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间到天堂
2009-02-11苍虹
苍 虹
题记:如果真的有天堂,我祝福你们在那里生活得幸福、快乐;如果没有天堂,那里也会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成为天堂。
虎头婶婶和老泰
虎头婶婶和老泰都是我家后院的邻居,我家的后窗开在虎头婶婶家,老泰家是虎头婶婶的左邻。
虎头婶婶的男人叫虎头,姓石,都叫他虎头,所以到后来我也不知道他的官名。虎头婶婶的婆婆石奶奶是个小脚儿山东老太太。她是老太太从山东老家带来的媳妇儿,娘家已没了亲人。她来时还是没长成的小黄毛丫头,因为从农村来没有户口,就在家侍候婆婆和男人。虎头婶婶家和老泰家都是私建的土坯房,又低又矮。两家常因为下雨排水问题争吵,所以平日不来往。
虎头婶婶因为给石家添了儿子,地位明显提高。后来她在家编席子,虎头抽空去卖了,贴补家用。夏天,她把一捆捆芦苇戳在院子中央,先把它们一把把地送进一个机器里压扁,然后坐在地上编。那些又干又锋利的芦苇在她的手中似乎变得像丝绸般柔软、舒适,一会儿就编成一片。我觉得很神奇,就趴在后窗痴痴地看她,她抬头看见我,冲我笑笑,招手让我过去。我征得妈妈的同意,跳过窗去看她编席子。我悄悄和她商量:虎头婶婶教我编席子好吗?她看看我叹口气摇摇头:你不用学这些,你一辈子也用不上。
虎头脾气很坏,常常因为一些杂事打虎头婶婶,石奶奶拉不开,就敲我家后窗求援,爸爸和妈妈就跳窗把他们拉开。爸爸把虎头拽进家里训斥,妈妈就平静地听虎头婶婶哭诉。妈妈并不随和,但对虎头婶婶十分同情,她常恐吓我: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这下场。
妈妈吃东西十分讲究,从不吃动物的内脏,也不许家里人吃。有时爸爸单位分这种东西,妈妈就让爸爸送给他们家,他们家就像过年一样高兴。虎头婶婶知恩,常帮妈妈做针线活。但她来我家从不坐,她说:你家收拾得太干净了,我衣服太脏。
虎头婶婶不漂亮,但很白。妈妈说:人白遮百丑。我很少看她走出她家的院子,即便出去也低着眼,溜着边儿。
她儿子英杰四岁时,她又怀上了。几个月后肚子大得出奇,整天整夜倚在墙角那儿痛苦呻吟。看了几次医生不是说怪胎就说是瘤子。因为没钱医治,她就只好和石奶奶哭天抹泪地等死。爸爸和妈妈也爱莫能助,就送去她平日吃不到的好吃的给她,她边吃边哭,胃口很好。
终于有一天她半夜号叫得惊来四邻,连老泰家人都不计前嫌跑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送进了医院,虎头为她带去了做好的寿衣。结果她到医院就生下了一个猫仔儿那么大的女婴,十分钟后又生出了一个男婴。虎头婶婶没死,虎头高兴得又喊又叫。接生的医生却很焦急,因为胎盘迟迟不下来,半小时后奇迹终于发生了,虎头婶婶又生下了第三个男婴,这个虎头虎脑的最大。虎头婶婶这个平凡的乡下小女人终于用生命创造了奇迹,她们母子四人的照片上了当天的报纸,政府决定在孩子十六岁前给予补贴。几天后虎头婶婶和她的三个孩子风光地回到家,虎头给他们仨取名为:大喜、二喜、三喜。
大喜二喜三喜茁壮成长。他们整天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我们家的后窗玻璃经常被他们打碎,虎头就夹着块玻璃一脸的歉意给上好。爸爸妈妈嘴上说着不介意,心里很烦。他们为此曾动过搬家的念头。
三个喜的到来似乎给虎头一家带来了好运。虎头在建筑公司当了书记,虎头婶婶也到了一家饭店当了烤烧饼的临时工。他们家的经济日渐好转,经常听见三个喜在院子里欢呼:吃饺子了!我妈妈笑着:他们家的饺子就几颗肉星儿,那也叫饺子?爸爸无奈地摇摇头:他们家的孩子以为饺子就是那样的。
夏日,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还在睡着。虎头婶婶敲响后窗:叫你妈!她穿了身新衣服,刘海儿还卷了卷儿,我第一次看她这么打扮,虽然脸蛋儿上的胭脂没抹匀,但也很美。
她喜气洋洋地告诉我妈妈:我转正了!今天最后一天烤烧饼,明天就去当收款员,虎头说慢慢来兴许能转干呢。我要庆贺庆贺,没和虎头说,给他个惊喜。我要包那种你送我吃的全是肉丸儿的饺子,就放点儿大葱,一咬就出油的。我家肉票不够,你借给我两张,发下来就还给你。虎头婶婶虽穷,但很自尊,从不向邻居借钱和票之类的。那时是计划经济,所有的东西都凭票,票和钱一样的金贵。妈妈毫不犹豫地拿给她,并客气说:不用急着还。她走了,走得很美,特地扭了几下腰肢。爸爸扑哧笑了,妈妈剜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自己也笑了。
近中午的时候,我正趴在后窗台写作业,他们家呼地拥进一帮人,接着就听见石奶奶惊天动地的惨叫。我和妈妈一同跳了过去。
虎头婶婶死了。她是让烧饼炉炸死的,脑浆炸得飞上了饭店的玻璃。虎头婶婶没有让全家吃上全肉丸儿的饺子就悲惨地死去了,她没给虎头带回惊喜,妈妈也没提关于肉票的事。虎头婶婶属于因公死亡,政府给予补偿六千元抚恤金。数月后,石家盖起两间青砖大瓦房,威风凛凛,好不气派。虎头迎娶了续弦叫小冯,三十几岁的黄花大姑娘。老泰家很不屑,说他家缺德,发死人财,那房子像口棺材。还说老石家的房子高过他家,压了他家风水。
老泰他爸是电业局的工人,但全家除了他都是农村户口,上有老下有小。老泰排行老五,上有两姐姐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老泰九岁,又丑又小,驼着背、歪着脖子,像个干瘪的猴子。全家人都嫌弃他,他整天围着猪圈和鸡窝转,臭烘烘的。
老泰总端着一只坑坑洼洼的破铝盆坐在门口吃饭,人们路过就问他:老泰吃啥呢?老泰扬起皱巴巴的脸回答:大 子粥还有一马勺疙瘩汤。好事的人就凑过去看, 子粥里果然有几粒白面疙瘩。老泰很得意。
老泰要帮助他妈看弟弟老波,老波四岁,生性顽劣。生气就打老泰,老泰的脸被他抓得永远带着血痕。老泰忍无可忍时就轻轻还击,老波就狼一样嗥叫,招来他妈,抱起老波,把老泰踹出门外,然后将门关死。有一天夜已经很深,爸爸外出回来看见被关在门外的老泰,就愤怒地砸开他家门,他妈很不高兴地一脚把睡着的老泰踢醒。
就在老石家盖大瓦房的第二年,老泰为了给老波抓鸟,误抓到一根被风吹耷拉下来的高压线,当场毙命。
老泰她妈“儿呀!儿呀!”哭得惊天动地。她闹到高压线的所属单位。我妈妈冷笑道:兔死狐悲。高压线所属单位竟然也赔偿老泰家六千元钱,并给老泰妈安排了工作,老泰的姐姐哥哥弟弟的户口都随他妈迁到城里。于是老泰家也盖起了青砖大瓦房,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两家从此相安无事。
后来我妈妈做了一个厚重的窗帘,挂在后窗上,白天也不许打开,直到我家搬到爸爸单位分的楼房都不曾打开过。我常望着被挡住的后窗想:如果有天堂,虎头婶婶和老泰一定会在那里相遇,他们会想念他们的家人吗?老泰饿了,虎头婶婶会给他烤烧饼吃,虎头婶婶心眼好,老泰不再会挨打了……
飘落的绿蝴蝶
那是一个迷人而又自由的夏天。因为我准备九月份到妈妈所在的学校读书,妈妈就没再送我去幼儿园。每天我和妈妈一道去学校,妈妈去给学生上课,我就在教导处写妈妈留的作业,然后就可以在校园尽情地玩耍。
那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就像只绿蝴蝶飘落在我身边。她眯着大眼睛看着我:小姐姐,我想和你玩儿。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因为她的裙子太漂亮了,是那种少见的绿色泡泡纱,裙子的下摆镶嵌着白色尼龙花边儿,风一吹就像蝴蝶的翅膀,飘舞着。面对她的美丽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时我还不懂嫉妒这个词。
我想了想说:和我玩儿那要看你勇敢不勇敢。勇敢?她嘻嘻笑了:男孩儿才勇敢呢。我一边看她的裙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勇敢就不能玩儿我的游戏。她急了:小姐姐,你教我吧,我要学勇敢。我有几分得意。这时路上跑来一辆马车,我飞奔过去,一下子蹿到马车的后车沿儿上。我趴在上面,任马车带着我在长长的胡同里跑向另一端。小女孩儿快活地跟在后面高喊着:小姐姐真棒!
我敏捷得像猴子似的蹦下来,问追上来的小女孩儿:想学吗?她用崇拜的目光望着我点点头。那一天我教会了她趴车沿儿的游戏。她个子小,蹿上去很吃力,但还是非常开心。这个游戏也有不开心的时候,碰上心眼不好的赶车老板儿,把鞭子向后一甩,我们就得马上蹦下来,不然让鞭子梢儿扫到会钻心的痛。碰到这种情形,我们俩就唱着歌谣骂赶车老板儿:赶车老板儿不大点儿,吃麻花儿,油屁眼儿。
从那天起,学校门前的路上常有两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跑来跑去。
小女孩儿的妈妈是学校附近医院的医生,妈妈叫她上官大夫。她是上海人,白得像一尊白瓷瓶,举止端庄高雅,说一口绵软的上海普通话。我曾形容她,像电影里的女特务那么漂亮。那时的电影里的女英雄都没有女特务漂亮。
小女孩儿住在上海姥姥家,这次是回来看妈妈。
她很喜欢我,因为我常常带她玩儿她没玩儿过的游戏。比如:趁收发室的老师不在,偷偷把电铃按响,搞得老师们都从教室探出头来,有的学生干脆趁机跑出来,乱成一锅粥。我俩便躲得远远的偷笑;或是把水房的水拧开,任水哗哗地流满地,急得看门老头儿哇哇乱叫……他们坚信是那几个常来学校的坏小子干的,于是抓来他们审问,他们宁死不屈,就找来家长,我俩看着他们被家长拎回家,一路打骂。我很解恨,因为他们曾把球故意砸在我身上。
我是在有三个哥哥的家庭中长大,多半是哥哥带我和男孩儿玩儿,不会跳皮筋儿、抓嘎拉哈、跳格子等女孩子的游戏,很顽皮。但这种顽皮从不在妈妈面前显露,妈妈近四十岁时生下我,就想塑造一个才貌双全的淑女。她给我立下许多规矩:笑不露齿,走路不左顾右盼,喝水不出响儿等等等等。我生性好动,于是很压抑,只要离开妈妈的视线就疯了似的玩儿。
因为爱淘气,就不喜欢穿裙子,裙子跑起来不方便。但从看了小女孩儿的绿裙子,就跟妈妈嚷着要裙子。妈妈说人家是从上海买的,等爸爸到上海出差再给你买。妈妈很高兴,她的女儿终于知道美了。
那天午后的大雨把天空洗得瓦蓝瓦蓝的让人心醉。小女孩儿穿着那件可爱的绿裙子飘来,我已几天没见她了,问她干什么去了?她有几分忧伤地告诉我,她要回上海了。她拿出几块大白兔奶糖送我,然后问我:小姐姐你会想我吗?我差点儿哭,第一次感受到离别的忧伤。我们默默地嚼着糖,没有感觉出甜味儿。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幽幽地问她。
叫苏苏。
我摇摇头:酥酥,不好听。我叫你绿蝴蝶吧。
她说:好的,我叫你红蜻蜓。那天我穿了件红衣服。这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们忘记了忧伤,高兴起来。
这时一辆又宽又大的马车奔跑过来,我俩不约而同地跑向它。这辆车比别的车高大,我们蹿了几次才趴上,绿蝴蝶的小脸儿都憋红了。那天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有了爬上去的欲望,我俩奋力爬到上面,站在车上又喊又蹦:绿蝴蝶!红蜻蜓!红蜻蜓!绿蝴蝶……终于把老板儿弄烦了,他把鞭子向空中一扬,鞭子呼哨着飞来。我大喊一声:跳!就在车的一侧跳下,径直跑向学校。记得我回头看了一眼,绿蝴蝶也在我跳下的地方向下跳去,风吹起她的绿裙子,她像展翅的绿精灵飘落得那么优美。
我跑回教导处,再也没有等来绿蝴蝶,我想她一定回上海了。
晚上妈妈和爸爸的表情很奇怪,妈妈好像还哭过。她用极少的温存抱着我:孩子,别再玩儿趴车沿儿游戏了。从那天起我失去了自由,妈妈不再让我出校门,那些日子我很想绿蝴蝶,想和她在一起快活的时光。
后来我和妈妈在路上常遇到上官大夫,她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问:你是和苏苏玩的小女孩吗?你真好看。我很想问她绿蝴蝶还来吗?可是妈妈莫名其妙地把我拽走,并嘱咐我说:你一个人碰到她时就跑,她是疯子,会把你抓走。我很悚然,那么美的女人怎么疯了?
转眼我就亭亭玉立成了大姑娘,经常挽着风韵犹存的妈妈走在街上,看上去很美。
一个晚风习习的夜晚,我和妈妈漫步街头,迎面走来一位银发飘飘气质不凡的老妇人。我与她似曾相识,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突然一亮:你是和苏苏玩的女孩吗?你真好看。妈妈愣住了,她轻轻唤了声:上官大夫。她不理会妈妈,仍然重复那句话:你是和苏苏玩的女孩吗?你真好看。这些话我听来那么遥远,又那么熟悉。妈妈脸色煞白,急忙拽我走开,她的脚步快得我几乎跟不上。走了一段妈妈气喘吁吁地停下,我回头望去,老妇人仍站在那里,微笑着向我招手。
妈妈我想起来了,她不是绿蝴蝶的妈妈吗?我眼前又飘起那女孩儿的绿裙子。妈妈脸色很难看,我忙找地方让她坐下。妈妈深情地望了我许久,跟我讲述了十几年前的事情。
还记得那个雨后的下午,你和上官大夫的女儿趴车沿儿,赶车老板儿用鞭子赶你们,你跳下跑了,那女孩儿往下跳时裙子挂在车上,她被卷在车下轧死了,她被拖出几十米,血肉模糊……
妈妈!我不敢再听下去。妈妈,她回上海了,你们弄错了!我拒绝这个事实。
妈妈吃惊地看我,她怕我经受不住刺激忙安慰我:孩子,你那时太小,你保护不了她,是我们当父母的责任。你不必再自责,你也是孩子。
不!那不是她!我思维很混乱。
那天夜里我坐在楼外不肯回去,妈妈默默坐在一边,不再打扰我。我曾经多么羡慕她,能在上海那童话般的世界里,穿着绿裙子飘来飘去;我也曾经幻想着和她偶然相遇在故乡的街头……
我又该怎样感谢那些知情人的善良,他们让我度过了快乐而糊涂的童年。几十年过去,除了妈妈,没有谁提起过这件悲惨的事情,可从那年起,每到清明我都在心中默默地想她,我不想祭奠她,因为她还在我心中飞舞着,美丽的绿蝴蝶。
天堂的新郎
小光打来电话说星期天要请几个同学聚一聚。
小光是我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几乎没有谁和我来往过。因为他妈妈和我妈妈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且和我妈妈十分要好,所以有时不免就能见上一面。他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调皮鬼,个子小小的,圆圆的娃娃脸上一对深深的酒窝,生动而滑稽,笑眯眯的小眼睛一眨一个坏主意。说心里话真是看在小光妈妈的面子上我才答应去的,我很担心他是不是在搞恶作剧。前些时他突然失踪了一个多月,急得他妈妈到我家哭得死去活来,我们都发动起来到处找,结果在我们要去报社登寻人启事的时候他嬉皮笑脸地回来了,还带回五万元钱。说是给他妈挣养老钱去了,他妈一再追问他才坦白,那钱是他进了一批劳动保护服装,跟朋友跑了趟俄罗斯挣的。于是他受了厂里的警告处分。
这孩子什么时候能让他妈省点心呢?我妈妈忧心忡忡。
我到饭店时大家都来齐了。已经十几年不见面,有的同学我已几乎叫不出名字。但大家都认得我,因为我是老师家的孩子。席间我们大多都是回忆小光在学校如何调皮捣蛋的事情。不知谁无意间提起小光写反动标语的事件,大家一时很尴尬。
那在当时是件很可怕的政治事件。小光鬼使神差地在男厕所的墙上写了:×××大王八。他被学校的军管会抓了起来,人家审问他为什么写这些。他说:同学写我大王八你们怎么不管?军管会的人被问得哭笑不得,就找来他妈妈,他妈妈当即就给他一大耳光:你们把他枪毙了吧!他死了,我就省心了……军管会的人还是比较善良,他们没有把小光交给公安机关,只是把他弄到班级批斗,全校老师都参加了。全班同学踊跃发言,揭发他平时怎么干坏事,连同学们之间开的玩笑都揭发出来了,小光站在前面,抿着嘴儿,酒窝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几个老师差点笑出声儿来。
大家都参与了批判,不免有些内疚。
小光却笑了,他神秘地指着我问大家:你们记得老师让她发言时她说的什么吗?
大家哑然了,我也很心虚,因为我早已忘记了当时我说的什么,那个年代的大人们都很愚昧,何况孩子们呢。我强撑着问:我,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说,老师我要尿尿!然后就跑了。小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家哄堂大笑,都想起来了,确有其事。
我羞红了脸,拼命追打着小光,一时间我们仿佛回到了从前。
还有脸说我呢。我继续揭发他:有一次新来的政治老师罚他站讲台,当时他穿了双很大的棉乌拉鞋,大概是他哥的。老师一转身鞋就上了黑板,教室乱作一团。老师气得就让他光脚站在水泥台上,寒冬腊月的东北,水泥台冰冷刺骨。开始小光还和同学挤眉弄眼,不一会儿就冰得直哆嗦,最后就尿裤子了。裤子湿了,政治老师就让同学去请家长,我举手告诉老师他妈是三班老师。政治老师脸腾地红了,她慌忙找来小光妈,一直小声道歉,小光妈又疼又气,很无奈。
小光更来了情绪:情况基本属实,那你记得我当时换上了谁的花棉裤吗?你的呀,咱俩还穿过一条裤子呢!我终于又被占了便宜,和小光斗嘴你永远是输家。
那一天我们真快乐,小光又把我们带回到了稀里糊涂的童年。
散伙儿的时候,小光执意要送我。我们从小到大还第一次这么安静地走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忧伤。我逗他:不像你呀,玩儿深沉哪?
他突然站住了问我:那次批斗会你为什么不发言说要尿尿?
我说:我忘了,也许当时真的是要尿吧。
他突然扳住我双肩眼睛盯着我说:你知道,我当时多么感激你吗?从那时起,我发誓一定长个大个子,然后娶你。唉,长了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过你。
我扑哧笑了:你长个大个子我就肯嫁给你吗?
他没有笑,一直到我家楼下他没再说话。
没想到一个月后妈妈带回了噩耗,小光肝癌晚期,已经不行了,明天是他的婚礼,他请我去参加。原来他家人怕他一个人走得寂寞,就给他找了个死去的姑娘结婚,叫阴婚。本来该是人死去后才办的婚礼,但小光执意要活着举行一次婚礼。
当我抱着鲜花来到小光的病房时,多么希望这是他的恶作剧,我甘心情愿上当受骗,甘心情愿让他当傻瓜取笑。可是眼前这一切却真实得那么残忍,小光躺在病床上,消瘦得已经看不出他的模样,只有脸上那对酒窝依然生动有趣。病房布置得喜气洋洋,女孩儿的大照片放在他的床头,上面挂着写有新娘字样的鲜花。双方的家人都围在床边。我不知怎样走到他面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调皮地笑了:你该祝我新婚快乐。
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悲伤,泪还是夺眶而出。
别哭,你哭的时候真砢碜。他没有逗笑我,反而使我哭得更不可收拾。
他把拿在手中的鲜花递给我:帮我带上。我颤抖着把花别在他胸前,默默看着他渐渐散淡的目光,轻轻地亲吻了他。他在我耳边吃力地说:我有点儿怕……
病房里响起了神圣的《婚礼进行曲》,还有那再也压抑不住的悲鸣。
责任编辑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