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从修炼到战斗
2009-02-23何林静
何林静
FROM PRACTICING TO COMBAT
有的人注定一辈子当大官,有的人注定一辈子当大款,有的人注定一辈子当大师,都是修炼的结果。”
关于画家柏林的三个片段
在画家柏林的人生中,有三个片段是他很难忘记的——
片段一:柏林出生于书香门第,外婆和舅舅都是从事绘画工作的。一次,舅舅在家中作画,用铅笔画了一个茶壶,画好以后舅舅把画作立在书桌上便出去了。小柏林放学后回到家,口渴得要命,看见书桌上的“茶壶”,伸手就去端,画板倒了,他这才发觉原来不过是一幅逼真的铅笔画而已。绘画竟然能达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小柏林开始对绘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后来的执着,也许都是由这个无法盛水的“茶壶”开始的。
片段二:前年,柏林的《长鹤》以12万的价格卖出。十几万的售价对于现代艺术品收藏领域来说,实在是不怎么起眼,但创作得到市场认可这件事本身,却远远超出了金钱的意义。这件事对柏林来说,也许是人生中的重大转折,从此,他走上了职业画家之路。
片段三:2008年5月,朋友约柏林去四川银厂沟写生,临出发的时候,却突然有事让柏林未能赴约。5月12日,汶川地震发生,在银厂沟写生的朋友一个都没有回来。这件事对柏林的影响很大,生命在大自然面前竟是如此脆弱,人应该在有限的生命中努力创造出最大的价值。从那时起,柏林的生活突然变得简单了,关掉手机,独自搬进农家小院,潜心创作。自此,绘画终于成为与他人生相伴的另一个伴侣,无论多久,他都不会离弃。
绘画生涯
第一次见到柏林的人,都会对他的络腮胡留下深刻的印象。见他的那天,是在他家,他一开始就向我道歉,说凌晨三点的时候突然灵感迸发,于是翻身起床开始创作,直到现在,所以根本没时间收拾自己的大胡子。其实,在我看来,他根本就不需要怎样去刻意修饰。那份艺术家特有的风范,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具备的。
在他小有名气之后,很多人质疑,觉得他是因为拥有比常人优越很多的物质条件才能比别人更快地走向成功。当然,这种质疑不是没有道理,一个日日为生计奔波的小职员是不可能有这份闲情雅致对月作画的。对此,柏林告诉我说:“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的确可以让人安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不需要考虑生计的人多了,而愿意每天在干燥简陋的画室里一呆就是10小时的人却屈指可数。”其实,提起柏林的绘画生涯,也许并不像人们眼中所看到的这般一帆风顺。
因为那个特殊年代的缘故,柏林在15岁那年就进了部队当兵,但他从未放弃过对艺术的学习与追求。每天坚持用绘画的形式记录下自己军旅生涯的点点滴滴。1978年恢复高考,柏林抱着好玩的心态报了名,却不料以高分的成绩被四川美术学院录取。当时柏林想学的是国画,因为那个时候国内能看到的油画都是苏联画家的作品,而柏林并不喜欢这些大眼睛、高鼻梁的画家的所谓“大作”。但命运却跟柏林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在没有填报陶瓷专业,没有接触过任何陶瓷方面的学习,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制作陶瓷的情况下,他被分到了四川美术学院陶瓷专业。当时,在柏林看来,陶瓷无非就是跟烧制饭碗、泡菜坛子打交道,他差点儿就放弃了。实际上,柏林在进入大学后,学了一年,是画画,第二年还是画画,第三年,还是学的画画。直到最后一年才接触到陶瓷,而且主要是学习陶瓷的线条造型,以及陶瓷的图案和绘画。学习的时间长了,柏林对陶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兴趣,觉得陶瓷是一种综合性的艺术。
真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在柏林打算投身陶瓷事业之际,国内的陶瓷市场出现了不景气的局面,一家接一家的陶瓷企业纷纷宣布破产。英雄无用武之地,柏林怀着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去到了海南,用当时最时髦的话说,这叫“下海”,就这样柏林当起了酒店总经理,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商人。
艺术家就是艺术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柏林每天都在琢磨,海南的酒店成千上万,如何才能与众不同,创出自己的品牌呢?他想到了自己的专长——绘画,凡是在他的酒店一桌一次性消费满1000元的,就可以推选一个客人,柏林免费为其作画,完成后将画像挂在酒店的墙上,一个月后归客人所有。点子出来后,柏林经营的酒店大受顾客欢迎,第一年就赚了个钵满盆满。
从商的那些岁月,柏林的生活被物质堆积,名车、豪宅、名品、奢华、应酬、官场,这一切都是柏林曾经所经历过的过往,每一天的日子都是跟钱打交道。终于,在柏林“赚足了够花一辈子的钱”的时候,他选择了弃商从艺。两年前,他结束了所有的生意,在乡村租了房住下,关闭了所有的通讯工具,一心一意搞起了绘画创作。圈儿里的朋友开始流传说“柏林肯定是疯了”,但柏林却说:“我不能左右别人,但是我可以决定自己。有的人注定一辈子当大官,有的人注定一辈子当大款,有的人注定一辈子当大师,都是修炼的结果。”
是的,绘画这条路太苦了,柏林怎么能做到一直这样走下去呢?我没有把这样的傻问题问出口,从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答案,一切的苦,都觉得是自己理所应当承受的,也就不觉得不公平。
绘画以外
在现代艺术品收藏领域,很多人一夕获得巨大的利润,也有很多人因此而倾家荡产。我问柏林,作为一个真正的行内人,对投资艺术品收藏,有什么建议。他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思考了大约两分钟:“投资艺术品行业和投资其他任何行业没有不一样,关键是,你要懂。不懂,就不能正确判断价值,不能判断价值的投资,难道不是盲目投资吗?”他也告诉我说,自己身边有很多朋友都希望他能够帮助他们投资这个行业,全被他拒绝了。拒绝的原因是,他觉得画作经受市场的检验,希望被市场认可,这是正常的事情,但如果自己在画画之外,也跨入这个行业最世俗的一边,那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全神贯注地画画了。
从一开始决定全身心投入绘画,到后来真正做到心无旁骛地创作,柏林整整花了两年的时间,但他说“其实‘顿悟只是一瞬间的事。”在采访过程中,“顿悟”这个词被柏林反复提起过很多次:“我是在汶川地震后的某个清晨突然就顿悟了,就像一盆浑浊的水被澄清了,在意的东西跟以前变得不一样了,以前可能对名利的渴望更大,现在却豁达了,并且存有感恩之心。”
几个月前,柏林搬回了自己位于大学校园内的老房子里,几十平米的小屋,简洁现代的家具,阳台上,成群的鸽子正在悠闲地晒着太阳,大幅的油画挂在客厅的墙壁上显得格外醒目,桌上摆着招待客人的瓜果点心,生活味十足。柏林说:“最近这两年里,已经搬了几次家了。每回搬了家,过不了多久朋友就全知道了,今天这个来找你喝茶谈心,明天那个来找你吃饭叙旧,常常是刚想到一个题材,正要动笔,就被突然到来的朋友打断了。这下好了,谁也不会想到我居然会搬回几十年前的旧房子。”现在,他每天早上九点起床,吃过妻子为他备下的早饭后,就开始工作,在工作室一呆就是一整天。没有了昔日的高朋满座,告别了曾经的灯红酒绿,但柏林一点儿也不觉得枯燥。他开始真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对周遭物质需求慢慢降低,衣服可以穿就好,食物可以饱肚子就好,完全没有了中产阶级的小资情节和炫耀心理,面对的是自己。世上能真实面对自己的人实在不多,柏林是一个,真实的面对自己,明确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渐渐懂得之后又返回到最初,找到最初的自己。
绘画以内
对于绘画的热爱,柏林是真实自然的,如同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的简单明了。创作中的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不正常的,处在一个非常的状态里。
“别人现在看我,都觉得是不错的,很好的。我应该知足了。但是你要说我已经彻底顿悟了,那是假的,这很难做到,也是我追求的终极目标。我不想把自己装扮成一切都很好的样子,西装革履,彬彬有礼。实际上我经常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然而我也喜欢这种混乱,这种混乱带来创造力。我喜欢改变,为的是把自己完全原本地呈现出来。面对绘画,我只有三个字——我来了。”
只有内心沉静的人才能对事物表现出如此的自信,或者说是一种内敛的狂傲。他非常明确,自己将要怎样。
06年柏林弃商从艺,经历了寻山访水,高产量的创作,作品大卖特卖的幸福而又艰难的时光,眼前这一切都变得崭新。他的风格在改变,完全的改变。“我正在创作的一系列油画叫‘红色污染,主要是人物肖像,里面有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是被‘红色污染了的一代人。”在这些肖像里,看不到狰狞的面容,夸张的造型,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没有猥琐的仰视,也没有狂妄的俯视,这就是柏林。他告诉你,这只是一幅画而已。
当问到“红色污染”系列画作的价格定位时,柏林笑了:“我从不担心市场会不接受,担心别人忘记我,我是艺术家,不是明星。也许以前我会有所担心,但现在不会,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完整地展现出来。我的价值通过市场的价格表现出来,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我要把这些外在的干扰抛开,专心在画画上,才能有更好的作品出来。这是一场战斗,与世俗的战斗,但最终还是与自己的战斗,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这是矛盾的。这种矛盾与我的命运纠结交错,这是我需要承受的,在享用这一切给我带来的所有的同时,我还必须承受它的另外一面。”
往往年轻时极端暴戾的人,都会随着年岁的流逝越发的趋向平和,看透世事。生活与画画交织的状态,带来高与低的拉扯、碰撞,最终与命运妥协,但整个人生的坚持值得敬仰,艺术虽然总是假戏真做,但柏林却还是喜欢它单纯浪漫的一面,向其中注入精神的力量,从而自视内心,并且慷慨地与所有的人分享。
想起《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给中国人唱戏也是唱,给日本人唱戏也是唱,别人都说他是汉奸,那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想唱戏,只是为了唱戏。有过人前风光的好时候,那是他的骄傲,也有难过的时候,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唱戏,就这样简单。
艺术家,就该有艺术家的生活
尽管把绘画当成生活,但柏林也有属于自己的,外人不能轻易走进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生意,也没有太多纷繁的事务,它是柏林的私人世界,只分享给他挚爱的人们。
第一个世界,当然是他与妻子和孩子们的家庭生活。在采访中,说到自己的妻子,柏林无数次用“老夫老妻”这个词来形容。两人习惯于“相敬如宾”的相处方式。如果说很多男人不能完成自己的梦想,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家庭的压力,但柏林无疑不属于这其中之一。
第二个世界,是他自己画笔下的世界。当他拿起笔,开始画画,他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说,自己笔下的每一幅画,都是自画像,那些画中展现出来的人与人,人与城市之间,亲密而又疏远的关系,正是他内心对周围,对整个世界的洞察和反思。这种创作的过程,他享受孤独。
第三个世界,是他与朋友的世界。柏林很认真地对我说:“我的朋友,只希望真诚。”他从不愿意为自己的事情去麻烦别人,更不原意开口求人帮忙。但如果朋友有需要,他却总是第一个伸出援助之手的人。
采访手记
第一次见柏林,是在他家。气度不凡的他走出来,大家都在心底暗暗喝一声彩。
约了摄影师一同前往,为的是能拍下生活中的柏林,却不料遇上家中停电。我们站在临窗的地方聊天,旁边摆放着一张由床改造而成的巨大书桌,柏林每天就在这里创作,上享阳光俯瞰绿色。他把书桌上的几幅画作摊开了,一一为我讲解。之后,他见我研究他家阳台上一袋米,告诉我那是他妻子喂鸽子的。他妻子有行善积德的习惯,她会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把米撒在阳台上,方圆百里的鸽子都来这里吃食休息。
第二次见他,是在一个严冬的午后,我提议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便于拍照,他便带着我们一席“不速之客”去了江边喝茶,凉风习习下我们畅谈得相当愉快。其实,曾在见他第二面之前,我已向熟悉他的朋友打听过:“柏林是个怎样的人?”对方说,他很出名,在绘画界非常强,学校里,但凡他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是的,一直以来,睿智、大气的男人,是出现在小说和电影里的,而当柏林“哗”地一下出现在大家面前,也许,成全了大家对画家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