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杞园
2009-02-10李振娟
李振娟
天麻麻亮,几粒星子,寂寥地悬在灰白里,很黯淡,已完全不像在宏阔夜幕中的星子那般亮晶晶的,一闪一闪,很天真的样子了。
兰花正在枸杞园里挥着把大剪刀,咔咔地剪枝。头和身子稍稍向后趔着,剪刀像一条鱼,在枸杞树枝条间自如地游动着。一行剪过,剪下的枸杞枝松散地躺在树底下,树冠就较没剪过的蓬松了许多,就显得兰花的身子纤瘦了许多。兰花一刻不停地剪着,咔咔的响声在清晨的枸杞园里听上去格外的“疯”。简直让人不能相信,一个纤瘦的女人会弄出这么大动静来。
剪枝须会看枝,能辨出死枝、病虫枝、伤枝、针刺枝和横穿枝。辨出这些该剪的枝来,还须会剪,是留3~5厘米短截,还是5~6厘米短截,那都是有学问的。一个有经验的茨农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该剪的,剪多少;哪个是该留的,留多少。动起剪子来也就不用再辨来辨去的,就快得很,声音咔咔的。判断一个人剪枝如何,听听声音就知道了。这有些像理发,那些成熟而富有经验的理发师,剪刀就是他身上的一部分,飘剪、飞剪、细剪,声音咔咔的,想怎么剪就怎么剪。不管怎么剪,最终剪出来的发型都是那么自然、顺畅。就像此时正在剪茨枝的兰花,她已经把这些茨树都摸熟了。哪些枝是结果枝,哪些枝是“谎花枝”,她打眼一看就知道,因此剪起来就咔咔的。
茨园里蓬松的树冠渐渐地多了起来。太阳如水浮着一般慢慢地漂上来,把光热洒到茨园里,洒在兰花的脸上。兰花黑了。手、脸、脖子都黑了,不但黑,还显着粗糙。尤其是手,五个指头蛋儿不同程度地皴裂着,指甲盖被草染得发绿,指甲缝里总是塞着些尘土。手指的关节也变大了,突兀着。想想两年前男人不曾出车祸的时候,兰花的这双手是多么纤细,多么白嫩啊。
这两年,翻土、剪枝、打药、追肥、采摘果子,这些茨园里的活,兰花样样都在行。连着两年,茨树结果都是不错的,比起两年前并没有减产。这几年,枸杞的销路也打开了,只愁种,不愁销。作为宁夏被开发出来的特色产品,枸杞酒和枸杞奶的销路都很不错。枸杞酒和枸杞奶制作需要大量的枸杞。每到枸杞收获的季节,拉运枸杞的车辆的长龙便会向枸杞园逶迤而来。茨农往往只把枸杞晾晒个半干,就被收购走了。收购的价钱也是不低的。不像以前,枸杞收获了,晾了又晾,干透了,收进屋储藏着,再逢集市或进城一点一点地往出卖。枸杞种多了往往就卖不出去,堆在屋里就生虫、坏掉,茨农一年的辛苦也就白费了。
兰花迎着太阳走过去,在枸杞园田埂上面朝太阳坐了下来。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珠,长舒了一口气,打开布兜里装着馍馍的小瓷盆和盛着水的罐头瓶。
忙乎了这一阵,她饿了,大白馍就着咸豇豆,她有滋有味地吃着,心里想,不易啊,这两年没有白熬,男人已能扶着炕沿挪动几步了。
兰花一个外乡嫁过来的柔弱女子,不倚不靠,能把五亩枸杞种好,在别人看来是非常了不起的。俗话说:肩上有力挑一个,心上有力挑一家。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和正在上学的儿子都是她心头上的肉,她是一定要把枸杞种好的,要攒钱给男人做手术,让男人站起来,并且供养儿子读书,考大学。
吃完馍,兰花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水,就拿着大剪刀接着剪起来。这会儿,兰花的动作比先前慢了些。她几乎是用喜悦的目光抚摸着那些已有些柔软的茨枝。枝条上的突节已胖了许多,圆鼓鼓的,地下的潮气再返上一些时日,阳光再照上一些时日,那嫩嫩的绿芽儿就会从突节上暴出来。接着,清明一过,这些茨树便绿开来了,接着,茨树便开花结果了。等果子红遍茨园,收获了红果,男人的手术费就凑得差不多了。这样想着,兰花端着剪刀的胳膊又来了劲了。
两年前,兰花还没有学会剪茨枝。一年四季,茨园里像翻地、剪枝、喷农药、追肥,这些比较熬磨人的活儿都由家里的男人揽了,她也就是干些除除草、摘摘果子的轻省活儿,或者跟在男人后面给男人解解心慌。男人外出干活的时候,她就守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反正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男人挡着呢。
在兰花眼里,自己的男人浑身都是本事。能种地、能经管茨园、能开拖拉机;嘴头子也麻溜,说话干脆又利索,训斥她的时候,一个脏字都不带,还叫她心服口服;逗她的时候,俏皮话像金豆子一样往外蹦,把兰花都能笑岔气。当然,让自己称心的,还有男人那一副好身板儿,高高大大的,走有走样,站有站相。
村里的女人闲下来都爱串门儿。拿上针头线脑,到妯娌姐妹家里去,边扯着闲,边做活儿。兰花得空就去大妯娌家。大妯娌大大咧咧的,是个热闹人,家里又有个大院子,左邻右舍的嫂子们就都爱往她家凑。大妯娌因此还特意请木匠做了十来个小板凳。小板凳平时就排放在院墙边,谁来了谁自己拿着坐。兰花话少,又是外乡嫁过来的,嫂子们就爱跟她开玩笑。大妯娌总爱问:“兰花妹子,嫁给二兄弟过得可顺心?二兄弟对你好吗?”
一提起男人,兰花的眼睛就笑弯了。头一低,只是笑,很不好意思。她真想把男人身上的那些好和对自己的那些好都说给人听,可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男人哪儿都好,对自己也好。若是直截了当地夸自己的男人,会招人笑话的。她就只是笑。其实,这就等于已经回答了。
兰花笑着,自己先羞了。她想着每天清晨醒来,温情地注视着身边熟睡的男人,他侧睡着,手臂搭在自己身上,一脸的香甜,大孩子似的,一股暖流就在体内荡漾开来,心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这时,她会疼爱地用目光抚摸着男人,小心翼翼地退出被窝,给男人掖好被子,轻轻地下炕去扫院子。兰花刷刷刷地扫着院子,细细地回味晚上与男人的温存。月光透过窗棂漫进屋子,把床照得亮堂堂的。躺在床上,沐浴着融融的月光,自己和男人的心里都有些痒酥酥的感觉。男人翻身搂住她,柔声问,花儿,哥好不好?好。哪好?她不说,羞得钻入男人怀里,呢喃着……忆到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细节,兰花便停下扫帚,回味着,回味够了再扫。回味着,扫着。扫着,回味着。一个院子扫完了,兰花还沉浸在昨晚与男人的温存里。把扫帚立在墙角,她又进屋了。男人还香甜地睡着。她心里痒痒得不行,就坏坏地把刚扫完院子的冰手伸进被窝摸男人。一个激灵,男人就醒过来了。男人嗔怪着,正要埋怨,她已快快地把男人摸了一圈,转身给男人打荷包蛋去了。等男人穿好衣服洗完脸,她已把一碗滚烫的、喷香的荷包蛋端了上来。她看着男人吃,看着男人吃得很香,就笑了,一直笑着看男人吃完。
兰花低着头,只是思谋着笑。一个嫂子又开始打趣了:“看兰花妹子嫁过来后,皮肤越发地白了,手越发地嫩了,都是二兄弟滋润得好啊!”
兰花的脸腾地红了,耳朵也红了,有些坐不住,拿针线的手也有些抖,绣在花绷上的鸳鸯翅翼就有些走样。她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儿,努力压服着自己。可嫂子们还在笑着,有的在夸二兄弟如何能干如何精神;有的在夸兰花嫁对了人。兰花想走,却挪不动腿。明明羞得不行,却还想听,就任脸颊红着,烧着……
兰花的男人叫沈力。沈力是枸杞之乡的人。兰花的村庄离沈力的村庄还有三十里路。兰花在村里算是嫁得比较远的,与自己的村子隔了一个乡。她们的村子离公路近便,村里树多,田地也平整,家家都养着很多鸡。一年四季,不算太忙,也不算太闲;日子过得不算太富,也不算太穷。村子里的风光也好,人都很和善,好相处。逢婚丧嫁娶、做满月、盖房子一些大事,全村人都出动帮衬。老人指点,青壮年出力气,跑腿,女人上锅下灶,孩子们凑热闹。因此,村子里的姑娘便舍不得离开村子,不愿嫁到外乡去。
沈力的村庄叫宏园,种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枸杞树。春末一片绿,盛夏一片红。到了枸杞树开花的季节,坐在枸杞园的一角,那绵醇的香就持续不断地往人鼻孔里喷;还有那像枸杞花一样多得不得了的蜜蜂,嗡鸣声形成一种强大的阵势,直往人耳朵里灌。这时,那灿灿的阳光也照过来,人很快就迷瞪了。在花季的枸杞园里迷瞪上一觉,五脏六腑都是香的了。
宏园种枸杞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这里的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种枸杞的,祖父种,父亲种,儿子种,孙子还种。宏园的茨农这几年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只要肯下苦,枸杞的销路又不愁,几亩枸杞园的收入还是可观的。而沈力是个有能耐的男人,他不仅仅满足于只种几亩枸杞,他还用种枸杞得来的钱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农闲的时候,他就给离宏园不远的石料厂拉运石头,一年下来,收入自然比别人要多一些的。
沈力那时是个俊小伙,国字脸,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挺拔的身材。人长得精神,又能下苦,宏园的好几个大姑娘都看上他了。可他为什么舍近求远娶了兰花呢?
兰花那时刚十八,长成了一朵花。细细挑挑的身段儿,腰是腰,腿是腿,鹅蛋脸,大圆眼睛。睫毛又长又密,眨巴起眼睛来忽闪忽闪的。平时,她下地里锄草,就有几个本村的小伙子远远地扛了锄在田埂上转悠,她假装没看见,仍旧锄她的草。她到集上买东西,总有一些陌生的小青年,围着她打口哨,她假装没听见,继续走她的路。
这姑娘到底要找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兰花的姐姐杏花有些看不惯。杏花长得不如兰花,长脸,小眼睛,大嘴。杏花虽然长得一般,但命挺好,嫁了个很攒劲的男人,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要品行有品行,还很能干。这个男人把杏花当个宝贝似地疼着。但杏花的脾气坏得很,爱唠叨,爱发牢骚,毛病很多。家里人说这都是男人给惯的。杏花因为嫁了个好男人,又让男人给疼着,毛病尽管很多,但亲戚朋友都很尊重她。她在人前说话底气总是很足。女人就是这样的,长得再不好看,身上的毛病再多,只要被自家的男人疼着,就会很金贵。
给男人惯坏的杏花,很看不惯妹妹,揶揄妹妹:“又不是仙女下凡,心还高得不行,挑三拣四的,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人才算。”
兰花还是不急不躁,一副随缘而定的姿态。一天,宏园的一个表哥结婚,邀请兰花父母去参加婚礼。兰花便跟随母亲坐公共汽车去了。宴席散了后,母亲没有急着喊兰花回家。她与宏园的这个表姐多年没见了,两个老姊妹坐在一起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了,家长里短的,扯着扯着就扯到兰花身上了。说到兰花,作表妹的就是一阵叹息。作表姐的安慰表妹:“儿女婚姻上的事,讲究的是缘分。缘分到了,婚姻就成了。”
说着,作表姐的想起了村里的沈力。不如让这两个孩子见见面,兴许就对上眼了。作表妹的也觉得不错,就点了点头。
这天,兰花和母亲就在老姨妈家住下了。
第二天,老姨妈出面找沈力说合去了。四月春深,枸杞树已经吐翠了,枝条上一丁点,一丁点的小尖叶嫩嫩的、绿绿的,让人心疼。远远望去,枸杞园里的枸杞树像是罩上了一件嫩绿的衣裳。生硬了一季的枸杞树显出娇柔的姿态来。看着这即将绿满宏园的枸杞树,老姨妈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心里也更有劲了。她透过这一件件绿衣裳,仿佛看到了一串串红艳艳的果子已压弯了枝头。她真为自己当初嫁到这枸杞之乡而骄傲。这么想着,就觉得外甥女兰花也应该嫁到这里来,从这片茨园上开始她崭新的日子。
一路上走着,看着,思谋着,老姨妈的心情真是很好。到了沈力家,她推开院门,朝屋里瞅了瞅,没人,就搭眼罩朝门前的枸杞园里望去。这个年轻人正在不远处的枸杞园里锄草。她就沿着枸杞园里的小路走过去,“沈力哎,锄草呢?”老姨妈远远地喊道。
“老姨妈有事么?”沈力收回锄头拄在胸前问。
“是呀,沈力,老姨妈找你有个事,好事,娃娃。走,咱们家里说去。”
进屋后,老姨妈笑笑地说:“我有个外甥女,模样儿长得心疼,性子也慢,你看了保准满意。”
沈力听了很高兴,不好意思地笑着。
“你们两个先见个面吧,这闺女明儿个就跟她妈回去了,别错过了好姻缘。”老姨妈催促沈力。
“老姨妈,我听您的。”沈力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就收拾收拾去老姨妈家,咱们吃个晌午饭。”说着,老姨妈脚已跨出门槛,拽了拽衣襟,喜滋滋地走了。
约摸一个钟头后,院里的狗汪汪汪地叫了起来,沈力来了。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蓝色的夹克衫,配一条黑色的裤子,裤子的裤缝熨得笔直笔直的,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
这时,兰花正躲在后屋照镜子,听到狗叫声心里忽然间像是钻进去一只兔子,跳窜个不停。镜子里的脸蛋儿上已是泛上了红晕。
把沈力让进屋,老姨妈拉长嗓音喊了声:“兰花哎,端饭!”
沈力坐在八仙桌前,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桌子下面的手不住地搓着。
兰花用木盘端了饭菜进来。沈力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这姑娘确实美,比大姨妈说的还美。他垂下眼帘边接菜,边惊讶着,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这要命的一眼——姑娘也看了他一眼,两双眼睛正好碰上了。姑娘的眼睛毛绒绒的,那么地亮!
而兰花,端着盘子的手已经在抖了:小伙子的眼睛一下子看进了自己的心里!
这顿“见面饭”吃得很圆满,两位长辈吃得有滋有味,两个年轻人分明在吃蜜,都甜到心里头去了。
说不上什么道理,沈力一见兰花,就有了一种责任感,就想为她操心一辈子。
吃罢饭,已经是正午。太阳端端地照在院子里。院门口的狗晒舒服了,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兰花母女收拾停当后,沈力的拖拉机已停在门口。他没有忘记给兰花捎一包上好的枸杞。
一路上,沈力专心开车。兰花没有像母亲那样盯着公路边绿油油的麦苗看,她一直朝着前面的公路看。准确地说,一直盯着开车的沈力看。她看着沈力板板正正的后脑勺,又浓又密的头发,露在衣领外的脖子上浓密的汗毛。看着,她的心就无来由地跳起来,怦怦怦的,击鼓一样一路击着。
从此,两个年轻人的心就系在一起了。
与兰花相爱这一年,沈力种植的五亩枸杞树果子结得格外的多,饱满鲜艳的红果把枝头压成一道道向下的弧,远远看上去,那一棵棵挂满红果的枸杞树就是一把把夺目的红伞。这年摘果子的时候,沈力
照例雇了许多人来采摘。偌大的枸杞园里人头攒动,戴着花花绿绿头巾的小姑娘,小媳妇,点缀在枸杞园里,很是妖娆。沈力乐滋滋地蹲在枸杞园边,把一筐筐红果倒入果栈里晾晒。偷空,他的眼睛就会撵到那个戴红头巾的姑娘身上。这个脸蛋儿像挂在枝头的红果一样惹人怜爱的姑娘,正是兰花。
这年沈力种植红果收入的钱,都给兰花添置衣服和首饰了。还记得兰花同沈力进城回来时的兴奋劲儿,给闺中好友秀琴讲的时候,美得脸都笑成一朵枸杞花了。
这年秋天红果收获过后,沈力把兰花风风光光地娶回了家,惹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对兰花好生眼热。兰花的姐姐杏花这才恍然大悟:“这妮子的心原来早就飞到枸杞之乡了!”
兰花嫁给沈力是幸福的。春天来了,两口子打算枸杞园的种植,计划一年的日子。打算完了就去干。男人下地,女人就跟上,即使用不上女人的活儿,女人也跟上。比如男人去给枸杞园翻土,女人也会扛把锹,拎壶水跟了去。男人脱掉外衣,在枸杞树行问一锹一锹地翻着土,女人也在另一行里翻土。男人在专心致志地翻土,把枸杞园里的土翻得松松软软的,让枸杞树舒服坦坦地生长,充分地吸收雨露,养分,结出丰硕的果子来。而女人却不,她挖两锹就抬头盯着男人看一会儿,看他翻土时两条结实而有力的胳膊用劲时的样子。有几次,她就想过去把男人的胳膊抱过来,用手捏两下,感受一下那结实的肌肉,可一看男人那专注的样子,就忍住了。她就这样望着男人出一会儿神,漫不经心地翻两锹土,再望一会儿,再翻两锹。等到男人翻完一行过来,她才翻了个头儿。男人也不责怪她,在她翻过的地方重新开始翻,权当是一个小女孩儿在这里玩了一会儿。这个时候呢,她就真的像一个在地里玩耍的小女孩儿,大人一过来就走开了。她去茨树行间把茶壶拎过来,给男人递过去。男人对着壶嘴喝上一气,又把茶壶递给女人。这当儿,他抬眼望了一下自己的女人,又埋头翻起土来,比先前的劲儿更足。
其实,晒在地里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入夏以后天就热了起来,枸杞树的新根,新枝发得很快,这就需要及时追肥。给茨树追肥也是个技巧活儿,追薄了,茨树生长的养分就跟不上;追厚了,又会将茨树烧死。一个有经验的茨农追出的肥,不薄也不厚,恰好满足茨树生长的需要。在这一点上,沈力是个行家。去追肥时,他把肥料用蛇皮袋装好,扛在肩上往茨园走时,兰花就端个旧塑料盆跟上。男人疼女人,怕肥料刺鼻的气味把女人熏了,就说:“花儿,你别去了,肥料气味重,熏人。”女人偏不,说:“我跟你去学学么,在家也闲得慌。”到了茨园,男人把蛇皮袋里装的氨肥倒到旧塑料盆里,一股浓烈的气味便弥漫开来。女人掩着鼻子向后退了几步。男人端起盆子顺着绿葱葱的茨行去追肥,氨肥的刺鼻气味便在茨园里扩散。男人腾出撒肥料的手,向女人摆了摆:“快回去吧!”女人这才掩着鼻子,回望着男人。有些不舍地走出茨园。
其实女人晓得她跟到茨园里帮不了什么忙,可她每回都跟着去,似乎就是为了到茨园里看着男人对自己像父亲对女儿那样爱怜地摆摆手,让自己回去。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小女孩,走路都有些蹦蹦跳跳的了。回到家,给男人擀长面,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枸杞园追过肥后,枸杞树就来了劲儿,根根蔓蔓,枝枝梢梢都放开了腿脚,长开了。这时,杂草也拼命地与枸杞树争夺养分,使劲地蹿个儿。这就急坏了种茨人。大清早起来,沈力便与兰花下了枸杞园。男人负责剪去枸杞树上那些疯长的枝梢,女人负责拔除杂草。两个人边干活儿,边谈论着枸杞喜光、耐旱忌湿的生长习性,也谈论村里的一些趣事。两个人说着,干着,不知不觉,活儿已干去许多,回头看时,一大片枸杞树的枝已剪好了,一大片枸杞园的草已拔除干净了。两个人就在枸杞树行间坐下来歇息,女人取出馍,倒了凉茶,递给男人。男人嚼着馍,像打量心爱的女人似地打量着那些枸杞树,对身边的女人说:“花儿,你瞧咱们家这些茨长得多俊啊,多像你!”
女人听了心里像灌了蜜浆,脸笑成了一朵花。
清风徐过,枸杞树摇曳着,送来阵阵清香。男人有些困乏了,头才挨着女人大腿,就响起了鼾声。女人便在这鼾声里憧憬着与男人未来的日子。
“六月枸杞红,霞落清河畔。上苍随人意,红果压枝弯。”翻土、施肥、剪枝、喷药,刚忙活完,歇口气的工夫,鲜艳的果子已红遍枝头。兰花刚嫁过来的这一年,果子结得饱满而鲜艳。枸杞红了的时候,偌大的枸杞园满当当的,累累的红果像是要从园里溢出来。
到了摘枸杞的时候,沈力把拖拉机开到兰花的村子,拉过来一车小姐妹来采摘。品尝着兰花两口子种出的甜丝丝的枸杞,小姐妹们无不夸赞和羡慕。采摘完枸杞后,兰花给村里的小姐妹每人都送了一份,让她们带回去给乡亲们品尝。
日子过得舒心时,时间就过得很快。兰花嫁给沈力后,只顾一年一年地往前奔日子,一晃八年就过去了。
八年来,沈力的手扶拖拉机已换成了大卡车。枸杞园里的枸杞树粗壮了许多。兰花掌管的箱子底里也压下了一沓数额不等的存折。
同往年一样,这年收获完枸杞,把家里安顿好,沈力便开上卡车上香山给石料厂拉石头去了。这些年里,像所有的农人一样,沈力怀揣着勤劳致富的信念,总是丢脱这头,又抓起那头。男人这股能下苦的劲儿让兰花很自豪。
这天下午,兰花安顿着儿子上学走了,就坐在院前的大柳树下纳凉。阳光透过柳树枝叶斑斑驳驳地洒在兰花的头发上,脸上,手背上,她有种被婴儿的小手抚摸的感觉,舒坦地坐着,心里寻思着以后的日子。眼前浮现出一片情景:儿子上了大学,长成了俊小伙。男人和自己有些老了,干不动活了,枸杞园里的活儿就雇人来干。老夫老妻只等到火辣辣的六月,去晾晒那一果栈一果栈红艳艳的果子……兰花在自己的憧憬中陷得很深。这时,村里与沈力一起上香山拉石头的栓子跑进院里,神色慌张地说:“兰花嫂子,沈力哥他、他……”
“他怎么了,栓子?”兰花一下子回过神来。
“他出事了,连人带车翻进了山沟。”
“……”兰花拽了栓子就往外跑。
石料厂的老板已派车把沈力送进了县医院。兰花扑过去护住男人两条血糊糊的腿,失声流泪,说不出话来。此时,沈力已清醒过来,剧烈的疼痛使他黑黄的脸有些变形。他知道兰花来了,但一直紧闭着双眼。他不愿让兰花看到自己倒下的样子。良久,兰花压抑的啜泣声,终于让他的眼角渗出两滴清泪。他紧紧抓住了兰花的手。
好在男人还活着。兰花止住了啜泣。他颤抖着嘴唇问大夫:“我男人他……”
大夫果断地说:“双腿粉碎性骨折,准备钱马上做手术。”
兰花像个孩子似的,一切都听大夫的安排。她相信男人的双腿在大夫的救治下会慢慢好起来的。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大大小小的手术经历了四次,家里近十年的积蓄全部花了进去,男人最终没
能站起来。
兰花含着泪给男人买了把轮椅,默默地推着男人回家了。住了大半年医院,新鲜的阳光让兰花感到有些刺眼。路边的枸杞树,枝枝桠桠,都已经簇生出花瓣儿大小的嫩绿叶。兰花推着男人走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悄悄地吐出来。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大半年来,兰花从来没有叹过气。她一直坚信村里人常说的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刚才这口深深地吸进来,又长长地吐出去的气,只是由于兰花在医院里憋闷得太久了,终于出来,才这么做的。她想把胸中积郁的难过和伤心都悄悄地吐出来,但她不能让男人听到,男人听到了会更加伤心的,他会以为她在为自己感到绝望而叹气。吐出这口气,兰花感到心里舒服多了,就扬了扬头,把目光转向了路边的枸杞树。清明时节的太阳,已经有些热力了,暖烘烘地照拂在枸杞树上。簇生在枝枝桠桠上的嫩绿叶儿争先恐后地往大里长,似乎隔上几分钟再看去,它们就会大上一圈,那绿就会深上一层。远望去,满园的枸杞树枝枝桠桠上的点点绿色就弥散开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枸杞园都浮泛出一层绿来。望着这绿,希望,在兰花的心里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她推着轮椅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回到家,兰花把男人安顿好,就里里外外地拾掇起来。半天工夫,屋里屋外就亮亮堂堂的,有了生气。
回到家的沈力,情绪比在医院稳定了很多,不再乱发脾气了。他坐靠在轮椅上,目光依依的,哀哀的,在兰花的身上移出移进。看不见兰花的时候,他的目光就有些焦虑,有些烦躁,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使劲揪扯着手指头,如同一个一时间离开了大人的孩子,没了主心骨,不知道干什么才好。而兰花一进屋,他马上就安静下来了,依依的,哀哀的目光重又落回在她身上。兰花围着男人忙乎着,不经意地碰上男人的目光,一股酸痛就往心上涌。没出事之前,男人的目光是多么坚定啊,看自己时,就一眼看住不放。要碰上家里没人,高兴劲上来了,不管黑天白日,一眼看住自己的女人,抱起来就放倒在炕上……而生气的时候,不管有人没人,一眼看住自己的女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因此,男人的目光,一直以来让兰花打心里爱又打心里怕。很多时候,即便男人不在,那目光也似乎一直盯着自己。一个人在家,试一件好看的衣裳,对着镜子,自顾自地就羞涩地笑了。她知道,这个时候,若男人在,那目光一定是火辣辣地将自己一眼看住,看够了就上来猛劲把自己抱起来……
“老念想过去的光景是没有用的。那只会让人对眼下的日子愈加揪心。人要活在当下和未来。遭遇变故后的兰花常常会去悟一些道理,并在心里规劝自己:再大的事,你把它撂开,该干啥就干啥,时间长了,也就没啥大不了的事了。
男人出院后不久,枸杞园里嫩黄嫩黄的小花就乱纷纷地开遍了园子。兰花的心弦也绷紧了。她知道,往后生活的重担她得一个人挑,枸杞园里的活儿她样样都得拿下来。这当儿,最让兰花感到庆幸的是,这些年跟着男人下地已学会了枸杞的种植方法。她相信,只要肯下力气,枸杞就能种植好,日子就能过得去。
此后,每天鸡叫过头遍,兰花就起身下炕了。做好早饭,伺候男人和孩子吃完,自己匆匆扒拉一碗就下地了。为了能让自己安心在枸杞园里干活,兰花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她在男人的轮椅边再放一把椅面挖成一个洞的木椅,木椅下面正对着洞安放一个塑料盆。需要大小便时,男人就可以拄着放在炕沿边的双拐自行解决。
下到枸杞园里,追肥,除草,剪枝这些活儿,兰花一样一样下功夫做。在做这些活儿的时候,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她一心只想把枸杞园里的活一样一样拿下来,成为一个好茨农。以往与男人下园追肥时那刺鼻的味道,她如今追肥时已不再觉得刺鼻,她如今只怕肥料不够用。以往与男人下园除草时,怕茂盛的杂草扎伤了娇嫩的手,染绿了白皙的手,如今除草时,她只怕日头落得快。以往与男人下园剪枝时,她只怕枸杞枝扎着自己,如今剪枝她只怕剪刀老得快。
转眼间,这年的枸杞就红了。这几个月里,沈力的双腿已好转了许多,虽然还不能走路,但拄上双拐往地上踩时,已能用上力了。沈力也因此产生了重新站立起来的希望。他甚至都开始在轮椅上试着给在枸杞园里忙活的兰花做饭了。还记得第一次做好饭等着兰花和儿子回来一起吃时,沈力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了笑声,而且还说了很多话。他当时似乎忘记了自己坐在轮椅上的事实。那一刻,以前的那个沈力又回来了。这让兰花喜在心里,她更加坚定了男人站立起来的信心。
沈力的腿有了好转后,心情开朗了许多。以前那个能耐汉子的脾性,一点一点地在他身上复苏了。他的目光不再是在兰花身上依依地,哀哀地移出移进。他的目光坚定了许多。有时候,又像从前那样,一眼把兰花看住。偶尔,还会因为兰花做家务时的一些过失而喝斥她。每当这时,兰花就会像从前那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埋头努力把活儿做好。
有一次,姐姐杏花来看妹妹。兰花做了几个菜往桌上端。在端烩羊肉时,碗太烫,不小心就把汤洒在桌上了。这时,男人一眼看住她,呵斥道:“毛手毛脚的,连个菜都端不稳当!”兰花照例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赶紧拿抹布把洒在饭桌上的汤擦去了。杏花在一旁很吃惊。事后问妹妹:“你现在还怕她?”兰花没吱声,默认了。这让杏花没法想通,妹夫都那样了,妹妹竟然还怕他!
这年,枸杞树在兰花的精心侍弄下,结果没有次于往年。
种枸杞难,难在摘枸杞。到了枸杞成熟之时,那串串压弯枝头的红果繁得真是摘不尽!这年,兰花家已经没有更多的钱雇人采摘。而那繁密的枸杞摘完这一茬,过七天又会成熟一茬,红成一片。叫你摘都摘不迭!怎么办?总不能让辛辛苦苦劳作一季获得的劳动果实,都烂在地里吧。兰花顾不得多想,每天天不亮就一头扎进枸杞园,天色黑尽,用手推车推了采摘下的枸杞才回家。
兰花家的枸杞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兰花一个人在忙碌,与这个时节枸杞之乡“玉蝶枝头舞,银铃荡云间”的盛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大半年屋里屋外不停地劳碌,使得兰花原本白皙细嫩的手已变得黑黑的,粗粗的;指甲盖被草汁和枸杞汁染得七红八绿的;指甲盖周围毛刺刺的,长满了肉刺;手指变得粗壮了,关节明显地突兀着。最触目的是手掌上几个硬硬的老茧。这双手,已完全是一双真正的茨农的手。这些日子,兰花一直蹲在枸杞园里采摘枸杞。她拽过一只枸杞枝来,手指飞快地在上面狂揪一气,枸杞枝上那红泪滴般的枸杞便荡然无存了。那摘果子的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可她的表情却不动声色,只是笃笃地盯着手中的枸杞枝。好像那飞快地动作在枸杞枝上的手跟自己没有关系,是它自己在动。
这样没日没夜地采摘着枸杞,往往是这茬还没摘尽,下一茬又熟了。自枸杞成熟到全部采摘尽的这一个月里,兰花几乎像一棵枸杞树种在了枸杞园里,没日没夜地劳碌。等枸杞摘尽时,兰花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一晃两年过去了,沈力已能扶着炕沿挪几步了,兰花种枸杞已攒下了一笔钱。这时的兰花比男人刚出事的那年胖了一些,她烫了时髦的卷发,时不时地也抽半天空回娘家转转。村里的姐妹问起她的日子,她笑着说:“再种两年枸杞,我就带沈力到北京再做手术去。医生说,他的腿在北京能治好。”
兰花知道,沈力的腿一定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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