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无此人
2009-02-11王谨
王 谨
“上礼拜六,我加班加到挺晚的了,到家就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水。我脱掉衣服跨进去,有一点儿烫,烫烫也好,解乏。我舒舒服服地躺下,闭着眼,享受着热水温暖的包围。过了一会儿,我坐起来往身上打浴液,突然看见对面的镜子里,一池晃晃悠悠的水,像是一块会流动的冰,一个只有下半身的人形嵌在冰里。我噌地蹦起来,镜子里的水面猛然炸开,激烈地撞来撞去,当水面慢慢平静下来,出现了两只透明的靴筒一样的东西——我,突然不见了。”
1
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我的门诊来了一个病人。他告诉我,上周六的晚上洗澡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隐形人。尽管有那么点儿讶异,可我明白,这多半是碰上了一位精神病患者。妄想型,临床上最常见的一种。诊断并不难下,因为此时他就坐在我身旁,实实在在的存在着,手舞足蹈地描述着他的幻想和幻视。
看上去,他大概三十出头儿,脸色是那种贫血患者的、缺少光泽的白,身材瘦弱修长。他的两手夹在双腿中间,佝偻着上身,用一种亟欲揭开谜底的目光望着我,其中大概还不乏信任。
我把听诊器摘下来,一圈儿圈儿地缠好,对他说:“可是,你现在就在我眼前啊——我能看见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头发汗津津的,还垂下了一绺。你说话的时候,我还能看见你的喉结一上一下——”我决定逗一逗这个奇怪的病人。我只是在三年前,见习那阵子,在精神病院接触过一些精神病患者。我来到这家医院后,眼前这人是第一例。此外,让我决定拿此人逗闷子的原因还有,我的脑袋里还残存着相关的知识:妄想型的患者,很少有攻击性行为。
我刚要继续说下去,就注意到他的眼神发生了某种变化。就像调光灯的光线突然暗下去,暗下去。
“你以为我是精神病,是吗?”他说,“从你的口气我判断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你肯定在心里说,我遇到了一个疯子。”
妄想型患者,多疑而敏感,更确定无疑了。但我没必要触怒他。
“没有,”我立刻否认,“你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正常人有时也会产生某种幻觉。比如——”
“不用比如了,”他站起来,臀部离开椅子,挺直身体,仿佛是在积蓄什么看不见的能量,那双眼渐渐恢复亮度,就像调光灯的光线慢慢亮起来,亮起来。
“假如我现在就隐身,你还会怀疑我吗?”他盯着我说。
“那肯定不会。”我回答,看来这个游戏即将进入高潮。这会儿我一点儿都不急着回家了,我重新坐下,靠在椅子上,抱着肩膀注视着我的病人。就快忍不住了,我脸上的严肃和竭力保持的、医生对患者的职业性尊重就快被紧张的肌肉挤走了。
他后撤两步,由于腿长,步幅跨得很大。现在他站在离我两米多的地方,反手就能开门。我估摸着,他接下来要转身离开。
他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挡在眼前。像是某种宗教仪式的手势,然后缓缓下移,沿途经过鼻子、嘴唇、下巴、脖子、胸口。这个动作,与京剧里的老生无奈地捋着一口长髯有几分相似,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我的笑没有持续多久,当他的手抵达小腹时,整个人蓦地踪迹皆无,而这个迅捷的消失在我眼中造成了视觉暂留。那种影像,就像是抬头直视阳光片刻后再去看一个人,这个人就变成一个白得刺眼的人形,失去了五官,仅剩下轮廓,犹如黑白底片上的剪影——我眼前的空气,真真切切地,被挖走了一个人的体积。
My god!他确实在我眼前消失了。
说起来真丢人,我一个堂堂医生,一个无神论者,这时竟然想到了鬼。我彻底否定了自己的诊断,老天!这个病人绝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而是鬼魂!?
我跳起来,又跌落在椅子上,肢体麻木,手脚冰凉。脑袋里空空荡荡,仿佛他不是在我眼前消失,而是在我脑子里逃逸,临走时掏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
“你现在相信了吧,医生。”他的声音在这个局促空间中的某个地方响起。
“这回,你又该认为我是鬼了吧。”他嘿嘿笑,笑声飘过来,在我身后停止。一股热气吹在我脖子上。随即我的头发竖了起来,我的身体似被无形的弹簧发射出去,撞在桌子上,钢笔、墨水瓶、处方本、体温计摔落一地。
在我恢复部分思维能力时,我怀疑他入侵了我的内心。
似乎是一只手拉了我一把,我勉强站稳,这时候我看到那只手出现,然后是胳膊、肩膀、半个头,再然后是另一只肩膀、胳膊和手,和另外半个头。
完整的他站在我身前,那只手还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
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他松开手,退后一步,说,“真抱歉,我也是没办法,不这样的话,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我恢复了语言能力。
他拉过椅子坐下,眼神涣散,摇着头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合上手掌,再一次把两只手夹在两腿之间,说,“看来,医学也无法解释我这种……病……”
“你认为,这是一种病?”我问,“你感觉到哪不舒服了吗?”
“那倒没有,”他说,“可……你不觉得匪夷所思吗?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和正常人不一样了,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前一段时间,你有没有被什么东西辐射过?”这时候我定了神,恐惧演变为好奇,想起我看过的一部美国片,一个人被某种元素辐射过之后奇迹出现,隐身了。
“从来没有。”他起立,在诊室里踱步,扫视墙上悬挂着的锦旗。“我是个编辑,在杂志社工作,除了电脑,我没有接触过任何有辐射的东西。”
“电脑?电脑当然不会……”我想起四维空间这个我不懂的概念,“也许是,由于你我都不知道的原因,你进入了四维空间,要不,就是你身体的磁场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他转过身,冲我笑了笑,是对无知者那种宽容的笑,“能给我做个全身检查吗?”
“当然,”我说,“应该检查一下,兴许会有什么发现呢。”
我开了各种单子,陪他到三楼、六楼,然后再回到三楼,亲自陪同。
检查结果要三天后出来,他跟我告别时说,“医生,能给我保守秘密吗?我不想成为一个怪物。”
我说能,一定。
2
三天后他准时来到我的门诊。这七十二小时,我只做了一件事,用尽一切办法阻挠自己把这件奇妙的事告诉第三个人。这滋味很不好受,不过一想到如此惊天秘密除了当事人仅有我一人知晓,也就忍住了。可是这几天我从未有过的、迫切地想见到某个人。此时,他又坐在我面前了。
他的脸色像这诊室的墙壁,像我身上的白衣,人似乎又瘦了许多,他坐在那儿,就像一把椅子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他的眼窝深陷,手指尖和锐利的膝盖有微细的颤动。
“除了有些贫血,你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我告诉他,“不过贫血也是相对而言的,相对普通人你的血色素只是偏低。”我捏着一沓检验报告单递给他。
他摆摆手,“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他继续说,“我就知道,这种现象医学无法解释。”
我装作遗憾地微微颔首,说,“看来是这样,不过任何疾病都有自愈的倾向,甚至是癌症,也许说不定哪一天,你就和其他人一样了。”
他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你太忧郁,”我说,“其实我觉得你大可不必如此。这种现象的出现,并没有给你带来身体上的不适,不是吗?相反,我甚至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神奇功能。你应该高兴才对,说实话我羡慕得不得了呢!我恨不得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
“羡慕?”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了自己过分的兴奋。他把目光移向别处,绞着手指,指关节嘎巴嘎巴地响。他说,“当你站在镜子前,却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你还会想拥有这种所谓的神奇功能吗?我的感觉只有恐惧和厌烦,前一天晚上,我砸碎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可是于事无补。我站在狼藉的地板上,看着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摔落,看着我拉长的影子止不住地战栗,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讲话时,身体抖动地像是狂风中的枯枝,座椅在他身下吱呀呀地呻吟。
“难道,”我问,“难道你对你的这个……本领失去控制了吗?三天前,你可以随意地隐身,随意地显形,那是我亲眼所见啊!”
“你说对了。”他垂下头,那一绺浸透汗水的头发垂下来,钟摆似的摇晃,“我被它控制了——”
“它?”
“嗯,它,我不知道它是谁,但我确定我被它控制了。”他无比艰难地抬起头,然后整个人就一点点消失了,好像一块看不见的幕布缓缓垂下。眼前只留下一把空椅子,虽说是第二次亲眼目睹,我还是表现出片刻的骇然,“你又消失了!”我四下寻找着他,我还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冲着空气说。
“是啊,你看,就这样。”他的声音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我因为某件事走神,就会隐形,等我回过神来,我的身体就会出现。可是等它进驻我体内之后,就发生了改变,我越是竭力不去想隐形,这两个字就偏偏在我大脑中出现,然后我就失去了形体……这种感觉你永远不会明白,那时我就像一堆凌乱的碎块,我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躯干七零八落地在不远的地方,可即使我耗尽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把它们聚拢起来。只有当我疲劳到了极点,躺在床上或者干脆躺在地上睡着,凌乱的肢体才能重新聚合。”
他的描述让我想起了施瓦辛格的《终结者》。
“你是想问,我睡着了怎么会知道的,是吗?”他的声音说,“每一次醒来,我都看到我的躯体,完好无缺。所以每次睡醒,就是我这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时候。所以我不停地强迫自己睡觉,只有在睡眠中,我才是一个整体,我才是安全的。有人说睡眠是深不可测的,有人说人类的梦境是永远无法探知的空间,可我觉得恰恰相反。如今睡梦对我来说反倒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而清醒的世界却是虚假的,失控的,犹如总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对着空无中的他说:“可惜,我不是心理医生,所以我可能提不出什么对你有价值的建议。而且,我和你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因此,我很难设身处地地体会你的感受。不过我想你可能有兴趣听听我的假设——”
那个声音还是从我旁边的座椅上传来,他仍然在那坐着。他说,“想,我相信……你是善意的。”
“假如我是你,我想我一定不会有你现在的烦恼,”我走到他座椅的右侧,为拉近彼此的距离,我拍了拍他肩膀所处的位置,可我的手却触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我吓得缩回手——“你碰到了我的耳朵,医生。”
“对不起,”我冲着门吐了吐舌头,他应该看不到这个动作,“假如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怨天尤人,我会坦然接受,并且感谢上天赐予我的超能力。就像枪械之于人类,假如把枪交给一个无知的孩子,极有可能导致一场灾祸的发生。而一个明辨是非的成人拥有它,就未必会导致灾祸。相反,枪支在他手中就会变成一件维护正义和拯救生命的工具。假如你能这么想,你就不会再为拥有隐身的本领而苦恼,即使你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的形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无形的形体比你有形的形体无疑更有价值,或者干脆这么想,你无形形体的存在是真实的,有力量的,而你有形形体的存在是虚无的,是虚弱的。你应该接受,而不是排斥。”说完这番话,我暗自赞了赞自己的口才。
此时,如同潮水缓缓退去——他的身体在座椅上浮现,先是头部,然后是上身和腿脚。
“也许……你说的有那么一些道理。”我看到有些字词从他嘴里飘出,“接受,然后享受,不做徒费脑筋的思虑,然后把它当做一个上帝亲手安装在你脑子里的游戏程序,进入、启动,开始玩,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这种状况持续多久——”
“可是,”他离开椅子,走到我面前说,“可是如你所说,我,和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我们有不一样的外貌和内心,不同的性格好恶和价值取向。比如我之所以烦恼,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我喜欢庸常,喜欢泯然众人。所以,从发现自己能隐身之后,我就再没有去上过班,我不想让任何人视我如怪物,不想接受任何人投来的,那种审视异端的目光,我只想做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正常人,正常地活着,正常地死去。”
这次我伸手准确地搂住他的肩膀,我感觉他微微抵抗了一下,我说,“老兄,如果能用钱买到你的隐身术,我会毫不迟疑地把全部积蓄拿来给你。然后,我会用它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正义的,邪恶的,高尚的,下流的,随心所欲地游戏人生……”
一个身材窈窕的护士推门进来,瞥了两个搂在一起的男人一眼,把要消毒的器械包夹在腋下,转身出门。白色护士裙包裹着的臀部圆润饱满。
我指着那个消失的臀部说,“比如,只要我高兴,我还可以先隐身再撩开她的裙子,看看她内裤的颜色,听听她美丽的尖叫声。这就是它给你带来的快乐。当然,这是很小很小的乐趣,只要你肯,你还可以得到比这更大更多的乐趣。因此,假如你不加以利用,就是暴殄天物,就是巨大的浪费,就是辜负了上帝恩赐你的全新人生。”
我冲他挤了挤眼,又伸手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胛,回到椅子上点了一支烟,“堕落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我翘起下巴对他说。
似有一些血液无声地注入他的皮下,他的脸出现一片红晕,胸口起伏,“也许,你的话是对的,堕落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之后他就无影无踪了,我对着那张空椅子说,“下次见吧,老兄,记得帮我带上门。”
3
再见到他时,已是中秋。他约我在一个叫“雨茗轩”的茶馆见面。包房是日式风格,我和他坐在竹制的榻榻眯上喝茶,对面的壁上挂一幅浮世绘的赝品,有几行我不识得的题字,像是日文。落款的汉字我认识,小野道风。
他的气色看上去还好,只是,在乳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仿佛水墨画的线条,五官也有些模糊,好像宣纸上的洇湿、漫漶。
我问他,“怎么样老兄,你的新人生过得如何?”
他递给我一支烟,哆哆嗦嗦地,像一个失去元气的老人。我帮他点上,烟雾浮动,他靠在板壁上,望着对面的浮世绘,吐出一口清淡的烟雾,“我的新人生是从一个女人开始的。这个女人是我的同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而我的座位与她的是一条对角线。每天上班,我的视线越过夹角就能看到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忽而垂下忽而抬起的眼皮、她的睫毛、她的鼻子,她的被口红勾勒得鲜艳无比的嘴唇。有时候我站起来伸个懒腰,还能看到她的乳沟,和埋在乳沟中的铂金项链。她是有夫之妇,年纪不小了,可是仍然保持着对大部分男人的诱惑力。我们那里有几个年轻人总爱和她搭讪嬉闹。有几次我注意到其中的两个偷偷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一把,或者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脖子,把手伸进那道乳沟。她似乎并不在乎,她和他们开着各种玩笑,荤素夹杂。她很少注意我,因为我可能是社里唯一一个不与她打情骂俏的男人。可是她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亲近她,渴望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摸摸她,抱抱她,甚至……亲亲她的嘴唇。”
“上次跟你聊过之后,我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有一天下班后,我跟在她身后走入女澡堂,当然,是无形形体的我不是有形形体的我。女澡堂在楼上,男澡堂在楼下。我尾随她上楼,我扶着栏杆望着一楼的男人们进进出出,我真想大声告诉他们,我要去你们永远进不去的地方啦!我快步跟上她,在她推开的门关上之前我溜了进去——”
他把烟掐灭,我把茶给他斟满,他像喝酒一样一口干了。“你……继续说。”我的口有点儿干,也喝了满满一杯。
“一进更衣室,我就差点儿晕过去,像是被人用棉花包裹的重物狠狠打了一下,不疼,只是晕,天旋地转。我靠在更衣橱上,两只脚像是踩在云里踩在雾里,眼前是一团团白花花的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干的和湿的,有的在脱衣服,有的在穿衣服,有的拿着毛巾擦着水淋淋的白肉。而我追随的女人,此时正在脱上衣,她把毛衣和秋衣一起从头上脱下来,两坨白嫩的肉扑地跳出来,露出紫黑色的巨大乳晕。然后她又坐在长凳上褪裤子,我看见她腰间的肥肉像轮胎一样环绕着她,这是我在她穿着衣服时从未见过的景象……接着,她褪去两个裤腿站起身,我看到她两腿间黑色的毛发和小腹上一道纵向的巨大伤疤。(剖腹产留下的,我说。)那疤痕随她身体的扭动蜿蜒如蚰蜒,她臀部和大腿上灰白色的条纹(那是妊娠纹,我说。)有如蠕动的蚯蚓……这时候我的胃开始上下翻腾,我捂住嘴,扭头向外跑去,和一个迎面走来的、乳房像布袋一样耷拉着的老女人撞在一起,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一下,然后莫名其妙地破口大骂,手里的蓝色洗发膏撒了一地,我最后一眼看到,老女人两条松弛的大腿撇开,露出土黄色的阴毛,和……”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进过女澡堂,也再也没有想过,像单位里的年轻人那样,摸一把那女人的屁股。偶尔,我的视线越过夹角停留在她身上,她的影像呈现在我眼底的,是腰间的一轮赘肉,是灰白色的蚯蚓,是蜿蜒的蜈蚣和蚰蜒……我再也不想看她哪怕一眼,我想,是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坍塌了,化为齑粉,永远不可能重建。”
他双手蒙在脸上,像洗脸一样揉搓两下,继续说,“我现在要讲的,是另外一个故事。有一天中午,我们杂志社的社长宴请B作家,我有幸陪同。不夸张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不光是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人喜欢他的文字、景仰他的做人,人们说,他是这个时代的良心。我在餐桌上近距离地谛听着他忧国忧民的言论,对当代文化现象的见解,那些语言,随便整理出来就是一篇篇充满人性光辉的雄文。我不敢轻易开口,只是遵照社长的嘱咐,为B作家、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良心斟酒倒茶。那时候,我的心脏一直漂浮着,我幸福得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才痛快,许多许多的人做梦都想着有与他见面的机会,哪怕一分钟也好,哪怕一个签名也行,可我,整整和伟大的文学大师共餐两个小时四十分钟……我的幸运还没结束。饭后,社长让我坐他的车送B作家回家,在路上,醺醺然的大师平易近人地跟我聊着当代文学,叮嘱我不要放弃梦想,他说:‘当人类的终极价值坍塌之时,拯救人心的,必将是文学。我不禁热泪盈眶了,我暗下决心,绝不消沉下去,我的脚步将沿着大师的路行进,我的终极目标就是拯救人心。送到他府上,我坚持要扶他上楼,他客气了一下也就同意了。房门是他家保姆打开的,B作家和我握了手,道了谢,就进了门。就在那一刹那,我决定跟他进屋,我太想太想参观一下这位伟大作家,我们民族和时代的良心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我迫切地想亲眼目睹那些伟大的、不朽的文学作品的诞生地——于是,当小保姆正要关门时,我无形的身体溜进屋子……”
“满室书香。这是我的第一印象。B作家坐在沙发上,双脚交替着蹬掉两只皮鞋,小保姆拿过柔软的棉质拖鞋给他套在脚上,他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时我无声无息地溜进他的书房,这儿比我的客厅还大,巨大的书架占满了整整三壁墙,那些都是他和其他大师们为人类创造的精神食粮。一面落地窗前,摆放着一张曲尺形的写字台,小桌面上摆放着一台电脑,大桌面上,有白净的宣纸,一桶毛笔,一枚金色的镇纸,最吸引我的,是一方古旧的、镌刻着龙头的端砚。整个房间,散发着书墨的馨香。我抚摸着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感受着大师的温度,这时我猛然听到女人尖利的哭声——”
“我踮着足尖走出书房来到客厅,见身材娇小如女孩的小保姆坐在地上哭,而我的大师此时正端着紫砂壶对着壶嘴啜饮着香茶,他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小保姆,说,‘小朋友,老夫一生阅人无数,你这样的姑娘我见得多了,农村孩子,穷,没见过世面,好不容易攀上一位大人物,就动了歪心思,想讹点儿钱花,告诉你说,这五千块钱你要的话就拿走,另投他处,此地是不留你了。鄙人也对得起你,五千块,打胎买营养品甚至坐飞机回老家都够了,你要知足。那女孩听了,一骨碌爬起来,哭着说,‘农村孩子啷个嘛,我们是穷,可穷也不是叫花子,你五千块钱就把老子打发啦?不得行,我是处女,最少一万块钱青春损失费!要不然,我就去告你,告你强奸!你个老杂皮!B作家把茶壶往地上一摔,噌地蹿起,抬手揪住小保姆的头发,另一只手抡起,给了女孩一个响亮的耳光,嘴里骂着:‘我让你告我让你告,看警察是信我还是信你!”
“你问我当时?”
“我像个木桩似的站在客厅,脑袋里的东西一下子散了、空了、飞了,我呆呆地看着伟大的作家和那位小保姆撕扯成一团,等我再回到这个空间时,我扭过肩膀冲着坐在女孩身上的他撞过去,然后冲到门口。我开门时他们没有听到,我最后听见伟大的作家说的话是,‘操,你他妈的劲儿还挺大!”
4
一周后,我收到他的短信,约我在他家楼下见面。短信内容是:A医生,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将以有形的身体离开,今天下午六点,给我送送行吧!
出医院大门,我上了出租车。向东,经过人民广场再右转,到电信大楼左转三百米,就是他居住的小区。到小区门口,我下车,问了门卫十一号楼的方位,向前走去。我有点儿伤感,说真的,他还算不上我的知己,可这几个月来的交往,和共同保守的秘密,使我们亲近了很多。再者说,他可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唯一的,有特异功能的人。
四单元在这条小径的最深处。我绕过几个正围成一圈儿踢毽子的小孩往里走,随即我就听到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坠落的声音。踢毽子的小孩呼啦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跑去,我也紧跑两步,来到四单元楼栋口。
水泥路面上,一大片冒着热气、慢慢散开的鲜血。稍远处,是无数条呈放射状的血线,如无数根手指,指向正前方姹紫嫣红的花园。其余,无。
我抬起头,天际幽蓝无云,我对着空中无声地问:“嗨,你的身体呢?”
责任编辑 何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