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知春去处
2009-02-12毛守仁
毛守仁
北京站钟楼,分针神经质地一跳,迸发给我一个美妙的时刻:5点10分。
30分钟后,我便可以推开那扇米黄色的屋门,这正是玉蓉比丈夫和孩子提前回到家的时刻,屋里只有玉蓉一个人,顺理成章,比计算好的还要解得风情。
开门的玉蓉见到从天而降的我,眼眸会晶晶一亮,粲然一笑的。如同出站前地道口的那排霓虹灯:“欢迎您到北京来”。
决不能再犹豫,再文质彬彬了,我要展开双臂,一言不发地搂紧她,抱紧她,用力爱护她。我要肆无忌惮,要暴发,像她信里点醒我的,把积攒在胸中火山一样的热情喷泻出来,把她整个儿烧熔在岩浆里。
我熟络地穿越着站前广场。
北京对于我不再是一堆高大的建筑,一堆宫廷历史和看不见的政治纠葛……它具体化了,有了体温,有了丰盈,有了呼吸,有了幽幽的暗香。我的嘴唇,悄悄咂动一下,北京已经可以品得到了。
也不再有初次进城的惶惑、茫然,我裹了滚烫滚热的胸膛,踌躇满志地直奔9路公交站。
有几百路汽车电车的大都市,眼前我只认识9路,它就像我家的车或者她家的车一样亲切。
但它没什么感觉,没感觉到我的到来,它还在未知名处游荡。无论如何张望,都迟迟不肯露面。我百无聊赖,随手在衣袋里摸索着,纸页的手感让我忍不住又掏出它来,再看一遍。
“玉蓉这几天犯了懒病,什么信都懒得写。她要我代为致意,希望你搞的项目早日成功……”
这信也有点温度,底下,一盘火烧烤着,纸变形着,变色着,但没有烧着,没有烧起来。
本来是写给玉蓉的信,我企盼着的是那种火山熔岩一样的回信,还有她娟秀的笔迹,但收到的却是她丈夫钟一乐回的信,字是公文式的,语言是欧化的句子,并且闪烁其词。针对我同玉蓉的微妙关系发了些议论,却是摸棱两可的,可以这样看,也可以那样读,横竖都行得通。然而我不敢横行,我带来了,想向玉蓉问个明白。我与玉蓉拥吻之后,我就得问清,发生了什么事,钟一乐怎么那样说话?心里有了底也好应对自如。
9路公交终于摇晃着来了,车里不知塞了多少人,把它压得东倒西歪。人们等不及靠站,就一窝蜂涌过去,个个都急呀,似乎都有一个美妙的时刻在等待。我反倒被抛弃在后边。我怎么能被抛弃呢?我可是风风火火从千里之外赶来的。我紧走几步,也跑入潮流中。这时车门开了,淡忘的都市气息台风一般席卷了我。我身不由己,只能把一切交给别人安排。我知道,他们一定得把我挤上车。
终于,车又摇晃开了。人欲横流的站前广场,笔直地指向高处宽阔空间的钟楼,都在晃动中被推开去。
钟楼又眨了一下眼,逗弄我:还记得上次离京时的心跳吗?比我的心跳还快,那叫怦然心动。
我已经落座了,心还没带着,整个人,像在替谁坐车。刚上车人们的骚动、车厢里的拥塞、喧闹,都像隔了一层,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心呢?带来没有?带了来的,也是一种阴霾天色,既不晴朗也无风雨。
北京,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轻轻动起来,先从昏暗中亮起的霓虹灯管,变成了字体,光明的字体,然后摇身一变,巍峨的钟楼从月台顶上徐徐转出,抛向空中,指针、数码、汉字,结构出一个神秘的坐标,它不经意地眨了一下眼,——对,就像刚才眨动的那么一下,蓦地提醒了我,我的腹腔空空落落,被摘掉了哪件内脏?自从玉蓉钻进我的怀抱,我们已经融为一体,夜里纵身一跃后,就留在那儿,再没有起来。我走了,这种别离无异于做一次剥离手术。
这种疼痛一定类似剖腹产。我是个男人,却霎时体会到了剖腹产的那种生生撕裂。不打麻药的手术,不用器械的手术,就是这样的撕裂。
钟楼从9路公交车的后窗口消失了。同样的消失,如同从列车窗口消失一样无情,缓缓地却是不可动摇地分离。
行进,总是边走边以自己的速度在重复抛却记忆。记忆总不能没有重量,总在划出抛物线。公交车的窗口像电视屏幕,不停地出现新的画面:建国饭店,立交桥,大北窑……荡起的尘头紧紧追随着,很薄的雾,都市的雾,一团吃一团。
公交车虽然只在都市同一路线上循环往返,但也是尘垢满面,一身倦怠,与那些穿山越岭的特快直快列车同样的行途迢迢。
我和玉蓉的情感也有许多驿站,我们的交往也经历过长途跋涉。目前,是公交车的一站,还是北京站的终点站?情感是天气,千变万化,或者一会儿是临时终点,一会儿只是招呼站。
公交车骆驼一般,不停地往身上负载。这是标准的上下班时间,车越来越多,站与站之间的时间越拉越长。近六点了,公交车不吭不哈地任人上得够满,然后,很有涵养地顺应着马路上首尾不断的车流缓缓行进,就像踱步。我与玉蓉一定是黄土高原这座城市里最早相随了踱步的男女,可我们是随意的,散漫的,心里不急的。而它则是不得快的,被夹死的。没有空隙没有头尾的车流像一条流水线,传送着许多的车辆,缓缓行进,等待着卓别林式的人物在每辆车的屁股上拧一下。
各种各样的汽车全部被剥夺了意志,何况车里头的乘客呢?
我没有了意志,只能捱着。临出站的兴奋,被拥挤的人头与混浊的体味消解着,我看着前后许多牌号不明的公交车,想着,不定那个窗口就会露出钟一乐白净的脸。我们将前后脚同时上楼。看起来,生活自有规律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我渴求的见面方式,美妙的设想,原来只是下雨天激发的水蘑菇,没漂多远,就“啪啪”碎了。
碎了的蘑菇是一地的尴尬。那些碎片,带了幻影落地,过程显着无奈。
几年前在小县城也曾有过这样的水蘑菇,这样的破碎。
我往她的单身宿舍走时,也曾心跳过,也曾喜悦过。
——玉蓉,玉蓉!
路过后窗口,我先喊了一声,敲了敲窗子。
尽管拉着窗帘,但我热络的头脑还是从薄薄的窗帘看透了融融暖色。事后,我才意识到,随着那一声敲窗,那窗帘似乎有一个恍然静下来的过程。风突然停了,比起风,要不容易觉察。
屋里没有动静,或者准确地说,是屋里没有了动静。本来也该是我能想到些什么的,但我太被设计的游戏迷惑了。自信地站在窗外等着,没有走开。
良久,一角窗帘才被撩起,露出她红润的脸色。白白的玉蓉,平常少有那样的红,我竟以为是午睡的结果,被那霞色美丽了一下,我眼前一亮。多久,我才想到,她是为了掩饰什么,才倏忽一笑的,可当时,我只看见那种带了霞色的笑,很迷人。
——打羽毛球去!
我竟不知为什么被她感染了几分羞怯,急急解释着此行的目的。说出目的,也就有了支撑在窗外的脚,有了打扰她的理由。这是我们打破单调日子的方法。
——想打羽毛球?她说。声音高高的,迷人的红润一起飞得高高的。这样说话,等于没说。但她说话,就是一种亲近。
——还有谁?
两句问法,都是前所未曾有过的。她怎么啦?不想去,还是有什么原因?
——没有谁。
没有谁,就是我。奥德修斯神话中的“没有谁”,就是我的名字。明明听出她问得古怪,却还不肯罢休,还不死心,照着从前的路子,要往前来。
玉蓉又古怪地问了一句:带了几副拍子?
我无意识地被她焕发的生命气息吸引着,没往歪门邪道上去想。当然,门,开着,没歪;道,我曲里拐弯地走来,也绕了一个圈子。
可我终于看到了,屋里多了一个人,床头上坐着一个小伙子。
白净而颀长,比山西人高挑些,一望而知是北京知青。
那是我第一次见玉蓉的男朋友,虽然我早知道他叫钟一乐。
“腾”一下我的脸红了。一定是红了,我的表情不自然,有些困窘,仿佛方才我有过什么亲昵行为。事后,我才回想到,玉蓉的发丝,有几分飘逸;还有她的胸,也胖了。或者是匆匆穿了件瘦的秋衣?我们两人才会躲闪目光?
我没有再提羽毛球。怪不得她七问八问的,这阵势确实没法打,不合规则,无论几副球拍。
这是我与一乐的第一次接触。
上次我与一乐说到这事,钟一乐却说:三个人也未必不能打,只不过当时没往那个思路上转。
玉蓉的介绍滞后了。她给我们互相作了介绍后,拿出钟一乐带来的酒心巧克力招待我。当时,山西没有这种糖,只能是他从北京带来的。
我拿在手里的是茅台酒造型,咬开来,一股浓香的曲酒味。钟一乐说,什么瓶样子,就装什么酒。我没喝过茅台,权当开一滴荤。我龇着嘴唇玩味它。巧克力是舶来品,却包装了地道的国货,它们都是重口味的,会是谁影响谁呢?或许某一刻能交融?交融后,也不是纯茅台,也不是纯巧克力,是玉蓉。
毕竟是重口味,多少年了,我还无意识地伸出手来闻闻,好像还有巧克力味似的。无非是刚刚抓了信纸,抓了他写的话。
真怪,接到一乐的信后,我便闻到了巧克力味。
或者他信中的暗示,让我闻到了。怪怪的,又甜润润的,这么一种气味,能弥漫在空气中。
每个人都是作为世界的希望来到这世上的,不应该怯懦地在谎言和虚伪中了却一生……
这种英语式的句子,在暗示什么?我猜测得对么?
呵——,终于熬到了站。我从活人罐头盒里跳出来,长出了一口气。
站牌没错,是呼家楼,可我把它看成是宅院前的名牌。钟家楼,或者司马楼,反正是个体的。
正冲着站牌的便是玉蓉与一乐的家。
都市小区的住宅楼长相相似,犹如平遥火柴,全都一个样。需要靠记楼号,单元号,层次,房间号。几个阿位伯数字反复排列一番,能记住的人一定有非凡的数字感。
都市人,正被数字化。邮政编码,电话区号,电话号码,储蓄密码……在如此众多的数字组合中生存能不混淆,能不过敏,能不拼命怀疑自己,那得用多少冷酷?
不止是酷,还得冷。
幸亏有个私家姓氏的公交站牌做标志。
瞄着如时光逝去的车流,瞄着瞄着,就瞄到一个间隙,我立刻横穿马路。我还远远地瞄了他们家那间临街的窗口,与所有上班族的窗口一样,此时冷清清的什么反应也没有。一幅蓝色调的窗帘斜披在一边,此外,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的窗帘总是那么一种冷冷的调子。不过,当年那幅更单薄些。
那些年,我去找玉蓉,也常常是先远远瞄一眼她宿舍的窗帘,判断一下她在不在屋里。那一眼,也是让我预热的一眼。
我边走,边朝楼上瞄,突然,自己像北京站钟楼的分针,神经质地一动,玉蓉?玉蓉就在前边人行道上走着,一副下班族回家的神色,脚步匆匆。
心这么一蹦,就乱了熟悉的频率。不过,步点自有节奏,随着那么一蹦,加速了,加速了,当所有的想象与现实相碰撞时,现实是最强有力的。
一定是脚步太过强调了,楼前两个带孩子说闲话的老太太,停下嘴里的家长理短,把目光抻长了注视我。嘴边那剩下的半截子话还无故地耷拉着。
我没在乎,并不掩饰自己的追赶。这么遥远的区域,这么松散的小区,谁认识谁呵?我都顾不上多看她们,我能想到,只要认不出我与她们家有关系,她们的兴趣就会消散,那半截子话就会吸溜回嘴里。
玉蓉还是靳羽西式的发型,还是我认识的那件米色风衣,短发随了匆匆的步态一簸一扬,不再是县城的节律,而是大都市职业女性的作派,带了一股风。
我越追越近,但没有喊她。我要追上去,给她一个惊喜。何况,我这时喊她,她也未必会答应,因为离她们家太近,尤其是同一楼道的邻居。她不想让邻居太注意我的存在。有次,她的女儿山山在阳台上同小朋友们大声炫耀:我们今天要同志安叔叔一块儿去北海划船。
山山,别说——,玉蓉待要制止,又觉得没词,自己解颐一笑,脸红了。那一笑是那么复杂,永远留在了我记忆中。她不愿把我暴露给邻居,我也为她的处境着想,尽量放稳脚步,提速而不仓皇。柔和的脸庞曲线已经近了,她的脸庞是两种脸型的结合,侧面韵致流畅。我最后跨上几步,却失望地泄了劲。幸亏我没喊出声,她只是一个与玉蓉相像的女人。
是玉蓉长出了北京女人相,还是无独有偶,北京在这片小区多安插了一个这样的职业女性?
哦,都市有点神质经。
在前门大街风流云逝的地方,她像在小县城一样出现过,突然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次,在她家门前,却又冒出一个我已经相信了是她的女人,变化莫测。
或者,我是见面的心情太急切了,幻化成了别的形象。
越过了刹那间的扫兴,也越过了那个莫不相干的女人,我继续提起速度往前赶。北京太神奇了,什么都可能发生,也许命运之神还会留给我最后一点宝贵的时间。有一点时间就够了,够我把那俄罗斯女人般的丰韵揽进怀,够我把我们说过的情话变成狠狠的拥抱,够我将一年的思念化作一个喘不上气的长吻,像中山、北海、地坛等公园暗处那些情侣们的如饥似渴。我们不说什么,有这么一个热热的拥吻就够了。
他们楼道的走廊里,落架的自行车已经不少,下班的人陆续回归,证实着时间的紧迫,——时间,就在毫厘之间。我一步不停,直上三楼。站在三楼的平台,心脏几乎都来不及停下,仍在继续往高处去,鼓动着奇迹发生。
不必看表,一切都可能发生。
敲过门,拧动把柄,一推。
闻声迎出来的是她的丈夫钟一乐。
那年那个中午,我冒冒失失地从玉蓉的后窗前绕到前边推开门,进屋的一刹那,见到屋里多出一个男人时,也曾感到进退维艰,仿佛所有接近玉蓉的企图都被她男朋友窥探进眼里了。应该还有另外一种气氛,一种气息,一种气味,从她的眼光,从她的脸色,从她的胸前,从奇奇怪怪的地方发出。我也呼吸到了,只是它们被压抑着,把更多的窗口让给了我的自我暴露式紧张。
“谁呀?”
此时,我已经没有了那种窘态,我将莫名的遗憾偷偷吞掉,就如同当年顺手放了羽毛球拍一样。
一乐看清是我,“哦——,请进。”一边笑吟吟地朝居室说,“玉蓉,你看看,谁来了?”
玉蓉一定体会到了话里不无玩笑的成分,就像他接触我的霎间印象。但一乐的语调,笑容,都自然,趋向亲切,不勉强,更不猥亵。你完全可以心平气静地把任何多余的解释驱除净尽。这笑,就像刚刚吃过巧克力。
玉蓉搂着女儿,眼光应景似的一闪。她的眼睛本来黑白分明,这样,更显得黑是黑,白是白的。她朝我点头,也如这目光,不亲切,也不优雅,而是认真。类似一个超标准的标点符号,印刷体。
“你来了!”你字像出自窗台上搁的那本《世界之窗》,这杂志文章开端的第一个字,莫名其妙地要大一号,又笨又黑。
这个你字,也是开篇第一个字。
形势起了变化?我迅速地重温钟一乐的信,还是飘着深郁的巧克力味。信是一乐写的,可她不可能不看。论表论里,我都是她的朋友,亲密的朋友。她却完全把我推给了一乐,推到一乐的朋友位置上,任他倒茶寒暄,她和女儿谈着少年宫的儿童画。
“叔叔您好!”
他们的宝贝女儿山山又见长了。她咧嘴一笑,满脸天真。山山特别恋母,以致玉蓉在我这边的那天半夜,她睡梦不醒地喊了一嗓子,喊得两个屋子都狼狈不堪。
山山出自内心的笑,是我最感到无碍的气氛。我靠过去,询问她的少年宫,夸她那稚气可人的彩笔画。
仿佛是昨天的事,——玉蓉剖腹生产。听说如今流行剖腹产,为了线条为了机能,那会儿可不一样,无异于一次大手术。我不敢想象破裂的玉蓉是什么样,只能去看一乐。
他神情格外庄重:这一生再也不能让玉蓉受这种罪啦!
一乐没有渲染手术过程,我从此名词一顾也想象得出无影灯下的场面。那次,我与玉蓉一起看电影,加演《针刺麻醉》。手术刀在孕妇腹部一比划,我几乎要呕吐,我低了头,不敢看大银幕,却抓住了玉蓉的手,使劲抓。那是一次下意识的表达。玉蓉的手胖胖的,我越用力,那掌心越胖,好像抓到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别的什么。我意识紊乱,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玉蓉的手喜欢我用力,它没有疼,没有退缩。她黑油油的眼珠被长睫毛苫了去。
你想什么呢?
柳荫下,她第一次吻了我,虽然只是个最短的标点:顿号。
山山与第一个顿号,有着复杂的联系。
他们一定没有这么多的回忆,现实中的生活已经迅速回归到日常轨迹。
一乐继续幽默,边吃饭,边讲一个德国人吃药前使劲摇晃自己的故事。
山山是最忠实的领会者,“咯咯”笑着:“爸,医生让他摇药瓶,他干吗摇自己呀?”
“德国人向来以认真著称。”一乐嘴角卷了笑意,欣赏着自己的效果。
玉蓉却没什么表情,哪怕为了女儿开心,她也该喜形于色一下呀?
当年聊天时,她也曾是手舞足蹈的,哪至于今天这样深沉?
我来替一乐凑趣。“德国人确实一丝不苟,我们局的郑工从德国回来讲,他们剥一颗熟鸡蛋,开口多大,都要计算准确。地上掉一个扣子,他们要先把地板划分几格,一个格一个格地寻找。”
从七点开始,他们家进入电视世界,伊拉克里根伊朗门以色列阿富汗……结束在中国人巴望尘头的巴黎时装大赛上。
他们家还是十二吋黑白电视,中山装似的禁不住有了愧色。局里有人为追赶彩电,给黑白电视屏幕贴一张三色透明纸,上蓝下黄中间红,当天空、人物、大地各就其位时,它们就变化出彩电的奇效。
可这种自欺欺人,也不宜在此推广呀。
一乐点了支烟,目光转向我:“这次到北京主要干什么?”我竟然一下子窘住了,是呵,我一路上想的都是到北京干什么,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目光深邃了一下,同我的警觉相撞了。我隐隐觉得这话有些刺我。我总觉得一乐极有可能觉察到了什么。
“带了什么任务?”
他故意缓和一下,让我不至于紧张。
我也就走了大路。
“我到《煤炭科技》编辑部修改一篇论文。”
连鬼都知道,出公差要住在旅馆,跑别人家来干什么?
“哦,对了,就是那篇《采空区压力变化规律》,玉蓉曾经帮我整理过的。这是之五。”
那次,向一乐打听玉蓉生孩子的情况,他先拿出这迭论稿客气地解释,说玉蓉身体不好,没能整理完。
我早已脸红,为自己竟被当成催索论稿而来。但也不便直说是惦着玉蓉,便急不择言地说:论文没事,没什么用了,我放弃了这个题目。
实在是荒唐的谎言。
玉蓉曾非常关心我的论文。她那句话,“事业上的成功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使我引为知己。她在妊娠期间休了病假,还主动替我整理论稿。她身体内怀了两个自己的喜悦,一个是孩子,一个是论稿。我只能用论稿来说话。
可是今日她置若罔闻,一点也不屑分享我成功的喜悦,甚至连边都不碰一下。
一乐“哦”一声,也不再提及。“你发表多少篇论文啦……七篇?在全局算不错的成绩吧?”
“唯一的。上这种级别的论文,别人还没有。”
“我们单位也如此,普通现象。老三届现在都是中坚力量,可是,上无资历,下无学历,也只有干活的份儿……”
一乐也如此,他凭着在香港暂住期间的英语底子,学成了英文翻译,不过,能调回北京真做翻译,还是有他父亲的荫凉可乘。
一乐的滔滔宏论支撑着屋里的空气,一直维持到电视剧《新星》开播,在山西味的旋律中,现出太谷白塔。
白塔,竟被我移置北海。玉蓉寄我的相片,张张都能联想到这个标志。
她拨开柳条,抑制不住的一脸欣悦,那种美,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她的美,超过了屏幕上的林红。
李向南自然别有眼光。
我从列车、汽车、商店等处已经获悉这个冷面男子此刻正在首都的千家万户为民请命。他几乎是另一套新闻联播。
玉蓉全身心地注视着李向南,或者显像管背后还有什么吸引着她?她只让我看那侧面轮廓,平静的侧面上,变化着明暗。
电视上的冷男人,吸引着林红、顾小莉,以及别的女性。林红是过去,小莉是现在,也许,还有……我忍不住冒出一句:“周里京总不缺少爱,总有两个以上的女性争着爱。《人生》里是巧珍、黄玉萍……”
话既出口,又觉得有点影射之嫌。
果然,静场。
又是一乐出来补救,“生活本身比电视剧要丰富多彩得多。”
剧中人物定格,该给我们点谈话时间了。
谁知形势急转直下。
“一乐,山山明天要上学,早点睡吧。”玉蓉关了电视。
荧光屏上现出两团蒲公英似的黄绒毛球,它们都不甘心。它们裹了灼亮的一点核心,细看,还有几星光点,错落着向深处延伸。
像午夜街头,北京的午夜街头,冷寂的街头。
一乐转向我:“你也累了吧,买到卧铺没有?”
又是一乐。
“还卧铺呢?连硬座都是中途等上的。现在的火车,像工人下井坐矿车那么挤。”
其实,坐矿车有那么挤吗?说这些,是想唤起玉蓉的回忆,她好像丢掉了什么记忆块,不全是我熟悉的那个玉蓉了。
她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径直去铺床。
我从沙发上站起,荧光屏的灯影随着消失。它原来旨在安慰我么?
一乐将给我准备的被子搬到小屋。
玉蓉完全袖手旁观。
最后,她还是来了。她一个人过来的,我等着说说体己话。她一直沉默着,也是在等待机会。
我的心“腾腾腾”又开始登高,重温着上楼前的幻想,哪怕只是片刻。
可是,我此时勇气全无,我等待着一道目光。
她却只低头收拾山山的衣物。
她呼吸到了我空气的灼热,匆匆一笑:“你站了半路,太累了。早点睡吧,晚安!”
不等解释,就转身而去。我懊恼死了,你呀,什么话不好说,偏偏说了没铺位?人家,这不是心疼你么?
我躺在床上,面对窗帘,看着那些“蓝精灵”忙碌,通红的篝火,条型长椅,尖顶小木屋。
我不困,睡不着,再安谧也不行。这间小屋总不给我睡意。
闭灯,并不意味着闭眼。只在那边屋里有这种意味,灯一关,荧光屏上那两只毛绒绒的大眼就闭上了,连同它所有的记忆一起消失。
我不数羊,也不逆向呼吸,我从不强迫自己睡觉,何况在这间小屋我没有严峻的睡觉任务。我的经验证实,睡觉时间长短与次日的情绪未必成正比。
我宁肯顺其自然,自然还是不瞌睡,晚安不是睡觉。晚安,也语态匆匆,或者不无调侃?用方言腔调道晚安总是难到自然。去年她说类似的词语时,透出的那几丝调皮情态能融化所有的不协调。
只是今晚,她说得心不在蔫。
事业的成功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事业的失败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她的语调说这句话时,特别和谐。
快乐……痛苦……她迷蒙着眼,只用睫毛说着什么,是快乐还是痛苦?屋里缺了氧似的,她急促地呼气,急促地吸气,她手脚并用地放大了呼吸的过程,快乐与痛苦混为一谈,无论是什么,那种不知所措,不知所为,不知所以然,只是沉醉,沉沦,沉迷,不知是沉还是浮的状态,感染人,感动人。
不说快感,痛感,麻醉感,那是医生术语,就依你。也不说事业,这类沉甸甸的话题也过去十年历史,是在我们,我与你,合奏《北京颂歌》的琴声中进行的。提琴,与二胡怎么合奏?竟然也成了。你是跟了钟一乐学的提琴,却只与我合奏。我们俩是中西合伙,类似钢琴伴唱京剧。
玉蓉慵懒地摊在枕头上,眸子里全是水,汪在那儿,浸着散漫的笑。
一直到第二天,在北海拍照,你的脸面上都笼罩着光彩。
是什么使一个女人显影,漾出她的全部美,是天使还是魔鬼?
这是什么?不管她的成分吧,反正能点睛似的,让一切都着了色,都挂了彩。
其实,玉蓉说话很普通,她不讲普通话,却说着普通的话。从不追求什么幽默、机智、广博、新颖,但这些普通的话,却能对我形成一个磁场,全煤科技大会期间我接她的电话,耳机都热乎乎的。
——你有表妹在北京?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电话打到我的宿舍,同住的人告诉她我去表妹那儿了。想不到,她第一句话就问这个,看来,她对这个去向很敏感。我说我的表妹,是考到北京来上学的。
——哦,原来这样,我说咋以前没听你说起过。
她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女人的敏感,像一根针,我感到了它的存在,也刺激了我,让我的心不再麻痹。
这样,她挽留我时,我便不能执意要走了。
——春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
——你玩两天再走嘛,我们家也有住处。
春天,真是活泼可爱。不只是柳絮轻轻飞扬,满天满地地飞扬,人的眼里,心里都温柔着;而且,玉蓉真诚的话里,也飘浮着温柔的春意。
我就是乘着柳絮似的温柔住进这间小屋的。
那是第一次。
小屋临街,即使闭着灯,路灯也会映照进来,屋里冷静得看得见一切,与上次几乎没变化。只是我躺着的心境,上次是兴奋,这次却是迷茫。只是墙上,多了幅装饰性很强的喷色画:大地的胸脯上斜刺进一株雄赳赳的椰子树,箭羽似的树冠尚在微微摇晃,冷漠的沙滩被溅出一片盎然青翠。与前方醉蓝的海水遥相呼应,这一定是爱神厄洛斯用生命之箭射穿不毛之地,创造了丰润的美,旺盛的美。
画面生机生意自蓬勃,不必等待沙滩上冲来一批比基尼美女。
比基尼似的,鲜红的胸罩,蓬勃的红,朝气涌动。她没有躺在白浪嬉戏的沙滩,她躺在这只木板床上。
——你喜欢我么?
柔柔的声,柔柔的手指,柔柔的眼光,柔柔的笑意,柔柔的红鼓动着。
窗外,汽车驶过,来来去去,始末动静都清楚着。小屋随着它的引擎一起震颤,——地震了,地动了。小屋,楼房整个,被汽车拖着动。
窗帘透出来的灯光回旋着,悠悠地转。
小屋成了汽车。
玉蓉来时轻悄悄地,一点没有惊扰什么,好像是从空中飘飘而下,杨花柳絮一样,自自然然随风悠来,回味时,却觉得她急匆匆,也像是赶乘车。
今天肯定完了。由于我不合时宜的那句话?不,她也就那么一说,无非是句借口。我进门以来,她一直表露冷淡。莫非去年,不,只能是今年,他们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争执,关于我,或者是与我有关?
一乐的信,放在枕前,一点没有变味,还是巧克力味,天知道!
玉蓉情绪不在,变化因何而起?莫非真是一乐说的,懒病犯了?
汽车引擎声自远处响起,提醒着,窗外便是那白天快要拥挤破的马路。只有这么深的夜,像刚才荧光屏透视的深沉夜中,听到的,才不是那种混沌的喧嚣,而是一辆辆汽车声。它们驶过去,留下都市疲倦的记忆。
灯光迷蒙,梦的边缘。
“嘀嗒,嘀嗒,嘀嘀嗒嗒……”马蹄声清晰地落实在路面上,鲜明、脆亮、清新。我的神志被敲醒了,扒窗口看个究竟,何方来的古老的小夜曲,这么别致地缀在都市窗口?
去年我在小屋的第一夜,它就曾为我独奏。
“嘀嗒,嘀嗒,嘀嘀嗒嗒……”会议的繁文缛节,消费城市的甚嚣尘上,尽让马蹄声敲散。我支离破碎地踩着它的点儿,在梦乡浮沉。或幽或明中,玉蓉飘飘而来,像飞天里的仙子,只是没有那长长的衣袂。她一脸朦胧的笑容,或者,是朦胧中出没着她的笑容,也就片刻,黑白鲜明的眼光穿透了朦胧。
是玉蓉,真的,真是玉蓉,她穿了件浅蓝色短睡衣,温情地笑,笑出一线曙光。
这么快天就亮了?她已经起床了?
我似信非信,自己太过沉重,沉重得无力判断。也没等廓清,伸出手去,偏就抓到她的手,那只胖乎乎的手,丰满的手心手背,绵绵软软的,玲珑的几个指甲……没变,是她的,与当初一个样。我珍惜地抚摩着,那个顿号,还标点么?
流来的是笑容,亲亲切切,能看到,更能感到,是更分明,还是更朦胧。——想我了么?
连牙齿都沾满了笑,亲亲的笑。
——我刚睡着,简直不敢相信。
是的,第一句说的是这样的话,一点不差。我怎么啦?连话都说不清。我要表达的,比话的意思深、复杂,我要说的是,我不但想,而且想得失眠,幸福太大了,来得太突然了,让我不敢相信。但我没有全说出来,含糊其词,声音还是讷讷的。更奇怪的是,我原样躺着,心境还那么轻柔,晕晕眩眩地在云端滑翔。为什么不跳起来?没有一骨碌直起身,搂她,抱她,亲她,你怎么样迎接自己企盼的幸福?
意识呢?冬眠了?春天还不醒?
不,是怯懦。你多年来蛰伏的怯懦爬出来了。从你的鼻孔眼睛嘴里钻出来。你要借梦境、冬眠什么的来掩饰,就像给自己戴了一张硬邦邦的面具,把自己的心动藏在那假里面。
如今,你摘了面具,可那亲亲的笑呢?满面的春风呢?还有那赤裸裸的情话,那热腾腾的呼吸,把屋子带动起来的呼吸呢?
她懒了,冬眠了?
或者是迷彩服穿得过久了,要伪装给谁看?一乐?穿得太久了,睡着了。穿着迷彩服睡着了。
几百公尺深的地层下,我能看得穿,岩石会怎么走,煤层往哪里去,采空区什么时候断裂,小窑积水,地面渗水,从硬如石头,到柔如积水,从黑煤到白岩,我心里都有个数,有个底,没有慌惑。但捉摸女人的心理却一筹莫展。迷幻的世界,非理性的地界,或者,我是非理性的,探测它时没有科学的态度。只凭了一束光来照路前行,那束光是自己的主观色彩,不是上帝之光。上帝说要有光,是它发出的。
我叹息了一声。
我曾有一声叹息,顺应着强烈的呼吸。
她听到了,连我都没有觉察地叹出来的那一声,她听到了,她露出了惊异。沉浸在喜悦中的她睁开了眼,目光嵌满了兴奋和快乐,也镶了不解。
是呵,为什么?我也回答不了。
是从哪里来的?海里?
那一浪海涛涌着白沫翻上来,卷上来,带着咸腥的海味柔柔地翻腾着,吁喘着,留下湿漉漉的潮痕又哗哗退下去。就在潮头退落的霎间,它发出了叹息,那是从海洋深处带出来的,无法深究的叹息,或者只是那么一声响,并不是叹息的意思。叹息是人发出的,浪涛不会叹息。
玉蓉在水中一闪,像美人鱼似的自如……这不是她学游泳的照片,是抽象画。
马蹄声又叩响了,击破墙头泛滥开来的喷色画。
马车夫一定拢着袖筒,怀抱长鞭在车上打盹。
到《煤炭科技》送了稿,拿到了《波兰工业展览》的一份邀请券。波兰的煤炭技术先进,我国煤炭科技界的权威在波镀金的不少,钟一乐的父亲曾做过驻波外交官,他家至今还藏有一幅镀银的压模华沙盛景。
等候开往北京展览馆的车,脑海里却总在浮现华沙美人鱼,她遨游在碧波中,不受丝毫拘谨,尽情沉浸在海水的流动感中。时而,她又把头发色儿一黑,幻化成黑眼珠的玉蓉。她进京了,从小县城进了京都,使许多人艳羡不己。可她真的如鱼得水了么?便是有水,她也不是美人鱼,没有鱼尾呀。
玻璃板下玉蓉那张游泳的彩照,她骨子里的畏怯和勉强也同笑模样一起留下了。要下海,是不能怯懦的,也顾不上笑模笑样。还有那个救生圈,这是一套情绪系统,一种生活模样,并不是真下海,靠救生圈学不会耍水。
不过,人海也是海,看这城里人山人海的拥挤。
每辆公交车靠站,都像潜水艇出水,哗哗地淋落着海水。人海里的水。
这时,不知哪辆车上下来的那个女人,蓦地冲进我的视野,发型、轮廓、身姿,胳膊甩动的款式,还有衣服,都同玉蓉无二。在北京街头我已经几次领略过了相似的错认,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追过去,全不管曾经的误会。万一这次是真的呢?
这次,是真的。她朝我转过绯红的面颊来,稍稍迂缓了一下脚步,“快要迟到了……”她吁喘着说,“你去哪儿?”不等听到我的回答,已匆匆奔一辆正靠站的公交车去了,口里飘出的半句话犹在空中,像连环画册上的人物对话,被一个气泡裹挟了飞着。那样地急促,中年女性失去控制的跑法,全失了美感,只让人怜悯。
她再顾不上回头,挤进上车的人群里,最后好不容易跨上踏板。车开了,她被拖走了,车门反复几次,才把她卡进去,但面颊上那团娇喘的红云却未能收进去。随着长长的车身一颤一颤,像起伏的浪涛上漂了只柑桔。
这时,又是一声叹息连接过来。这一声,我听清了,明白它为了什么。我心里的那扇门,一直关不上。
车来了,车又来了,是101,我改变了去展览馆的主意,上了101无轨。车内沙丁鱼罐头似的,都站直了,都不能转身。我设想着自己是玉蓉,更加不能容忍,这样的环境难道能习惯么?除非真像装入罐头的鱼,停止了血液的新陈代谢,停止了呼吸,而她的呼吸声是那么长那么通透那么有韵律。
是的,沙丁鱼能装罐头,美人鱼怎么能呢?美人鱼只能在水里,摇着尾巴,翘着尾巴,水淋淋着。
“北京的时间是以分计算的,我每天有八九十分钟在赶车坐车,连气都喘不匀。”
到哪里喘气去?八九十分钟,那钟楼要动近百下呢,生命的十六分之一,就这样局促这样匆匆这样压迫这样窒息这样无暇自顾,毫无乐趣和价值?此刻,在沙丁鱼群中,在公交车轮的艰难辗转滚动中,我才看清这个分数的可怖。难以接受的分数。
101走北海。上101,就意味着,我要到北海,似乎是重温旧梦。
永安桥边,硕大的荷叶起起伏伏,层层叠叠,簇拥着一朵朵扑闪闪的花,它们开得认真,开得一丝不苟。有些花是浪漫如梦的,它们却这样真实,这样饱满。
当那两瓣鲜红从我手心脱落时,它也是真实的,闪现的也是真切的。
它是记录还是写神?荷花,最传神写意的,就是饱满。花瓣、花苞及至莲蓬,无不鼓鼓胀胀,生命的活力总像要冲决着。
弹性,鼓动着的弹性,柔软而丰腴的弹性,从我的胸怀饱满起来的那一刻起,连心房都撑得满满足足,一如那莲蓬子的精气神。时间,便陷入沉默中。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她不是问,而是判断,娇嗔地给你一个吻。
窒息的沉默被戳透了一个洞。
我也用嘴唇来弥补,嘴唇与嘴唇接咂着,那个洞便通了,蠕动着。却还是洞,还是柔柔地蠕动着的洞,穿透着的洞。
那句话,裹了娇羞的一笑,躲躲闪闪的目光中,有爱意有勇气有兴奋,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成分。
那次北海,一整天怀中饱满地鼓胀着,空不下来,胀得心隐隐地痛。那种痛却又是隐隐欲动的幸福感。
那是把两个身体互相承认互相结合起来的记忆,整个世界被压迫进怀里了。
那天,莲蓬在大而丰厚的叶子间簌簌响,它在呼吸着,一股股急切地喷吐出绿色的红色的黑色的气息。
——喜欢荷花吗?
钟一乐随口一问。
——莲蓬挺有意思。
——怎么?
——它像鼻子。
走了一段,他又说:我对她(它)太熟悉了。
听不出,是她还是它,更看不出。代词是指北海,还是玉蓉?他的目光所及,却分明是北海。
真的,那次,他的目光里,北海几乎没有引出他的多少兴趣。
他排队等着买船票时,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样。有足够的耐心,一副典型的北京市民相。
我照像的时候,从取景框里看过他,对北海真的是熟到不屑于顾,所以,举止常常高瞻远瞩。可是当他手臂交叉地抱在胸前,作随意状态的时候,眼角便无意间流露出一丝倦意,倦意中沾染着忧郁。
那次排了长队,却没能等到船。玉蓉先是在信里讲,继而又非常坚决地邀请我参加他们家庭的划船活动,但终于未能如愿上船。
今天我只是路过,租船却顺利,小船显得分外宽敞。
桨叶扭动着金属声,木桨触击着湖面。北海难怪叫海,蓝得既丰富又清爽,远不是某些公园湖能达到的境地。
玉蓉怎么没说海多么宜人,却单说小船?北海新近推出一种小船,可以踏着玩,不会划船也可以玩。
去年北海,是为了信中所说的船么?不一定。五一节出游,那是列入了计划的。她与许多市民一样,每个节假日都有预期的安排,这才导致大家一窝蜂地往同一地点去拥挤。
不过,北海划船是连环行动。
小船划进琼华岛的绿荫倒影里,我压住双桨,伸手下水,欣蓝蓝的一股便顺胳膊传上来。
小船在水里打旋,摆脱不了什么离心力?
树荫深处,一件蓝运动衫和一件梅红毛巾衫贪婪地在一起挤压着,激情奔放的灵魂再也藏匿不住。
然后,他们松绑、闪开,梅红色女人朝小径方向招手,接着,出现了一只雪糕,一个男孩。
“船上这位大哥,把我们送到对岸成么?”
先是蓝衫,那女士也甜甜一笑:“走累了,借个光,可以近许多路。”
她很亮,皮肤亮、眼光亮、话音亮、笑声亮。
那男子大奔儿,大眼,也聪慧。他要了一支桨,与我共同划。
孩子也大眼骨碌的,“妈妈,林子和塔为什么会动?动画片?”
“是因为我们的船动……”
“——感觉。”这么一说,小不点儿把全船人都逗乐了。
“你们孩子胎教很好。”
女人颔首一笑:“是我的孩子。”
“对不起!”我听懂了。
“没关系,他就是太瘦了,他不缺营养,这种人就是埋在巧克力里,也胖不了。”
“我爸也瘦,也胖不了。”小男孩回头接了这么一句,简直成精了。那俩大人眼神一交流,也为孩子兴奋。
船儿正从“琼岛春荫”碑前摇过,横生倒长的枝条,拥拥挤挤的叶片,积满了潮乎乎的绿意。
“大哥上岛看过了,感觉如何?”
蓝衫同我扯到感觉上,眼光却同女人一个会心的短路。女人爽朗地笑了。
上次,与玉蓉、一乐他们在岛上照像,那感觉至今没有弄得清。
“在琼岛,呼吸沉甸甸的,像幅水墨画。”
“是吧?如果作一首小夜曲,也是柴可夫斯基的那种。”
“潮湿湿的,像矿井下的水气。老柴的父亲和我同行,他的基因中准有这样的遗传基因。”
“还有被压抑的爱情,如他和伯爵夫人。”
亮女人一点不怕引起我的注意。
这两个知道了我的身份是矿井技术员,我也猜到了他们都是知青。
又是知青。这就是照像时一乐的主题。他的眼光一闪,拿出来的新鲜主意。
“来,咱们两个下乡知青,玉蓉一个回乡知青,合影一次,落实一下知识分子政策。”
我们走到了一起,但有些手脚无措,一乐把相机交给了女儿:“山山,想不想当一次摄影师?就这么一摁——”
怎么站?我让一乐站中间,他却站到了玉蓉外边:“女士优先,来。”
那张像片,柳絮满地乱飞。
我又看到了那条小径,我奋力扳了两下桨,看到了,就是这儿,缠绕了树根的小径。我在这儿,与玉蓉有个说话空间,终于问出一个想问又没机会问的话。
——一乐知道了?昨夜。
玉蓉飞快地瞥我一眼,没有,我回去时,他早呼呼睡着了,一点也没觉。
——那他怎么戏谑我们似的,含沙射影,隐隐约约总有个影子?
——你太敏感,他就是那么个人,爱开玩笑。
玉蓉竟然学着一乐的神情,昂首注视前方。她已经停顿了语气,却又说下去:
——你还记得那次吧?我明明送他上了车站,回来后他却在屋里。
也是差点又闹个尴尬。一乐走了,玉蓉陪我去看篮球赛,然后散步,似有似无的细雨丝中,我们聊着,不慌不忙地走着,送她回宿舍,一开门,一乐却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屋里看书。
他没钥匙,却可翻窗户进来。
他是爱玩儿,逗趣。可是,焉知不是有意的,要探个究竟吗?因为他已经有过三个人打羽毛球的经历。
船上的那对男女,侃侃谈着家事国事情事,夹杂着隐语或特定语,孩子再聪明也不会听懂。
我当然懂,我是假装不留意,其实,我早从那女人的脸上看到了玉蓉的晕色。
她的背后已经是儿童乐园。
“谢谢你,和你的船。”
女人又妩媚一笑。
“不必客气,你们要坐下去,我还载着你们游北海呢。”
女人脸上闪出一道光彩:“那为什么,不怕累么?”
如果是一乐,会这样说:您太美了,我乐于服务。我却是这样恭维:想不到我们这一行也有这么有趣的人,和你们在一起玩不乏味。
他们也是搞煤的,只不过是设计。
“今天到北海划船了,可惜不是星期天,不能带山山去。那次,让我们狠狠地白等了一场。”
玉蓉淡淡应一声,便说起晚餐的菜。仿佛我讲北海同别人讲一样,或者,我讲的是美国的北海,与我们的记忆差之千里。
“哦,想不到你今天有了雅兴,玩得愉快么?”一乐拢嘴笑笑,一种礼仪式的笑。“北海的荷花怎么样?噢,还有那些莲蓬,你说它们像鼻子,有什么变化没有?”
莫非一乐当时就理解了我对莲蓬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他说过,他对她太熟悉了。当然他听到过她全身运动的呼吸。他这是又在隐隐地点击什么?
我又想起了琼岛上无绪的柳絮,不停地湮埋我。
餐桌上有两道水果沙拉。
一乐讲起中国厨师去西班牙参加烹饪大赛,受到王后接见,被称为烹饪外交。如数家珍。我听得出,他似乎在替玉蓉打圆场。
“等等,我来调一种鸡尾酒。”
一乐灵感来了,酒瓶、酒杯、勺子,叮叮当当,还有一根搅酒的羽毛。
“这是一位法兰西诗人提供的配方,你带来的竹叶青正好调色。”
晶莹的高脚杯里开始着色。琥珀色的温情中,游移着一叶青绿。灯光落进来,是京都午夜的幻影,我把午夜喝下,举在眼前,——玉蓉也在里边,她黑白明朗的眼睛极似对比鲜明的黑白电视,此刻,却模糊变形了,尽管带了彩色。
“玉蓉,这一杯是你的。”
“我不想喝。”
“喝点。这几天太累了,调剂一下神经,设法解除疲劳感……”
——我只喝过一次酒。上学被卡了,天下着大雨,帮我哭。我独自喝了半瓶白酒,不知怎么样了,再睁开眼,还在下雨,可是已经过了一天。
那个晚上,我想象不出醉生梦死的玉蓉是何等沮丧,何等落魄,何样姿态。现在,举着杯子,从鸡尾酒望过去,她面颊、嘴唇泛着红润,颈子白晰如羊脂玉。
“怎么样,感觉如何?”一乐笑吟吟地问。他的话题当然是酒。
“有点发晕,它似乎想带给人点儿甜,似乎,要领着人去过节。”
我的注意力在酒杯的那边。
“它名为《蓝色的梦》,是哈佛配酒系一位华裔学生的作品。”
华裔,就是那种被称为香蕉的,皮儿是黄的,心儿已经全是白种文化。或者我们的山山将来也可以有这种类比?玉蓉还达不到。
“他钟情莱茵河畔一位蓝眼睛姑娘,可那姑娘已和别人同居,他无法控制自己,每周末都去寓所送一束鲜花,花儿上插一首情诗。姑娘终于接受了他,他吻着那像莱茵河水似的眼睛,陶醉了,黎明时分乘兴跑回学校,调制出这种情绪的鸡尾酒,并命名为《蓝色的梦》。果然,独具特色,流传开来,并成为保留的配方……”
钟一乐似乎要调剂氛围。我瞥一下玉蓉,她眼里没有流露任何梦,无论蓝色,还是红色、黑色。而我存有蓝色的梦,因为我夜里看着蓝精灵入睡。
“妈妈,这个星期天你还能带我去香山么?我们有计划的。”
这是北京市民生活的一个侧面,他们许多家庭的话题已经从北海转移到香山。开香山的“333”,尽管比山山还多一个“3”,只怕这罐头也会装得更紧。
我去自己住的小屋整理杂物,一眼发现床上横躺着玉蓉的风衣,米色的,很眼熟,很亲切。
小屋敞亮了。
她在形象地暗示我,她要来。我说过我对这件米色风衣的印象。
她依偎在我怀里,忘情地舔着我的胸,又瞟我一眼,——你还是这样,没什么变化。可我,老了……
老,这样衰微的字眼怎么能用在朝气滋润着的玉蓉身上呢?——不,你更显年轻。不是恭维,真的,去年在前门见第一面时,我都惊呆了。
——我没穿什么呀,就是这件风衣。
——不是衣服,风衣很雅致。我说的是你的脸,鲜艳极了。
急切中,竟然忘了说眼前的玉蓉,忘了说臂弯里的娇柔。那会儿,洋溢着的是第二个青春,醉人的娇艳。
——你当时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发饧。那会儿,我怎么不借题发挥,推波助澜,把她称之为火山口子喷出来的呢?那才是她恰恰要的,她是递给我一个开盖儿的话题。我却太实在了,在盖儿外面言说。
——我也不及多想,猛地发现一乐同你一起去,很觉意外。
噢,玉蓉莞尔一笑,他要到新星买衣服,我说我要去接你,正好就一路走。
是她主动邀丈夫同行的。既然连那么一点自由活动都不留给自己,怎么能……?
我得问问,她这样大模大样就来这边了,那他呢?
玉蓉的目光散漫在笑容里,荡漾着情动,荡漾着娇媚,笑容把外界隔绝开来。声音遥远地说,——这儿只有我,只有你,这阵他们谁都别提,好么?
那嘴唇红润着,泛着一层晶晶的饱满。
摩挲着这件浅黄色的风衣,我小孩子似的兴奋。风衣的质地、样式、色调,竟同她的气质全吻合,它贴近我,竟也带来某种满足。
再次去那边屋里,玉蓉没在。虽然觉得少见多怪,可不便追问。
一乐将电视嗓音稍加控制,边为我倒茶,边自我解释:“借电视节目消磨时间,无所事事。”他坐回沙发,继续感叹,“唉,每天在这只沙发上坐着,已经坐出了我的印,手就这么一搁,扶手也被摸出痕迹了。有时候,我真盼着出点什么事,第二天能不在旧的轨迹上生活了。”
他啪啪啦啦转换电视频道的动作,也是这种烦躁。这台老电视机的承受力,也够个强的。
电视在密集的广告群中插播连续剧。
一乐的烦躁是因为电视节目,还是因为玉蓉百无聊赖?或者相反,玉蓉的无精打采是出于一乐的烦躁?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看了《新星》的续集《夜与昼》没有?挺精彩。李向南、林红都回到北京了,集中展现圈子里的生活。”
“哦,我这个同学对京都上层生活很熟悉。”
“你读来会更亲切。熟悉的圈子,说不定会看见熟悉的影子。你怎么样,有没有重返那个圈子?”
钟一乐摇摇头,频率极快却无损于目光的深沉。
“插队那阵子,每年回北京探亲,总要找地方聚聚,老莫、全聚德、仿膳,解解馋,顺便联络一下感情,大家都调回北京后,反倒懒得见面了。当然基础还在,只要稍微运动一下,就能进去。”
恢复联合国席位?
他同上层社会藕断丝连,有时是一种不屑,有时是一种炫耀。圈子里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年轮不可泯灭,尽管他的家道五七年衰落后就一蹶未振。
“可我不愿意运动,玉蓉在这儿没有根……”
她是遥远高原飘来的一粒草籽,水泥地面扎不下根,只能被汽车卷着沙沙跑。她穿着米黄色风衣沙沙沙竞走,追着公交车,追着人行道上的人潮,追着过街天桥。她从步态心境等方面,已经与北京市民非常相似了。
“玉蓉和这个圈子格格不入,而她又将永远是我的妻子,我作为她的丈夫无权给她带来不愉快。就我本人来说,我对这个圈子也有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不,不不,是疲倦感,兴趣不大。”
酒吧音乐,黑暗中流动着点点萤光。
“其次,我对自己也缺乏足够的自信。祁燕铭你知道的,你见过,对……”
一身鲜红,连头饰、手套都是红的。大声大气,大身大胸,动作很占地方,是经典的那个阶层的女孩子。父亲恢复职位后,她带着从本地找的丈夫重返首都。——哦,我明白钟一乐所指了,他的自信担忧所指了。因为我在黄土高原也隐约听说了一点:祁燕铭离婚了。
“是的,离了。他同圈子里的一些人比时尚,自然土气,变也变不及,变不通更难受。而祁燕铭重返自己打小就熟悉的圈子生活,必然会重新选择。”
“她太有个性了,个性四溢。”
“婚姻,性爱,只有自己的体味真切,任何评论都不能为其负责。”
钟一乐聪明,或者开明,使用中性语气来讲述这件事。
“我也怕管不住自己,感情一旦决口非常危险,如果重复祁燕铭的悲剧,——姑且称为悲剧,那样,我就太对不住玉蓉了。她在北京就依仗我一个人。”
玉蓉怎么还不回来呢,他也不做解释?
“这该说是你防止了玉蓉的痛苦,还是她防止了你的堕落?”
我带着戏谑的语气说。
“也谈不上堕落,只能说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的堕落之说,是戏称。我自己都知道的:
“你呀,对两种生活选择都不满意,想创造一门边缘学科?”
床上的山山咂嘴了,睡得很无邪。
她睡着比白天还要天真,真是个宁馨儿,混合型宁馨儿。出口京腔京韵,却听得懂山西方言,爱吃水果沙拉,果酱面包,却也能吃得“和和饭拖叶子”。
钟一乐也瞥了孩子一眼,长长地“咳”了一声,虽然不无夸张,但起始是无意识的,自然的,他仿佛在极力排除浊气。
“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只想把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女儿各方面别受委屈,日子过得愉愉快快,正正常常。所以,下班回来买菜、做饭,看看电视,哪儿也不去,也没什么人来。你也看到了,星期天,带全家出去玩,别的市民玩什么,我们也玩什么,过一种通行的市民生活。”
玉蓉回来了,一对眸子像刚刚出水,面颊泛着红潮,胸脯起伏着。
我真想说,你此刻这样娇媚动人,最该留一张倩影。
可我没有表现骑士风度,甚至为我从她身上听到的节奏强烈的吁喘,我不情愿地掩饰着自己的视线。我不愿钟一乐讨厌,因为他并非色盲。
她打开手袋,取出一件衣物抖开来,是一件黑色的连衣裙,问我们:“漂亮吧?”
“这是谁的?”
“给女儿买的呀,你看这款式多有味。”
“哦,是挺好的。”一乐细看一下,又说,“这儿还有一朵胸花。”
胸前缀着一朵超凡绝尘的莲花,含苞欲放,纯白色的。
“很高贵吧?我们山山那么白的肤色,穿这样的裙子非常超脱。为了这件裙子,明天,我们也得上香山去。”
可不,明天是周日,孩子一直惦记着活动。
一乐眼睛飞一个乐子。
“看来,你的懒病好了。好啊,明天,我们一起去!”一乐叫着我的名字说,“反正你明天也没事。”
只要她懒病好了,天就放晴了。
可遗憾的是,我明天不能去,明天我必须赶出稿子来。
“明天,你真的不能同我们一起去玩儿呀?太遗憾了。”
一乐最后还陪我到这边小屋坐了一会儿。他穿着拖鞋走路的样子有点像日本人。
他指着那幅穿透了高耸胸部的喷色画问我:“这幅画怎么样?作者很有名气,是瑞典画家,叫阿尔伯特,这是他的近作。”
“原作呀?”我想找找签名。
“阿尔伯特送我的时候,要签名,我没让签。我说,我明白,有你的签名自然身价倍增,但那样我也就无权接受它了。我们有规定。”
一乐掏出一个类似装铅笔心的盒子,是香烟。
“你尝尝这个,美国温斯顿,一位美国客人送的。据说,是一美元一盒。”
一盒五支,我先取出“二十美分”点上。
一乐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吐着,喷吐出一句话:“你很喜欢玉蓉?”
我猝不及防地咳嗽,可以认为是美国温斯顿劲儿大。
“刚才我都看出来了,其实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尼罗河惨案》大侦探波格说的那句话还记得不?在结尾,他语重心长地说,女人,都希望被人爱。”
我当然能理解,可并不是到这儿就为止了呀。
“前些时候,我去看望一起插队的秀儿,她长得很漂亮,现在是演员,我说,我们一起插队到现在,多年的交情,可我始终没见过你美丽的胴体。她丈夫也在跟前,听后一笑,走开了。”
钟一乐一定是在模仿当时的那一笑,有味而不过分。
“秀儿说,这有什么,你不是没说过么?她伸手去拉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儿。我忙说,别,开句玩笑。她就拉开抽屉,取出一沓子照片来,你不看立体的,看平面的也行。那照片全是她的裸照,有黑白的,彩色的,各种姿势。我看了,只有美,没有太多的别的想法。她丈夫的说法是,我的妻子被人爱,说明她很美呀。”
温斯顿的烟味类型不同,感觉就强,但,我再没有咳嗽。
“玉蓉这些日子心绪不好,一直非常不好,你也看到了。主要因为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半时间在工作,工作环境也不如意,周围全是一些没文化的老太太。这些天心情更加恶化,只有星期天略好一些。”
“哦,是这样,我还以为——”
“我和玉蓉一起生活了十年。”他的眼角又拖出一丝倦容,这或许是中年人的多发病。
“我对她太熟悉了,包括她的呼吸。”
我的脸前扑上一股热浪,不知是谁喷出来的。
“玉蓉以前曾和我多次说起过你,所以,我对你还了解。瑞典这位画家与我聊天时,曾问起玉蓉的情况,我甚至都说到过你。”
“说我?”
“我说,你是一位采煤工程师,也喜欢美术。他说,哦,有机会我们可以见面么?当然,我说。”
“钟一乐,”玉蓉隔墙呼唤,“太晚了,有话明天聊吧,”
一乐答应着,又从容地谈了两三句。
“会好起来的,玉蓉,今天就有好转。——做个好梦!”
做个好梦?我寄希望于他的幽默和鸡尾酒。
好多日子,总是紧张地下井,取数据、测验、论证,时间总不够分配。这下,时间突然掉链子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我先是洗,激烈认真地洗,把胸膛搓得发紫。
回屋时,屋门随手一关,碰到洗衣机的排水管,门便停止在途中,力气刚好。从门缝可以看到屋里的灯光,可以联想到我的眼帘、心扉都没有闭合。不必怕打扰我。
继续像影子一样飘进她来。
——你从多会儿起喜欢我的?真的,你想过我没有……
梦一样的情景。梦、情互相渗透、交融;玉蓉、玉成;如愿、如意、如果了,就像小窑积水被穿了眼,梦幻就透水了,一发不可收拾。小窑积水中积攒了的气体随之泄漏。
肺腑深处翻上一股气,徐徐放出,悠长悠长。
——你为什么叹气?
她从另一个世界收回目光,身体好像落地了,有了重量。她审视我一眼。可不,我竟在叹气!我也是刚从空中落下来,竟在叹气,莫名其妙。我说:我也不知道。
至现在,我仍无法回答自己,那么美好的时候,为何会长叹一声呢?
或许心扉也同这间小屋的门一样,没有关严。
窗外,汽车声又变得单调,无法忍受。
我的心猿意马拢收不住,演开马戏。
过道里传来脚步声,玉蓉的足音,我的呼吸散开,脑袋略略抬离了枕头,眼角的余光扫着屋门。屋门格外沉着、冷静,化为北京站的大钟,凝定了,只偶尔神经质一下。
她过门不入,去了卫生间。
——妈妈!
半夜里小山山的喊声曾经那么响彻,把夜都给惊脱了。一霎间,我觉得她把全世界人的觉都给惊了,或者干脆就是一乐借了山山的嘴巴在喊。我不知所措地瞥了一眼臂弯里的玉蓉,温柔之乡的梦境一下子闪退,露出了大亮的天光。
——哎。
她随即应了一声,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要自如得多,要因地制宜得多。
她是在赌呵?
她脸上的痴迷也醒了,舒缓地扯开来,半解嘲半解释地朝我笑笑,吻了一个作别,抽身下床。她没有直接回到另一边,而是先到卫生间很响地拉了冲水器。
暗示之后,她回归本位。
我的心还慌慌地摆个不停,犹如一座钟表裸露出内囊。
前边后边都揭去了,钟摆的尖儿闪动得那么急,那么抖。
我好像第一次认真地觉出,其实,这两间屋子中间只隔了一层墙。
这个玉蓉……
故伎重演,又弄响了卫生间的水声,可这次一定有了要冲涮的。我脑子里的荧屏,发生了故障,闪烁着一片迷离,只把眼睛盯着门边的那支胶皮管,它仍在忠实地体现着弹性。
玉蓉,一定没看这管儿,这次的水声专为回答我。脚步声难以置信地离去了。
不露痕迹地挡着门的排水管,善良的弹性失去了意义。
这个女人也许不是玉蓉,而是我曾在楼下错认了的那个?
她一直往北海走去。
蓝蓝的梦,海水如梦似情,蓝得可亲可爱。踏着波光,踏着涟漪,一直追着。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女士穿着红毛巾衫,耀眼地挽了情侣。
“等等,我们一道。”
蓝运动衫的眼光向她示意,“难为这个人还记得我们。”
亮女人明朗一笑:“不,应当说记住了我。不信,你问哪?”
“吱呜吱呜,”我随着木床被拽长,发出高频率的震颤。地动呢,地震,她像春醒的大地,我似乎还有点清醒,是汽车声。不,你没觉地面晃动?她的眼光自由而散漫,你看,地面裂开那么宽,把什么争强好胜、紧张,文凭、关系,所有的不称心、烦心,都掉了,掉进去了,统统地掉进去了,地缝又合上了。
我落枕了。
一辆汽车举着引擎驶过,我躺在它长长的颤音上。
又落进寂静中,又漏出马蹄声,“嘀当,嘀嘀当当……”马路脆了,薄了。
列车晕头晕脑地一转,又将北京钟楼旋转出来,又旋转出去。我又听不到了车厢里的烦杂,也看不到车厢里的的芸芸众生相。灰蒙蒙的天气,潮乎乎的,比那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湿重了许多。窗外,一道道水柱,斜着淌落,织成一层层网。一根指头在玻璃上划来划去,一层层划着。我画出的都是玉蓉两个字。
我的心里疼痛,满满的疼痛,却划不断那雨雾的网络。
他们一家子到香山春游走后,我还是决定要提前离京了。于是,往桌子上留了个条子,然后到编辑部去修改稿件,然后再去买车票,然后就坐上了这趟返程车。它还是进京的那趟列车吧?只不过车头调了个个儿。
我在车上躺下来,从包里摸出一本书来看,竟是《封 开封》。我在小屋睡不着,找出褥子下的书,又没心事看,结果放在了外面,被随手装进我的包里。
里边有一片纸,写着文字,笔迹是钟一乐的。——这是什么?日记,还是随手记的?
“天快亮的时候,玉蓉推醒我说,我到那边小屋去了。我正睡意蒙胧的,没把她的话当真,我说了句:你别逗了。说完,又去睡。她伏在我耳边说,真的,我过去了,没逗你。我睁开眼,见玉蓉的态度认认真真,不像开玩笑,便做了个鬼脸说,你可真勇敢。”
因为有熟悉的环境,我盯住了新闻镜头:呼家楼大街还那样闹中取静,你带着的家乡表情未变,脚步匆匆地追赶着大都市的节奏,汽车刺耳的刹车声中,那件米黄色风衣兜着风哗啦啦响着,你突然就消失了,画面上惊现出一片划痕。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诀别?
我的论文发表后,我想给玉蓉他们寄上一份,因为这曾是玉蓉替我抄过的稿子。过去的岁月即使稚气也弥足珍贵,我甚至以为这几页纸能让她从都市的紧张生活和并不如意的琐碎中寻找到一刻闲情。
可是,回答我的却是一份迟到的噩耗。
他们全家遭遇了车祸。
两个重伤,玉蓉却没有抢救脱险。
“送妈妈走的那天,山山穿了妈妈给买的那件缀有白胸花的黑色连衣裙,我不知道前一天玉蓉为什么偏偏选了这样一件裙子?莫非冥冥之中有什么预感?后来,那件连衣裙留下了洗不掉的汽油味,浓浓的,我把它烧了。”
一个饱满的生命,一个丰盈的身体,说消失就消失了,甚至连影视剧中常见的那种慢镜头动作都没有机会留下。那种灰蒙蒙的调子中有一种永远难以消除的紧张,让人透不过气来。那一霎间,时间不知被抻长了多少,还是被紧缩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