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地儿
2009-02-11廉世广
廉世广
屯子里没有电影院,演电影只能在露天地儿。
不过那天的电影很特殊,因为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露天电影,没有露天电影前的那个批斗会,人们也许至今都不会知道她的名字。
在屯子里,不管大人小孩,都管她叫老李婆子,因为她的丈夫姓李。那时候的农村就是这样,女人一旦出嫁,就成了人家的婆子,自己的名和姓也就随之消失了。老张婆子、老李婆子、老王婆子……听起来就像农家草房上的炊烟一样,有着淡淡的泥草的香气,又有一种暖暖的让人亲切的感觉。
可是,女人一旦被直呼了姓名,往往是在一种十分严肃的场合。比如那些年的批判会,游街时被批被游的女人,往往被直呼其名或把名字写在胸前的牌子上,如“坏分子马××”、“破鞋王××”等,此时就不能再称老张婆子、老李婆子了,因为这么一称呼,会呼啦啦出来一帮媳妇婆子的,容易混淆了阶级阵线。
是一个夏末的夜晚,那晚的电影让屯子里的大人小孩们期待了许久。在农村,想看一场电影真是不容易,县里来的放映队在各个村屯轮流放映,差不多要几个月才能轮上一次,特别是老李婆子所在的榆树屯,似乎比别的屯演的少之又少。人们盼了好久,好不容易轮到了,可不是下雨就是停电,演不了。就有人编了一套嗑儿,说:“榆树屯,王八窝,不是下雨就坏汽锅(发电机)。”可见,人们对电影是多么的渴望啊。
那个夏夜晴空万里,凉爽怡人,电也足得很,家家十五瓦的灯泡也似乎比往日亮得多。好不容易把太阳盼下山了,草草地吃了口饭,一家老老小小,就搬着板凳、土坯、砖头,早早地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占地方去了。
说是看电影,倒不如说去赶一个什么节日。最快乐的,要数孩子们了,他们早早地就在自家的土豆地里摘下土豆铃铛,把衣裳兜揣得满满的,在电影开演前的那段时光里,你打他,他打你,前前后后追逐着,热闹得很。他们的母亲,老张婆子或老王婆子就高声大气地喊着、骂着这帮小王八羔子们。那些姑娘小伙子们却不这么张扬,倒是有些羞羞答答的,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往一起凑,往往是电影刚演到一半,他们就悄悄地溜到学校后院的草垛上去了。只有那些有了一定年龄的人们,才十分投入地看电影,特别是那些老大爷老大娘们,往往混淆了电影上的好人和坏人,有的也许根本就看不懂,但他们都快乐地笑着,张着满是豁牙的嘴。
按惯例,电影开演之前,大队支部书记都要利用这个机会在放电影的喇叭上讲一通。比如,谁家的猪没圈好、跑到生产队里祸害了青苗,谁家的媳妇忽视计划生育没经批准擅自怀了孩子等等。那天大队支队书记刘海江没讲这些,而是讲了护秋保收的问题。刘支书说:夏天要过去了,秋天要来了,广大贫下中农汗珠子摔八瓣种下的粮食就要丰收了,决不允许任何人进行破坏。可是,就是有个别不自觉的人,以采猪食菜为名,偷青包米,偷广大人民群众的劳动果实。咱屯子的于秀美就是其中的一个……
大家一片哗然。
于秀美,谁是于秀美?人们对于这个名字的好奇远远胜过对偷包米者的愤恨。
“于秀美就是老李婆子!”刘支书说。
人们一阵哄笑,没想到老李婆子有这么浪不丢的一个名字。
“下面,就让于秀美作检讨……”
人们难得地静下来。好半天,才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叫李……我叫于秀美,我偷了生产队的包米,我不是人啊……”
随后是女人由低到高,直至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让夜更静了,像一种无形的、尖锐的东西直刺人们的心脏。
于秀美不是本屯人。于秀美从山东老家来到榆树村时,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现在上了些年纪的人还记得,那时的于秀美确实是很秀气的姑娘,一说一笑的,挺憨厚。她只身来到榆树屯,是来找她大爷的,山东那边闹饥荒,想在东北找个婆家,落下脚。当年的村支书很痛快地答应给她落户,并亲自做媒把她嫁给了复员军人李青山。
李青山上过朝鲜战场,去了没几天就回来了,成了伤残军人。李青山会讲故事,常常瘸着一条腿,在生产队马棚旁的榆树下讲他在朝鲜战场的故事,讲他如何与美国鬼子拼刺刀,讲他有一次把子弹打光了,抱起唯一的一只爆破筒,高喊:向我开炮、向我开炮……还有一次他冲过了三八线,差点儿活捉了美帝国主义的走狗李承晚……
听他讲故事的大多是妇女和孩子。就是老张婆子老王婆子们,还有盘脐子、锁柱子、二郎头们。妇女们毫不顾忌地敞着怀,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怕孩子闹人影响了听故事。盘脐子们免不了问这问那,刨根问底。比如,盘脐子问,你讲的好像是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
李青山就瞪大了眼睛,说:“我的事都拍成电影了?”
盘脐子说:“啥拍成电影了,人家王成手握爆破筒壮烈牺牲了,你活着逃了回来……”
李青山额角的青筋暴了起来,声音也一下子高起来:“小兔崽子,谁逃了回来,老子挂花了,是伤残军人!”
说着,李青山脱掉鞋,让这些妇女和孩子们看他的伤口。在脚后跟偏里一点儿,有一个拇指甲大的枪伤。他嚷嚷着:“这是啥,这是啥?这是你妈的肚脐眼儿?”
盘脐子说:“老李,这枪子儿是不长眼睛,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它怎么能打到你这个地方呢?”
“这个……这个……”李青山的底气明显地弱下来。
其实,李青山到过朝鲜,却没上过前线,也就是说他还没见过美国鬼子什么样,就挂花了,回国了。他是在行军途中,被一颗流弹打中的,就这么巧,打在了他的后脚跟上。于是,他成了伤残军人。
看李青山软下来的样子,老刘婆子把奶头子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哈哈大笑:“瞎话儿瞎话儿,编起来没把儿,三根马尾织成马褂儿,老头穿三冬老太太穿三夏儿……”
李青山真的急了,话也说不完整了:“啥……啥瞎话?你这个骚……骚娘们儿……”
大家哄笑着,孩子们燕子一样飞走了。
于秀美比李青山小二十来岁。
瘸腿李青山能娶上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山东妮,真是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美事儿。老支书亲自给他张罗,把生产队打更的房子腾出来,收拾收拾,棚上、墙上糊上报纸,李青山还特意买了毛主席像挂在墙上,此外还贴几张样板戏《奇袭白虎团》的剧照,扯几尺布做个窗帘,新房就算布置完了。平日里常听他编闲话的那些婆子、媳妇们叽叽喳喳地都来帮忙了,这个买个暖瓶,那个买个水桶,其他几个凑份子买套锅碗瓢盆,家当就这样置办起来了。
那些日子里,李青山的脸像秋天的高粱穗,整天都是红红的。
“做梦娶媳妇,你好好美吧。”
“四十多岁的光棍子,要开洋荤了。”
“可不是吗,也该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女人是啥样的了……”
李青山吸口纸烟,眼睛眯缝着,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咱啥都见识过了。”
“编,编,你就编吧……”大家嘻嘻哈哈地闹,只有刚嫁到屯里的新媳妇齐晓梅不吱声,脸却刷地红了。李青山见齐晓梅红了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悄悄地溜了。
李青山干不了田里的活,生产队安排他喂马,同时也当更倌使。李青山最感到惬意的事,就是在月光下,坐在马棚里,闻着青草的气息,听马儿们吃草的咀嚼声,那声音就像一个人走在冬天的雪地上,质感而又悦耳。
那天晚上的月亮仍然很亮,只是李青山有些累,靠着喂马的草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中,觉得有人进了草料棚。李青山睁开眼,使劲儿地揉了揉,发现一个人正猫在泡豆饼的大缸旁。
偷豆饼的!
李青山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支上手中的手电筒。唰,一道雪白的光射了过去。
那人也本能地站了起来。
李青山愣了,那人正是刚嫁到屯里的新媳妇齐晓梅。按说应该叫她老许婆子,因为她的婆家姓许,只是她刚嫁过来,人又长得俏,人们还没习惯叫她老许婆子呢。
齐晓梅用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脸。
李青山咔地关了手电筒。其实,即使不打手电筒,草料棚里的月光也足以让人认出她是一个女人。
“把手放下来吧,要脸就不要干这不要脸的事!”李青山说。
齐晓梅向前几步,扑通跪下,“老李大哥,你就饶过我这一回吧,就这一回……”
李青山重又把身子靠上草垛,眯缝着眼说:“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集体的财产就随便让你们这些人随便拿?我要是不把你交到队长那里,明天、后天、大后天就还会有人来偷!我要让队长给你挂上牌子游街,看以后谁还敢干这不要脸的勾当!”
“老李大哥,我求你了,我才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你还让不让我这脸见人了!只要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齐晓梅的声音变得颤颤巍巍的,像媚人的月光一样,直往李青山的怀里钻。
“你还有啥?家里要是有点啥,还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李青山不屑一顾。
“老李大哥,你好好看看我,我……我是女人啊!”
在颤颤的声音中,齐晓梅突然就把上衣脱了,一对雪白的俏乳在暧昧的月光中颤动。
新媳妇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李青山手足无措,他跛着一条腿,向前踉跄了几步。
“大哥,我知道你光棍一人不容易,只要你不跟外人说,我什么都给你……”齐晓梅裸着身子近了过来。
齐晓梅在帮助李青山布置新房的时候,仿佛那天晚上的月光还在,那月光是雪白的,凉爽的,在某种程度上溶解了她脸上的红晕与灼热。
在齐晓梅来到李青山面前的时候,李青山突然站直了身子。
齐晓梅闭上眼睛。可她等来的是一个重重的嘴巴。
“人穷志不短,要是在朝鲜战场上,碰到你这样的贱女人,老子非用机关枪突突了她不可……”
齐晓梅怔怔地站着,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半天,她才醒过神来,慌乱地穿上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逃。还没跑上几步,就听李青山喊:
“给我站住!”
齐晓梅双腿颤了一下,转过身,带着哭腔问:“咋的,后悔了?”
“后你娘的悔!”李青山到里面搬出半块豆饼,说:“拿着吧,以后别再干这事……”
齐晓梅蹲下身子,哭了。
望着齐晓梅姣好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中,李青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那以后,齐晓梅不敢再见李青山,见到他,脸上就火辣辣,像被打过一样。可是李青山要娶媳妇了,齐晓梅觉得无论如何也得帮着忙活忙活,虽然她没要那半块豆饼,但她觉得李青山这人腿瘸心不瘸。
一个四十岁光棍汉和一个妙龄姑娘的新婚之夜就像一出隐秘的大戏,充满诱惑。在没深没浅没老没少狠狠地闹了洞房后,一群半大光棍和小媳妇们还意犹未尽,假模假样地说回家睡觉,随后又折转身,悄悄地来到李青山的窗根下,俗话叫“听房”,几个见了面,都会心地一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了。
外面没有风,只有月光,加上李青山的新房太简陋,里边的声音清清楚楚。
一开始,气氛还有点儿紧张,那些小媳妇们扭扭捏捏的,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听着听着,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捂嘴笑,终于有一个没忍住,弄出了声响,窗户里面也有了反应,大家便一哄跑开了。
第二天,人们见李青山领着小媳妇出门,容光焕发的样子。淘气的半大光棍就问:“老李大哥,阿妈妮是啥意思呀?”
那些小媳妇们也附和着:“老李大哥昨夜叫了半宿的阿妈妮,啥意思啊?”
于秀美臊得脸红红的,直往李青山的身后藏,李青山则憨憨地笑,说:“没看电影吗?阿妈妮是朝鲜话,就是你大妈的意思……”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穷人家的地好侍弄,撒下种子就发芽,开了花就结果。李青山结婚的第二年,于秀美就给他生了个丫头,起名叫大英子,一年后又生了个儿子,叫二成子。
大英子和二成子都是一样的瘦小。小的时候还挺好,到三四岁上就看出来了,姑娘的两条腿向外弯,就是所说的“罗圈腿”。儿子的腿倒是没啥毛病,就是眼皮大,看人总得仰起脸。当妈的开始犯愁,只是李青山不在乎这些,宝贝似的一边抱一个,亲一口这个,又亲一口那个,说:“我小时候就是罗圈腿,现在不是长开了?一个小孩子,眼皮大点怕啥?眼睛小聚光,将来长大了当兵,准是个神枪手!”
老婆子也被他说乐了:“就你总是没心没肺的。”
一晃儿,大英子、二成子都上学了,两个孩子都知道用功,功课都好,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只是常常哭着回家,说班里的孩子给他们起外号,管大英子叫“狗钻裆”,管二成子叫“望天儿”。
看着两个孩子委屈的样儿,当妈的就心疼。于秀美饭也吃不下,说:“谁家孩子这么没教养,我去找他爹妈!”
李青山嘿嘿地乐:“小孩子的事,较啥真儿啊!起个外号怕啥,我的外号叫李大白话,你的外号……”李青山看孩子在跟前,没往下说,只是挤了挤眼,说:“咋的啦,不挺好吗?”
“去去去。”于秀美不理他,心里却舒了一口气。
大英子十岁那年,也就是李青山五十多岁那年,于秀美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按说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怀孕是非常正常的事,可于秀美却犯了愁。一是家里太困难,养两个孩子已够吃力了,再添一张嘴,可怎么养活啊。二是怕再像前两个那样,带点儿毛病,让大人揪心。
可李青山高兴。他一听老婆又怀了孩子,就像听说生产队的马揣了驹一样,高兴得不得了。老婆说:“就怨你。”
李青山说:“你怀孩子,咋能怨我呢?”
于秀美就捶他:“就你不老实!”
李青山便开心地笑:“我只是想娱乐娱乐,哪成想还会有意外收获呢!”
于秀美红了脸,拳头雨点似的往下砸:“你这老不正经不要脸的……”
孩子足月顺利地生下来,比前两个都白都胖,且又是个男孩。五十多岁又当爹了,李青山乐得合不拢嘴,他给小儿子起名叫顺子,希望他能顺顺当当地长大。孩子过了一生日,开始在地上走了,李青山就把孩子带到生产队,喂马的时候,就把顺子放在草垛上玩。顺子也乖,从来不哭不闹,一个人默默地玩。
屯子里人每次见到李青山,几乎都看到他抱着顺子,胡子拉碴的,不停地亲顺子嫩嫩的脸。顺子被扎得直咧嘴,却不躲,反而紧紧地搂住爹的脖子,生怕跑了似的。有时,李青山干脆让顺子骑到他的脖颈上,走路时,一瘸一颤,顺子便乐个不停,有时干脆把尿洒到他的领子里,李青山便喊:“少浇醋少浇醋……”
看这爷俩的亲热劲儿,婆子们又来逗李青山了。
“老李大哥,先别光顾乐啊,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老黄瓜种中用不中用,别荒了自家的田,侍弄了别人的苗……”
李青山一点儿也不恼,说:“我说了你也不能信,你上我家,陪我睡一宿你就啥都知道了。”
“你瞧你瞧,那么大岁了还那么老不正经……”
李青山张开大嘴,乐得更加灿烂。
于秀美并没有李青山那么乐,顺子越长大她越担心。先是盯着顺子的腿,看他的腿弯不弯,再盯着顺子的眼睛,看他的眼皮长不长。在顺子一至三岁的那些日日月月,于秀美天天都忧心忡忡。有时,在梦里,看见顺子哭着回家了,说:妈,他们给我起外号……于秀美一看,顺子的两腿弯了,便哇的一声哭出来。李青山从熟睡中醒来,问老婆怎么了?于秀美带着哭音说:“你快掐我快掐我……”
李青山糊里糊涂地就掐了老婆一把。不想于秀美破啼为笑:“我是做梦我是做梦啊……”她拥到李青山的怀里,身体还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顺子一蹿就长到了上学的年龄,长得白白净净的,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透着聪明劲儿。一双腿长得直而长,经常和家里的那条笨狗赛跑,那笨狗也跑不过他。
于秀美这才一颗心落了地。
那些日子,是于秀美一生中最美好快乐的时光。
白天,于秀美像男人一样,在生产队刨垄铲地,紧紧跟在打头的后边,为的是多挣几个工分,秋后多分些粮食。歇气的时候,大家都围在一起,男人们抽烟、女人们喝水,开一些荤素搭配的玩笑,把疲劳释放出来。于秀美却不歇着,她拎着麻袋,到没铲的地里采猪食菜。每天收工,别人都只扛着锄头,而于秀美还要扛上大半袋子猪食菜。
于秀美家年年都要养上一口猪,不管肥瘦大小,过年杀了,让大人孩子解解馋,年啊,不管穷富,总要有个年味的。于秀美家里过年不但要杀猪,她还要掂量着,给大人孩子做件新衣裳。所谓的新,并不是要去新买布,谁能买得起呢?只是把过去穿过的衣服,大人的毁成小孩儿的,褪色的把里子翻成面,破了的补一补。那些旧衣裳经于秀美的手一拾掇,真就成了新衣裳了,弄得大人孩子们都欢天喜地的。
最犯愁的,是冬天里养猪。夏天的时候,可以到地里采猪食菜喂猪,可冬天里,只能喂秋天里存下来的一些冻菜帮子,还喂不到冬月,菜帮子就没了。粮食少,糠也少,哪舍得去喂猪?那猪便饿得扯着嗓子叫,饿狼似的跑到别人家去啃槽头。别人家也不富裕呀,于秀美家的猪就总是被打得伤痕累累,常常是耳朵上滴着血,被冻成了红色的冰块。那时候,于秀美便觉得心疼。有几次,晚上睡觉的时候,于秀美求李青山:“能不能把生产队的豆饼借几块来,等熬过了冬天,咱买豆饼再还给队上……”
一提这话题,李青山便瞪大了眼睛:“公家的东西,你说借就借,你还让我喂马的干不干了?”
于秀美不再出声。好歹把猪将就进腊月,一刀宰了,也就不再跟它揪心了。
李青山喜欢听广播里讲小说。
那时候一般家里都没有收音机,听广播是听有线广播。广播线在房檐下穿过,接到屋里的广播喇叭上,再在地上插根地线。地线的作用非常大,没了它,广播就不响。有时广播里的声音效果不好,就往地线插地的地方浇点水,声音马上就好了。广播节目由公社广播站播放,每日三次。早晨五点,随着《东方红》乐曲声响起,第一次广播开始了。女广播员用清脆的声音说:“××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一次播音,下面播送节目预告……”节目有公社广播站的自办节目,然后转播县里、省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以新闻为主,也有一些文艺节目,当然,绝对没有广告。女广播员大多年轻漂亮,因此经常发生公社书记与女广播员的桃色绯闻。
李青山最喜欢听的是每晚八点半黑龙江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续广播”节目。在这个节目之前,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国各地新闻联播”节目,节目结束时播放《国际歌》。因此,每当广播里播出《国际歌》的时候,“小说连续广播”节目就要开始了。这个节目里,播讲过《大刀记》、《闪闪的红星》、《艳阳天》、《金光大道》,每一个李青山都爱听,尤其爱听战斗故事。
丈夫爱听,老婆就陪着听,听着听着就上瘾了。特别是在寒冷的冬日里,天黑得早,孩子们写完作业,就钻被窝睡觉了。只有李青山和于秀美一老一小拥在一起听广播。一边听广播里讲故事,一边搞些小动作,你摸她一下,她掐你一把,你踹他一下,他给你两拳……一对老夫少妻其乐融融,冰冷的屋子也变得温暖起来。
那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勤。一到下雨天,广播的音响就不好,滋滋啦啦,有时干脆听不清。每当这时,李青山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嘴里不停地骂,骂完广播员就骂公社书记,说这都是他俩惹的祸。于秀美就忍不住笑,说他肚子疼赖灶王爷。
那天正讲到《大刀记》的关键时刻,广播又不响了。李青山让顺子往地线下面浇了三次水,仍没有反应。
“顺子,披上衣裳,看看房檐下的广播线是不是断了。”李青山说。
“外面下雨呢,你就少听一天不行?”于秀美心疼儿子。
“半大小伙子了,淋点儿雨怕什么,让他锻炼锻炼。”李青山说。
顺子披件衣服出去了。外面风雨交加。
顺子握着李青山喂马用的手电筒,站在窗台上检查线路。
“爹,找着毛病了,线断了。”顺子朝屋里喊。
李青山兴奋起来,说:“快点,给爹接上。”
可是回应李青山的却是顺子的一声惨叫。
于秀美和李青山几乎同时从窗户蹿了出去。
顺子触电了。一只手粘在电线上。于秀美去拽儿子,李青山去抓于秀美,都因触电而被粘在了一起。二成子操起一棍木杆,将电线挑断,三人一起摔在地上。
三人被一挂马车送到公社卫生院。李青山和于秀美很快醒过来,他们是被电晕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顺子……顺子没有生命危险,一条胳膊却残了。
太阳还是照样升起,日子还要拉拉杂杂地过下去。一家人都忌讳谈顺子的事,屯里人也不说,只是一看到顺子甩着一条胳膊在路上走,就免不了要叹息:多好的孩子啊。
于秀美照样去生产队干活,照样养家里的猪。李青山照样给生产队喂马。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老支书死了,又上来了新支书刘海江。生产队长也走马灯似的,今天你上来,明天他下去。上来就败祸公家的东西,要么就是搞女人,一个比一个没正事。上了年纪的李青山看不惯这些鸡三狗四的事,一天到晚黑着脸,似乎看谁都不顺眼。
大家都说,顺子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
只有回到家里,看到三个孩子肩挨肩地在炕沿儿上写作业,老婆忙着做饭吃,李青山的心里才有一种暖暖的感觉。晚上躺在炕上,常常和老伴说起生产队里的事,越说越气。李青山说:“这要是在朝鲜战场,我就拿枪突突了他们……”于秀美就笑了,说:“都多大岁数了,还生那份闲气,看不惯,咱就装瞎子、装聋子、装哑巴。”
“就瘸子不用装……”两口子都笑了。
话虽这么说,可一到节骨眼儿上,还是忍不住。那天,生产队长和女会计在马棚的草垛旁蛤蟆式的抱在一起,浪扭浪叫,让李青山堵了个正着。两个跳起来,似被剥了皮,光溜溜地在马棚里乱蹿。李青山举着木钗子,追着两个骂:“狗男女,搞破鞋搞到我的马圈里来了,不怕脏了我的牲口?”
男女两个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跪下来求李青山不要张扬出去。李青山说:“你让我说我都说不出口,嫌 碜。”
可是之后不久,李青山就被生产队长找个理由撵回家了。一股火,他得了偏瘫,彻底地躺在床上了。他喊,他骂,却没人理他。后来他便大声地哭。孩子们放学了,围着他,陪他哭。老婆躲在一边,偷偷地流泪。
骂够了,哭够了,李青山长长地出口气,说:“你们跟我哭啥,我哭,我是想我的那些牲口……”他把顺子搂过来,说,“来,听爹给你讲朝鲜战场的故事……”
眼看着养活一家人的担子压在了于秀美的肩上,她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又似乎一夜之间强大了许多。她平静地去做每一件事,不停地做,很少看到她有休息的时候。
这时的大英子、二成子都上初中了。一天,姐俩商量好,要和妈说件事。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和妈面对面说话。于秀美也有点儿不适应,疼爱地看着两个孩子。孩子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虽然天生有点儿缺陷,但都很健康,学习也用功,从不让大人操心。这一点,让于秀美的心里很安慰。
“妈,”大英子说,“我和二成子都长大了,我想下来帮你干点儿活,让二成子念书吧。”
“还是让姐念吧,我干活比她有劲儿。”二成子说。
于秀美流了泪。好一阵说:“我知道你们心疼妈,可你们知道妈为啥要苦苦支撑这个家?你们都好好上学,将来有出息了,妈才不白挨这个累……”
夏天就要过去了,大地上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这时候,生产队已是挂锄期,田里没有什么活可干了,只是偶尔拿拿大草。
于秀美是闲不着的。她整天钻在黄豆地、包米地里,采猪食菜。这时地里的菜长得大,有灰菜、线菜、兰花菜,都是猪爱吃的,再不采,菜就老了、僵了、硬了。包米地里闷热闷热的,包米叶子拉在胳膊上、脖子上,凸起一道道红痕,汗水一浸,钻心地疼。于秀美早已习惯了,她想到的只是家里的猪,还有比猪更重要的大人、孩子。
就在她坐下来歇气的时候,她发现几穗青包米棒垂下来了,她知道,那是被人碰断了,过不了几天,就要黄了干了。那也太可惜了。她就把它们彻底地掰下来,装进猪食袋子。一共也就五六穗吧。
谁想,就出事了。
于秀美那天在检讨之前,已做好思想准备,她没想哭,可是还是哭了出来……
她从小学操场走回家里,就像走了二万五千里的长征。回到家里,就一头栽到炕上,浑身抽搐不已。
邻居们都过来了,劝她千万要想开点,一家子人还指望她呢。齐晓梅也过来了,这时的齐晓梅已变成真正的老许婆子了。她挎了一筐青包米,说是自家地里的,给孩子们烀了,解解馋。
于秀美坐起来,叹口气,说:“没事,都回去吧,我会好好活的……”
于秀美第二天就到田里干活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屯里又要放电影了。
这次放的是老片子——《英雄儿女》。屯子里的大人孩子们一样的兴高采烈。
李青山已在炕上躺了三年,听说演《英雄儿女》,不由得来了精神,不停地说:“我要能看看就好了,我要能看看就好了……”
于秀美理解老伴的心情,就和二成子说:“去借个手推车,把你爹拉到小学操场去看电影。”
听老婆子这么说,李青山的脸上泛起一丝久违的红晕,孩子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李青山被孩子们拉到小学操场,用棉被拥着,坐到一个高背椅子上,于秀美坐在身旁紧紧地搀着他。
正式开演前,先演加演片。新闻简报:《首都各届群众隆重集会,庆祝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华国锋主席会见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金日成》。
接下来,电影《英雄儿女》开演了。
银幕上硝烟弥漫,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在战场上与敌人浴血奋战。
于秀美感觉到,她身边的李青山精神格外好,手热得有些烫了,她甚至听到了李青山怦怦的心跳声……
“我是王成……我是王成,请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这时,于秀美感觉到李青山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几次忍不住要站起来,都被她按下了。
王成抱起爆破筒,冲向敌阵。
一声巨响,硝烟淹没了英雄的影子……
李青山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爹,你要干啥?”于秀美问。
于秀美感觉到丈夫的身子像上满了发条,蓄满了力量。他奋力地挥了挥拳头,顷刻间,又瘫了下去。
“他爹,他爹……”于秀美在身边小声地呼唤着,生怕吓着了旁边的孩子们。
李青山的手渐渐地凉了。
电影结束了,人们大呼小叫地散去了。
于秀美一直抱着李青山的头,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平静地对孩子们说:“你爹老了……”
孩子们围住李青山,发现爹像睡着了一样,很安详。
满天的星都在静静地闪烁着。
责任编辑 安海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