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垮北川自杀官员的最后稻草
2009-02-11柴会群
柴会群
尽管之前没有发现任何征兆,但董玉飞之死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10月3日,他以一种被警方认为极为“专业”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并非上吊身亡,而是借助一张不到一米高的床和一根棉绳,将自己勒死。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壮汉如何做到这点,至今让不少朋友深感困惑。惟一能肯定的是,“他当时是下了决心的”。死前,董玉飞身兼三职:县农办主任、救灾办主任和后来成立的农房建设办主任。
10月3日,因前列腺炎到绵阳住院治疗后,董玉飞返回安昌镇北川县政府临时驻地。董玉飞先去了设在综合办公楼的农办办公室。当时只有下属曾国和在,曾正在打电话,董玉飞笑着向他招了下手,随即离开。
之后董玉飞又到了设在另一座楼上的农房办,和那里的值班人员见面,并从桌子上拿了一份灾后农房建设情况的报表离开。
下午三点左右,曾国和接到董玉飞之妻李照电话,说找不到董玉飞,曾国和随即赶到农办租住的那所二层楼房。李照正在打董玉飞的电话,铃声却从房间里传出来。
二人都没有钥匙,李照从房东家找了个梯子,从窗户里钻进董玉飞的宿舍。在下面扶着梯子的曾国和,随即听到李照的哭声。
董玉飞为何选择死亡?此前官方解释与媒体报道,均将注意力投向董玉飞的干部身份,而记者发现,除了沉重的工作压力,被地震撕碎的家庭和左支右绌的生活,更是董玉飞无法承受之重。
在大地震的阴影下,董玉飞之死,不仅是一个北川干部之死,更是一个震区灾民之死。
被忽略的“特殊灾民”
“5·12”地震发生瞬间,董玉飞和绝大多数北川县城居民一样,变得一无所有。不过,由于是农办主任,对于董玉飞遗书中提到的“生活压力”,多被外界解读为系指儿子遇难一事。在外界看来,身为农办主任的董玉飞,在基本生活上不会有问题。
不过在一位同事看来,情况并非如此,董玉飞和普通干部一样,震后一直艰难生活。
“5·12”地震中,北川干部和县城居民一样损失惨重,公务员遇难比例达20%以上,幸存者仅有的财产往往就是一身衣服。不过,由于特殊的身份,地震后他们身份尴尬,“在灾民眼里我们是干部,在领导眼里我们是干活的。”
地震时,北川农业局副局长赵其洲恰在杭州出差。他于16日返回,因熟悉关内地形,北川抗震指挥部派他和董玉飞为前来支援的部队带路。这是他震后第一次与董玉飞见面。据他回忆,当时看到董玉飞时吓了一跳,因为人“变形了”。
和部队一起吃饭时,董玉飞端起碗,忽然间流下了泪。“他跟我说,这是地震后吃的第一口热饭,喝的第一口热水。”赵说。
地震之后,北川农业局的临时驻地和抗震指挥部一起在任家坪。当时各单位自谋生路,农业局从农民那找了一口大锅,一位个体户捐了许多洋葱,于是天天吃洋葱煮方便面,“后来撒的尿都带洋葱味。”赵其洲说。
曾国和在地震中被埋了四小时,爬出来后送到绵阳,结果医院不收,因为他的伤太轻了,医院需要先收治重伤员。曾国和自己抹了点消炎药,然后被派到九洲体育馆帮助安置灾民。结果工作两天下来没人招呼吃饭,厚着脸皮去问工作人员要,结果对方说饭是给灾民的,你是干部,没有。
据北川多位干部介绍,地震之后,北川一度要求,公务员家属也不能领取各种救灾物品。6月中旬,因北川原农办主任地震中遇难,董玉飞从农业局调至农办当主任。不过工作任务虽然重了,生活却一样艰苦。
据曾国和介绍,董玉飞虽为农办主任,但工资实际比他还要低。每月只有一千四百元。与妻子李照的工资加起来,不过两千多元。而吃饭一天一人至少要二十多元。董玉飞虽然配了车,但他一向公私分明,周末到绵阳从来都是自己买票乘车,一来一回就是二十元。加上灾后许多生活物品都需购置,董跟多数北川普通公务员一样经济上捉襟见肘。
北川临时政府转到安县安昌镇后,由于各单位都要租房办公,致使房租爆涨,价格之高甚至超过了绵阳市区。迄今为止,多数北川公务员仍因经济拮据而过着“集体生活”,夫妻双方尚不能住在一起。
董玉飞亦是如此。其自杀所在地,是农办9月份刚分给他的一间房,此前一直和司机合住一间,既当宿舍又当办公室。妻子李照则住农业局租住的另一所民房里,和两个女同事合住一间。
出事前一个月,负责农办后勤的刘开曙刚给董玉飞安排了他自杀所在的那间宿舍。刘是好意,想这样会方便董玉飞与妻子团聚。此前,因为宿舍紧张,董一直和司机两人合住一间。刘开曙回忆,董玉飞在这间屋子里,经常把门关上,一个人看报写东西。而因为工作关系,董玉飞妻子李照一直没能住过来。
董玉飞的下属曾国和地震前刚刚在北川买了一套房子,为此负债十五万元。地震之后,一无所有的曾国和除了要供本硕连读的女儿读大学,还得照料年过八旬的父母。重压之下,曾国和晚上常对妻子垂泪。“生活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了乐趣,活着只是因为身上的责任。”
与如火如荼的农房建设工作不同,北川城镇居民的住房——自然也包括公务员住房问题至今未推出具体政策。
曾国和估计,受地震影响,北川公务员当中,可能要有三分之一的人今后永远无法恢复震前的生活水平。
“家已不家,县也不县”
“5·12”地震发生时,时任农业局局长的董玉飞正与一名副局长在其二楼办公室谈工作。妻子李照则正在从家去农业局上班的路上。
董玉飞从窗户中爬出,顺着一根钢管成功逃生。他生前一向爱开玩笑,曾对人谈起当时的感觉:窗外的桂花树在长高。事实上,农业局的一楼当时正沉入地下,董玉飞的二楼变成了一楼。
不过,这位农业局的一把手还是很快恢复了镇静,马上清点人数,并和部分职工去县城新区查看家属区伤亡情况。北川农业局副局长赵其洲说,北川农业局在董玉飞领导下,共救出、转移一百二十名灾民。
上班路上的李照被倒塌的建筑埋掉,所幸未受重伤。而董玉飞的儿子董壮,则在曲山小学遇难。
分管农办的副县长王久华还记得,6月下旬,她与董玉飞下乡检查工作,董玉飞曾向他抱怨“家没有家,县没有县”,“生活没意思”。王久华并没太当真,只是简单对其开导几句。她万没想到董玉飞真的走上了绝路。
“家没有家,县没有县”,正是震后北川困境的写照。由于新县城选址至今未定,北川灾后重建工作无法全面开展,住在临时县城安昌的北川人,多有寄人篱下之感。
“我们的人和心都在流浪。”农办干部曾国和的妻子对记者说。
置压之下,“心烦意乱”
身兼三职的董玉飞,生前工作之辛苦,在北川农业系统已被公认。
董玉飞死后留下的遗书,成为分析他自杀原因的主要依據。遗书中,董玉飞明确提到,“工作、生活压力太大……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他将自己的选择视为“好好休息一下”。
李照称,董玉飞生前多次向她抱怨工作压力大,甚至失控发火,抱怨本不该自己做的工作也被压在身上。李照回忆,董玉飞一度听到手机铃声就心烦意乱。见其难受,妻子曾劝董玉飞辞职不干去做生意。董玉飞苦笑:“哪有本钱?”
“基层干部也是灾民”
得知董玉飞自杀后,北川农业局副局长赵其洲和一名同事赶到现场,目睹老同事的结局,两人相拥痛哭。
北川震灾的特殊之处在于,县城曲山镇灾情最重,关内大山中各乡镇则灾情较轻。由于北川各乡镇党委、政府的领导干部大都在县城安家,“得知县城被‘包饺子之后,干部们都要疯了。”北川一位乡镇干部说:“那个时候,大家其实都是普通灾民。”
不过,由于职责所在,北川公务员们仍需站在抗震救灾的第一线。而其身上所担负的,往往是难以承受之重。
北川县一位于部对记者说,现在北川的干部其实就是在凭良心做事。官位、金钱和荣誉对于不少干部来说,都已不重要了。
10月10日,董玉飞死后整一周,北川恢复了双休日和震前上下班时间。此外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建对记者说,目前正在向上级争取长期未到位的公务员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