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钟道新
2009-02-12张石山
一点说明:钟道新不幸去世前的那个春节期间,我凭据记忆,打出三十万字一部作品。书名《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其中有关于钟道新的一些文字。曾经动过念头,请他看看。但也不忙付诸实施,来日方长,机会多得是。谁知死神竟是施出了霹雳手段!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道新的去世,在院内同行心中产生的震撼,不言而喻。治丧期间,我想说一点什么,然而也没有。我们不得不面对了我们不愿意面对的,感慨多多,心情难以描摹。
时至今日,我将当初写下的关于道新兄的一些文字,稍加整合发表在此。这是我心中对文友的一点真实感觉和主观评价。所自信者,为文交友,诚挚率真,实话实说便了。
大约是在1982年初冬,我们山西作协在大同召开了一次笔会。笔会规模盛大,参会作者数量不少。而且,这次笔会冠之以“城市工矿题材创作会”,意义就更其不凡。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省作协在新时期以来举办的首次全省规模的笔会。
山西的文学创作,老一辈作家树立的山药蛋派的大旗,在中国文坛迎风飘扬。后起作家,相当部分也以写作农村题材见长。能够注意到书写城市生活、工矿题材的作者群体,肯于召开这样一个专门笔会,足见作协领导和机关刊物的胸怀与器度。
大同,是山西第二大城市,是世界著名煤城。这里,有个焦祖尧,五十年代发表作品,是我省老一辈作家之后所谓第二代作家群中的佼佼者。以他为首,这儿集中了不少写作煤矿题材的作者。
本省这次创作会,选在大同召开,自然有上述原因。
更重要的是,所以召开这样一个创作会,是因为新时期以来,我省涌现出了相当数量的写作非农村题材的青年习作者。参加笔会的,有太原蒋韵、徐捷、何力力、徐学波、孟钊等,有榆次柯云路夫妇,临汾贺小虎,晋中毛守仁,有大同的焦祖尧、程琪张枚同夫妇、马立中、王巨台,以及诗人秦岭等。
当时的雁北地区、如今的朔州市,则来了一位在神头电厂工作的钟道新。
套用一句老话,堪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会间,大家参观了市区附近的云冈石窟,游览了市区内的上下华严寺和南寺,还去瞻仰了应县木塔,登临了位于北岳恒山崖壁上的古建珍奇悬空寺。华严寺著名的露齿微笑木雕侍女,令人心动;恒山上蜿蜒盘绕的内外长城和蹲踞兀立的烽火台,发人遐思;悬空寺对面,摩崖石刻四个字,“公输天巧”,耐人琢磨。
会间,作者和编辑们自由交谈,起舞把盏,言笑甚欢。
有一次,看见大家在餐桌上吃饭风卷残云的样子,蒋韵说:哎呀,这真是一群饕餮呀!
这样用词,果然是太原师专毕业生的水平。插队初中生钟道新却是老实,没有不懂装懂,当即发问:“饕餮”是什么东西?
我在一边说道:这,正是蒋韵所要达到的效果!
蒋韵本意并非故意卖弄,所以对我的调侃多少耿耿于怀。
当时,郑义的《枫》和蒋韵的《我的两个女儿》早已轰动;成一、柯云路以及张石山小说全国获奖。文坛后起、写作新秀,奋起直追。
从事后多年的既成事实看来,那次大同笔会或曰雁北笔会,要说山西文坛有所重大发现,就是发现了一个钟道新。
同样是北京插队知青,柯云路属于一种类型。
他的作品《新星》之类,倡言改革,靠拢时政,无可厚非;但他在虚拟的作品中,已经开始造神。他全力塑造的,是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英雄,高高在上、纵横捭阖,几乎无所不能。
有意或者无意,塑造这样的主人翁,绝不是偶然的。作家在书写什么的时候,往往首先会书写出了自己。
我想,所有与会者,在当时已经感觉到了柯云路那种居高临下、舍我其谁的大师派头。
与大师派头的柯云路相比,插队知青钟道新却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
钟道新,出身知识分子世家。父亲是早年留美博士,老牌电学专家。门生故旧遍天下。两个兄长都是成名教授。由于文革,钟家三少没有念成书,初二水平,插队山西。但只要是种子,条件成熟就会发芽。农村却果然是一片广阔天地,生活的磨炼、于无字句处读书,最能成就有心人。钟道新开始投身文学,向《山西文学》投来他最初的习作《继承》。
责任编辑燕治国热心推荐,刊物主管李国涛慧眼识珠。《继承》得以发表,钟道新初露头角。老李的评价是:这个作者,不唯占有的生活素材独特,文笔也有自身特色。
大同笔会之后,钟道新给刊物连续写来了《姓赵的山东人》和《风烛残年》等短篇小说。再后来则是中篇小说《有钱十万》。他的创作风格渐渐成型。他主要着力刻画那么一些有知识而高智商的人物,那些人物活动于官场、商界,尤其出没于高科技领域。
于是,钟道新找到了全然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在山药蛋派的故乡独树一帜。而他竟然能够在山西这样一方水土,打出一片属于他的天地,他也就等于杀上了中国文坛。
一位作家,后来成名;作品风格迥异,涉猎领域独特。那么回想当初,他是否的确有些与众不同?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尽管这多少有点“事后诸葛亮”。
大同笔会,钟道新刚刚发表一点东西,初初和大家相识,其语言和行为的主要基调是谦虚谨慎。这相当正常。但他的表现不仅如此。犹如他的创作风格,在《姓赵的山东人》中已经看出雏形;属于他的,后来充分展现的个性风格,在笔会当时也已经得到某种展示。
钟道新说话有粗口,但他的举止并不市井。
粗口,那是北京粗口;不市井,那是家学家风家教。
人际交往,他懂得应该靠拢世俗。哥们弟兄,吃喝玩乐。米面夫妻、酒肉朋友。但我的判断,那多少接近白领交际的“世故”、而不像平民往来的“江湖”。
饭后,桌上有牙签;但钟道新会掏出一个特制小皮夹,里边是排列整齐的葵骨牙签。正如后来,他脚底是鳄鱼皮的皮鞋,腕上是劳力士手表。那是钱,更是派头。
当时,短缺时代,钟道新抽最豪华牌子的牡丹香烟。那不是收入高低的问题,那是一种能力和身份的象征。你有钱,不一定能买到;你能买到,不一定能搞到。而且,他不一定是去搞到,而是牡丹香烟自己来到。
他向所有抽烟的编辑和作者同行敬烟,决不吝啬;因为他不在乎破费,在乎的是人们的认可。
大同笔会之后好多年,省里作家编辑但凡途径朔州,钟道新都要做东,盛情接待。有一次,成一、李锐和我,还有赵瑜、刘淳等人路过,钟道新摆酒款待,一桌客人喝掉八坛子老白汾酒。然后,他扛出十来条子高级香烟赠客。外烟“长健”、“短万”,国烟“中华”、“云烟”,人手一条。
李锐劝阻道:道新,你干什么你?
道新陪客喝得舌头短短:这是一场面!
“一场面”,而不说“一个场面”。地道的北京腔,说的是实在的心里话。
钟道新请客,最终出了名。青花瓷的坛子汾,极品五粮液,喝!结账时刻,不使现金。需要金卡,刷!随便签名记账,拿单子来,签!
当然,他多半花的不是自己的钱。自己的钱,“有钱十万”也早该折腾完蛋了。他能弄来钱。这叫本事。所以,大家颇为佩服。吃请呢,都认可那是吃了钟道新。
大家或许记得,钟道新生前讲过的最后的段子。段子大致是这样的:林彪在长征途中,缴获了一支勃朗宁手枪,献给毛主席;毛主席当场将手枪扔掉。主席说,到我需要使用手枪的时候,我们红军早完蛋啦!
这个段子,不妨说是钟道新在“夫子自道”。
我请客,并不需要自己打开钱夹数票子;自己数票子,那是煤老板土豹子。
有人替我花钱,好比有人替毛主席扛枪打冲锋。
签字,画圈,才有领导者一把手的派头。
但钟道新作为文人小说家,在生活的真实中,从来不是一把手。
我不曾亲耳听到,但不止一人转述过,说钟道新有名言一句:
走哪儿,你别和那一把手过不去,那人管你饭碗儿!
或许他真个这样说过,并且这样身体力行。那么,这几乎就是一个象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处境。
大同笔会最后一天,晚间会餐痛饮。回到房间,不知怎么着,我和他玩儿开了摔跤。水泥地板,刷了红色地板漆,让人误会那是地毯。带着酒意,叽哩咣当的,摔了几局,我略胜一筹。因为我学过摔跤。但钟道新也不弱,绝对也有过实战训练。
酒后的钟道新,和我在水泥地板上摔跤练把式的钟道新,仿佛是另一个钟道新。
经过文革磨难,经过插队锤炼,在温文尔雅的钟道新背后、或者在这样一个钟道新里面,一定还有另外一个钟道新。
文革,对于中华民族是一场噩梦。
具体到一个群体,插队,对城市知青是一个噩梦。
有见识的评论家曾经严厉指出过张贤亮小说的致命立意:
但凡他小说中的右派主角,无一例外地都能遇到漂亮并且善良的乡下妇女的爱慕和救助;仿佛妇联早就在和极左政策作对。但凡他小说里的主人翁,最后都不仅逃出劫难,而且走上了成功的红地毯。这样的情节设置、立意编排,掩盖了数十万右派被劳改被迫害被肉体消灭的血淋淋的真实。
赵瑜拍摄他的纪实片《内陆九三》时,钟道新曾经撰写过其中两集,是专门叙述插队生故事的。由于审查的缘故,两集东西被封杀,没有公开播出。但我们都看到了样片。按照整个拍摄体例,每位撰稿人都在片末有一段言论。向来气度雍容的钟道新,此刻几乎是痛心疾首地说道:
知青,老三届里,出现了若干英模,也出现了一批作家。插队的经历造就了他们。但这只是特例。个别人的幸运,不能掩盖数百万知青曾经遭受苦难的历史。我保证,我发誓:插队再好,我决不会让我的儿子插队!
我们的前辈知识分子,有的无奈自陈“百无一用是书生”;有的曾经呐喊“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在优雅和世故的背面,还有一个钟道新。那是父辈受过整治、父辈知识分子骄傲的脊梁骨被打得节节寸断的钟道新;那是自己插过队、有着血泪途程的钟道新。
所有一切,“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才是完整的一个钟道新。
我也来句北京腔的话,那得这么说:
这才是“整一”钟道新。
——愿道新有知。知道在他身后有一个张石山如此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