽本身的双重性能使人明白其中的另一层意思,问题的关键在于,于丹的使命感太强了,她认为她的确是在传播真理,是在提高民族的素质,因此,她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大义凛然,大有气吞山河之感,无主句,祈使句越来越多的使用,好像老庄从来如此,只能如此。是谁给了于丹这种真理在握的自信与镇定?难道仅仅是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