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本小说的话语空间
2009-02-25肖敏
肖 敏
“文革”时期,文学作品失去正常的创作和发表条件,在造纸和印刷术发明的故乡中国大陆,许多文学作品不得不通过人工抄写的方式流传,这是在特殊历史时期发生的特殊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
“文革”地下写作中,与诗歌相比较,散文、小说的成就要低。特定意义上的“文革”地下手抄本作品,多指小说类的手抄本(尤其指传奇娱乐类的小说)。
手抄本小说是对“文革”主流文学的一种侧面的反抗。“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之所以能流行,其直接原因是“文革”主流小说的审美样式千篇一律,难以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并且由于“文革”激进主义政治文化政策的影响,大量古今中外书籍被列为毒草,不少被销毁,全国多数公共图书馆关闭,人们所能阅读的小说作品极其有限。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开始自发地进行文学创作,具有民间文学特征的手抄本小说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流传。尽管诗歌篇幅短小、传抄更为便捷一些,但诗歌的传抄远不及小说那般广泛,主要是因为小说在故事性、情节性、消遣性方面,更胜一筹。而“文革”后期单调的文化语境和凋敝的出版现状,都促使人们“不辞劳苦”地传抄这些手抄本小说,聊以安慰单一的精神世界。
“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带有现代启蒙色彩的小说,一类是传奇娱乐类的小说。从传抄的广泛程度来说,后者更为人知。
“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中带有现代启蒙色彩的作品,一般艺术水准较高,如:张扬的《第二次握手》、靳凡的《公开的情书》、赵振开(北岛)的《波动》、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张扬的《第二次握手》是“文革”期间传抄最多的手抄本小说之一。
在文化知识遭到忽视与排斥、禁欲主义大行其道的“文革”期间,《第二次握手》在“文革”时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人们竞相偷偷传抄,是因为作品所大力彰显的知识与爱情的主题,契合了特殊时代的人们的精神需求。
“文革”中还有一类手抄本小说更为风行,它们往往具有特殊的文化内涵和社会学意义,这就是带有传奇娱乐色彩的小说。这类“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的作者多不详,在传抄过程中,有的传抄者根据自己的文字功底和生活经验,对作品加以修改,并在不同的时间再陆续传播出去。由于存在着传抄者的再加工、再创作现象,同一部手抄本小说可能会有不同的版本出现。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保存方面的问题,传奇娱乐类的地下手抄本小说很难统计数量了。这类小说的流传面非常广泛。
“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种类繁多,《梅花党》和《一只绣花鞋》被认为是其中的代表作。这两个故事掺杂了凶杀、恐怖、侦探、艳情等诸种因素,体现了“文革”地下传奇娱乐类手抄本小说的整体风貌。
《梅花党》和《一只绣花鞋》的原作者较难考证,在流传过程中,这两个故事又互相交叉、杂糅,先后被冠名为《梅花党》、《一双绣花鞋》、《一张梅花图》、《三朵梅花图》等。
“文革”期间这类故事非常之多,版本复杂,“一只绣花鞋”的故事也被塞到“梅花党”的故事中进行叙述。据统计,“绣花鞋”和“梅花党”故事的版本有三十几种之多,但故事元素大致如下:解放前夕,国民党政权崩溃之前,曾秘密成立了一个梅花党组织;梅花图案成为海外特务和潜伏在大陆特务之间的接头暗号;一只(或一双)诡秘的绣花鞋泄露敌人的蛛丝马迹;我敌特工作人员挫败特务的破坏活动。
在“绣花鞋”和“梅花党”(也包括《叶飞三下江南》、《远东之花》)等故事,都塑造了无产阶级的英雄形象。在十七年文学中,长篇英雄传奇小说也曾经塑造过具有超人胆识和非凡武艺的革命英雄形象,借以表现新民主主义革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走向胜利的历史命题。在这些作品(《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等)中,过于紧张刺激的传奇故事、富有草莽英雄色彩的主人公形象、大团圆式的结局、才子佳人式爱情的点缀描写,都显示它们对中国古典小说资源的借鉴与倚重。有时,这种借重的成分过多,导致在小说的某些地方,传奇色彩掩盖了政治主题,譬如,《林海雪原》问世之初就受到了“主人公(杨子荣)形象过于匪气”的指摘。但杨子荣们的形象牢牢契合了人们对草莽英雄的期待心理,以至于在“文革”手抄本小说中的英雄人物身上,不难看到杨子荣的影子。
龙飞、叶飞、陈刚这些无产阶级英雄人物,与杨子荣一样,都是被政治意识形态纳入到体制内的英雄人物。尽管前者的冒险经历有了更多现代色彩,如会驾驶飞机、懂得现代侦破技术、熟悉先进武器的使用,但他们已经没有杨子荣身上残留的草莽气息,是被彻底规训的无产阶级英雄。就人物塑造来说,“文革”传奇娱乐类小说与“文革”主流文学中的反特小说,如《“04”号产品》、《红石口》等并没有太大差别。非但是人物塑造,这些小说(尤指反特小说)的主题方式、思想表征,都是与“文革”主流意识形态相互应和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革”传奇娱乐类小说不太可能具有《第二次握手》、《波动》、《公开的情书》等启蒙地下小说的思想性和叛逆性。
在“文革”特殊的现实语境中,地下手抄本小说能够如此流行有内在原因。朱大可回忆:
当时我们读书非常快,通常是晚上八点左右,书被一个人送达,第二天早晨八点,书就会被另一个人取走。我往往只有十二小时的阅读时间,在15瓦的灯泡光亮下,我总是能够在下半夜之前先把全书浏览一遍,再用剩下的时间细读一些重要的章节。天亮的时刻,当我交出上百万字的大书,就像交出一个被榨空的钱袋。筋疲力尽,但心情很愉快。[1]
实际上“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的创作和传抄,有着更为深层的文化因素,否则,很难解释这些作品何以深深影响到少年朱大可的阅读经历。表面看来,“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中的多数并没有超出“文革”主流文学的阶级斗争叙事之外,且在人物塑造上,要刻画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内容似乎没有太多“破绽”。然而,朱大可们当年之所以被手抄本小说深深吸引,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这些小说与“文革”主流小说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这些小说本身存在着某种“越轨”之处。
在“文革”的现实文化语境中,这类传奇娱乐类手抄本小说着意表现反特斗争,从表层结构来看,是对阶级斗争政治话语的自觉靠拢;从深层结构来看,则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叙事框架之下表达凶杀、恐怖、侦探等内容——而这些内容恰恰是“文革”主流小说所匮乏的。换言之,“绣花鞋”和“梅花党”等手抄本小说,是以合法的故事外壳表现“越轨”的内核。在这些作品中,不可避免地形成了某种悖论:一方面,要表现阶级斗争的中心话语;另一方面,又要防止“越轨”的因素损害到主要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但在手抄本小说中,“越轨”因素有时却是难以避免的,这主要体现在:对情节刺激性的追求可能会遮蔽政治话语的无误表达;龙飞们要面临更为复杂的环境,要面临更具体的强大诱惑;小说对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揭露,可能会陷于对其带有“惊羡”色彩的描绘中。
更重要的是,这类作品不再将叙述的重点放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上,而是着意渲染情节的刺激和气氛的恐怖,如看守医院太平间老头的假驼背(装着发报机)、被挖了眼睛的女尸(左眼是假眼,实乃微型照相机)、变成恐怖绿色的尸体(尸体里装满了烈性炸药)、穿着诡异绣花鞋的高楼修女等等。这些匪夷所思的情节,尽管极大程度地渲染了阶级斗争的恐怖,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却迎合了处于政治禁忌中的人们对犯罪和恐怖的猎奇心理,使读者过多地关注刺激性的故事本身,而较少受到政治意识形态的训诫,从而使其产生对主流政治话语的疏离心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绣花鞋”和“梅花党”是已经斜溢出“文革”主流文学的范畴之外了。
从人物的塑造说,“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品性要更远地游离于革命英雄人物的“纯粹”要求之外。杨子荣们面对的是一目了然的黑暗世界:座山雕的老巢、日本鬼子的堡垒和监狱等,龙飞们面对的则是资本主义花花社会和未知的特务组织,并且还要面对种种复杂的诱惑:金钱的、美色的诱惑。性的诱惑力对主人公形象的塑造有着复杂的反作用。在“绣花鞋”、“梅花党”、《地下堡垒的覆灭》、《一缕金黄色的头发》中,都有这样的情节:我方反特工作人员当年均被派遣去接近美丽迷人的女特务,与之有过交情,若干年后,反特人员利用这个交情为突破口将敌人一网打尽。在这个过程中,我反特人员会近距离接近女特务,彼此有过性诱惑(女被男的风度和外表所倾倒,男不得不虚与委蛇、甚至主动诱惑),但在关键时候,我反特人员都没有与女特务发生实质关系,他既利用了性吸引力去获取了情报,也保持了身体的“纯洁”,既而保持了革命事业的纯洁性。尽管龙飞们保持了身体的“纯洁”,始终与女特务保持了距离,但这个复杂的诱惑和被诱惑的过程本身,却使其难以保持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纯粹”品质。
“绣花鞋”和“梅花党”等故事的传抄和流行,与“文革”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建构和“文革”期间大众文化心理有密切的关系。1949年后持续有效的国家意识形态的宣传和规训,已成功构建了阶级斗争的中心政治话语;“文革”前期的批斗、大串联、大规模武斗,极大地渲染了全民革命的社会氛围。“文革”中后期,随着运动高涨期的过去和林彪事件的发生,政治文化秩序进行调整和整顿,国家上层展开了复杂的斗争,社会上出现了政治意识形态方面的奇异想象,在民间,迷信活动也开始泛滥。有学者这样回忆“文革”中后期的民间养生运动,“广泛的政治死亡引发出对生命的酷爱。民间养生运动的火焰,竟然在1967年就已被点燃,那是‘文革最酷烈的时期,国家权力机器全面瘫痪,广场革命席卷整个中国。一些人在自杀的道路上狂奔,而另一些人却在探寻永生的秘密。解放军是养生运动的先锋。军队医生发明或推广了各种疗法,从针刺麻醉,到鸡血疗法”。[2]这种民间养生运动,其实有着相当的迷信背景。归纳起来,主要是因为,民众对“革命”这个中心话语的想象方式,出现了一定变化,革命的神秘主义开始蔓延。
法国大革命和中国“文革”是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中发生的政治事件,但它们在革命的民众心理上不无相似之处。具体就“文革”来说,在当时的近乎封闭的政治环境中,神秘主义社会氛围的滋生,是极其自然的。手抄本小说的内容及其传抄过程,不乏相当意义上的神秘主义色彩。反特小说中,屡屡有作品隐晦地提到国家上层的权力斗争,如《一只绣花鞋》、《叶飞三下江南》中都提到了阶级敌人要炸毁武汉长江大桥的阴谋,这显然是对民间流传的林彪企图行刺毛泽东的秘闻的加工。除了炸长江大桥外,各种反特手抄本小说还有炸密云水库、炸北京火车站、孕妇携带假婴(实乃炸弹)等细节,这些都是当时各类神秘传闻的翻版。
就传播机制来说,“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是通过人工抄写的方式进行的,这种方式本身就有某种神秘色彩。尽管传抄这类娱乐猎奇小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危险,但这类小说毕竟不是被“文革”主流文学所正式接纳的作品,传抄它们总是有着某种“历险”的神秘意味。因而,传抄者在传播和阅读的过程中,会体会到“逾矩”所带来的心理满足感,而从集体无意识的角度来说,这种集体“越轨”行为(传抄通常在同学、同事、朋友等集体的圈子里进行),能使人们间接体会到某种“同盟者游戏”的快乐。“文革”期间,人们的精神生活十分贫乏,这些神秘、恐怖的带有民间故事意味的手抄本小说,无疑能刺激人们的阅读神经,继而达到缓解其现实压力的目的。
在“革命”成为“图腾”的年代里,以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手抄方式去描绘“革命”,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行为——这种行为可能导致对革命的消解。在“文革”主流话语中,革命是神圣的、崇高的、始终占据着历史发展的主动权;革命的过程是凯歌高进、格调高昂的。任何可能损坏革命的高昂主调的行为,都是要被摒弃的,然而,“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却充满了血腥、杀戮和恐怖,小说基调有“阴沉”之嫌。且不说《一百个美女的塑像》、《303号房间的秘密》这样单纯的侦破小说,里面有大量对杀人过程进行细细玩赏的片段描写,就算《一只绣花鞋》、《地下堡垒的覆灭》这些反特小说,也并未将主要笔力放在弘扬革命理念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对革命的僭越。
在“文革”传奇娱乐类小说中,围绕着革命这个图腾中心,出现了种种禁忌以及对禁忌的僭越。在弗洛伊德看来,禁忌即是附着在人或鬼身上的一种特殊的神秘力量,它们能够利用无生命的物质作为媒介加以传达,是维护原始人的神和图腾的一系列规范、戒律。“随着禁忌的推移,那种原始的想从事禁忌事务的欲望依然继续存在着。他们对禁忌事物必然采取某一种矛盾态度。在潜意识中,他们极想去触犯它,却害怕这样做,正因为他们想做,只是恐惧战胜了欲望罢了。”[3]“文革”期间,革命是图腾中心,是绝对禁忌所在。然而,“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却以传奇、血腥、恐怖等因素对禁忌进行了种种僭越。随着作品对我敌特人员深入到台湾、海外等地破案的历险经历的描绘,读者也能借此窥见资本主义“腐朽世界”的繁荣景象,而“文革”中的物质条件是十分匮乏的,阅读这些小说,读者们也能满足自己的某些好奇心理。革命是要求摒弃物质享受的,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拒之千里,“文革”地下传奇娱乐类小说却对之进行了细细描摹,不无把玩之意,这也是对“革命”的僭越举动。
这里还要提到的是《少女之心》。《少女之心》是“文革”地下性文学的代表作,“文革”结束前后,这部作品被广泛传抄,一直被视为黄色小说而遭到严厉查禁。从内容上来看,《少女之心》是一部没有什么文学技巧的“性小说”,但在“文革”的极端禁欲的环境中,这部作品在广大青少年中却发挥了类似于性启蒙读物的作用。另外,从深层意义来说,《少女之心》的存在,实际上以一种变态的方式反抗了“文革”的压抑人性的政治体制和文化体制,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僭越:以性想象和性描写的方式对革命的禁欲主义进行僭越。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并没有什么价值。然为何普通读者要以人工抄写的方式传播文学作品(而且文学质量不高),这就涉及到更为深层的政治、文化命题。
[1]《少女之心:70年代“黄色手抄本”的性启蒙》,http://cul.sohu.com/20080915/n259567503.shtml
[2]朱大可.《1967年的鸡血传奇》[J].领导文萃, 2007, (2 )
[3]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 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