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外一篇)
2009-02-12闫接囤
闫接囤
父亲逝世整5年了。5年来,我常常忆起他离开人世前最后一天的那些片段。1986年11月22日,天气阴沉沉的,刚蒙蒙亮就飘起了雪花。冒着凛冽寒风和飘洒的雪花,我们一家人护送父亲回老家。父亲已经被长期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自知所剩的时间不会很多,老人最后的要求,也是痛苦无奈的选择,一定要在收气之前回到老家。叶落归根,要在自己的出生地入土为安。
傍晚时分,父亲总算躺在了老家的土炕上,可怜老人家已经进入弥留状态。本家邻居和村里的乡亲都过来看他,他眼睛湿润,嘴唇蠕动,只有把耳朵贴近他的面部,才能听到他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声音,可是他的心里仍然清楚……没等到第二天天亮就咽了气。
父亲在做过手术之后养病期间,自己请木匠为他和母亲做了棺木。领我去看喜板时,他风趣地说:“质量蛮好,是上等的榆木。不过我倒喜欢破一点,透个窟窿,像这样严丝合缝四面不透气,将来装进去实在闷人呢。”这话充满了悲凉的幽默,当时就给我以很深的刺激。而如今,他当真被装入这密不透风的棺木之中,钉了大钉,且要埋入黄土中去,我胸中发闷,直想呼喊。我真切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含义。然而无论怎样悲怆号啕,他已全然不知,我已永远无法和父亲交流感情。他已经既不需要眼光,也不需要空气,也不需要人间的温情,等待他的是漫漫黄泉路,是无边的黑暗,永恒的寂寞。
悲痛,无论怎样激越的悲痛,也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漠的,而思念却久久不能割断。我每每想起父亲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宛若他仍在我们身边……
(一)
从我出生,父亲就常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我因此直到四五岁才认识父亲。尽管我儿时基本是跟母亲长大的,很少和父亲在一起,而我的性格脾气、处世原则、思维方式却更多像父亲而不像母亲,也许生物密码遗传基因在发生作用,我想更多的原因应该归结为后天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影响。
父亲一生风风火火,快人快语,走路像刮风,说话似截钉,一副干脆利落精明强干的做派。处事痛快,行就行,说了就干;不行就不行,明确表态。他最烦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他的这一性格特征和母亲正好相反,因而父母无论讨论重大问题还是商量家务琐事都很难取得一致意见。这样的性格常常容易流于简单和粗糙,而我感觉父亲不光果敢麻利,同时又很细心。我在东峪跟随父亲上高小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翻阅他的工作笔记,简直让我大吃一惊。也许是为了节约纸张,他的笔记不分行不分段不留空隙,都用很小的字密密麻麻写得很整齐,所记内容也很仔细。他的床头、桌面、抽屉内的一物一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干部怎么会养成这样的习惯,究竟受了哪些方面的影响,我不得而知也无从考证。他常爱说,做事要先建立秩序,有了秩序事情会办得又快又好。
父亲性格庄重,恪守信用。他虽然从小穷得衣不遮体,吃得食不果腹,可是他气质高贵,满脸庄严,他不会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也不会勾肩搭臂拉拉扯扯,更不会油腔滑舌插科打诨,甚至连求人说好话都不会。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很威严,很受人们尊重。在工作单位,他是领导且大都是一把手,自然会受到尊重;在村里他也很受大家敬重,人们还不时找他说事评理。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一个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全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忽然一个本家叔叔找父亲去他家谈什么事,父亲答应说一会儿就去。来人离开后我问父亲是不是真的要去,父亲很郑重地告诉我:“去,真的要去,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这本是一件小事,却让我一辈子难以忘记。父亲确实很重信诺,答应了别人的事言出必行,办不到的事从不应承,绝不轻诺寡信随便许愿。
父亲一生勤劳,我从未见他睡过懒觉,一次也没有。每天黎明即起,而且一起床就精神抖擞,手脚不闲。我是父母最后生养的晚子,对我一向娇惯,父亲从来没打过我一巴掌,可我对父亲却十分畏惧,只要和父亲同睡,他起床后只要轻轻咳嗽一声,我就会立即起床。早年的贫穷不仅造就了父亲的勤劳,而且他对自力更生有独到的深刻理解。少年家贫,四处求援也无法让他摆脱苦难,长期在黄土地上饱尝贫困的经历自然形成了他浓重的自给自足的农民意识。他认定万事要靠自己,绝不可依赖旁人,因而办事情,想问题,做计划都立足于自力更生,对毛主席这方面的论述理解得最深,宣传得最多,做得也最自觉。也正因为这样,他不善于社交,不善于经商。他把商品交换称作“六国换马”,常说“我干不了六国换马的事”。
父亲为人刚强,直来直去,没有见过他为什么事犯难和逃避。1974年冬天,父亲被诊断出患了食管癌,癌症是不治之症,几乎人人谈癌色变,而父亲知道了他的病情之后,没有惊慌失措唉声叹气,表现出常人少有的豁达和坦然。记得我去和平医院拿诊断报告的路上,心里忐忑不安像在打鼓,生怕看到不好的消息,接过病理检验报告一眼看到“食管癌”三个字,顿时泪水盈眶。我让王海珍帮我另写了一张假病理报告来瞒父亲,父亲竟然也信以为真,而且提出要回去上班。事关重大,我领父亲一起到高平找我哥,接着哥哥带父亲去阳城次营作进一步检查。次营设有一所肿瘤医院,父亲见了医院挂的牌子,竟然问肿瘤是什么?由于父亲身体一向健壮,很少求医吃药,居然不知道癌症就属于肿瘤。在此之前,性情直爽的父亲一直被蒙在鼓里,他没想到我们会瞒他哄他。但是,随着治疗方案的商量和确定,特别是提出必须抓紧做手术的时候,父亲渐渐明白了自己的病,只是没有直说。有一天,父亲不愿意相互一直躲躲闪闪捉迷藏了,他说:“你们也不要神秘了,我大不了是癌症嘛,挨(癌)着了该死就死。”他这样说了把牌摊开,反到好商定治疗方案。父亲说:“要真的是癌症,做了手术也活不了多久,这样的病人我也见得多了,不过能治还是治吧。”他不很情愿地同意了手术,态度十分坦然。
手术是请和平医院的董文中大夫在惠丰厂医院做的,从早上9点到下午4点半,手术做了7个半小时。麻醉药力一过,病人十分痛苦,胃管、引流管、输液针管和包裹刀口的层层绷带把病人重重缠绕,拴在病床上。父亲一醒过来,舌头尚不灵便,便大骂麻醉,大骂手术,总之是大骂不休。手术后12年间,父亲脾气变得很坏,常常烦躁骂人,挨骂最多的是一直侍候在他身边的母亲。手术之后,吃饭不好,生活质量不高,但是他的精神没倒,在与疾病的斗争中仍然表现出他的顽强和刚毅。
(二)
父亲生于1915年,他的青年岁月是中国社会动荡不安的年头。从五四运动到北伐战争,从土地革命到八年抗战,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解放后翻了身,社会稳定,期间也有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三反”、“五反”、“四清”运动,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生活,父亲当然也经历了坎坎坷坷。他是72岁去世的,由于长期有病,年过七十以后,自己已经感到身体状况很差,知道作古的日子不会很久了,他常说:“我一生70年,前半生兵荒马乱,感觉是那么漫长,后半生过上了好日子,时光却过得飞快,似乎没过就完了。”说完这话他像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沉默半天然后又苦笑着补充,“其实早年的事想起来已经很遥远了,说明我确实已经活了很长时间,不过总是觉得人生太短暂,还没有来得及活,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从这些话里,我品味出老人对生的留恋和希望,也体会到风烛残年的内心悲凉和惆怅。
每年除夕之夜,是我印象中最美好的时刻。父亲尽管常年不在家,而大年三十通常还是要赶回来过年的。年三十这天,从吃过午饭开始,父亲就有几件例行的事要亲自动手来做:彻底清扫院落,准备好初一五更点明火的柏枝,张贴对联,点起蜡烛,那蜡烛每年都由他亲自买好。除夕夜饭之后,便是父亲的演讲,他把年轻时候的穷苦生活,把兵荒马乱年代颇具传奇色彩的战乱经历,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听。当他讲到被日本兵抓走逼他扛炮筒,他又如何机智逃走的那些经历,我感觉比看电影精彩许多倍,因为故事的主人不是演员,而是我的父亲。年三十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回味无穷,每一件事都对我产生深刻的影响。全家人在一起贴对联,赏对联,评对联,也许是引导我喜欢书法的最初原因。除夕夜点起的蜡烛,给家庭营造的节日气氛和温馨,我永远难忘。英国皇家卫队要骑马而行,不用现代化的汽车;法国香榭丽舍大街要点起蜡烛,而不用电灯照明,都是为了追寻古典幽雅的气氛。我至今仍然怀念昔日点起蜡烛话家常的除夕夜,围着电视看春节晚会的除夕夜虽然新潮,却少了昔日除夕那浓烈的亲情,交谈能让人走进彼此的心灵深处,电视则使人的感情隔膜和孤独。每年的除夕话旧,让我了解了家庭的过去。
父母16岁成亲,几年后奶奶便患虐疾去世,爷爷持家并不精细,加上那时候三年两头闹灾荒,日子过得很穷苦。炕上除了一床破被就是席片,再没有其它东西。糠菜半年粮,全家人饥肠辘辘。后来村里驻了部队,父亲揽下给部队磨面的活,图的是赚点麸皮来度日。每天不等天亮就起来磨面,到天亮要磨完二斗小麦。磨面用的不是水力、电力,也不是骡马牛驴,而是人推石磨,只有父亲一个人推磨,母亲罗面外加打杂。也正因为家贫如洗,两个姐姐接连染病早早离开了人世,剩下一个姐姐还给了人。旧社会的贫穷和苦难磨炼了父亲,造就了他克勤克俭,自强自立,艰苦奋斗的优秀品质。
解放后父亲参加了土地改革,194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开始在村上担负一些党组织和农会的工作。1948年离开村里到端氏镇当镇长,后来又调任县政府秘书、二区(中村)区指导员、县供销社主任、十里和东峪公社党委书记、县农林局局长、水利局局长、畜牧局局长,最后又返回端氏公社工作。父亲一生72年,可以分作三段:30岁以前在村里当农民,30岁以后参加革命当了国家干部,60岁以后的12年在家里养病。
分析父亲的工作履历,有三个特点:第一,他从端氏出又从端氏归,他的轨迹是一个圆。从当端氏镇长开始,西到中村,北到东峪,横跨300多华里,在沁水最边远的地方洒尽了汗水,熬尽了心血,最后又回到沁河岸边的端氏镇,担任常务副书记、革委副主任,其中所隐含的哲理耐人寻思。第二,他始终只是一个农民干部。前半辈子当农民自不必说,后来当了干部,任过许多职务,可是他真正关心的还始终是无霜期、农机具、土壤改良、选种育苗、深翻密植、防旱抗旱等一系列农业问题。他的职务中属于非农业性质的仅有一个——县供销社主任。那是在省委党校学习一年之后安排他任此职的,可是任期不到一年就让他去王必抓整党抓农业,而后再也未返那个岗位。也许事实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会干“六国贩马”的事,只会抓农业。第三,人的一生轨迹有的是“上升式”,有的是“下降式”,有的是“波浪式”,有的是“抛物线型”,父亲的轨迹属于最后一种。他的抛物线的顶点是在十里、东峪任职时期。那是我们建国以来比较困难的几年,也是父亲付出心血最多最有成就感的几年。尽管他一生竭诚工作,并无大的职务升迁,不过他本人毫无怨言。他常说能从一个穷苦的农民当上国家干部,应该感谢党和人民的信任,因而他从来都毫无保留地服从上级的安排,无论走到哪里都埋头苦干。
1958年以前,我只知道父亲工作在外,而对他工作的具体情况一概不知。1959年到1960年,我随父亲在东峪上学,对他的工作内容、工作方法、工作实绩有了一些了解。东峪是全县的重点产粮区,号称米粮川。在大办农业,兴修水利,粮食亩产过黄河跨长江的浪潮中,东峪的任务是很艰巨的,更何况父亲是插红旗插下去的书记,肩负的重任可想而知。父亲的个性一向争强好胜,他把心全操在夺高产上。记得一次父亲送我去学校,走在东峪通往西峪的小路上,路上面的梯田是公社干部的高产实验田。他抓住我的手臂推住我的后腰,把我扶到地堰上,让我看田里即将成熟的谷子,沉甸甸的谷穗随风摇摆,至于能亩产多少我根本不懂,让我难以忘记的是父亲当时那兴奋的表情。父亲把一个11岁的孩子举过头顶,是为了让孩子——一个并不懂得稼穑之事的孩子看他亲手种植的庄稼。我由此体会到他强烈的事业心,体会到父亲作为一个农业干部对丰收的热望和憧憬。
东峪是个小盆地,土地肥沃而水地不多。为了充分利用水资源,他带领大家在小浪河上修筑第一座水库,水库大坝位于丈八寺南面的河湾里,这是一个不算小的工程,父亲还多次夜里带领公社干部到水库工地参加劳动。水库竣工剪彩那天像盛大的节日,县长也去了,父亲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公社的办公大院,是他任职期间兴建的,记得崭新的大院即将落成,要在大门的正上方写上公社的名字,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当时“卫星”、“火箭”、“红旗”等十分时髦的名字已经被县里其他公社抢先用了,经过大家商量,东峪就叫高峰人民公社,父亲是这个公社的第一任党委书记。
由于是一把手,工作负担重压力大,难免急躁上火发脾气,有时批评人是很不讲情面的。母亲怕他这样不留情面伤害干部,多次提醒和劝告,而父亲在这方面却没有真正接受过什么劝告。不过,他没有因此而失去大家对他的拥护,十里、东峪人都称他是“好老汉”。其实他当时还不该是称“老汉”的年龄,1960年他才45岁,由于工作压力大使他过早地显出老相,头发全白了,牙齿也脱落了不少。记得1961年夏天我和父亲去长治,他每碰上过去的熟人,无一不惊呼他突然变老了,都不解他为什么会突然变老许多。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在东峪是下了大力气的,这恐怕是他很快变老的原因之一。正是这样一批披肝沥胆的基层干部带领人民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尽管举“三面红旗”的是他们,度“三年困难”的也是他们,而是非曲直人民心中自有公论。
(三)
1962年,父亲离开了东峪公社,回县以后,先后在农委口的几个局当局长。按照县里的思路,年纪大一些的干部调回县里做一些机关工作,不像基层一线那么艰苦。可是父亲回到机关怎么也坐不住,常常是自己带头把机关干部赶到公社大队去蹲点。他蹲点不是转转游游,说说看看,而是和农民摸爬滚打在田间地头,下手实干。
母亲经常埋怨父亲工作起来连家也不顾,事实上母亲的埋怨并不过分。1954年正月,母亲胃部大出血,差点没了人命,父亲在太原住党校没有回家;1955年姐姐出嫁,父亲在西文杏整党,没有在家;1964年爷爷病危,父亲在潘庄蹲点抓亩产百斤棉田回不了家,爷爷断气的时候只有我一人在场,事后父亲才连夜匆匆赶回来。父亲一向把工作的事看得很重,从不轻易为家庭琐事请假,对他的下属因家庭琐事请假也非常反感,曾因此很难听地批评过一位干部,别人以为他不近人情。而我却知道他在这方面的要求确实比别人高出许多,尺度不同,要求不同,相互间的不理解便在所难免。
母亲晚年在我和我哥哥家里轮流居住,我们拿一些奖金、奖品,节日收受一些送来的吃喝,她都是看在眼里的。母亲说:“你爸当一辈子干部可和你们大不一样哩,他连收下人家送的土豆都担心犯错误。”其实,我和我哥哥都是党务干部,没有什么大出格的事体,这些年发生在经济领域的送礼行贿母亲是没见识过的,不过世风日下,风气腐败也确实是人民深恶痛绝的脓疮,这方面确实没办法与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相比。父亲解放初期就定为17级干部,按规定出门可以骑马,但他出门很少骑马,到县城开会100多华里,常常是和同志们结伴徒步而行。有一次我用父亲的公用稿纸写作业,父亲发现后严厉地批评了我。对子女他从不娇惯,父亲作为一方诸侯,在东峪的小盆地里说了话也是颇具分量的,凭他的影响力,若想要让我在学校里受点优待和照顾还是可以办得到的,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我在学校每天和同学们喝三顿连盐也不放的玉米面糊糊,只有星期天打柴这一天糊糊里才加几个土豆。星期天上山打柴,每人60斤,回来要过磅的。我挑上柴禾沿九尖山的小路蜿蜒而下,两腿发颤,浑身出汗。母亲心疼我求父亲和老师说一下请个假,让我别再去打柴,我们可以交柴钱。可是父亲不肯那样做,他知道打柴的意义不仅仅在于钱。跟随父亲上学的那几年,每年过暑假我都要在父亲工作的公社所在地参加劳动,和社员们一起锄地、烧砖、收庄稼,什么活也干过。我12岁考入沁水一中,离校180华里,同样是一步一步连续走两天到县城上学,中途还要在一个叫阎家掌的小山村借宿一晚。哥哥姐姐比我受到的关照还要少,而这样磨炼一番却使我们日后受益匪浅。
有一件事,父亲去世前不久还和我讲起过。那是他在东峪当书记的时候,一次县委李德全书记到东峪检查工作,直夸他们的大白菜长得好,秘书和司机便砍几棵装在小车上。李书记当即要交钱,父亲没有拒绝,办事的同志把钱收了。当今谈起这样的事,没有人会相信,而当时就是那样的时代,那样认真的当事人。我们弟兄俩都觉得父亲这件事做得过于死板和认真,而父亲却说:“我认为领导给钱是该收的,收了钱是对领导的爱护。此前的一次整风中,还有一个公社干部揭发县长在他那里吃了苹果没掏钱,我看当场收钱比事后揭发好得多。”
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全国上下的时候,父亲作为领导干部当然无法幸免,照样要同上上下下的各级领导一样被打倒,挨批斗,受管制。1967年的春节他没能回家过,正月里我去看他,他把他的“罪行材料”连同写好的检查一起给我看。我看材料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一是说他作风粗暴,他确有这方面的问题,人家批得很准;另一个问题是一位姓焦的同事揭发他攻击“三面红旗”,说什么公社化以后“柿树不如以前长得好”。我当时是红卫兵,自认为政治上挺成熟,我说:“看来你的问题不大。”他说:“大家批是批了,但并不十分恨我,也许很快就能解放。”后来他确实早早就被解放了。据说一是因为他出身苦根子正,历史上没有问题,二是群众基础比较好。
有谁知福兮祸所倚,解放早了招人妒。后来解放却当政掌权的领导怀疑他解放得那么早,是否为造反派作了什么“贡献”,会不会对“走资派”有叛卖?当怀疑化作行动时,父亲当上了光荣的“五七战士”,响应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带薪返乡,参加农业劳动,作了下放干部,那年他51岁。可是他一回村,村上的乡亲们却要推举他当支书,要他领着大家学大寨。他也不甘寂寞,竟然答应大家的要求干起来了,又是改河道,又是筑堤坝,又是造平原,建设大寨田。干了两个冬季,还真干出些名堂,连续两年出席了晋东南地区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之后,县委又安排他返端氏公社任职,这便是他一生的最后一个职务。
1974年冬天,我逼着父亲和我去长治诊病的前一天晚上,还有三个要求应征入伍的青年围着他,因为他分管着公社的征兵工作。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和我一起坐长途汽车去长治看病,不想从此一去他便永远离开了工作岗位。他辛勤工作30年,却从岗位上悄然离开,没有座谈,没有欢送,没有告别,不是组织上和同志们亏待他,只因为他直接从工作岗位走上了手术台。
(四)
有人说过,男人貌似坚强实际却很脆弱,女人貌似柔弱实质却很坚韧,因而女人往往比男人长寿。父亲的早逝和母亲的长寿使我想起这句话,体会了其中的哲理。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患有严重的胃病,身体羸弱,父亲则总是精力充沛,体魄健强,然而父亲却早逝了。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天傍晚放学回家,母亲告诉我她算了一卦,说她老来有福能活八十。我年龄虽小,却觉得母亲是轻信了算卦先生,凭她那样瘦弱多病怎么能指望活到八十高龄呢?然而时至今日,母亲年近八十仍然健康硬朗,我不禁要叹服算卦先生的先见之明了。
我所接触的人,至少有一多半人是信神信命的,女人则比重还要更大一些。我们兄弟姐妹却没有一个信鬼神的,这得归功于父亲对我们从小的教育和影响。父亲是一个彻底的朴素唯物主义者,他决不信鬼神和命运。他年轻时曾见过红枪会传授法术,说是骑在干草上,经先圣画符,便可以刀枪不入,而这一套他打死也不信。不仅不信,而且终生把这等法术作为笑料加以嘲讽,凡遇不实事求是,走过场,摆花架子的事,他一概称之为“画符”、“骑干草”。父亲是一个忠实的无神论者,而对于辩证法他却就是半通不通了。对矛盾斗争、物极必反等一些辩证思想,他理解是比较深刻的,并且能联系实际加以应用。我12岁时,他带我看过一出河北落子古装戏《会冤案》,这出戏父亲显然早已看过,看戏前他给我讲解剧中的一句经典台词:“知心则把知心害,不害知心总是害。”他把其中所包含的辩证法,对共同作案的所谓“知心”在狱审面前的心理作了透彻的分析,这是他给我进行的深入浅出的哲学教育。然而父亲的理论修养毕竟受他文化水平的局限,表现在实践中有时意见有失偏颇,表现在理论上也出过笑话。他在一个生产队蹲点,那时候蹲点既要抓生产还要抓学习,他就给人家讲精神与物质的关系,说什么人不吃饭没有精神,吃了饭才有精神,有了精神就能好好干活多打粮食。这样理解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显然是不恰当的。不过,父亲从来都是注重行动,不尚空谈,忠实遵循实践第一的观点。
不了解父亲学文化的具体经过,我只记得他说过是农闲时在庙上念过冬学,也挨过先生的板子,听他说起的教材不是四书五经,大概是辛亥革命后为识字编的新教材。他参加工作之初的文化底子只是识一些字,会打算盘,能记账,而大量文化和理论知识是在工作中自学的。父亲没有藏书,也不大有读书的习惯,晚年病休,闲得无聊,看些书打发日子,不想竟看上了瘾,不顾病体疲劳埋头阅读。记得他看了吴晗编写的中国历史故事丛书,很有感触地跟我说:“这些书读晚了,如果工作的时候读一读,会有大帮助的。”可是,早年为贫困所迫,没有读书的条件,当了干部又工作繁忙没有读书的时间。
父亲一生不会抽烟,不会喝酒,不会任何形式的体育锻炼。尽管他一辈子天天早起,却从不锻炼身体,在他看来劳动是等同与锻炼的,只有不做体力劳动的人才锻炼身体。父亲在做过食管切除的胸外科大手术后,脾气变得很坏,常常骂人,他自己也为此苦恼。一开始全家人都很纳闷,不知像这样的脾气在外30年是怎样工作的。后来我明白了,这是他心理上无法平衡:一个叱咤风云的人忽然间变成一个弱不禁风的病夫,一个带领人们轰轰烈烈干事的人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由人照料的病人,他对这样的角色转换缺乏心理准备,一时间难以适应。再加上活动范围由社会转移到家庭,无异于虎入牢笼,身体三天两头不爽,母亲又絮絮叨叨,其烦人恼人是可想而知的,家人对他的理解是远远不够的。
父亲有三大嗜好:一是酷爱上党梆子,爱屋及乌,连同八音会,吹打乐,他也十分喜欢,所以凡是他工作过的地方总会有一批唱戏和吹打乐器的朋友。母亲说他每到一处都要交结王八鼓手,而他真的喜欢这一套,就不在乎世俗的偏见。二是喜欢搜集烹调知识,尤其喜欢亲手炸油条,他炸的油条还确实可口。他曾很认真地教我做油条的配方,水、面、矾、碱各自的比例,只是我无心去学,至今仍然不会。三是喜欢动笔记事,即便是在病重的日子里,也坚持写一些记事文字,乡间民俗,亲朋往来,喜怒哀乐,饮食起居,无所不记,密密麻麻记了很多。父亲去世后我也曾认真读过一部分,有时读着难免动情落泪。我想他骂人也好,记事也好,都是感情宣泄的方式,以此来排遣心中的苦闷和孤独,而直至他去世以后我才逐渐领悟到这一点。
“自古逢秋悲寂寥”,每当秋风卷着枯黄的树叶在地上飘转的时候,我便预感到冬的来临,万物生机将随着萧瑟秋风衰落凋零,秋天让人寂寥惆怅。今年秋天来临,我想到父亲去世5周年了,决定写一篇纪念文章。文章是写了,只是无法述尽心中的怀念和哀思。不过,写文章的这些日子,一遍又一遍回忆父亲生前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实在比烧纸磕头敬献花环都是一种更深沉更虔诚的纪念。
乡村童年
童年的回忆是美好的。尽管会因时代不同,地域不同,家境不同,每个人的童年会有种种不同,然而童年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天真烂漫,童心无邪却大抵相同,因而每个人心中都珍藏着对童年美好时光的记忆。
村边的河
我出生在解放初期,懂事的时候共和国刚刚成立,国家尚未抚平战争的疮痍,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投入了抗美援朝战争,那时候国家不富裕,人们的生活也相对贫困。我不记得小时候有什么好玩的玩具,好像给我买过一只皮老虎,我十分珍爱,虎头和后座都是由泥巴捏成,然后上了彩绘,中间连接一块羊皮,一拉一按可以发出“叽叽”的叫声。这玩具虽然并不豪华,可是和我一起玩的伙伴连这样的玩具也不曾有过。没玩具不要紧,一分钱不花照样玩得开心。滑冰堆雪,撒土和泥,下河摸鱼,上树掏鸟,大自然赋予了我们许多好玩的东西,那都是我童年永不厌倦的游戏。
我家住在金峰村,村口有两条河,一条叫小河,一条叫大河。大河小河其实都是无名小河,小得既没有名字,也上不了地图。两条河形成一个丁字,在村口交汇,然后流经端氏汇入沁河。河虽小得无名,水量却很丰富。小时候,暴雨过后常常跟随大人去看涨水的河头,那场面壮观极了。先前清澈平静的水面,忽然从上游翻滚出一条黄龙,渐走渐近时宛如无数头你追我赶的雄狮,汹涌奔腾,呼啸而来。河头像涨潮一般拍打着咆啸着向前猛扑,泥浆一般的洪水中还时常卷夹着由上游冲卷而来的树木和牲畜。震耳的水声和弥漫在空气中浓烈的泥土味,震撼着人的心灵。有时红日当头,不知上游暴雨刚过,河水涨起时猝不及防,河边的人畜常会被洪水卷走。就是雨季过去,水面恢复了平静,河水也不算小,小时候常见外地人撑着小船带着渔鹰在河上捕鱼,那时候我们村的人是不吃鸡也不吃鱼的,对捕鱼又吃鱼的外地人,自然觉得好奇,留下的印象当然也很深。
大河在村口黄沙崖底拐了个弯,冲刷出一块宽阔而平缓的深水湾,水深的地方足有两米多,是孩子们夏天戏水游泳的好去处。农村没有澡塘,人们把游泳和洗澡常常当作一回事,这样的天然泳池是孩子们向往的乐园,而父母却下令不准到黄沙崖底去洗澡,因为这里水深,常有人不慎被淹死。母亲怕我去玩水,苦口婆心,管得很严,大伏天一吃过午饭就坐到村口的大槐树下衲鞋底,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守住去游泳的路口。即便如此,我还是越过防守到黄沙崖底游过泳。脱光衣服,钻入水中,肌肤与河水亲密接触的新鲜刺激,那真叫爽,孩子们难以抵挡其诱惑。有一次玩水还真的险些出了大事。那是一次大雨过后,涨了的河水还没落稳,我们几个孩子顺河而下,一开始河水只是齐胸,我们踩着河床,一蹬一蹦向前漂移,忽然陷入一段深水中,将头部完全淹没,所幸深水段不长,喝了几口水又浮出了水面,很快被大家拉到了河岸上。这一次非常危险,没出大事纯属侥幸。这件事我始终没敢让母亲知道。
一到秋天,涨过的河水久久不落,水声哗哗啦啦,日夜不息。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显出流水声的持久和响亮,入夜后躺在炕上听河水川流不息,感受那响亮单调不知疲倦的流水声,成为童年记忆中的一首美妙的歌。
相比大河,小河就要驯良温柔许多。一到夏季,小河里的水要比大河的水温暖许多,水也格外清冽,而且从未淹死过人。常常是大人在河边洗衣裳,孩子们便在河里摸鱼拣石头,有时还帮着母亲把洗净的衣服晾在干净的石头上、草丛上,河边晾开各色衣物,构成一道美丽的景观,衣服不一会儿就会晾干。没有大人在场的时候,孩子们玩得更加尽兴,一到河边一个个便把衣服脱光,所有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在上游聚水,一拨在下游筑堤,然后放水冲堤一决胜负。河堤冲完便在河中洗澡游泳打水仗。
小时候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热烈的盛夏和寒冷的严冬都一样让孩子们觉得好玩,夏天在河里捉鱼,冬天在河上溜冰,大河和小河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七彩梦幻
小时候特别好奇,对五彩缤纷的世界,眼花缭乱的事物,都想寻根问底探个究竟。越是这样便越觉得世界光怪陆离,越是充满了神秘和向往。
我们村子的对面是巍峨的龙王山,西面是比较平缓的西山岭,正南是蜿蜒的河床,河床尽头的丘陵上露出端氏大庙雄伟的顶檐。在我童年的幻想中,这一切都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宛若缥缈的仙境。我常常望着端氏大庙的顶檐,想象着端氏镇的街景,妈妈告诉我端氏街是很热闹的大地方。龙王山的山顶紧接蓝天,山顶的大树在蓝天的衬托下奇形怪状,千姿百态,太阳每天都从龙王山顶升起,老人们常给我讲山里面神秘的故事。我不知道龙王山的后面是什么,老人们告诉我山后面还是山,那再后面呢?告诉我还是山。山后是山,怎么会有太阳出来呢?老人们便再无法告诉我。我盼望能有一天爬到山顶看个究竟,到山顶上摸摸蓝天,看看山外的山。晚霞映红天边的时候,我多少次做着上山摸天的梦。
8岁那年,小伙伴们有一天结伙上山拾羊粪,沿着龙王沟往上爬,第一次登上了龙王山。虽然没到山的顶峰,从半山腰转过去便可以看到层层叠叠连绵起伏的山峰,山后面果然是绵延不绝的山,只是伸手却摸不着天,原来山顶离天仍然很远很远,山顶上摸天的梦破灭了,我不禁有些失望。差不多是同样的年龄,母亲带我去了一次端氏镇,让我看到了大庙檐顶下这个小镇的真面目。进入高大的城门,便是一条用石头砌成的洁净的街道,穿过大阁底拐进东街,更显清洁幽静,街边一条清清的流水,为小镇平添了几分秀气,颇具江南小镇的风姿。小镇很美,没有让我失望,满足了我常常望着大庙的檐顶对端氏镇的向往,看来地下的还是要比天上的来得实在,至少不像龙王山顶的蓝天那样高不可攀,虚无缥缈。
小时候我家的窗户上装有一块二尺见方的玻璃,刚解放的时候那也算得上是很前卫很豪华的装饰。冬天一到,玻璃上便会生出千奇百怪的景致来,早晨一起床,玻璃上结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冰花,有像大白菜的,有像椰子林的,还有像小鸡小狗小猴子的,婀娜多姿,栩栩如生,五花八门,每日更新。这是怎么回事呢?老人们也作不出解释,于是我便想亲眼看看它是怎么长出来的。夜里大人睡了,我便趴在窗台上盯着玻璃,想探寻那神手妙笔的出处,可是不一会儿就趴在窗台上睡着了,什么也不曾看到。第二天照样是满玻璃的冰花。
父亲给我买了好玩的玻璃彩球,个儿像卫生球那么大,球内装有黄绿红蓝各色的五彩花瓣,我怎么也搞不清楚那丫状的花瓣是什么东西,又是怎样装进去的,为了寻找答案,我和积富俩人搬起石头,把彩球砸了又砸,直累得满头大汗,怎奈那小小的球儿偏偏耐砸,任凭出多大气力也砸不破它,只是光滑的球面上砸出一些小坑。如此这般,也只好不了了之,像这样的傻事小时候干过不少。
人生少年,会有许多五彩斑斓的梦幻,也有一些美梦后来成真,但那只是极少部分,大多数的美梦都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轻风吹过便化作乌有。
盼望节日
小孩子总是盼望过年过节,盼望赶会看戏,盼望春天的燕子,盼望十五的月亮……许多的希望和企盼,便构成童年生活长河中绚丽多彩的浪花。
一过腊月二十三,年味就浓了,扫房屋,蒸馍馍,做豆腐,写对联,大人们为准备过年忙碌着,忙了一件又一件。小孩们则盼望着三十晚上和初一五更的到来,盼望温馨的年夜饭和除夕夜点起的红蜡烛,盼望大年初一天蒙蒙亮就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让我终生不能忘记,至今还常常想起的是初一五更在当院点燃的“明火”,那火是头天就备好的松柏树枝作燃料的,火苗燃起,发出噼噼剥剥的响声,松柏燃烧的浓浓的香味便散发出来,老人们早已准备好白面蒸就的兔子,让孩子们到“明火”堆里烤了吃,说是吃了“明火”烤的兔子,常年都不会生病。这件事虽然重要,年年都要照例去做,我却一次也没有认真地吃过兔馍,只是点“明火”这个带有农耕土著色彩的习俗,为节日增添了神圣而浓重的气氛。长大以后,离开家乡,在外过年,热闹和气派是往昔不可比的,彩灯搭起的不夜城,焰火燃亮了半边天,而这一切都不能代替早年家乡过年点燃的“明火”。儿时乡间春节的“明火”成了我永久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