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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讨书:特殊时代的文体及其文化蕴涵

2009-02-25商昌宝

粤海风 2009年1期
关键词:检讨书资产阶级毛主席

商昌宝

中国还有一种特殊文体,那就是在1949年后“极左”政治环境下产生的“检讨书”。关于“检讨书”,其政治、文化方面的意义非常丰富,本文仅讨论其作为一种文体样式的文化内涵。

“检讨书”虽没有八股文、试帖诗那样严格的程式,但也谈不上是自由文体,它有相对固定的模式。陈寅恪1951年时曾做过一首名为《文章》的旧体诗,诗中写道:“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1]诗歌的用意自然是意在讽刺以陈垣为代表的一批争先表态、竞相检讨的老学人,但如果作为一种解读方式用于检讨书,也可谓量身定做一般。沙叶新则归纳了检讨书的基本模式:错误事实、性质分析、历史根源、社会根源、思想根源、阶级根源、努力方向和改正措施,也大致八股。同时,他还对三者进行了颇富意味的比较:

试帖诗除了要求五言八韵等条件外,在结尾处还必须歌颂圣上,赞诵吾皇万岁;检讨书发展到“文革”的鼎盛时期,也必须在开头写上主席语录,如顶上悬剑,利刃逼人!八股文“代圣贤立言”,陈词滥调,通篇假话,借歌颂以表明士子的甘心为奴;被迫写成的检讨为了过关,乱戴高帽,也无真言,借认罪以表明臣民的绝对忠诚。前者是帝王束缚天下士子思想的工具,后者是为了使所有检讨者成为驯服工具。[2]

检讨书自产生以来,经历了一个不断发展、扬弃和补充的过程,在各个时期、各个问题上的表现也不尽相同,但一些基本要素却始终相生相伴的,因此称其为八股,也不为过。这些基本要素主要包括:

1、错误事实

有错误事实才需要检讨,要检讨就得有错误事实,因此检讨书中必然要有错误事实。这里的错误事实有两层含义,一是指符合客观实际、已经发生或实际存在的真错误事实。比如华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欧阳山所做的《我的检讨》[3],就是针对自己工作中存在的诸如家长制作风、官僚主义、主观主义、浪费腐败、酗酒闹事等实际错误所做的检讨。他自己在检讨中所交代的机关贪污浪费严重方面的事实有:购买汽车,购买房屋,请客招待费4亿元(旧币,下同)左右,8人贪污数额合计一千万元以上等。个人生活腐化方面的事实包括两年超制度支出一千二百万元左右,购买牙膏等外国货,酒后胡言乱语,生活不够检点等;二是指不符合客观实际、未发生的、违心承认的伪错误事实。如《文汇报》主编徐铸成所做的《我的反党罪行》[4]中所罗列的利用章罗集团通过浦熙修控制《文汇报》,把《文汇报》变成了章罗联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宣传工具,和党报唱对台戏,污蔑党员企图独立为王,排挤党员和进步同志,破坏编委会集体领导,到处煽风点火,污蔑革命事业,对党恩将仇报,订出反党宣传纲领,同宋云彬沆瀣一气,同傅雷密商许多问题等“罪状”,都是被迫承认的、被歪曲的错误事实,不符合徐铸成1949年后思想和行动的客观实际。

一般情况下,“错误事实”的公开大体上分为三种情况:一是自己交代出来的。如金陵大学校委会主任委员李方训在《批判我的政治思想》中谈到:“一九二七年大革命时,清早革命军进城,我方举手高呼欢迎,忽闻人说‘不好了,文怀恩(美帝国主义分子、旧金凌大学副校长)被打死了。我立刻就转变对革命的态度,我想这‘糟糕。”“听到炮声大作,我知道是英舰从下关向南京城里打炮,我想这是因为革命军不好,革命军打了外国人,造成国际问题,不得了。”“那时对于革命军‘打倒列强的伟大歌声,我认为它是自不量力。”[5]这些事例如果不是当事人自己所说,别人是不大可能知道的。或者如郭小川那样,在思想被高度控制之下,自己在潜意识里或冥冥间认为自己犯了错,为了向党、向毛主席交心,自己以日记、书信或书面检讨的形式坦白出来;二是朋友、同事、家人提供或揭发出来的。如金岳霖在《批判我的唯心主义论的资产阶级教学思想》中谈到:“例如:清华营建系主任梁思成先生的儿子转系问题。……因我对他有私心,便利用我的特权,为他活动,产生了一系列的严重错误。”[6]显然,梁思成之子转系的问题是清华的同事揭发出来的;三是上级领导、“帮助者”或批判者根据部分事实推测、演绎、指派的。如聂绀弩在1955年12月所作的《检讨》中关于言论方面的所犯的错误中提到:“有一篇《毛泽东与鱼肝油》,是因为有人捐钱请毛泽东买鱼肝油吃而发,涉及在延安所看到的毛主席的印象,把毛主席写成一个貌不惊人的病夫,也不会讲话的样子,污蔑了毛主席也就诬蔑了党的最高领导者,造成读者对毛主席、对党的不良印象。”[7]这显然是聂绀弩被点拨后,按照要求而不得不做的交代,因为他作文时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的。在通常情况下,检讨书的“错误事实”的来源途径都不是单一的,兼而有之的情况比较多见。

在承认错误事实的过程中一般要有个思想认识转变的过渡,即开始时认识不到错误和错误的严重性,经过教育或帮助后,才逐渐认识到错误的存在。如张志民在《对于〈考验〉的检讨》中开篇写道:“看到‘人民文艺九十四期上,李克亚同志对我的中篇小说《考验》的批评,开始,我有些不痛快。我觉得,他不了解这篇小说是描写什么时候的事情,不看看是写在什么时间……在我冷静下来后,我将这个批评重新读了几遍,又联系这理论政策,对照我那篇东西进行了检查,才开始认识到这个批评是对的。”[8]黄药眠在《我的检讨》中开篇写道:“我今天是以十分沉重的心情向大家发言的。在大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在思想上犯了错误,后来我才知道是犯了严重的政治上的错误,是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最根本性的错误。”[9]总之,不论事实是否属实,错误是真是伪,构成“错误事实”的来源途径怎样,认识错误的过程如何,检讨书中都要体现出自己事实上犯了这些错误,这样才能有获得通过的可能。如果拒不承认所指定的“错误事实”,轻则检讨通不过,重则要受皮肉之苦甚至牢狱之灾,还要被扣上“顽固不化”、“抗拒组织”、“自绝于人民”的罪名。

2、上纲上线

承认“错误事实”后,还必须有一个“上纲上线”的过程。即“认罪”不能停留在“错误事实”的表面上,而要将其定性、归位,以实现问题深化和理论升华,也即邵燕祥所说的要“拿头找帽子”。如秦牧在检讨抗拒《人民教育》批评的事件中,就要说自己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是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表现,“这是一个立场问题,一个为个人还是为集体的问题”,“所以剥开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画皮,里面不外是一个‘私字。……脑子里有这么一团龌龊东西是无可否认的”。[10]欧阳山在《我的检讨》中说:“这种顽固的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一经抬头,并和侵袭来的资产阶级剥削思想结合之后,就使我逐渐离开工人阶级立场,向着反对党、反对人民、反对工人阶级的立场方向走去。正是这种剥削阶级的立场,使我产生了功臣思想、特权思想,官僚架子,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生活上的铺张浪费,享乐腐化等现象。”[11]就是说,一旦承认了“错误事实”,就必须“上纲上线”,否则就是对问题认识不够深刻,“认罪”态度不够端正。从上述事例中可以看出,较为轻度的“上纲上线”一般是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民主主义、封建思想、资产阶级买办思想、崇美思想、洋奴思想等,更严重的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反对毛主席。这些“纲线”是在1949年后的检讨运动中逐渐被确立的,中间也经历了一系列的发展过程。如在最初的检讨中,检讨者通常自觉上到小资产阶级这一层次,而轻易不上到资产阶级层次,因为那样会加重自己的“罪行”。直到“洗澡”运动开始,资产阶级层次也逐渐为检讨者普遍“接受”,随着运动的逐渐深入,“纲线”也在检讨中不断加码,“反右”后,“反党反社会主义”已经普遍地出现了,到了“文革”,“纲线”也达到最高峰。在检讨过程中,还有一个技术性的问题,那就是绝不能直接坦言自己主观上就是反党反人民反革命,因为那样就等于给自己宣判了死罪。特别是“文革”中,检讨者无论怎样无限上纲上线,也决不能坦言承认反毛主席,这是防线也是底线。邵燕祥曾对此有过一段精辟的论述:

在那年月,最高的境界是“无限热爱毛主席”,“无限忠于毛主席”,因此最大的罪恶就是反对毛主席了。大字报和批斗会,“打蛇打七寸”,竭力要让被批斗者承认的,就是“反对毛主席”;被批斗者知道要害所在,坚守的最后防线,也就是“从未反对毛主席”。批斗者进行有罪推定,证据不足则借助于“实际上”;被批斗者不得不“顺竿爬”以求解脱时,便也只承认到“实际上是反对毛主席的”为止。有了这个“实际上”作为过渡和缓冲,虽会带来关于动机与效果的无穷争论,但毕竟对被批斗者是网开一面,批斗者也得以“下台阶”;倘不存在一个止于推论为“实际上是反对毛主席”的中间地带,干脆不折不扣地“真正反对毛主席”,那就非抓起来判刑不可,否则必定成了右倾包庇,立场问题。[12]

一般情况下,检讨者在“上纲上线”中普遍的做法是:“避重就轻”、“避实就虚”、“就低不就高”、“就多不就少”。所谓“避重就轻”、“避实就虚”,也不是要游离于问题,而是要在主要问题中选择相对次要的方面,否则众多的机警的“把关人”(gatekeeper)岂能善罢甘休。所谓“就低不就高”,就是纲线能定到小资产阶级就不上到资产阶级,能定到反党小集团就不上到反革命集团,能定到反马列主义就不上到反毛泽东思想。所谓“就多不就少”,目的是为了避免问题过于集中而采取分散的方式,从而在策略上会降低自己的“罪行”。如纲线定到个人主义上,则与之相关的自由主义、本位主义、改良主义、唯心主义等都要尽量罗列上。纲线定到反革命上,则必然要辅之以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但凡事都要有一个限度,超过限度反而适得其反。如胡风在《我的自我批判》中对自己的错误归结为“这一切当然是我的小资产阶级的立场没有得到改造……”[13],毛泽东在为《人民日报》起草的编者按中就曾严厉指出:“什么‘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和立场,什么‘在民主要求的观点上,和封建传统反抗的人道主义精神,……这种种话,能够使人相信吗?”[14]毛泽东的这段批示在“文革”的小报上曾这样报道:

毛主席还针对胡风在他的《我的自我批判》中用“小资产阶级观点”来掩盖退却,指出:“对胡风这样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反人民、反党的思想,绝不让他在‘小资产阶级观点掩盖下逃跑,而予以彻底地批判。”[15]

思想改造运动中,茅以升在《我的检讨》中一次性给自己扣了英雄主义、技术观点、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保守主义、妥协主义、适应主义、宗派主义、雇佣观点、官僚主义、本位主义、改良主义、温情主义等13顶帽子,[16]但却没有获得通过。理由是帽子太多,不免滑稽,态度极不端正,有失严肃,无奈他只得再次作《什么是我三十年来的主导思想》[17]的检讨。可见,“上纲上线”不但是个手段问题,还是个艺术问题。用好了,事半功倍,检讨“成功”;用糟了,事倍功半,检讨“失败”不说,还会加重“罪行”。

3、追根溯源

承认自己犯有错误,就要深挖产生错误的根源。一般情况下,错误根源主要包括家庭出身、教育背景、社会因素、思想内容、阶级范围等。家庭出身无外乎封建地主家庭、士大夫家庭、商人家庭、小知识分子家庭等。教育背景大体上包括封建家庭教育、封建旧式教育、资产阶级启蒙教育、留学日本、留学法国、留学欧美等教育背景。社会因素主要包括清朝没落时期、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国民党统治时期等所谓的旧社会以及殖民地、敌占区、国统区的社会影响。思想内容主要包括宗派主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民主主义、人道主义、改良主义、本位主义、无政府主义、唯心主义、封建主义、官僚主义、关门主义、帝国主义、法西斯主义、修正主义、狭隘的爱国主义以及相应的名利思想、超阶级思想、超政治思想、纯技术观点、为学术而学术的思想、国际学者思想、名流学者思想、崇美亲美思想等。阶级范围主要指称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封建地主阶级、买办阶级、剥削阶级等。在追溯这些根源时,检讨者一般是本着批判的态度,并且因为检讨的要求或侧重点的不同而特别突出其中的某一方面或几方面。比如重点在强调家庭根源时,就要上溯至父辈甚至祖辈。如南京大学教授黄玉珊在《批判我的“知识商品化”的思想》中写道:“我父亲小时候比较穷苦,拼命读书向上爬,弄到官费去日本留学。回国做了几任事之后,就回家乡养老,买田地,盖房屋,租给别人;靠着剥削农民,使家庭经济一天天的上升。实际上在他的手上不知道要染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汗,而他还时常自诩为‘白手起家。因此他便极端地看重金钱,吝啬到一毛不拔;而且自视很高,看不起那些爬得不顺利的人,同情心几乎没有。这些对我的思想都有很大的影响。”[18]如重点强调教育根源时,不但要深挖自己受教育的情况,同时还要将老师拉下水,并申明自己的态度和认识。如傅鹰在《我认识了自己的错误》中说:“到了米西干(即密歇根——引者注)大学,我的老师巴特尔待我极其殷勤,我心里便非常感激。……因为被巴特尔的小恩小惠所笼络,又因为在五年中在美国发表了十篇论文,使我在学术界向上爬了一步,因此我就对美帝国主义发生了感情,念念不忘,而很少想到它是我们的死对头。……我要控诉美帝国主义。”[19]在没有特别强调或不需要特别强调某一或某几根源时,这些根源一般可综合起来说。如欧阳山的《我的检讨》中就这样归纳说:

这些错误的思想根源在于什么地方呢?在于我的顽固的、小资产阶级的、自高自大、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我生长在城市贫民家庭,从小就养成了自私自利的思想意识。幼年受封建教育和资产阶级教育,加深了这种思想意识,后来又受到帝国主义电影、西欧资产阶级文学和中国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文学的影响,使我在自私自利之外,加上自高自大,又加上我是长期从事写作生活,更使我脱离群众,妄尊自大。1940年到解放区以后,既没有经过什么实际斗争的锻炼,又没有系统地学过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虽然组织上给我的教育很多,但我自己接受的很少。那保留下来的、顽固的个人主义一碰到解放后资产阶级思想的猛烈攻击,立刻就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逐渐向资产阶级投降,成为资产阶级的俘虏。[20]

在追根溯源的过程中,还形成了一些比较固定的表达格式,如在揭示思想根源、阶级根源时常以这样的方式表达:

我的这些错误思想,表现于编辑工作中的,于文坛批评上面的,难道是偶尔形成的吗?不!不是的!是有其根深蒂固的思想根源的。[21]

这样的表达方式在浩如烟海的检讨中是很常见的,而这样做的用意也无非是为了突出检讨者思想认识的深刻,以求得改造者的认可,保证迅速过关。

4、思想参照

所谓思想参照就是要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寻找一个正确的思想标杆,以此映照出错误本身的面目。思想参照的形式比较丰富,从形式上说,有实践参照和理论参照。实践参照是指亲身参与的一些现实运动,从中获得体验和感受。如冯友兰在《一年学习的总结》中说:“我以前并不知道共产党有批评及自我批评的办法,初解放时,虽知有此办法,还不了解这个办法会是一个革命的武器。后来参加过几次共产党员入党及由候选党员转为正式党员的会,看见一个党员于入党之前,必先在群众面前,反复的受人批评与自我批评。……近几个月来,我也试行作一点自我批评,才觉得这种工夫,做下去是无穷的。”[22]其他如“三大运动”、“三反五反”、“四清”、“文革”等,实践性都比较强。这样的参照往往教育效果也最直接、最有效。艾中信教授就曾深有体会地说:“在掀天动地的土改浪潮中,谁也不能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我们或者是被诉苦所感动,引起了阶级仇恨;或者从清算封建剥削启发了斗争情绪;或者看到了农民的高度觉悟而兴奋;或者从老干部的工作态度——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忘我精神,加深了对共产党的热爱。”[23]理论参照在广义上主要是指马列斯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宏观背景,这些理论都是不可避免要谈到的,但可以针对不同问题而有所侧重;在狭义上,可以是一个讲话、一个文件、一个批示等。如思想改造运动中总学委颁布了学习运动文件包括:

斯大林:《十月革命的国际性质》

毛泽东:《新民主义论》的第三部分《中国的历史特点》、第四部分《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

斯大林:《与英国作家威尔斯的谈话》(见1951年11月14日《人民日报》)

毛泽东:《整顿学风党风文风》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毛泽东:《反对自由主义》

刘少奇:《论人的阶级性》

刘少奇:《党员思想意识的修养》(节录《共产党员的修养》)

列宁:《论纪律》(根据《整风文献》节录)

斯大林:《论自我批评》(根据《整风文献》节录)

列宁:《青年团的任务》

毛泽东:《改造我们的学习》

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招待高级学校工作人员宴会上演说》[24]

这些文件作为思想改造运动期间检讨者的主要理论参照,也是日后检讨者离不开的思想指南。“文革”时期,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最新指示”则是最前沿、最有权威性的思想参照。思想参照还有主动和被动之分。主动的思想参照是指检讨者主体主动、自觉地针对党的各种理论、文件、讲话、批示、命令等作出的反应。如《文艺报》编辑部所做的《〈文艺报〉编辑工作初步检讨》中写道:“四月二十一日,各报纸刊载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我们读了之后,非常兴奋,在我们学习斯大林同志和毛主席的文章之后,更认清批评与自我批评在中国今天情况下的重要,因此对于我们的编辑工作,有很大的指示和启发。”[25]被动的思想参照是指那些有针对性的批评和检举。如李长之的《我在关于〈武训传〉的讨论中获得了教育》中指出:“直到读到贾霁同志的《不足为训的武训》、杨耳同志的《谈陶行知先生表扬〈武训精神〉有无积极作用》、汪曾祺同志的《武训的错误》等文,才使我从许多错误思想里解放出来。”[26]这些批评或检举的文章自然就成了李长之检讨的思想参照。冯雪峰的《检讨我在〈文艺报〉所犯的错误》就是直接针对袁水拍在《人民日报》上的批评所作的呼应:“在十月二十八日的《人民日报》上,袁水拍同志严厉地批评了《文艺报》在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讨论中所采取的错误态度。这个批评是完全正确的,是把《文艺报》的这个错误的实质和严重性完全揭露出来了。”他为此检讨道:“在我的一些错误的思想和一些不好的作风的影响下,《文艺报》的编辑工作上就产生了许多如《人民日报》所批评的现象。”[27]批评作为直接的思想参照在文艺创作和研究领域运用得最为频繁,这一点只要翻看当年的《文艺报》,便能得到证实。思想参照还存在稳固和变化的特点。一般情况下,在理论意义上阐释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相对来说比较稳固,可以随时随处引用,特别是在进行抽象的、空洞的理论说教时,可谓铁打的营盘。而其他一些应用性较强的思想参照却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在1949年后的短暂时间内常作为思想参照,但是到了1958年后,便不合时宜了。周扬、林默涵、刘白羽等“十七年”期间“一贯正确”的思想到了“文革”则变成典型的文艺“修正主义”而受到批判。“文革”中,“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的口号随着“九一三”事件的发生而变成“批林批孔”。即便是作为毛泽东思想“窗口”的《毛泽东选集》,在出版和修订时,也是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增补、删减了大量的内容,如果选取了不当和不合时宜之处,也是要担负责任的。

5、整改举措

整改举措是指可以检验检讨者对错误认识的程度和克服或改正错误的具体措施是否得当的方法和手段,一般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指具体的整改措施。如北京《新民报》在《关于发表“清除旧文艺中的色情毒素”错误文字的检讨》中强调,为了挽救损失,编辑部作了如下的决定:

(1)公开检讨,承认错误。

(2)改进《文艺批评》的编辑状况,决定成立一个三人小组来编。

(3)加强对副刊工作的思想领导,提高编辑同志的思想水平。

(4)坚决反对发稿的无政府状态,健全审稿制度。[28]

二是指改正的决心和努力的方向。如金岳霖所作的《批判我的唯心论的资产阶级教学思想》中的最后一部分即以“决心”为题写道:“我不愿意只参观革命,也不愿意只参观人民的建设事业。我要参加这个光荣的伟大的事业,不但一二十岁的人要参加,三四十岁的人要参加,五六十岁和七八十岁的人也要参加。我快六十了,我从前是对不住人民的人,是有罪过的人;从现在起,我要做一个新人,要做一个名符其实的人民教师。我要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甚至于五年十年。只要我不断地努力,我一定会成功的。”[29]当然,这种抽象的描述并不一定要落实到实践中,丁耶先生在《检讨春秋》中披露说,在自己代写检讨给别人拟定“罪行”时,“‘检讨的主人还想不通呢,说什么‘帽子太大了,白纸黑字,将来放在档案里是个历史问题呀。我硬说服了他们,此一时,彼一时也,他们说你啥,你就承认,免受皮肉之苦,只要活着,就是胜利,我不相信他们的天下能坐多久,有一天真理会战胜邪恶的。”[30]显然,丁耶先生既有如此认识,那么他自己所写的检讨中的整改措施也自然是一种应付的产物了。相对于理论性的整改措施,实践性的整改措施在制定时就充分考虑了实践性和可操作性,在随后的实际工作中,也都得到切实的贯彻和执行,因而效果也最直接、最明显。一般是不存在虚假和蒙混过关的现象的,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也不敢光说不做,空话连篇。

6、总结展望

一般在检讨书的结尾部分还要有表示谦虚的结语和对未来的展望或号召。结语一般要态度真诚、老实,如北京农业大学教授戴芳澜在《从头学起从新做起》文末写道:“这篇自我检讨,尚嫌粗枝大叶,不够深刻。个人还有很多缺点尚未加检讨,希望过去和现在的同事们,新旧的同学们,朋友们不客气的对我提出意见,帮助我的改造。让我们大家在思想战线上取得一个辉煌的胜利。”[31]展望一般要高亢而凝重,如郭沫若《在毛泽东旗帜下长远做一名文化尖兵》中写道:“朋友们,请提高警惕吧!我自己是很久以来便感觉着惶恐的。我很希望能够不断地进行改造,彻底地‘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非有十年八年的长时间不可,从今天起,就再来个‘十年八年的长时间吧。只要一息尚存,我总要不断地警惕,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改造自己,不断地改进自己的工作。我要努力争取,在毛泽东旗帜下长远做一名文化尖兵。”[32]到了“文革”时期,总结展望还增添了许多新内容,如邵燕祥在检讨中写道:

我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充当过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放毒的工具,对党和人民,对毛主席是犯了罪的。但我有决心用行动来改正自己的错误,革面洗心,重新做人,在后半生我要跟定毛主席走革命的路。在今后工作中也许还会犯错误,但我一定拼尽全力避免犯方向路线性的错误,犯了错误就力求迅速彻底地改正。

关于对我应作怎样的处理,我完全相信群众、相信党。

最后,我再一次衷心祝愿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33]

在具体检讨中,上述六条可以说是基本必备的,但因具体情况不同也会有所变异,或者重点强调其中的某一项内容而弱化其他内容,或者将其中的某一方面再细化为两点、三点。但无论怎样变化,八股文风作为检讨书在实践中的结晶,已成为其显著的标志和最重要的特点。

1985年,萧乾提议建立“文革”纪念馆;1986年,巴金提议建立“文革”博物馆;1999年,徐友渔在接受李辉的访谈时提及应设立一个“文革学”学科,从最基本的资料做起。[34]2001年,丁帆在《建立“文革学”的必要性》一文中说:只有“当‘文革学在中国真正成为一门被研究的学问时,当它真正成为我们民族进行反思的资源时,我们才有可能真正从‘文革思想的废墟上站立起来,成为一个直立行走的大写的人!”[35]同时,崔道怡开始呼吁建立“向阳湖学”。[36]与建立“文革学”和“向阳湖学”相关也是同样重要的,是建立“检讨学”。因为对于这样一个历时长久、覆盖面之广、影响之深刻的历史现象,如果缺乏针对性、规模性、深入性和持续性的学术观照,反思是难以深入的。尤其是作为一个充溢着“检讨文化”的大国来说,缺少这样一门学问不足以总结中国历史的全貌。

[1]《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72页

[2]沙叶新:《“检讨”文化》,《随笔》,2001年第6期,第9-10页

[3][11][20]《人民日报》,1952年2月15日

[4]《文汇报》,1957年8月22日

[5]《新华日报》,1952年5月28日

[6]《光明日报》,1952年4月17日

[7]《聂绀弩全集·运动档案》第10卷,武汉:武汉出版社2003年版,第196页;下划线为办案人员所加

[8]《人民日报》,1951年4月15日

[9]《人民日报》,1957年7月19日

[10]《思想改造文选》(第三集),北京:光明日报社1952年4月编印,第47页

[12]邵燕祥:《人生败笔——一个灭顶者的挣扎实录·序》,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

[13][14]《人民日报》,1955年5月23日

[15]李辉:《李辉文集·文坛悲歌》,广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231页

[16]《光明日报》,1952年2月21日

[17]《光明日报》,1952年8月13日

[18]《新华日报》,1952年4月2日;《思想改造文选》(第五集)在选入时作了修改和补充;本文选自《思想改造文选》,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52年7月编印,第5页

[19]《人民日报》,1952年4月5日

[21]王淑明:《从〈文学评论〉编辑工作中检讨我的文艺批评思想》,《人民日报》,1952年1月10日

[22]《人民日报》,1950年1月22日

[23]《土地改革与思想改造》,《光明日报》,1950年3月21日

[24]《中央关于京津高等学校教师思想改造学习的主要情况和经验的通报》,《宣传通讯》,1951年11月20日

[25]《人民日报》,1950年5月21日

[26]《人民日报》,1951年5月27日

[27]《人民日报》,1954年11月4日;另见《冯雪峰文集》(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63页

[28]《人民日报》,1951年8月25日

[29]《光明日报》,1952年4月17日

[30]丁耶:《检讨春秋》,《作家》,1985年第8期,第33页

[31]《光明日报》,1951年11月22日

[32]《人民日报》,1952年5月24日

[33]邵燕祥:《人生败笔——一个灭顶者的挣扎实录》,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页

[34]参见《历史研究不能留下空白》,李辉、应红编著:《世纪之问:来自知识界的声音》,郑州:大象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234页

[35]《文论报》,2001年11月1日

[36]李城外:《将来应建一门“‘向阳湖学”——访〈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崔道怡》,《咸宁日报》,1999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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