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家
2009-02-12沈秀娥
沈秀娥
实际上,我一直想带他们脱贫致富,一直想。但我知道,曾经很长时间,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差极了。我的母亲恨我,甚至他们,我的姐姐和姐夫也恨我。
1989年的8月,沈家园的空气里飘满了成熟庄稼的香味,我们全家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只有我,躲在一旁哭泣。
姐姐亲自去学校拿回盖着鲜红大印的“录取通知书”。
这应该是我们这个小山村的第一份通知书了,在村头就被许多人争相传阅,无比艳羡。
姐姐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满面红光,被人前呼后拥着进了家门。
他们说:你家出女状元了。
他们说:二妮考上大学了。
他们说:兰花不容易。
他们说:多亏了大妮。
他们说:大妮好,也得大顺好,大顺这孩子,这几年帮这个家不少啊。
他们说:二妮这孩子孝顺,三岁看老,小时候就看出来了,兰花有好运气了。
他们说:可惜得贵走得早,要是得贵在,该有多高兴啊。
他们说:看看二妮这大学,银行学校啊,将来毕业了是要在银行管钱的。啧啧,管银行的!
我站在角落里,淌眼抹泪。
他们说:看二妮激动的,让二妮哭哭吧,这娃不容易。
他们说:二妮这几年,也受苦了啊。
我终于开了口。
我一开口,就石破天惊:我不想上!我今年没有考好,我还想复习,这是中专,不是大学。
一屋子惊讶的目光:不想上?考上了还不想上?
中专?
大学?
邻人、亲戚的目光中慢慢多了一层复杂的内容:啧啧,不想上!
然后就满脸不以为然地,慢慢地相继退出了屋子。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我触动了他们心中的隐痛。我是沈家园第一个考出去的,而他们的孩子,或者是弟妹,或者是前来祝贺的他们,可能对考出农门梦寐以求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见过通知书,而我居然考上了还不上,大有卖乖的嫌疑。在他们眼里,我太年轻轻狂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上。
我的目标是大学,今年满有把握上大学的,怎么落到这个小小的中专里边呢?
“你非得上!”那天哭完后,妈妈斩钉截铁地看着我说,“供你上学不容易,咱家再没钱供你复习了,这两年要不是你姐你姐夫,恐怕你连学都上不成了。这会儿你考上了,还是银行学校,连银行学校都不上,你要上哪里?”
银行学校在我们沈家园的人看来应该是最好的地方了,道理很简单:
上学干吗?
上班。
上班干吗?
挣钱。
哪里最能挣到钱?
呵呵,这个时候还有别的答案吗?这个世界上,除了银行,哪里还敢称有钱?
我无法对我的母亲和姐姐讲清楚大学和中专的区别,但有一样我清楚:想要再复习,难上加难!
因为我和弟弟上学,家里已经一贫如洗,这几年上学花费了姐姐姐夫的全部积蓄,今年考上了不去上,而再去复习,我再向谁张口呢?谁还会给我钱呢?
我真想站在大街上对所有的人说:谁给我钱啊?谁再供我复习一年呢?我想上中文系,我明年一定能考上中文系!我想当老师,我喜欢当老师!做梦都有人称我“老师”,这种梦常常能使我笑醒。
我还喜欢写作。
那时候,拼命地喜欢,同学们都称我“小作家”。
“银行学校”,距离我心目中的中文目标太远了,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曾经以为理想是将来要实现的事情,现在才知道,上学时的很多理想仅仅只是梦想!梦想就是做梦的时候想想,仅此而已。
你将来不能忘了你妈!这些天,很多人对我都这样讲。
你不能忘了你姐姐,她很不容易。他们也对我这样说。
银行学校是好学校,将来可以帮你家里贷款。他们说。
也可以帮村里贷款。他们说。
有时我有一种感觉,父母养孩子如同养一只猪,待价而沽。
所幸或者所不幸的是,我是养得较肥的那只,我可以沽得高价。
这种念头使我发疯,我不知道对他们该爱还是该恨,似乎都应该又似乎都不应该。
别了,曾经做过的梦!
姐姐姐夫再一次让所有的人感动,他们卖掉了几棵大树,卖掉当年的全部余粮,为我凑足了上学的费用。
“给你买条秋裤吧,”姐姐说,“你穿多大号的?”
“不知道。”
“那你以前穿多大号的?”
“不知道,我没有穿过。”
我的姐姐突然有了泪,转身走了,过了几天,给我送来两条秋裤。
然后,我自己联系一同考到银行学校的同学,跟随送他们的家长,一同来到了省城太原。
这是我第一次到太原。
下火车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么美的地方,我将来要在这里生活了!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毕业前夕我真的得到了留在这里生活的机会,但是最终又无奈地放弃。
毕业前夕,我的妈妈和姐姐直接找到我的校长,恳谈了很长时间。
这件事使我对妈妈大为佩服却又伤心欲绝。你能想象到吗?我的妈妈和姐姐从来没出过远门,没见过火车,可这一次,他们居然汽车火车地一路折腾,居然折腾到了省城,居然折腾到了我们学校,居然还见到了我的校长。并且,居然,恳谈了很长时间。
“恳谈”,是的,我的辅导员见到我时,是这样说的:“你妈说,要是学校敢把你分配到太原,她就上吊。”辅导员继续告诉我,“沈秋丽,你的家庭情况特殊啊!”美丽的辅导员声音有点感伤,她知道廖大伟已经帮我联系好一家很好的单位,她也知道,我计划毕了业就和廖大伟结婚的。
我到现在才对我的母亲刮目相看。寒假期间,她闲闲地问起我学校的生活,问起毕业后的打算,我毫不设防地向她讲起省城,讲起廖大伟,讲我的初恋。她淡淡地听着,没想到,竟然在那个时候,她已经预设了机关。
这么说来,全校师生,至少有一部分师生已经知道了我这两年来苦苦隐瞒的一些事情:七年前丧父,家里寡母拉扯弱弟,上学的费用全靠姐姐姐夫从牙缝里省……文革时的人被押着游街的感觉,是不是就是我现在这样呢?
还有廖大伟,这是最关键的,他会怎么想?他会认为他一向喜欢的沈秋丽是一个抛家弃弟、忘恩负义的人吗?
“二妮要是分到太原,我立马就上吊!”
我的母亲用纯正的临汾西山方言对我的校长说了这句话,对我的辅导员也说了这句话。
谢天谢地,临汾和太原都属北方方言区,大家全都听明白了。
大家都听明白了沈秋丽原名二妮,明白了沈秋丽为了自己想要抛弃母亲抛弃姐姐抛弃弟弟。
天地良心,我一直计划工作之后报答他们的,我和廖大伟都商量好了,上班后节省一个人的工资来资助我的家庭。
“你受苦了。”
当我第一次和廖大伟坐到一起吃饭时,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不争气地“哗哗”掉泪。
全班人,只有廖大伟熟知我的情况。同宿舍的人约略知道一点,但她们,对我更多的是指责。
当妈妈知道我上学每个月还有三十多元的生活补助时,满以为我这就属于带工资上学了。1989年,三十多元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
妈给我定的计划是:每个月节省点,退上一部分饭票,可以作为日常开支。在她看来,每个月三十多元,比得上我们村代课教师的工资了,而代课教师,每个月拿五十元还得负担整个家庭呢。
所以,我得每天计划经济,尤其是,有时候饭票也快完了,手头一点钱也没有了,而牙膏得买,卫生纸得买,这是最基本的。但我依然决然地退了下个月的饭票,先渡过眼前这道关口。
晚上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计划,明天怎么吃,才可以用两天的饭票支撑五天呢?
最不可救药的是,我有两大嗜好:一是买书,一是看电影。
只要有心爱的书,心爱的电影,我可以三天只吃馒头不吃菜,在所不辞。
我的邻铺最先发现了这个秘密,紧接着全宿舍就知道了,紧接着全班也约略知道了,但他们知道更多的,是来自我邻铺的看法:花钱如流水,家庭都那么困难,还老买书,还老看电影,乱花钱。
我亲爱的天真的从不知道饥饿是什么的同学试图挽救我,试图改变我买书看电影的习惯,一个个如同忠厚而慈祥的长者。
她们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启而不发。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一群温室里的豆芽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风有雨。
可怜的孩子们,你们对世界知之甚少,你们知道两天不吃饭的滋味吗?你们知道三天不吃菜的滋味吗?你们知道一个夏天不吃水果的滋味吗?你们知道几乎没有吃过雪糕的滋味吗?我可以不吃这些,但不可以不让我买书,不让我看电影。除了这些,我再还有什么呢?
我疯狂地出入于各大书店和电影院,饥肠辘辘。
我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谁敢再对我的处境说三道四,我会和他(她)拼命。
我学会了用语言武装自己,时刻准备着和那些指责我的人战斗。廖大伟,就是在这个时期走进我生活的。
廖大伟最初是以高利贷者的身份出现的,他在图书馆门前堵住了我,并没有提及我的家庭,而是直接地提出他的一项计划:有一个民间借贷机构,很容易就可以贷到一笔款子,只要将来上班后分期分批偿还就行。
我表面不动声色而内心欣喜若狂。
这就意味着,我可以吃上饱饭去上课去买书去看电影,而根本不需要再为明天的饭票担忧;这就意味着,我可以放心地用牙膏用卫生纸,而不必担心资金问题。
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接过来第一笔贷款,我无数次在美丽的钞票上亲吻: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我的饭票我的书本我的电影票,我爱你我爱你!
后来我才慢慢知晓,什么民间贷款机构,全是廖大伟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原因很简单,“我心疼你,沈秋丽,”他说,“我心疼你,又怕伤害你,不知道怎么帮你。”他继续说,“你不必愧疚,将来你上班了连本带息还我,我也赚了啊,沈秋丽,你不必有什么过意不去。”
我的全部盔甲在这里一点用也没有了,我是二妮,失去父亲没有人疼爱的二妮,交不起学费吃不饱饭没穿过皮鞋没买过化妆品内衣上打补丁的二妮。
自从来到这里很少有人看到我掉泪,今天却当着廖大伟的面,我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昏天暗地,被他抱住双肩时我说:“我想让你心疼我,一直,永远,直到我们都老了。”
“沈秋丽,我去和辅导员谈谈,我去和你妈妈谈谈,你一定要留下来,沈秋丽,你一定要留下来!”廖大伟急急火火地找到我。
不用。
不用?
真的不用。
母亲的来访使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不能嫁给廖大伟。尽管他阳光,他高大,他帅气,他是许多女孩子倾慕的对象;尽管,他心疼我,发自内心地心疼。
初恋,使我一度昏了头。
温文尔雅,美丽大方,目光若水,大家都说恋爱使我变了个人。
我知道我的回头率很高,这个我早就知道。蓝底白花的上衣,蓬蓬松松的麻花辫,和廖大伟恋爱后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公用卫生间的镜子里审视自己,在这点上,我感谢我的父母,感谢他们给了我如此美丽的容颜和妖娆的身段。
我很自豪。
我曾以为,这足以让我配得上很多人追求着的廖大伟。
但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母亲的来访让我醍醐灌顶,无论走到哪里,我只能是二妮,沈家园的二妮,得贵和兰花的女儿,大妮的妹妹,家宝的姐姐。
廖大伟说他不在乎,说他不在乎我的家庭,说他愿意尽全力帮我,帮我的家庭,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但是,他能容忍我母亲每天不洗脚,几乎不洗澡在他家里住吗?他能容忍当他和我有矛盾时,我的母亲大声地吵他,甚至吵到他的工作单位去吗?他能容忍大妮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不换拖鞋,一踩一个脚印地在他的客厅里来回走动吗?他能容忍大妮的孩子乱动家里的东西,随地大小便吗?他能容忍我的三姑六姨今天来看病,明天来旅游,三天五天地住在家里吗?即使他廖大伟可以容忍,他的母亲可以容忍吗?可以容忍一时,可以容忍一世吗?而我,怎么可以看着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我的外甥在别人鄙视的目光下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地生活呢?
门当户对,古人说的门当户对太经典了,太高明了,太重要了。
但是,这些不可以对廖大伟讲的,我很虚荣,我希望在廖大伟的心里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我希望过很多年以后,廖大伟的心里还有我的影子,我希望在他心里我一直是那么美丽,那么清纯,那么自尊。
我希望他苦苦地思念着我。
同学们一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在做到新单位报到的准备,陪伴了他们两年的很多书本、文具甚至衣服、被褥,他们全丢在一边了,准备以全新的面目走上工作岗位。但是我没有忘记我是谁,牙刷、脸盆、扫床的小刷子、用了两年的枕头、枕巾、床单、被褥、服装……我都打成一个一个的包,这些,将来都用得着,美丽的太原古城并不是我的家。
同学们说廖大伟发疯地在找我,我却躲起来了,不是自己的,见又有何用处?
我把包一个一个地送到火车站托运,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到了县城,如妈妈所愿,我分到了银行,成了银行的一员。
沈家园的人再一次轰动了,以为山沟里飞出只金凤凰,一下就飞到了银行。让很多人眼热,兰花家的二妮,要带领兰花一家人,甚至沈家园一村人,脱贫致富了。
上班的第一个月,我把工资全部变成了礼物:妈妈的、姐姐的、姐夫的、外甥的、弟弟的、姑姑的、邻居的……大家毫不推托地接受了。银行工作的人,买这点礼物,那是九牛一毛,他们说。
其余的工资,分期分批地攒起来,攒够了,就寄给廖大伟,沈秋丽只剩下这一点可怜的自尊了,必须千方百计地留住。
在省城太原的经历,使我对自己做了一个清醒的定位,找了一个和我一样出身自农村考上学校,又回到县城上班的刘卫红做我的未婚夫。
当介绍人单独留下我们时,我们这样开始了对话——
刘卫红:我家里还有爸妈,还有一个弟弟上初中,一个妹妹上小学,将来要是咱俩在一起,我得照顾他们。
沈秋丽:我没有爸了,爸在九年前挖药材掉到沟里死了,只有个妈。是姐姐姐夫供我上的学。还有个弟弟,现在不上学了,跟别人当小工。
刘卫红:我还有个奶奶,眼睛一点也看不见了。
沈秋丽:奶奶和你们一起生活吗?
刘卫红:是的。奶奶一直想让我早点结婚,妈妈也盼着我早点有个家。
沈秋丽:……
刘卫红:秋丽,要是你有时间,我们去见见两边的大人,把婚期定下来。奶奶身体不好,我不想让她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沈秋丽:这个星期天吧,要不,下个星期天?
刘卫红:好的,下个星期天。
然后,这年年底,二妮就成了周家村刘卫红的媳妇。
我和母亲的矛盾,在我的婚礼前夕,再一次爆发了。
“两万!”母亲对媒人说,“一分也不能少。我家二妮是大学生,不能比别人家的彩礼少,那将来人家会看不起二妮的。”
“可那家确实困难,好在卫红也是大学生,又分到县政府写材料,过几年就能翻过身来的。”
“一分也不能少,要是少一分,到时候接亲的进不了院门,不信你试试。”
刘卫红大发雷霆又无可奈何,问我能不能劝说我妈一下?
妈劈头就把洗碗布摔到了我脸上,用很尖利的声音叫着: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你不要彩礼现在就可以跟着人家走,现在就去,去当刘家的媳妇,看人家将来谁能看得起你?看你的脸往哪里搁?钱也不要就跟着人家去了,你就这么贱?你就这么贱?现在就走?
我的脸?我还有脸?
我的脸早在母亲大人你和校长恳谈时就没了,在现在你大吵大闹时就没了,我还有脸吗?邻居们早闻声过来,站下一屋子,劝妈妈的劝妈妈,指责我的指责我,妈妈对着所有的来人哭诉:沈家园的二妮情愿不要彩礼就嫁到周家村,就这么贱,就这么贱!
我灰溜溜地离开了家,和刘卫红去东挪西凑,凑足了彩礼钱。
我的母亲大人把我的婚礼操办得风风光光,令沈家园的人艳羡不已,到底是在银行上班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临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大妮和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对着父亲的遗像,我们母女三个哭成一团。要是我早出生几年,要是早几年在银行上班,我亲爱的爸爸,也不至于因为挖药材而掉下悬崖。母亲把为我准备的嫁妆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我看,我可怜的母亲,一针一线地,光被子就给我缝了十六床。
按老家的风俗,出嫁上婚车前是不能和家里人见面的,后来听我的姐姐大妮说,母亲听见我上车时的鞭炮响,放声大哭,说二妮人老实,担心出嫁后吃亏,出嫁了娘家就无法再照顾二妮了。
我百感交集。
结婚第二个月,母亲就来到我和刘卫红租住的房子:“家宝要订婚,这次不能再靠大妮了,你们得出一万。”
母亲的话总是这样,斩钉截铁。
当时,我正被结婚欠下的债逼得焦头烂额。
我稍一犹豫,母亲就开始痛说革命家史,从我出生说到上学,说到父亲为了供我和大妮读书挖药材掉了悬崖,说大妮为了我毅然停学,说要不是大妮我早就得退学了,说大妮这么多年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说我就家宝这么一个弟弟,总不能再让大妮管了……
我打住母亲的话,承诺我如期把钱拿回去,证明我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但看得出来,母亲不是很满意的,因为我答应得太不痛快了。
一万元,对于刚毕业的我们,对于已经欠了很多外债的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我和刘卫红各自在单位借了一部分,答应以后每个月在工资里扣除一部分,分期偿还。
弟弟家宝订婚时,我和刘卫红的到场使订婚宴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很多人都知道这次的钱是我出的,而我又在银行工作,我的周围便迅速围满了各种各样需要借贷款的人,这其中就包括我的姐夫。
小弟订婚正值春天,村里绿树成荫,桃花粉红,杏花雪白,还有梨花、苹果花、枣花、野荆条花……订婚酒席,就摆在院子里,春风吹来,满地的花瓣飘落如雨……
这个时候,沈家园的人已经不像1989年我上学时的那种境况,很多人开始到镇上做生意,一部分人买了车跑运输。相比之下,我和刘卫红还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但没有人知道这些,我的母亲,在弟弟的订婚仪式上,成功地把我塑造成了一个腰缠万贯、掌管国家经济命脉的形象,任一群人围着我询问贷款事宜,她在那里,满面红光地接受大家的羡慕,全然没有注意到我被妊娠反应折磨得全身没了一点力气。
接下来,我开始接待来自沈家园的各种各样的贷款者,对各种各样需要贷款的人解释同一件事情:我没有能力帮他们贷款!
当我真把事情解释清楚时,几乎每个来的人都把笑容僵在脸上,很不满意地离开了。
我的妈妈,又一次威风凛凛地杀将出来。这一次,妈妈没有痛说革命家史,只提出两个条件:第一,为姐姐和姐夫贷一笔款,帮助他们办一个商店;第二,为家宝找一份工作。
我的妈妈,她是这样对我说的:沈家园的人你可以不管,不管就不管,当年咱家最困难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怎么管咱们,但这次是你姐姐和你弟弟,你的亲姐姐和你的亲弟弟,你不能不管,我就求你这一次,以后再不求你!
听我妈的口气,好像天下的事情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工作职位,还有钱!她不知道,为了还清债务,已经妊娠六个月的我连肉都舍不得吃。
妈妈给我讲授了很多怀孕期间的注意事项,为我洗了衣服,收拾了家,为我做了我最爱吃的酸汤面,还上街给我买了各种各样的零食,交代了她带来的两个任务,满意地回到了沈家园。
刘卫红表示要撂挑子,他直接去沈家园谈判。
刘卫红谈判的过程我到现在也没有问过,但可以知道的是,在和妈妈的谈判中他大败而归,垂头丧气,开始筹备大妮的商店和弟弟的工作。
我问大妮筹划一个小商店需要多少钱,姐夫插嘴说想贷二十万,这个数字差点让我晕过去,二十万?二十万的一半,十万,我们谁见过?或者五万?我姐夫真是大将风度啊。姐夫说,要不,十万也行,要不,五万?反正我在银行,贷款应该不成问题。
从姐夫一系列的回答中,我看出来实际上需要多少钱他们心里根本没底,只是信口说来。最后,刘卫红找了熟人担保,贷了两万,为大妮开了一个小小的商店。姐夫嫌少了,有点不是很满意,大妮也不满意,但碍于我是她亲爱的妹妹,没有说什么。非常不满意的是刘卫红,为了这事情,他说他求爷爷告奶奶,简直斯文扫地了,他让我必须注意,不可再有事情了,他说一提起沈家园他就神经过敏。
本来姐姐的事情即使不算是皆大欢喜,也可以说暂时有了一个交代,可千不该万不该的是,我在小商店开张时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贷款不急,不过越快越好,毕竟有利息。”
妈妈当时就翻了脸,差点把茶杯摔了,开始指责我的忘恩负义,指责我忘记了大妮供我上学的恩情,说我身在银行,帮自己的亲姐姐贷款居然还让她还钱,居然还提利息。不说远的,光沈家园就有几家贷银行款不还的,银行的钱是公家的钱,谁都知道公家的钱谁有本事谁拿,怎么偏就大妮贷的钱还没用呢就开始催了,并且催的人还是大妮的亲妹妹?
大妮赶紧打圆场,大妮说我肯定有我的难处,大妮说她会尽快还的,说我老实,妈应该知道我老实,怎么可以和其他人相比呢?大妮的神情,无奈而忧伤。她一定替她的小妹难过,怎么会有了如此老实不懂事的妹妹呢?
我无论如何也对她们解释不清楚,没吃大妮的开业宴席,挺着已经八个月大的肚子,一路哭一路回到我和刘卫红的小家。
刘卫红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不过,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保险公司的一个朋友,已经联系好了很多业务,但由于业务主要在煤矿上,而这里的煤矿又大多比较偏远,人家还有更多事情要做,需要一个可靠精干的人帮他收款子,他推荐了我弟弟家宝。
这又卸下我心头的一个重担,家宝有工作了,哪怕是临时的。
但是,我的弟弟家宝,精干是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可靠吗?
我很珍惜这次机会,没有敢对刘卫红说出我心底的疑虑,只把家宝叫过来千叮咛万嘱咐,送到了保险公司。妈妈没有来,她还在为大妮的事情怨恨我。
预产期快到了,刘卫红说该通知妈妈和婆婆了,我淡然地告诉他,还是只通知婆婆吧,我的妈妈,她怎么会来?我是她投资的金矿,如今到了她收益的时候了,而收益不如她所愿,她对我只有怨恨,怎么还会想到二妮在遥远的县城要生孩子了呢?怎么会知道二妮由于没有经验对生孩子充满了惧怕,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呢?
我想起周围好几例因为生孩子而导致产妇死亡的事情,感觉前途一片渺茫。我甚至开始对刘卫红交代后事,万一孩子幸存而我离开这个世界,求他一定善待孩子,也请他善待我的妈妈和姐姐大妮、弟弟家宝,刘卫红说我杞人忧天,但看得出来,他已经很紧张了。
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将来,想到死亡,在这个时候,对于死,我是不惧怕的,我惧怕的是,我死了之后,将要埋葬在哪里?我不能想象我将作为刘卫红的媳妇被埋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太可怕了,背井离乡地埋葬在那里,我连鬼魂也不熟悉啊。
魂牵梦萦的,依然是我的沈家园,记忆中有很多温馨很多忧伤的沈家园。
可不可以,在我死亡之后,把我埋葬在沈家园的树下?
刘卫红掉泪了: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你是太紧张了,沈秋丽,不会的!
如果妈妈真的和我断绝了关系,我感觉自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飘零的浮萍,飘落的风筝。没了妈,我也没了家。
妈却在预产期的五天前的晚上来了。
当时婆婆打电话说第二天到,我们正计划休息,妈一头闯了进来。
已是冬天,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妈包了一个大头巾,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满身是雪地闯了进来。她气喘吁吁,脸和手都冻得通红,鞋子全湿透了,说因为下雪车少,等了很长时间才等到一辆车,车上人又多,她是一路站着过来的;说她早上就从家里出发,趟着雪走,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说她的腿又开始疼了,大概是雪把衣服湿透了,关节炎发作;说她精心选择布匹棉花为她即将出生的外孙做了小褥子小被子小衣服小帽子小斗篷……
妈的包袱里,还有层层包裹了的一只已经收拾好的老母鸡,用来给我补身子。
她贪婪地盯着我,抚摩我的头发,看我的脸是否胖了,腿有没有浮肿,亲自热水为即将为人母的我烫脚,为我换上她亲手做的棉袄棉裤……
我伏在被子上大哭,我以为二妮只是妈的金矿,没想到如今还是妈的女儿,我哭得哽咽难忍,抱住妈,我们母女和好如初。
很多女人,如我,在生孩子后,可以又一次享受到妈妈全方位的照顾,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婴儿时期。妈把饭亲自端到我跟前,看着我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妈把门窗所有的缝隙细细地糊上,生怕我受了一丁点的风;妈为我擦身体,为我擦脚,甚至为我洗我换下的秋裤,甚至内裤。大妮也来照顾了我好几天,我知道大妮还没有想通,但因为我是她亲爱的妹妹,她宽恕了我,我能看出她是真心地照顾我,能看出她是真心地心疼我的儿子。
到现在想起那个时候,那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我多么希望那样的时光可以长一点,多么希望我可以一直笼罩在那温馨的气氛之中。
满月的时候,家宝也来祝贺。我的弟弟家宝,如今壮壮实实,精精干干,帅气逼人,我想,等过了这一段,就该商量他的婚事了。
但我没有想到,没隔多长时间,家宝就出事了。
家宝的任务是每个月按时去矿上收回一笔一笔的款子,交回保险公司。为了家宝,刘卫红也帮忙联系了一些客户,以提高他的业绩,但在这个过程中,家宝的聪明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他利用客户对他的信任,把一部分客户的保险款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填假单子作为给客户的回执。
在这个过程中,家宝的胆子越来越大,事情做得越来越精密,终于有一家矿上出了事,在理赔的过程中家宝的事情被全盘端了出来,构成诈骗,家宝在逃。
那么,家宝拿这些钱做什么了?
到现在,静下来时,我一直在想,如果家宝拿这些钱投资了,做生意了,都还勉强在我理解的范围之内,毕竟他也是想要赚钱养家的,好歹还有一个动机问题让我可以自慰。可问题是没有,他一分钱都没有投资,他拿上这些钱买摩托车,买衣服,为未婚妻买化妆品;还有,他把我家那几眼窑洞重新粉刷,贴瓷砖,美其名曰“搞装修”,用妈妈后来的话说,就是把钱都贴到墙上了。
再一个问题是:在这过程中,我的妈妈和姐姐就没有发现问题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家宝每个月的工资可以拿多少?答案是:他们都知道。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家宝的钱来自何方,他们认为这很正常,岂有管钱的人没有钱花的道理?沈家园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沈家二妮能干,二妮在银行管钱,二女婿在政府有权,所以大妮有了商店,家宝进了保险公司就相当于进了银行。据说,那一段时间因为这个,我名声大振,连我妈妈脸上都非常光彩,好几家人都后悔没有早点把姑娘许配给家宝。家宝出事,只是运气不好,什么也不怪,他们全怪运气不好。
我的可爱的乡亲!
我的亲爱的妈妈!
我妈妈从来没有责怪过家宝,她责怪的只是运气,还有刘卫红,为什么没有及时替家宝把款子还上,没有把事情摆平呢?害得家宝如今不知道逃到了哪里。
“只要有钱,什么问题解决不了?”这是我妈妈的话。妈妈紧接着为我举了很多例子,谁家用钱解决了什么困难,谁家用钱摆平了什么问题,等等,等等。
我欲哭无泪。
我清醒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我有能力把这件事情摆平,家宝就极有可能在将来闯下更大的乱子,在他的心里,他管权的姐夫和管钱的姐姐可以摆平世界上的一切事情。
“杀了人也可以摆平的,这世道,只要有钱!”这是他平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我怎么就一点也没有警惕呢?
这不是家宝一个人的看法,也是大妮的看法,是大妮丈夫的看法,是整个沈家园很多人的看法,是沈家园以及周围很多人的看法。
我有钱吗?
刘卫红有钱吗?
我们有能力摆平这些事情吗?
我怎么才可以让他们相信,很多事情,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不是钱可以摆平的?
时势造英雄。我的母亲、我的弟弟和沈家园的人如今把我送到了一个峰尖浪口上,现在到了沈家当年的二妮,如今的沈秋丽一显身手的时候了,也是沈家园的兰花再一次向人证明她养了一个好女儿的时候了。
当英雄还是当狗熊?他们只给了我两个选择。
我没有能力当英雄。
我把吃奶的孩子留给婆婆,和刘卫红求爷爷告奶奶打听家宝案子的进程,我们答应分期分批还清对方所有的钱,对方同意从轻处理。
法律上的事情我不懂,但我知道,我如今必须依靠法律,让家宝从此可以脚踏实地去生活,让他懂得外面的世界不是那么精彩。
家宝最后被判了三年刑。
法庭上,当法官宣读判决书的时候,母亲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我读懂了母亲,我对她讲过我希望依靠法律拯救家宝的看法,当时她以为我只不过说气话,没想到如今家宝真的被判刑了。在母亲看来,整个判刑过程,几乎都源于我一手策划。
刘卫红不是在县政府吗?县政府的人,小舅子还能被判了刑吗?还能没有办法吗?不就是几块钱吗?
“我真想不到,二妮,我真想不到。早知道你这样,我卖器官也要救家宝,我卖肝卖肾卖眼睛也要救家宝,我把这事情托给了你,我把家宝托付给了你啊!我看你今后怎么再登沈家的大门?”大妮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从她怨恨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心里想的和母亲一样。
我的母亲,拒绝了我的搀扶,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我家,回到了沈家园。
我和刘卫红,连结婚带帮大妮办商店帮家宝还钱,欠下将近十五万元的债务,我们一家租住着别人的房子。
妈不说我也知道,沈家园从此将不再是我的沈家园了。
一个亲弟弟有事都袖手旁观的人,怎么还有脸再回沈家园呢?
大妮这样想,妈这样想,沈家园的其他人大概也这样想,家宝,他也会这样想吗?
三年里,我无数次去家宝服刑的地方看望,他都拒绝见我,也不见刘卫红。
很多时候,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太弱智,太无能了?
所幸的是,家宝的亲事没吹,那女孩子顶住家庭的压力,还愿意再等家宝三年。啊,我该多么地感谢你,我亲爱的准弟媳!
三年里,妈和我断绝了一切关系,她想我的儿子壮壮时,便由大妮来接壮壮,再定期由大妮把壮壮送回来。妈用实际行动证明:女儿是女儿,外孙是外孙,她和我个人完全两清了。
家宝刑满出狱那天,姐姐大妮和姐夫搀着我妈去接,我和刘卫红也去了。而妈只看了我一眼就把头扭了过去。三年了,妈苍老了许多。大妮和我打个招呼,我们夫妻自觉地闪到一边。家宝出来,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就被妈抱住大哭,一家人簇拥着家宝上了车。
在沈家园,牵挂我的人,也许只有大妮了。
我对大妮讲了我的难处,看得出来,大妮相信我真的有难处,但她根本不同意我的做法。
“你太老实了,二妮。”大妮听完我的话后这样对我说,“公家的钱,你就不还它公家又能拿你怎么办?咱们那里有很多人贷款都不还,时间长了也就算了。”
大妮,大妮,我怎么对你讲呢?
姐夫曾经亲自找过我,让我帮他再贷款,“三十万,”姐夫说,“贷三十万,我买辆车。现在都是用钱挣钱,没有钱还想挣钱啊。”
我拒绝了。
就算我答应,我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就算我有这个能力,我再也不会答应了,我不相信他们现在有掌控这么多钱的能力。
姐夫很不高兴地离开了,是不是他会认为,他当年卖鸡卖猪卖粮食供养上学的小妹只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我真后悔当年考什么破银行学校,到如今弄得六亲都不认。
大妮的商店虽不是日进斗金,也勉强可以维持他们的日常开支,但姐夫根本看不上这种小本生意,他要挣大钱而又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这都怨我,假如我没有考上大学,假如我不在银行上班,也不会把他心底那些不切实际的欲望一点一点地激发起来,以致到了今天这种地步。
大妮攒够了一部分钱计划还贷款,都被我的妈妈和姐夫挡住了。听我外孙说,妈妈气得要命,说我没有良心,说大妮当初省吃省喝供我上了银行学校,现在我毕业了,到银行了,管钱了,却还逼着大妮让还。“说起来在银行上班呢,连自己姐姐借的钱都催着要。”妈出来主持了正义,把这笔钱一部分退还了大妮,一部分作了家宝结婚的费用。
我凑了一万,托大妮给了妈,据说妈毫不推托地接下了。“应该的,”妈说,“应该的,邻居家玲玲的弟弟结婚时玲玲都给了五千,二妮在银行,给一万不多。”
家宝结婚时,我和刘卫红硬着头皮到了现场,我不想把家里的矛盾到处张扬,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没有和我们多说话。
要是没有后来的故事,我和沈家园的缘分就彻底尽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刘卫红了。
“刘卫红,如果连你也失去了,我将一无所有。”
“神经病了你!”刘卫红很不耐烦,“就你们家的事情多,就你们家烦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
这句话不应该是刘卫红说的,我理解他的心情,但不像是一直对我很迁就的刘卫红说的。
也许,我真的有点神经过敏了,也许。
多年的努力使刘卫红步步高升,我们的小家庭也过得越来越好,家宝开了个修理厂,开始了脚踏实地的生活。
本以为一切都步入了正轨,我却在壮壮过完十二岁生日后,接到了刘卫红给我的离婚协议书。
刘卫红毫不隐瞒离婚的原因,他遇上了这一生的最爱,他说,他让我回忆我们相识的经过,那里面没有爱情,而他,如今,享受到了爱情,他说。
对方已经怀孕。
刘卫红如今风度翩翩,三十多岁就当了副局长,位置炙手可热,成了这个县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他的再婚新娘,美丽而娇羞,和他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
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离开家时刘卫红哭了,说他对不起我,说他也有难处,说他是一时糊涂,说他留恋我们相濡以沫的日子……
本来下决心不在他跟前掉泪的,无论他如何解释,无论他找什么样的借口,至少在这个时候,我恨他,我不愿意他看到我流泪。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没听完他的解释,就回到房间掉泪了。他有点手足无措,站在我跟前,伸出手,又终于把手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一场游戏一场梦。
过去的不是游戏,但是梦……
刘卫红还算仗义,把房子和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我,但壮壮被他带走了。
在孩子问题上,刘卫红充分显示了他的聪明才智,他先为壮壮联系好了一个私立贵族学校,然后直接从学校把壮壮接走,再打电话通知我。等我得知消息以后,已根本不知道壮壮去了哪里……
“你如果想打官司,我也没办法,但现在壮壮先得由我来照顾。秋丽,你得相信我能照顾好壮壮,你的身体和心情,已不适合照顾孩子了。”
在生活中,我又一次显示出我的弱智。
我病倒了。
病倒的我苦苦坚守着一个信念,必须想办法让身体好起来,必须想办法带回壮壮,二妮可以伤心,可以流泪,可以病倒,但不可以不爬起来。沈家园走出来的二妮跌倒了,很疼,但二妮可以爬起来!
母亲和家宝来到我家,帮我请了假,什么也不说,开始收拾我的衣物,把我接到了沈家园,我亲爱的故乡。沈家园这时槐花开得正香,母亲每天带着我捋槐花,捋榆钱,挖各种各样的野菜,做成散发各种清香的菜团子,一日三餐小心翼翼地照料我。过去的事情,谁也不提,我又成了母亲的二妮。
沈家园的人和我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不能让二妮被人欺负,二妮受气了,得有人为二妮作主。
我不知道母亲和他们怎么商量的,居然由家宝找人悄悄地跟踪刘卫红,终于探听到蛛丝马迹后,家宝和大妮便当着刘卫红的面把壮壮带走了,并且警告刘卫红,沈家园的沈秋丽是有娘家人的,不是任人欺负的,如果再有谁做事太过分了,今后每天走路就该小心了。“别忘了,我是蹲过大狱的!”家宝说,“刘卫红,你可以打听打听,我怕过谁?”
刘卫红终于妥协了,答应他只要保留定期探望壮壮的权利,不再做出伤害沈秋丽的举动。
我以为我会恨刘卫红,但我不愿意听到他被威胁的消息,我发现我心疼他,要命的是,我很理解他的选择。大妮说我很没出息,可是,我真的希望刘卫红幸福,这不是爱情,是一种经过岁月而沉淀下来的亲情。对刘卫红,我恨,可我也牵挂他。有时我想,要是没有刘卫红,我能不能挺过那段日子?
哦,我的弟弟,我的姐姐,我的妈妈……
我抱住壮壮,百感交集。
沈家园,你又一次成了我的家园。
我由姐姐弟弟护送,回到了自己的小家,妈妈义无返顾地留到我家里,帮我做家务,接孩子,成了我事实上的保姆。我可以安心地上班。
沈家园的二妮,是不会倒下的,二妮坚信,即使明天下雨,大雨过后,必然会有一个灿烂的晴天。
就算没有去了省城上班又怎么样?就算失去了廖大伟,失去了刘卫红又怎么样?我还有大妮,还有妈,还有我的沈家园:蓝天白云,小河流水,树木葱茏,野花芬芳,百鸟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