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风

毛乐耕

一个“风”字，中国的文字就能组合出许多花样来，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例如，按季节说，有春风，秋风；按方向说，有东风，西风；按力量说，有飓风，微风；按温度说，有寒风，热风；按性质说，有顺风，逆风；引申开去，还有阴风歪风耳边风，香风威风一阵风。甚至，在中国人的眼里，风还能分出公母来。在《风赋》中，宋玉就对楚襄王说：“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这不是把风的“男女性别”也辨析出来了吗？

关于风的描写和比喻，更是林林总总，不可胜数。只要肯下功夫，编出一部让世人瞩目的《风典》来，应该不在话下。而在这未来的《风典》之中，“枕边风”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吸人眼球的重要条目。

《风赋》中说：风起于青苹之末。爱抒情的诗人则说：风从东方来。而这忽忽悠悠的枕边风，却是起于睡枕之侧，风从香唇来。

我听过一个叫“文化星空”的广播节目，里面有个栏目叫“枕边书”。这枕边书的两句开场白很有意思，经男播音员那磁实的嗓音一播更是有滋有味：“除了亲密爱人，只有它可以和你同床共枕。”按照这种说法，人的枕边只可能有两样东西（姑且就叫“东西”吧），就是亲密爱人和书本。这真是温馨极了，也诗意极了。其实，这节目的编辑是不太了解行情的。要知道，除了需要应付考试的莘莘学子和像毛泽东那样的爱书人以外，真还有多少人能将书搁在枕头边上等着慢慢地去读？说白了，能“和你同床共枕的”，只有那一个或那一群“亲密爱人”啊。由此可见，能吹枕边风的，不是夫妻，就是情侣，再不就是小蜜、面首或“断背”。睡榻之侧，岂容他人酣卧，不是“亲密爱人”，怎有吹枕边风的资格，怎有吹枕边风的条件？

杜甫有诗咏春雨云：“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雨润物，细腻无声，附着无迹，潜移默化，但效果极佳，作用很大，“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就是个有力的证明。依我看来，这枕边风的吹拂、润耳、发挥影响，也极具春风化雨的特色。

枕边风影响枕边人，具有他人不可相比的便利。这枕边人不是夫妻，就是情人，在家庭中同居一室，在生活中朝夕相处，风源近在咫尺，香风随时吹拂，产生影响实在是非常方便。试看，若是新婚燕尔，情意绵绵，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悄悄话知心话自然话长夜短，说不尽，道不完；若是情人新交，相见恨晚，如胶似漆，你纠我缠，甜言蜜语也必然如丝如缕，不绝于耳；即便是夫妻日久，也会有共同的子女需要扶养，共同的家庭需要维护，共同的利益需要谋求，共同的责任需要担当，谈谈生活，拉拉家常，商量探讨，运筹于床笫之间，决胜于社会之中，这也是夫妻生活的题中之意。这枕边风的吹拂，当然就随时随地，适时适地，便当之极了。若是换了别人，想要向你说个建议，提个要求，还要寻找机会，还要注意场合，还要抽出时间，还要看看你的脸色，还要揣摩你的心情和兴趣，那难度实在是很大的。

枕边风影响枕边人，常常是柔蜜而持久的。亲密爱人的枕边絮语，总是情话蜜话，总是悄悄话心里话，娓娓而诉，嗲嗲而发，细如莺歌，柔如燕语，甜如蜜汁，浓如咖啡，把准了脉息，掐准了穴位，再加上情的香料，爱的味精，轻轻地吹，柔柔地撩，甜腻腻，软绵绵，实在是动听，实在是悦耳，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再者，这枕边风不仅柔蜜，而且持久，有韧性，有咬劲，它不是一阵风，刮过就算，吹过拉倒，而是像那个年头的阶级斗争一样，可以“年年吹，月月吹，天天吹”，吹一次不行，就反复地吹，今天吹不行，明天再接着吹。有道是，忠言逆耳，柔言顺耳。这柔柔蜜蜜的枕边风，“随香潜入耳，润君柔有声”，不愁你头不昏，脑不晕，心不乱，不愁你不相信，不依从，不照办，不由得你不心领神会，言听计从，奉若真谛，在不知不觉间就被香风或阴风裹挟了进去。枕边风以柔克刚，所向披靡的魔力就是这么厉害。

当然，柔蜜可以说是枕边风的常态，但也有的枕边风，往往一反常态，显出它生猛强劲的特色来。明人张岱的《夜航船》中就有这样的记载。《断机》一则云：乐羊子游学，未三月而归。其妻引刀断机，曰：“君子寻师，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羊子乃发愤卒业。《牛衣对泣》一则云：王章家贫无被，卧牛衣中，与妻涕泣。妻怒曰：“京师贵人，谁逾仲卿者？不自激昂，乃反涕泣，何鄙也！”后果为京兆。汉代人乐羊子、王章这两位老兄，一开始都有点窝囊废的味道，吃不得苦，没有远大的理想，幸亏这两位都娶了挺不错的媳妇。贤内助深得“遣将不如激将”的奥义，面对窝囊废的丈夫，柳眉倒竖，凤眼圆睁，不惜河东狮吼，作雌虎发威状，甚至还辅以动作，“引刀断机”，果然把这两个小白脸给砸醒了，发奋而成了人才。这样的枕边风，风力虽然猛劲了些，效果倒还真是不错。

枕边风有如此魔力，可以影响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实在不可小看，放眼历史，大到安邦治国，内政外交，小到家庭建设，个人发展，枕边风拂到之处，总能产生它的影响，发挥它的作用。说到中国历史上的盛唐，人们通常总会赞美唐太宗为一代明主，赞美他的“贞观之治”，赞美贤相魏征。殊不知，唐初的兴盛，也凝聚着长孙皇后枕边风的力量。唐代政权初定以后，登上皇后宝座的长孙氏私心贪欲并不膨胀，极有政治才干的她总是努力当好唐太宗的助手。古有“后宫不预政事”的训律，作为第一夫人的长孙皇后并不参与政事，但她也并不纯然就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身只伴夫君眠”的小女子。她是关心而不干预，建议而不越权，常常在一些很关键的问题上及时对唐太宗作出提醒。唐刘肃《大唐新语》有这样一段记载：太宗尝罢朝，自言：“杀却此田舍汉！”皇后问：“谁触忤陛下？”太宗曰：“魏征每庭辱我，使我常不得自由。”皇后退，朝服立于庭。太宗惊曰：“何为若是？”对曰：“妾闻主圣臣忠。今陛下圣明，故魏征得尽直言，妾备后宫，安敢不贺？”于是太宗意乃释。长孙皇后如此深明大义，她及时而巧妙的提醒，她的高质量的枕边风帮助唐太宗在治理国家的大事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假如没有长孙皇后一阵阵的枕边风，或者她反过来挑拨一下，吹点歪风逆风，那唐太宗的煌煌政绩恐怕就要大打折扣，而魏征的贤相历史也许就要改写。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立着一个伟大的女人。唐太宗就是这样一个成功的男人。

英国诗人雪莱在《西风颂》中说西风是“不羁的精灵”，“你破坏，你也保存”。枕边风从质地上看，也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一种是清凉散、镇静剂，能把人吹醒，让你耳聪目明，神志清晰，激励人奋发向上，这样的枕边风，才是名副其实的香风。另一种则是迷魂汤、蒙汗药，能将人吹昏，让人神迷心乱，鬼迷心窍，陷入罪恶的泥坑，这样的枕边风，则是真正的阴风。

与明太祖朱元璋患难与共，历经十多年征战的马氏，于洪武元年被册立为皇后。这马皇后也是一位贤妻，经常在夫君耳边吹吹枕边风，要他“求贤纳谏，慎始如终”，处理问题“不以喜怒加刑赏”（《明史•后妃传》）。一次，有人告发参军郭守祥之子企图杀父，朱元璋认为大逆不道，要将其子处死。马皇后听说后觉得不可急躁，应了解清楚后再下结论，结果发现果然是诬陷，从而避免了误杀。马皇后天生一双大脚，有人取笑她，朱元璋闻之大怒，要杀死那个取笑的人。但马皇后却笑着说：当初你在怀远兵败走不动，不全靠我这一双大脚背你上山躲藏？那时就有人说我是“大脚娘子”，你听了并不生气，反以为豪，现在当了天子，怎么能以取笑之语问刑于人呢？一番话言之有理，打消了朱元璋杀人的念头。史料记载，马皇后从朱元璋的刀下救出了许多人的性命，遗憾的是马皇后死得太早，在她身后有那么多的贤才良臣死于非命，让人更加念叨这枕边风的好处。

南宋时，丞相秦桧主张投降金国，他要谋害主战派将领岳飞，却苦于想不到坐实的罪名。这事情被秦妻王氏知道了，就给他出了个“莫须有”的主意。是啊，谋杀政敌，心要狠，手要辣，还需要什么罪名吗？枕边风一下子点醒了秦桧，促使他断然地下了决心。结果，爱国将领岳飞父子被残害于杭州的风波亭内。王氏的枕边风，无疑是阴风恶风，害了忠良，误了国家，罪孽深重。她自己也留下了“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此物不算毒，最毒妇人心”的千古骂名，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枕边风具有如此惑人的魔力，奥秘究竟何在？

亲情纽带当然是它最为牢靠的基础。尊敬的上帝不仅创造了人类，还附带创造了男人和女人这种组合，延续人类存在的方式（想想真是不可思议），于是，家庭这种构成人类社会的最基础的结构形态也应运而生了。家庭是组成社会的基本细胞，而夫妻则是这细胞中最核心的内核。夫妻关系是人际中最重要的伦理关系，是人类非血缘关系中最亲密的组合。而且，还通过这一组合产生有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下一代，完成人类繁衍传代的根本重任。这一组关系中有太多的共同利益需要维系，有太多的共同责任需要承当，夫荣妻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庭是一个根本的利益共同体，夫和妻是被利益的锁链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的。这种环境中产生的枕边风，总是以维系共同利益为目标，为基本出发点的。风起于香唇之口，无疑是最可信任的，最可依赖的，又怎么能没有魔力呢？

情欲媚惑则是它最具杀伤力的功能。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世界上英雄很多，但不食人间烟火，孤男寡女的英雄却少见。相反，男英雄身边总少不了美女（如项羽，如吕布），女英雄身侧也总难断面首（如武则天），关于“断背”的绯闻当然也时有所闻。情欲这个东西很怪，哪怕你就是个盖世英雄，奸滑人精，一旦陷入这情欲的泥潭，枕边风这一关是断难轻易地全身而过。投怀送抱，甜言蜜语，柔蜜嗲嗔，熏迷媚勾，枕边风一发力，由不得你不心乱神迷，不乱了方寸，不缴械投降，不防线崩溃，被牵着鼻子走，被当成羔羊赶。想当年，汉成帝专宠赵飞燕、赵合德，姊妹俩轮流侍寝，和风流皇帝连夕承欢，并乘机大吹枕边风。面对香枕熏风，被刮昏了头的汉成帝居然废去皇后，打入冷宫，重新册立赵飞燕为皇后。为了讨好赵合德，还丧心病狂地亲手扼死了和妃嫔生下的儿子，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这枕边风竟能让汉成帝如此地丧失理智，丧心病狂，其威力真比太平洋上的十二级台风还厉害。

如果说以家庭或情欲为维系的枕边风还有什么共同利益捆绑在一起，双方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那么，“三十六计”中的第三十一计美人计，就是故意用“进美人淫声以惑之”，“事以美人，以佚其志，以弱其体，以增其下之怨”的阴谋手段来陷害敌手，挫败对方。这无疑是一种很阴毒但也很有效的勾当。当年越国被吴国所败，勾践就挑选了两名绝代佳人西施和郑旦送给夫差。不争气的夫差被西施的枕边风迷昏了头，连大臣伍子胥的劝谏也听不进去，最后吴国终被越国所灭。而东汉时王允借养女貂蝉之枕边风迷倒吕布计杀董卓，也是历史上美人计用得极为成功的一个例子。这里的枕边风，除了风源本身的香艳以外，策划者的机谋，吹风人的心计也是克敌制胜的重要因素。吹风者是有备而去的，风香雾毒，任你是铁打的好汉钢铸的豪杰也不怕你不败在石榴裙下，束手就擒。这样的枕边风，想想都令人胆寒。

枕边风既然如此厉害，就必然会引起人们对它的高度关注，极度重视。我看一些西方国家的政客竞选总统，总拉着形象可人的夫人一起到处奔波，显亲密态，作恩爱状，演讲拉票。这当然不是美人计，想用夫人去迷倒选民，而是想告诉大家，我的枕边风绝对是清凉散，是安定丸，亲爱的选民们，请投我一票吧。而我们的一些纪律检查机关、行政监察部门，也深知“妻贤夫祸少”的道理，时不时地召开一些官员家属会议，要那些贤内助吹好清廉从政的枕边风，以减少腐败现象的发生。这让人又爱又怕的枕边风，端的是好生了得。

（选自《散文百家》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