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道

李兴芝

这天，抚州城内主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泼皮马三少一手托着个酒壶，一手拿着个折扇，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地由南闯来。突见前方有一女子，全身白衣，容貌俏丽，便一脸淫笑地朝白衣女子撞去，只听“咣当”一声，那人手中的茶壶跌落在地，壶壁粉碎，茶水四溅。听到响声，众人的目光齐齐聚来，都替那白衣女子捏了一把冷汗，原来那马三少耍无赖的本事在抚州是出了名的，白衣女子这次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果不其然，马三三少用手一椎那女子的胸部，淫笑起来：“你这娘子，这么宽的路不走，怎么偏偏往我身上撞啊?”白衣女子大窘，柔声柔气地分辩道：“这?这明明是你要故意撞我的嘛……”那女子一开口，便露出了外地人的口音，这下更好欺负了，马三少大喜，更加肆无忌惮，眼珠一瞪，恶狠狠地怒喝道：“明明是你走路没有心思，不长眼睛撞上了我，打碎了我的茶壶，你还狡辩!我可告诉你，我马三少在抚州这一带可是从未受人欺负的!”白衣女子一看马三少这嘴脸，这阵势，顿时全都明白了，笑着问道：“既然如此，你想怎么了结?”马三少不屑地笑了笑：“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打碎了我的茶壶，就要赔我。我这可是景德镇名壶，至少也值个三十两银子!”

众人听了暗暗咂舌，三十两银子可以买几百把这样的壶了，但都迫于马三少的淫威，敢怒不敢言，心中暗暗替那女子担心。但那白衣女子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淡定地说：“如果我没有这么多银子，你要如何?”马三少又淫笑了起来，得意地说：“没有银子也行，只要你陪大爷我过一夜，咱们这笔账，一笔勾销!”

那女子早知道马三少打的是这歪主意。不再吱声，而是低头寻思着什么，马兰少正要逼问，却见那女子抬起头来，目光凛然，字正腔圆地说：“如果我既没银子，又不陪你，你要如何?”马三少顿时脸色大变。冷笑着说：“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能怪大爷对你不客气了!”说着，展开肥大的手指就要抓那女子的胸部，就在此时。忽听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慢着，这钱我给便是!”众人都以为来了个富商老爷，急忙扭头去看，却见来者是个干干瘦瘦的卖柴樵夫。只见他踏着大步走了过来，放下柴担，取下身上的布袋，仔细地打开，认认真真地数出三十两纹银。

马三少气不打一处来，他万万没想到，这抚州城内居然还有人敢拆他的台坏他的事，而且那人一不是达官二不是显贵，却是个穷樵夫。顿时，一张脸气得变了形，可话已出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反悔，只好恨恨地抓过银子，闷哼一声说：“穷打柴的，大爷我记住你了!”说完怒不可遏，扬长而去。

那樵夫也不多言，挑起柴担就走，走到城外一个山脚下，才发现身后有人在一直跟踪，回头一看，正是那受了欺负的白衣女子。樵夫等那女子走近，便说：“姑娘，此地不可久留，你也不必谢我，赶快赶你的路吧!”那女子莞尔一笑：“大哥误会了，我不是来谢你的，而是再来麻烦大哥的。你看这天色已晚，我怕那泼皮还会赶来纠缠我，只好跟着大哥，求大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收留我一夜，明天一早我即刻走人，不知行否?”

樵夫看看天色，夕阳已沉，只好点了点头，然后自顾自地赶路。樵夫脚力好，行路极快，没想到那女子竟然始终跟着他。并且未听得喘一声粗气，樵夫暗暗吃惊。不大一会儿，只听樵夫说：“到我家了。”白衣女子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本以为这樵夫有其他身份，住宅一定十分豪华，没想到眼前却是两间极为简陋的房子，土坯为墙，稻草为顶，连院墙不过是一圈竹篱笆而已。白衣女子不解地问：“大哥如此贫寒，刚才为何一出手便拿出来三十两银子?”

樵夫淡然一笑，说：“不瞒姑娘，那三十两银子是我常年打柴，省吃俭用省下的，是我的半生积蓄，全部家当。我年已三十有五，却至今单身，今天揣上那钱，本想到邻乡提亲，娶个媳妇，好歹成个家室，没想到遇那恶人为难于你，实在看不下去，所以方才舍了这钱财。咱山野村夫，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银子去了可以再赚，姑娘不必多虑。”白衣女子听了，眼中似有泪水，神情有点异样，问那樵夫的名字，樵夫答是“刘三”，女子便再没多言了。

那刘三的半生积蓄就这么没了，毕竟有些惋惜，心里有事，久久未睡。忽见屋外影影绰绰有一黑影，心里大惊，连忙起身，借着月光从窗口看去，那人竟是马三少!

马三少大摇大摆地撞开了门，迎面看到刘三，斜视了一眼，不屑地问道：“听说那女子在你家中，大爷我半夜实在寂寞，想找个人聊聊天暖暖身子，她人在哪里?”刘三知道自己不是这恶棍的对手，但仍然挺着胸膛，横在马三少面前毫不畏惧地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动她一根指头!”马三少哈哈大笑，忽地抡起铁锤般的拳头，胳膊上青筋暴出，猛地向刘三砸来。

眼看着那拳头就要砸到刘三了，刘三躲闪不及，喊了声“不好”，便闭上了眼睛大义凛然地挺着胸膛，站在那里。却迟迟未见那拳头砸来，睁眼一看，只见那马三少像被雷劈一般，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面部扭曲，全身发抖，表情极为痛苦。怎么回事?刘三往后一看，只见在东屋睡觉的白衣女子不知何时闪到了那马三少的背后，手指点着他的脑袋。

白衣女子对刘三说：“大哥不必惊讶，也不用害怕，我并未伤这泼皮的性命，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祸害他人了。”一边说着，一边从马三少脑袋拔出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银针一拔，马三少立即轰然倒地，全身抽搐，嘴中念念有词，却不见发出声音来。

刘三顿时惊呆了。那白衣女子淡淡地一笑，“实不相瞒，我乃湖北武当山张家人士，此次来到抚州，要秘密查件大案，这里人多眼杂，我不便显露武功，暴露身份，没想到这小小泼皮，竟然不知死活地缠上了我。”“什么?你竟是武当人士?”刘三大为惊诧，“武当武功，盖世无双，可笑自己一个小小樵夫，竟逞能去搭救人家!”刘三说着，似有悔意。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摇摇头说：“不，大哥为救一萍水相逢之人，竟能倾尽积蓄，不惧强敌，您行的才是真正的侠道，您才是真正的大侠!我武当张家虽然侠义之名声震天下，跟你一比，反倒落了下风了。实在惭愧啊!”女子已脸露敬佩之色，看了看窗外。急匆匆说道：“我仇敌众多，只怕现在行踪已经泄露，小女子不敢再连累大哥，得赶快走了!”话毕将那根银针递给刘三，“大哥救命之恩，终生难忘，侠义之气，更令小女子敬佩!他日若有用得着我武当张家的，大哥可凭这根银针，尽管吩咐，即使赴汤蹈火，我张家也在所不辞!”说罢扛起那马三少，脚步一点，身子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刘三进城卖柴，得知抚州城内发生了一件大快民心的事：泼皮马三少不知身患何病，弯腰弓背，精神萎靡，风吹即倒，往日横霸一方的武功和泼劲全没有了。

光阴荏苒，弹指之间四十多年过去了，刘三凭着勤劳节俭，穷扒苦作，日子虽不富足，却也无甚大忧了。他早已娶妻生子，满头白发，儿

孙满堂。这天，村里突然发生了一桩绑架案：一方姓人家年仅七岁的孙子被土匪绑架了，那土匪唤作“青面虎”，凶狠剽悍，行踪不定，势力也颇为强大，官府曾派重兵围剿过几次，均无功而返。他给方家留下信件说：十天之内，要拿出白银千两，过期撕票!

那方姓人家虽然家境还算殷实，但毕竟只是个小商人，要拿出一千两银子，实在没有可能。眼看过去五天了，方家急得焦头烂额，却毫无办法。那方家八世单传，家中老人和孩子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几次差点寻了短见。

此事虽然与刘三无关，但他听得这事，也很着急，忽地灵光一现，想起数十年前的那件事。刘三当即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来那根银针，叫儿子带上银针，日夜兼程，赶往湖北武当张家告急求救。第五天，也就是“青面虎“约定的最后日子，儿子终于带着张家后人，风尘仆仆，赶了回来。刘三大为高兴，可看了那张家后生，顿时由喜转忧。只见眼前这位后生三十开外，白白净净，纤弱瘦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身怀绝技的武夫。

那后生似乎也看出了刘三的疑虑，当下鞠躬笑道：“先母在世之时常念及先生大恩大德，更为先生一副侠义心肠所敬佩，所感动，只可惜一直无缘为报。明天一战，我定会救出那方家小儿，大伯请放心!”刘三这才微微一笑，放下心来，再想当年那白衣女子也是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一出手就废了那五大三粗武功高强的马三少，看来这张家功夫啊，确实不显山不露水，出手之后，方知深不可测。

刘三不敢耽误，当即带着张家后人，前往那“青面虎”约定的东山脚下。方家已经前往了，只见那“青面虎”满脸杀气，气势汹汹地问道：“银子带来了吗?在哪里?”张家后生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轻声慢语地说道：“我乃湖北武当张家人士，远道而来，想请大哥给个面子，放了那小孩，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张家的朋友!”

话音刚落，那“青面虎”早已大刀落地，面部苍白，冷汗直冒。武当张家，武功盖世，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我一个小小土匪，竟引出这么个大人物来，如何收场啊?

“青面虎”不及思考，当即拱了拱手，满脸含笑地说：“既是武当张家的高人，在下岂敢不尊!”当即命人放了小孩。又吩咐手下倒了两碗酒，亲手端了一碗给那后生说：“大哥刚才说了，只要我放了小孩，从此后我们就是朋友，望大哥一言九鼎，不再为难小弟!”说罢，一饮而尽。那后生微微一笑，说：“我张家从不食言，你尽管放心!”说罢立刻接过酒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便领着孩子往回走。

方家人大喜过望，欢呼雀跃，正要请那张家后生回村，好生酬谢。忽听一声大喝：“慢!”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那“青面虎”提着大刀走了过来，对那张家后生抱了抱拳，说：“大哥，这天下人都说武当张家侠风义骨，功夫盖世无双，说到你们，莫不顶礼膜拜，畏惧三分，小弟我也仰慕已久，没想到今天有缘，得以见到大哥，小弟想请您露一手，让小弟和众家兄弟开开眼如何?”那张家后生微微一笑，从容问道：“兄弟想怎么个露法?”“青面虎”拎起大刀，说：“小弟我便用此刀向您讨教两招。只是大哥要手下留情，对小弟点到为止，不要伤了小弟!”张家后生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说了声“好!”然后长袍一撩，双手抱拳，说道：“兄弟出手吧。”武当张家的功夫名震天下，众人好奇心顿起，纷纷侧立一旁，屏声静气，想见识下传说中的张家功夫，开开眼界。

“青面虎”说了声“大哥得罪了!”大刀直指，两腿发力，凶猛地朝张家后生的胸膛刺去。那张家后生此刻脸不改色，岿然不动。众人不禁感叹：这张家功夫当真厉害，如此凶残的招式，竟然不当回事!“青面虎”心知自己不是对手，有心见识下张家功夫的精妙，因此这一刀用了十二成的功力。众人正想看看那张家后生如何应付，却听“噗”的一声，长刀直插后生前胸，刺穿胸膛，顿时鲜血四溅!

众人都惊呆了，“青面虎”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随即大叫：“你骗人，你不是武当张家的人!”正在此时，那张家后生趁着“青面虎”还没回过神来，死死捏住那把插进自己胸膛的大刀，另一只手从腰中抽出一把短剑，猛地向“青面虎”刺去。“青面虎”躲闪不及，短剑直插胸口，穿心而过。然后两人同时撒手，慢慢倒下。

原来这后生不是武林高手!刘三反应过来，立即抢步上前，抱住那后生喊道：“你到底是谁?既然没有武功，为何要冒充武当张家之人，这不是前来送死吗?”

那后生口吐鲜血，惨然一笑，说：“大伯错了，我确实是武当张家的后人。武当功夫虽然声震武林，但不幸到了我这一代，便失传了。我天生体弱，不能习武，想来真是枉为张家之后啊!大伯当年救母之恩，家母铭记于怀，时常提及，我也铭刻于心。但此次大伯所求之事，小生不才，实在难以帮忙，万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万一交战，便同归于尽。还好终于不辱使命，救回了那小孩……”

刘三泪流满面，紧紧地抱着后生，痛苦地责怪道：“你这是何苦啊?”

张家后生轻轻一笑，说：“家母在世时常告诫我们要向您学习，为侠之人，不一定是强势者，比如大伯您，一介樵夫，既无武功，又无多少钱财，却能不畏强敌，散尽家财仗义救人；此次相求于我们张家，却又不是为了自己，这才是大侠所为，是真正的侠道啊!我平生常受家母教诲，今日舍生取义，死而无憾……”说罢，口吐鲜血，气绝身亡。

刘三老泪纵横，慢慢地放下后生的尸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个长揖，仰天长叹：“我现在终于明白，武当张家何以延绵数百年，声震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