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丰山
2009-02-11黄水成
黄水成
从华丰村下乡回来已有一段时间了,而耳边常响起当地的那首民谣: “华丰山、华丰山,抬头鼻子碰云端,华丰山、华丰山,走了半天原地转。”
华丰山,这个我多年一直叫上不名来的一座山,其实就是和自己家乡背靠背的一座山。山的北面叫华丰村,我们习惯于把这个地方叫着:华眉桥或洪岩岽,而华眉桥和洪岩岽都是华丰村的两个自然村,以至我不知它的真名,我是下乡采访后才知道的。
这里高山连绵,平均海拔840多米,常年云雾缭绕,距镇政府所在地30余公里,人口不足500人。从县城到双峰得颠簸50多公里的尘土飞扬的公路,从双峰到华丰还得颠簸18公里的机耕路。就要到华丰村时,车子穿行在两旁被树荫遮蔽半山腰上,被露水打湿的路面刚刚好够一辆车子的宽度,路边一排排密不透风的刚成年的大树,把这条机耕路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车子仿佛像一只负重的骆驼,穿行在这密林之中。当地的向导告诉我们,前方有叉道,通往华眉桥的正在扩宽道路,同行的另一位马上截住他的话题说:其实这路一通,这山很快就光了!我听了心底一颤,心底一直在重复他的那句话:路一通,山就光了!
我们到华丰村的洪岩岽,村部就设在这里。只见四面的高山把这个小村落围成一个大铁桶,20多户人家就座落在这山谷之底。记得小时候到东瓜峡砍柴时,从那个山坳口可以看见洪岩岽的袅袅炊烟,在这千山万壑中真有一种“白云深处有人家”的感觉,那时总想象着这里炊烟之下的人家定是人间最美的仙境。我站在村口向四周打量,村庄背靠青山,依山而建又错落有致,村前淌过一条清清的小溪流,村头几棵柿子树,火红的柿子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仿佛在向你招手:
来,尝一个吧!
就在山脚下,有四五间连成一排的平房,房前有一杆国旗在迎风飘扬,我走到旗杆下,有个身穿浅褐色的妇女半依在门口,她背照朝阳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本书在教一群孩子读课文,这就是华丰村小。见有人来,从另一间教室走出一个上身穿绿色迷彩服,下身穿一条褪色蓝军裤,已谢顶的中年汉子,他红彤彤的脸上,一脸风霜正如村头树上的红柿子,露出山里庄稼汉那种憨憨的笑容。他大步向我走来,问:你找谁?在我们简短的交谈中,我知道眼前的这个汉子就是扎根山区38载,被喻为“深山里的一棵不老松”, “全国优秀教师”的叶诚佳老师。我又想起电视播过的那条有关他的新闻:
“华丰小学就座落在华丰村,这里只有3个教师,叶诚佳老师是学校唯一的在编公办教师。他从1969年他在家乡华眉桥村任教师开始,先后辗转任教于芦溪、霞寨、长乐各山区学校,一教就是38年。”
一个老教师以自己的满腔热情,浇灌着大山里一批批“幼苗”,使他们茁壮成长,使这个山沟沟先后走出12个的大学生,21个中专生,这在人口不足500人的村庄里,这是多么的难得的事呀……
我们到教室门口转一圈,叶老师介绍说,这两间教室坐的三十几个孩子,就是这所村小一到六年级的学生,生源少又缺老师,所以一所小学只分成高低两个年段。他领着我到另一间他的办公兼宿舍的地方,先端上一杯茶,转身出去,不一会就摘回半盆的红柿子回来:
“特别甜,你尝一个。”
他看我在打量那盆红柿子,就把一个熟透的红柿子掰开递到我手中,解释说:这比城里卖的更甜,城里卖的是青柿子捂熟的,这是挂在树上在秋霜中自然熟透的。
叶老师还告诉我,他是华眉桥那自然村人。说到华眉桥这是令我多么熟悉的一个村庄名字。就在我和教室里坐的那帮孩子一般大的时候,一天,老师突然领进来一位女同学,一个很漂亮令所有同学都会被她的清丽之美所惊讶的女同学,而且老师就临时安排她和我同桌,在那个羞涩的年代,我们虽然只同桌了一个上午,但却被同伴们笑谈了半年。在中学的某一天,班上的同学们突然发现那个座位空了,这么清丽的一个女同学没来上学了,她在所有同学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很多年后正月初的某一天,天阴冷,我心血来潮的约上几个同伴要去爬山,突然就有翻过那座从未涉足的大山念头,想到洪岩岽去看看。谁知那条九曲十八盘的山路是直通华眉桥村,然后才能到达洪岩岽。在画眉桥村路过一户人家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厅堂里啃鸭头,从大门往里张望,只见她则着半个身影坐在餐桌前,我只看清她半边脸庞,那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我在心里说道,“丫头啃鸭头,有趣!”我看清了,她就是和我有半天同桌之缘的老同学无疑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这里人,一个从小就和我生长在同一座大山深处的孩子,只不过我们是生活在大山背靠背的两个山谷底,她在山之北,我在山之南;一座山的距离让我们无由会面,这距离比绕地球走一圈还要久远,这种久远有时是生生世世的無缘会面。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走上前去,讨盏茶来润润嗓子或讨杯酒来暖暖身子,最终还是犹豫了,这么多年了,她还认识我吗?会认这从未说过一句话的老同学吗?这举动不会被山里人觉得唐突吗?……我足足打量了几秒钟转身离去。
我赶紧向叶老师打听那女同学的下落,没想到正是他的堂妹,叶老师说,当年要不是缺老师,又找不到人来代课,他是不忍心叫她回来的。唉!说着叶老师长叹一声:“都是我,把一个一只脚已迈出大山的好孩子又拉回来了,也怪她太傻,我只是跟她随便说说,她却那么坚决的回来。”我明白叶老师的意思,凭记忆,我相信只要她继续留下来安心学习,她是有希望考上一所好学校,假如是这样的话,她的一生就要改写了,而人生有多少假如呢?她最终留在大山深处,留在山村学校当一名代课老师,留在深山里生儿育女,和叶老师一样把根深深地扎进这片土里。
离开学校,叶老师的那一声长叹还在我的脑海里回响,那不是一个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走出大山的怀抱,爬到山峰上望见大海那种感慨,这声长叹里有着太多的人生无奈的辛酸。我又到村庄四周转了一圈,家家户户门前都在晒稻谷,金黄色的稻谷在他们的筢子下翻腾着,看不出是喜悦还是劳作之后疲倦的神色,就是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些都是留守在家中的中老年人,从他们的脸上我读出一种大山的沉默和沉默之后的满足。回想小时候村里人常要到这里来挑选一些上等的的木料,并把它运回家中加工成房梁、木板或棺材。听大人们讲,这里当时都是原始森林,一说起这里的森林来,感觉那是这里人世世代代都吃不完的财富,令人羡慕得不得了。这个村庄里的人,一说起这里的森林,那一脸自豪的神情,仿佛让人觉得他们是从世外桃源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光这一片山就可终身无忧了。如今,放眼望去,四面青山再也找不到当年满山都是抱不拢的参天大树,偶有一二棵大树立在山腰上,反而觉得它很扎眼,那一定是歪歪扭扭的最终没被人家选作上等木料的不成才的树类小丑,才让它斧锯之下幸免于难。这村里的多数人家,正是靠当年的那一片片森林,卖出个好价钱,拿着这些钱到天南海北去闯荡江湖,多数人是做面包生意,大多也都像面包一样发起来了,他们都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新房,有了城里的户口,甚至有了城里的老婆孩子,过上滋润的小日子;有的再也没回来,就是回来了,也是个匆匆的过客,看一眼过不惯城里日子的、留守在家中的老人,给他们留下一笔生活费就安心的去奔赴另一个生活的战场。这里的深山绿水只留在他们残存的梦境里。
我在仔细打量这些留在村里的另外两个群体,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只留下老人的家庭,多数是儿女已在城里生根落户的人家;有老人又有孩子的家庭,那是只在城里当农民工的儿女,无力背着家庭在城里扎根的人家。听村干部说,还有一种是让他们最头疼的人家,家里没老人,一家几口人长年在外谋生,他们往往几年不回乡,挨到过年一回乡就是捎回一摊的孩子回来,成了计生困难户,他们的心底是必需生下一二个儿子才会作数的。在他们的眼里,女儿好比这是山上的一朵山花,再鲜艳也终究是插在别人家的头上;儿子才是扎根的一棵树,即使是一棵不成才的歪脖子树,那也是显眼的一处景致。计生困难问题是村干部操心的事,让叶成佳老师牵挂的是,这些人的孩子怎么办,只要生下来他就有受教育的权利,于是,他又转战南北,一个暑假就从广东、广西、浙江、山东等各地方接回11个孩子,他就成了这11个孩子的“临时爸爸”,管吃管住还得管他们上学识字。
“种上一片桐,怎吃也不穷;种上一片棕,怎吃也不空。”这是儿时听到的一句祖训,想想在那农耕求温饱的年代真是这道理,桐树每年都会开花结果,结出桐子来榨桐油就是生活的来源,种棕榈也一样能从它身上剥下片片蓑衣来换钱。这纯朴的华丰村人,祖祖辈辈不就靠这片山在生息繁衍吗。试想他们的祖上来到这里时,他们只要搭间房子,在村前屋后垦荒,种上一片地,就能在这深山里燃上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就能躲过太平与乱世。日子过得不济时,扛上一棵树,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就能换些生活的必需回来,就能把生活延续下去;或等山外人到村里来求木时,生活就有新着落了。那时通往外乡的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在这方圆几十里的深山里,就只生活那么几户人家,这山上的每一棵树、树上的每一颗果子都是这几户人家的家产。一户人家每年砍伐几棵大树就能安身立命的过日子,这几棵大树对于群山之中的生态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当山里人强烈的要打通山外的世界通道时,一条机耕路就使这几十里的原始森林,倾刻间就被伐光了。经过十几年休养,这片肥沃的土地又长出漫山葱郁的片片森林,这让山里人又看到了希望,又想把路重新再拓宽一些,让我又想起那句话:这路一通,这山又要光了。
就要离开华丰村时,叶老师还摘了一袋红柿子想送给我们。叶老师就站在村口,连同村头那几棵熟透的火红火红的柿子,在风中一齐用力地朝我们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