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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青铜的目的

2009-02-21赵燕玲

草地 2009年6期
关键词:青铜汶川

赵燕玲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四川羌族诗人羊子,也就是《神奇的九寨》词作者杨国庆。目前,羊子工作在汶川县文化体育局,主编着羌族中国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惟一文学刊物——《羌族文学》。

对于羊子的记忆是淡淡的,几年前,不知是在哪儿翻看过他的第一本诗集《大山里的火塘》和关于他的一个专访,至于他的容貌在印象中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因自知文字功底粗浅,从不敢正式地写诗,惟恐亵渎祖先赐予我们的文字,所以对于真正的诗人和诗,我万分崇敬。在羊子的博客里细细品味他的诗与文字,为他作品的空灵与纯净而震撼,为缠绕在每一个字、每一行诗句中或深或浅的忧虑而感动。

“只能在忽然的月色下,流淌一些热和冷的心情。”——羊子《关于故乡的话》

每一个字是灵动的,仿佛都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蕴含着羊子深厚的积淀,而这种积淀所必需的热爱与坚守是无与伦比的,折射着他对生活,对民族文化与文学的态度。

羊子的诗中有这样一首:

所有青铜

都是天生的

庄稼一样生长在大地深处

不贵,不贱,

不声不响

与众多

泥沙,岩石,金属

草木虫鱼,

一样安分

那时的天空经常下雨,打雷

霹雳犹如天神

逡巡的目光

天天检阅大地生灵和矿藏

这样的日子,因为人的进步而终结……

青铜的质地,依然清纯见底

丝绸般呵护一个民族的雄心壮志……

青铜的目的,显而易见……

推开烟云,

鸟儿一般

飞翔晴朗,

文明的天空

仿佛太阳月亮和星辰

——《青铜的目的》

虽然不能完全读懂其中高远的意境,但还是能够感觉到每一行诗句都浸透了羊子对黯然失色的民族文明的热爱、骄傲、追忆、沮丧与希冀,令人心痛无比。怎么都觉得羊子和他的诗就是那古老民族文明的代言。

直至见到羊子的照片,居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经提点,发现他竟然与三星堆出土的那个著名青铜人像神形俱似。真的很神奇,一下子就认定羊子是那青铜的化身,忽然就懂了羊子诗句中的忧虑,那是来自青铜的忧虑,来自大禹子孙的忧虑,来自他古老而曾经辉煌民族的忧虑。然后,就想着必须得去看看羊子和那片滋养他生命与文字的土地。

由于怯懦,害怕心痛,害怕落泪,所以不敢触摸一切关于汶川的记忆。但是,这一次,在青铜的诱惑下,寻着古老羌文化的召唤,我急切地背上行囊,踏上了前往羊子口中那“破碎山河的怀抱”。

一路上细读着羊子的诗与散文,并没像以往出行途中那样觉得漫长和百无聊赖。班车在四小时后抵达都江堰市。一下车,就看到出站口醒目的指示牌,上面写着购买至汶川车票的地点与方向,心里不觉一痛——因为“5·12”,汶川已经是如此的重要和醒目了。

逆岷江而上,从都江堰至汶川的途中,热火朝天的重建工地随处可见,各种振奋人心、饱含深情的横标高悬着。这一切,让我第一次领会到了“大爱无疆”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被这种氛围感动的同时,我不禁想到,古老的羌文化是不是也在重建着呢?

途经映秀镇时,邻座一位当地邮政局的退休员工热情地将映秀湾发电总厂被掩埋的旧址与正在修建的新址指给我看之后,竟然轻叹一声:何止现代文明,也不知道这山上还有多少远古的文明被埋得更深了!我想,这一声叹息,应该将羊子的忧虑减弱一分了吧。

很快,车子就抵达了汶川。双脚一踏上这片土地,在火辣辣阳光的照射下,尽管岷江就在身边奔涌着,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干渴。多么奇妙的感觉,这难道就是来自远古文明于现代文明笼罩之下的干渴吗?

初见羊子,即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典雅与从容所吸引,虽然他的衣着并不时尚,身形亦不高大。这种典雅与从容是必得依着自信、丰富的阅历、深厚的文化底蕴而生成的。

放下行囊,稍作歇息后,与羊子登上住所的楼顶,眼前正在维修加固的楼房与周围满目疮痍的山体哀伤了我的心情。所幸楼顶的风很大,逼退了几近涌出的眼泪,纷飞的发丝掩护了我的失态。

快速调整了情绪,顺着羊子所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山脊上矗立着多次出现在他诗句中的布瓦黄泥群碉。羊子说,由于地震,黄泥群碉中三座泥碉尚存三分之二,石碉全部倒塌。他的语气是平静的,可眼里盛满痛惜。受损的泥碉旁赫然耸立着新架设的铁塔,显得那样的不协调。我似乎看到了蛛丝般的电线恣意网络着泥碉的伤痕。第一次,没有为巍然屹立的铁塔感到骄傲;第一次,没有习惯性地用镜头拉近远处的景物。因为,不忍心用眼睛触动那些永远都不会结痂的伤口,也不忍心分辨强大与弱小共存的格格不入。作为一个汉人的我尚且不忍,那么,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羊子们为着传承几千年的民族文化所遭受的严重损毁,以及在强大现代文明包围下的无所适从,该是多么的无奈与疼痛呢?

看天色尚早,羊子建议去看看阿坝师专的旧址,见我有些犹豫,他以为是旅途劳顿,哪里知道我的怯懦呢?犹豫着跟羊子下楼,上了出租车。到了目的地,才知道其实很近,无需坐车的。绅士般细心的羊子呵。在那座因地震而著名的钟楼面前,望着那永远定格在14时28分的指针,哀伤铺天盖地涌来,不忍拍摄,还是羊子拿了相机留下了钟楼的影子。在缓缓的行走中,羊子谈到汶川的重建工作时,感激、欣喜并忧虑着。他为国家和人民对灾区重建工作的全力以赴而感激与欣喜,因精神与文化重建工作稍许的滞后而忧伤和焦虑。在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的今天,作为单一的个体,羊子对于精神与文化发展相对滞后这一现状的忧虑深深地触动着我。这忧虑正是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经过岷江千年的冲刷而弥坚的青铜般品质的显现。

不觉间,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了幽蓝的天空。奔流不息的岷江就在脚边,空气变得湿润与清新,夜风抚平了澎湃的心情。

回到住所,羊子取了他新出版的诗集《一只凤凰飞起来》和《羌族文学》2009年第一期给我看。果然是纯文学刊物,仅是封面设计就已经让我爱不释手了。轻轻闻一下新书的味道,很熟悉,真好。一边翻看着书籍,一边跟羊子说着话。羊子的从容将仅存的一丝陌生抹去。谈到诗,谈到羌文化,羊子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光芒。这里用“光芒”二字丝毫也不夸张。我能感觉到从他心里迸发出来的对诗歌、对民族文化的挚爱,散发着一种力量,紧紧环绕着我,瞬间纯净了被物质世界侵染的心。得知我们企业有自己的杂志,羊子颇感兴趣,要求学习一下(多么谦逊的羊子)。我引以为豪的杂志在业内口碑不错,可与纯文学刊物相比,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本来在出发之前,特意带了一本在身边,此时却因着班门弄斧的嫌疑,竞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在羊子的坚持下,我忐忑地把杂志递给他。细细地翻看过后,羊子真诚地对版式设计、栏目设置及内

容逐一赞扬,说企业的内刊能具备如此品质已是很不错了,证明我们的企业文化基础和氛围相当好。得到诗人的认同,我喜滋滋地两眼放光。转而谈到亲手编辑的《羌族文学》,谈到自己的努力与付出得不到大多数族人的理解与支持,羊子的忧虑又回来了。他引用了别人的一句话——一个人的文学。这句话让我心酸得几乎落泪。为了掩饰失态,我故作大义凛然地指责了羊子的微辞。至今,我都在为这一自私与幼稚的行为懊悔,不知有没有伤到他纯净而敏感的心。想想我的工作虽然辛苦,却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同与全力支持,在这样宽松的环境里,我深感自己是幸运与幸福的。可是,羊子的幸运与幸福呢?

第二天,在间或透进窗帘的阳光里醒来。用过早餐后,就跟着羊子向山上的大禹祠与姜维城进发。六月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几分干燥,盘旋在山谷里的风扬着微尘,携了缕缕岷江的清凉,吹去了初夏的燥热。

途中,羊子为我介绍了这里的地貌和历史,还领着我爬上一个较为陡峭的山坡看了曾经的考古发掘现场。此时的羊子如羚羊般敏捷地攀爬行走在石头与泥土间,哪里还有半点诗人的文弱呢。听着羊子谈古论今,在他如数家珍股的讲述里,感受着他言语中对这片孕育了他生命与文字的土地,对曾经那样辉煌的民族的热爱,我不禁为自己知识的贫乏以及小儿女的情怀感到羞愧难当。

约莫半小时后,我们到了大禹祠。汶川的石纽山是据历史传说并经司马迁写入《史记》的大禹的出生地。眼前的大禹祠在地震中遭到了严重损坏。当我第一眼看到那散落一地的残瓦,光秃秃的椽木,失去意义的断垣,朱漆大门上横挂的已经开始锈蚀的铜锁,仿佛听见了大禹悲悯的低泣,那一地的朱红也幻化成泣血。

一阵敲打石头的叮当声将我从哀伤的包围中拉出来,羊子说那是当地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在工作,提议去看看,我自然是万分愿意的。刚走进工作现场,一个肤色红黑、裸着上身的四十多岁的男子过来打招呼,见有女士随行,他有些腼腆。羊子介绍是当地文化馆的馆长。馆长说他们正在进行的是从附近山上刚发掘出来的古墓的清理工作,初步鉴定是明清时期的石室墓群。棺体、棺盖及墓碑均按出土时的顺序作了编号。这时过来一个二十多岁、长相敦厚的小伙子,馆长说是来自广东的志愿者。他们就墓群的年代、构造、选用的石材讨论着,言语中透着一种从心底发出的喜悦与热情,脸上、身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辉。这种喜悦与热情在我工作的环境里是属于稀有物品的,令我很是汗颜。环顾四周,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民工漠然地坐在散放于地的棺体上吸着旱烟,与兴高采烈的羊子他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马上用相机拍了下来。放大来看,果然是令人难过的麻木表情与眼神。看来,羊子的忧虑是有缘由的。

告别了馆长他们,羊子带我去到了三国后期蜀国名将姜维屯兵的地方——姜维城。几年前在电视里看过姜维城的介绍,对那雄壮的点将台印象极深。在羊子的讲述中,已经有了地震对其造成损毁的心理准备。可是,当我站在围墙的入口处,还是被坍塌为一堆夯筑痕迹清晰可见的黄土的点将台惊吓住了,捶击般的疼痛令我几乎窒息。似灵魂出窍般,仿佛看见了刘禅出降的白幡,蜀国将士的哀泣不绝于耳,姜维城在哭声中轰然倒塌!隐忍了十多个小时的眼泪瞬间落下。还好,戴着墨镜。连忙退后一步,背着羊子摸出纸巾擦干眼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紧挨着坍塌的点将台,有一个约两米宽、三米长的不规则土坑,羊子说这里曾是新石器时代彩陶文化遗址的发掘现场。简单介绍了此处的出土文物后,他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自己的诗歌:

清丽,婉转,波光粼粼

是新石器时代的鸟鸣

在姜维城

岷江河谷的膝盖上

沾满烟熏火烤,家的味道

——《新石器时代的鸟鸣》

羊子的声音是忧伤的,充满对逝去文明和损毁的姜维城的痛惜,双眼却满溢着希望与憧憬,令得他的全身恍若散发着青铜出炉时的光芒,这光芒削减了空气中凝重的哀伤。片刻的沉默后,羊子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林子说,那是苹果园,现在有些荒废了。寻迹而去,只见园里杂草茂盛,苹果树片片叶子泛着翡翠般的光泽,枝头丰硕地挂着还未成熟的果实。我满含敬佩地抚摸着树干,是啊,它们像包括羊子在内的灾区人民一样,在灾难面前顽强地生长着、丰硕着,警钟一样唤醒物质的灵魂,使所有的颓废、计较、纯粹的物欲、小儿女的伤感……显得那样的卑微和苍白无力。

下到点将台的开阔地,远处是绵延的岷山,脚下是湍急的岷江,汶川就在这群山的怀抱、江水的滋润中疗伤。羊子说,我们能活着,真好。是的,只有经历过死亡的威胁,才能深刻体会活着的幸运与美好。此时,天空是那么高远晴朗,云朵是那么洁白柔软,空气是那么清新怡人,花儿是那么馥郁芬芳。心境也随之清澈明亮起来,仿佛修行的人看见了遍地莲花。大约羊子的心情也与我一样吧,孩子似的在草地上做了几个俯卧撑,美其名曰“锻炼身体”。

经历了身体与心灵的洗涤,我满心愉悦地跟着羊子下山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惫。

午饭后,我参观了羊子的书房。书房的书架上、窗台上、小床上放满了书籍,主要是文史、文学方面的。书桌上摆放着电脑和厚厚的一摞文稿。羊子说那是他正在编辑的一本书。我走近前翻看了文稿,上面红笔标记的圈圈点点令我倍感亲切且感慨万千,因日常工作也做着与羊子一样的事情,感慨身为诗人,又任职领导的羊子竟然还如此较真地事必躬亲。怀着敬意,我自告奋勇地要求帮羊子将已修改好的文稿在电脑上校正。得羊子应允后,我仔细校正着每一个标点、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头一次深切体会到自己所从事工作的价值与意义。

工作结束了,返程的念头也随之产生。原计划第二天让羊子带我去看看他诗歌中反复吟诵的黄泥羌寨——萝卜寨,可眼见他在百忙之中还得抽时间陪我,实在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再呆下去,就与浪费他的生命无异。当然,在羊子的影响下,也为自己放下手头工作出来得太久而感到内疚。于是,依依不舍地向羊子辞行,坐上了返程的班车。

返程途中,我仔细清理了两天的所见所闻,再次为羊子身上那种为民族文化与文学而坚信、坚守的青铜般品质动容。这种品质可升华为中华民族的信念,亦可浓缩为我们企业的每一个员工必需的品质。无数古往今来的事实证明,在物质基础牢固与否的情况下,精神与文化的发展对社会文明的进步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是容不得半点忽视的。对整个中华民族如此,对单一民族如此,对一个企业亦如此。

由衷地感谢羊子和与他一样为着那份信念而奋斗不止的人们,感谢他们赋予我生命更多的意义,感谢他们让我对生活,对工作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作出了全新的思考与认识。

祝愿羊子和他古老的民族在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温暖怀抱中生生不息,胸怀《岷江的高度》,推开《汶川的门》,和着《山魂乐章》,向东,向南,向西,一往无前,让青铜的光芒照耀更加宽广的土地与更加众多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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