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者·独自行走
2009-02-11林柏松
林柏松
沉思者
夜,越想越长。因为精神是被迫长大的,永远如此。
也许,他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说不该与这个世界上的更多人相识。茫茫人海,短短人生,多少人错过多少真诚。苦旅委实漫长,虚幻是一个明亮、弥久的召唤。日日奔波,阵阵风雨……所有的距离,都将因距离的断断续续拉开而永远无法相通了。
别样的年纪,别样的匆匆。他用心度过了多少类似沉沦的日子?一段无法回首的经历,如一章没有名字的记忆,苦雨打湿了多年以前的百合,成了哭不出的含义。他的青春很涩,很沉,只有他自己懂得……当他把青春交付出去后,仍在追赶那些不再回头的朋友们和苦征余下的残生。面对人流,面对喧嚣,霓虹灯敲打驿铃,更鼓一样的陌生。他永远无法明白,怎么能读懂一个逝去的秘密。过去与现实,是宿命?是必然?是惨烈?是欣慰?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只能用带血的灵魂把两段天壤的经历融化在沉思里。
他也许是由于自身总是感受时空、生命、精神、现实、爱与性、贫困与富有等等的神秘和深远、快乐和痛苦、愤怒和冲动,这时历史好像只有人类而没有森林,而地球只有森林没有人类。一个被童话喂养成长的沉思者被所有这一切关注着。他仿佛突然间从噩梦中惊醒,展示出他那雄强的未被人类文化假相所迷惑的纯真的本性。他开始对那些习以为常的理性、道德发出了疑问,他为人的本性申辩和呐喊。那本性已被社会的种种习俗、腐朽堕落的文化和历史的种种规约所扭曲,使人类童心尽失。
他在荒野上独自行进,没有伙伴,到处是废墟庞大的暗影。他一次次突破生死的界限,洞视存在的深渊。他看见人群中不断上演荒唐的闹剧和惨烈的悲剧,他认清了人类的那些渺小的被习惯操纵的生活,是那么虚伪。人的精神前所未有的空虚疲惫,神已在大地上缺席。强制性指令像旋风一样游走在世界的角角落落,意识形态的鞭子鞭笞人的可怜的肉体。在这时,一道唯一的沉思之光照亮了他的内心。因此,沉思对于他已具有了哲学的内涵和形而上的意义。他深知,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那颗自由无羁的心。一个独特的个体,比所谓的历史的目标还要伟大,比整个社会的总和包容得更加广博。无数个生命挤在一起,寻找对苦难的规避。信念,必须由自己在心中确立,他不会不经过任何怀疑,就轻易确信了。那些靠别人的准则来指导自己生活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悲。
沉思抓紧了他,他摸索着为黑暗中孤立的自我意识寻找新的灯塔。他似乎难以离开生命、人性、生与死这样的词锋了。他再也不愿重复别人曾在书中千百次地重复过的话语。他是决计只写自己深刻领悟的东西的。所以,不是才气不足,就是被四面八方的生活以千百次同样的面孔撞得他原地回旋。他太累了,尽管他有时还不失幽默调侃的天赋,但都被逼得变形了,有时还被说成是疯话和狂语。而他并不以为然,只是觉得没人能听懂或面对现实不愿幽默着吊死,那是一场闭上眼就发现高明,睁开眼就觉得蹩脚的戏。
人们曾经以为他死了,但他不相信也不理会这样的猜忌和断言。他用如金的沉默执守着这难以沟通和无法宣泄的自信。他知道他的对手是自己。厄运像一记重拳,狠狠地击中了他。那些好心的兄弟曾经从青春的地窖里白送一支老堂·吉诃德的矛,冷却一屋子阴魂不散的无奈烟圈,给世界,给岁月,当然也先给他自己。他用鞋底蹭去锈蚀的苔斑,发现老矛的原气,味道不坏。它在那个世上活过,这就是缘。他一度讨厌“好人”这个词,讨厌遍地聒噪的“男子汉”。这些把人单一化的模式,害得众多兄弟得了癌症,个个滑稽得像瘪了气的正人君子和酒囊饭袋。老矛打翻了酒杯,立即悟出了不是琥珀的虚假与伪善。他每一次听到背后传来的诋毁,都感觉良好。这就还清账了,今生不再欠任何人一文酒钱……
他炼他的炉,把老堂的矛扔进去,火焰咬牙切齿吐出秘诀——他要比麦芒更坏,更令人厌恶。这一切都发生在不老河边。他想逃出麦芒、房屋、街道、嘴脸,以及罚不当罪的风车大战。人们在跳迪斯科。他必须食人间烟火,但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去做爱,去生儿育女。他必须有一颗平静的能够容忍的心,能忍受别人泼来的一脸脏水,甚至是嘲弄和诅咒;能容纳一切矛盾和差异的事物。他懂得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心的博大和空灵。
天才就是长久的忍耐。他忍耐了,他必须永无休止地像西西弗的神话里的推石者。但他不叹息自己,只叹息人的力量这样耗下去似乎可惜了。他永远尊重和理解不想做点儿什么的人。但他是想做点儿什么的。想做点儿什么的应该和不想做什么的有同样的生路。不想做什么的人,无论是出于能力还是出于懒惰,总要比那些搬弄是非、制造凶残的人好过百倍千倍。他以孤独的沉思,竟然生出了这样的怪想:西西弗的石头也许不会从原处落下。如果那石头到了山顶,从另一面落下,再往别的山推去,那以后石头所经过的天地不是更有吸引力吗?兴许是更广阔、更簇亮的精神新大陆、新星球呢!因为宇宙也有可能是一体的。只要它们是陌生的,就有如梦想,奔跑的境界总是新鲜而不同的。而不去实现梦想,那么他真的可能在还未开始就失败了,或曰一开始就是死亡了。但人们天生就不愿意这样,他更不愿意这样。
山间鸟鸣人不至,宇宙无我无你无自然。时光涌动着,追溯江河之源头,那时的城堡是一片虚伪的四季。同污冒充对立,教养踩死人性,做作的语言将性欲提成沙砾,将一切忧患说成叛逆。蹒跚的光阴付给干瘪的轮回了。他的思绪飞向了遥远的塔希提岛,想到了高更在憔悴的沉默中愤怒离去的情形(尽管有些模糊)。塔希提,生长冲动的葱郁,生长一望无际的人生。然而,高更的归宿竟然就是这里。塔希提在神秘的快感中拥有一切,一切又在画笔下逃脱了。丑陋?野蛮?炽热?深刻?嫌恶、诅咒、突兀、震撼……固定的日子重新流动混沌初开的史前赤裸的魅力,于是画布复活了。被修改的城镇从此不再冤枉兽性,还它已知的公平。从来就是人创造罪恶,再卑鄙地污陷塔希提。蜡质的历史厚厚粘牢大自然最活跃的肉体和人心,迟滞了成千上万年!
他沉思着,想到没有任何一场洪水不会退去。淤泥上,留下了千年前铅字泛滥的痕迹,历历在目,鉴人真谛。在风雨之路上,用皮肉感受出哲学的沉思者毫不奇怪地让沉思变为铅字,又由铅字幻复成手稿。手稿是有生命的。它诞生的血腥,无限的启示,连同一生的痛苦、沉重、真诚、自信和良知都在沉思的汹涌里发芽生长,并结实在后来者青春的深远里,人的生命有限,有限的生命就如同推石者奋力于山路的一段行程。他不管最终石头会不会再落下来,只要活着时能推上去一段,“老人与海”的经历就相对逊色了。因为条件不同,海明威的话里有“其实成功了又算得了什么呢?”的意思,但他没有说人的乐趣往往就在于他这一生曾奋力地尽其可能推滚过自己生命的石头……
他像一个永远在语言里栖息的僧人,语言成了他存在的家。为此,他更加痛苦,因为他总爱沉思,他始终追求能够拥有人的那颗未被污染的本真之心,亦即孩童之心。他格外孤独,因为沉思没有息肩之所。他很矛盾,有时希望能被人理解,有时又对理解与否铁了心地不在乎。这样想透了后者,他又轻松极了,身心像挣脱了桎梏那般自由。人,能不环顾前后左右和别人的东西,他认为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都绝对值得。这样他就不必羡慕任何人,他知道任何人都各有来日,即使岁月把他自己忘却,即使沉思落满尘埃……
人是多么渺小,因为人永远找不到关于自己的终极答案。人活着的目的就是历险,因为危险就在人类的眼前。只是需要人类在黑暗中的视觉里,永远树立起稳定而牢固的警惕。他像个快乐而忧伤的孩子,他像个勇敢而茫然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疯跑着……
我有幸结识这样一位沉思者,我真想用最后的气力剜出一些不无局限和不无局促的文字,来回应他精神深处的一切。可是,在成千上万的印刷品的洪水里,扔进这一篇轻而又轻的文章又有何用?我在龙鳞和人群的上方,只好默默地叫了一声“辛劳的沉思者”,然后让这真诚的声音,去擦亮他那沉思的眼睛……
独自行走
现在是子夜了,一切都宁息着。唯有我一人在寒冷中独自行走。少许的雪花,顺着那弯灰暗的残月滑下来,在街边楼角随风滚动着,当它滚上一身尘土后,那无数微小的颗粒像坚硬的果实和深在的思想,亮出启示般的锋芒。
我漫无目的地向着一条小巷的尽头走去,脚步声很轻很轻,不经意地踏响一地冷色。这时谁举目谁就富有,谁抬脚谁就会超越死亡。其实,我是非常惧怕冬天的,尤其是那曾经伤害过我又慰藉过我的雪。那是一场与死亡的遭遇。
树枝在空中铮然作响,我的肢体在雪地竖立。我今天还能与雪夜交谈,但永远无法触摸到它往日的内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道栅栏能拦住它的放荡,它可以从南极飞向北极,也可以从远古闯入今天。当然也没有任何一种束缚能挡住我的执意和渴望,只要我还一息尚存。它像永远的花儿,无论什么季节都置于画面,成为一种难以参悟的象征。人世间的任何一种礼仪或是事物,都未曾使我如此这般地激动,唯有这种极致,引领我上升。这幅古老的画,将占据我全部的居处。它的优雅的姿态和含蓄的沉思,使我无法摆脱,就如同一个狭长的世纪永远缠绕着我。靠这样的幻象决定自己的命运,是我前半生里,不断重复的错误。但是,我还是那么年轻,从不曾犹豫,微笑着跌入陷阱。
不可抗拒的召唤,组成一条透明的磁力线,我仍然不安地被这神秘的夜吸引着。无人告诉我,肉体、灵魂、思想是沿着怎样一条道路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而生命结出的果实,又是怎样遗留在那座季节之外的遥远又寂静的岛屿上的。什么样的舟子将它们摆渡?什么样的方式能到达那个温和而安宁的王国?时光排列整齐,掠过我的肩头,它的翅膀嘤嘤有声。
此刻,我的脚印歪歪斜斜,如梦游的蝌蚪。我不能归去,仿佛从密集的楼群间爬出的一缕梦幻,瞬间又被寒冷的巨爪扯断。想起以往的尘世,每一个日子都算计过我。在市井的后面,我端坐良久,甚至是一病多年,直到无数人生的戏剧都在眼前预演。然后,有人带着无所不知的微笑,无所不有的财富,坐在我永远无法企及的王位之上,以那戏弄乞丐的手势,从半空里向我伸过来。我顿时恍惚而惊恐起来,生活如此简单,世人又如此复杂,我真的不知这是谁在拯救谁,抑或是在互相拯救?所以当白昼的芽子萌于子夜,当春天的种子落于冬天的冻土之时,我竟做出了如此残忍的选择——出走。
冬天会在离合中一页页地翻过去,但一颗坚硬的用寒冷制成的雪粒,搁浅于心,我终生都不敢咀嚼。往事之烟会不会真的飘然散去?我始终怀疑着。但我可以若无其事又忧悒不堪地继续蹒跚在小巷深处,我的目光虽有暗淡之色,在与寒夜交遇的刹那间,怦然对流后,真是坦荡无垠。我从夜空那光滑而晶莹的情意上移开目光,一些毫无规则的象形文字,排列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因环绕着生命被砍伐的声音,顿时木然地像一棵冻僵了的老树,一任那刺骨的寒意漫过全身。那些象形文字变硬了,我还能使用它歌唱吗?
芳芳大野里那望不尽的树林哪里去了?那树林中让我流出过泪水的歌子又飞到哪里去了?时间的船桨在身体里划过,一声惊叫,前方仍是我躲不开的冬夜里盛开的风的旋涡。时间的船在肉体的波浪中穿过,犁碎我的噩梦!我白色的羽毛像纷纷剥落的上苍的眼神,在冬夜的宁静上漂流。岸边大片的野草,一排排倒伏的微弱生命,在灰黑的麻雀凄冷的唳声中隐伏一个更大的秘密。又有谁能告诉我,那个秘密是否与阳光凿击出的山峦一样虚幻?一样永恒?
我依然悄悄地走着,依然是独自一人。我与寒风手臂相携,朦胧的星星落入远方的冰河。我似乎听到一片久远的钟声传到今天,那些无法猜想的神态,笑或者哭泣,都被一只野蛮的脚踢走。我的目光被从眼窝里拽出来,世界使它旋转,缠成一个球,不知也要被踢向何方?
都市,勾勒出无数猥琐的人,像街道边上的下水道入口。一些无力的歌唱的声音,在楼群的缝隙里成长,创造新的裂痕,创造峭壁和河流,创造陷落在富足与幸福之中无法自拔的人。于是,我有机会于这样一个子夜,冷静地面对自己遭受劫难之后的纯粹的美色。今夜将会有一支新的曲子属于明晨的阳光,尽管脚下拔节的声响随风倾斜。子夜的风用弯曲的手指,弹在我的心灵上,我飘扬起黑发之火焰,眺望又眺望,天边似有流霞漫漫,如火如荼。我无由地满含泪水,接纳透明的时光,无数的心事迸溅着水珠,溶入情感的韵律之波。快给我一个无拘无束的手势吧,指向未经之途,指向所来之路……
面对冬天的子夜,我渴望搀扶,但我更渴望拥有比言辞更悠久的倾诉,渴望一脉水声,因为只有清澈的水声才是心的痕迹。我渴望与子夜合而为一,在黑暗中做一回忘我的遐思,超越尘世的欢乐和忧伤。否则,我将无法怀着爱心,向所有曾经生活过的人,庄严地站在荒漠和冰冷中献上祝福,也无法使自己从梦一般的国度,重新走回自己那真实而悲惨的世界……
责任编辑 安海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