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蓝玫镇
2009-02-10李愫生
李愫生
1
听说,在星城有一个小镇叫蓝玫镇,镇上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花园,叫飘雨浮云,那里盛产一种明蓝色的玫瑰,蓝玫镇由此而得名。可是,很少有人到达过那里。木耘很早就知道这些。
这是一列开往星城的火车。木耘又在车上。
风继续吹着铁轨,黄昏升了又落,落了又升。
列车窗外那些疾飞而去的破旧的老房子,残缺的树,远处的山川,田园,忽闪而过。黄昏把它们镀成了一幅油画。木耘还没来得及欣赏,那油画就散淡成一团看不清的水墨,消隐在列车的飞奔里。
列车里没有多少人,空气让人感觉不那么拥挤,有淡淡的烟味。一个男人斜戴着帽子,把帽沿扣得很低,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眉头轻锁的成年女子,手里抓着自己的棕皮提包。车窗另一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手里拿着朵红玫瑰,轻轻靠在自己的胸前,微微笑着,脸上有花一样的光辉。一个小男孩在那里哭闹,妈妈打了他,他啜泣了几声,不再哭。嗡嗡闹闹的,到站,停车,下去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列车再度飞奔。
天,又暗。夜幕沉沉,就要压下。
蓝玫镇。飘雨浮云花园。木耘嘴角有了丝笑意。
随即,倦意袭来,眼皮沉沉,昏暗聚了过来。
幽暗的夜。车窗外看见河流涌动,明蓝色的玫瑰闪烁着诡异的气息。一个穿着运动衫的男人,目光定定地看着木耘。木耘清晰地笑,去握他的手,影子恍惚不见。你在哪里,木耘正惊诧愣神,那男人已在身后拥住了她。时间凝固。呼吸越来越紧。
你是谁?木耘感觉要窒息。
我是我。一个缥缈不定的声音。绵软的水草缠绕住了木耘,她浑身就要湿透,心弦欲崩。
可是,我不认识你。木耘语气急促。
如果让你知道我是谁,你会爱上我的。男人温软地说。
我不会。木耘辩白。
我会给你机会。男人狡黠地一笑。热气再次涌来。
木耘跌到了水里,错乱的手指在水里挣扎,那些明蓝色的花朵落满了河床。突然,她变成了一条鱼,就要融化在那水里了。水面上人影浮动,有人在打水,一个水桶掉了下来,“扑嗵”一声,木耘惊醒了。
木耘擦擦身上的汗,犹自喘息不止。梦里那些云雨倾覆的片断,让木耘先是心跳急剧加速,而后突然莫名悲伤。
如果让你知道我是谁,你会爱上我的。
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木耘隐隐想起来,梦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2
星城。大街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车站前的小贩在叫卖糖葫芦,拉箱运货的车夫,松散地踏着三轮,扫视大街,搜索着目标。出售地图的婆姨高叫着,星城地图,星城地图,谁要地图?
星城的空气流转着特别的亲切,木耘一下车就闻到了那股气息。微甜的,牛奶冰茶似的,又像樱花一样的气息,却又都不是那个味道。木耘抬手看表,一会儿又看,眉头开始轻锁。
一个婆姨过来,你要不要地图?
木耘轻笑,有蓝玫镇的地图吗?
我只要蓝玫镇的地图。蓝玫镇?没听说过。没这地方啊。婆姨惊诧地摆摆手。
婆姨挥挥手,离去,留下一个远远的背影,逐渐模糊。
可是,我只要蓝玫镇。木耘轻轻说,若有所思地看着背影消失的方向。
要等的人没有来,他发来一条短信:耘,你先到久洲宾馆去,我一会儿就到。手机“嘀”一声后,陷入沉默。木耘微微叹息一声,悠长的气息缓缓吐出,眉眼间的神色渐渐暗淡下去。
蓝玫镇,飘雨浮云花园。想这些,对木耘来说,永远没有终结。一个养花的老者对木耘说过,如果你想到达那个地方,你必须找一个人和你一起去,那个人会给你一把钥匙。木耘像得到一个糖果铁盒的孩子,快乐又充满忧伤,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会给她一把什么样的钥匙。
久洲宾馆还是那么破落,居然混到三星。木耘步若飞燕,穿堂过厅,转眼用会员卡办好了客房手续。那些服务人员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玻璃门流转,没有多少人。木耘回到客房,房间还是以前的布局,一面硕大的镜子嵌在墙壁,木耘看到镜面里她的脸,瘦削瘦削。她呆了一会儿,把包打开,山楂果脯,水果罐头,薄荷糖,红枣,果冻,巧克力威化饼,一一翻了出来,陈放在桌子上。接着,把红枣和薄荷糖放入玻璃水杯,将开水浇了上去。玻璃杯中淡馨氤氲,弥漫开来。清幽的凉凉的薄荷糖的味道,夹杂着香郁的红枣的气息。
木耘倚在床边,打开电视,不停地换台。她看看手机,还是沉默着。一会儿站起来,从屋子的这端移到那端,再从那端移到这端,整整七步。木耘摸摸水杯,茶都冷了,得换一杯。
茶重新沏上,那些小吃食重新摆了一遍。都是他爱吃的东西。
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三十五分钟,他还没有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木耘暗暗焦急,在原地打转。她抓起手机,把号码拨了过去,那边是“嘟”的通过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像才放上天的风筝突然断了线,从高空跌了下来。
3
十二岁那年,爸爸说,妈妈去了蓝玫镇,从此再没有回来。因为她只买了一张车票。木耘好奇地问,妈妈为什么要去蓝玫镇?她去找飘雨浮云花园,爸爸不耐烦地说。木耘又问,为何你不和她一起去?爸爸脸一沉,背转身,不再理木耘。妈妈去蓝玫镇的第二年,家里来了位漂亮阿姨,笑眯眯的。爸爸对木耘说,喊“妈”,木耘不情愿地看看爸爸的脸色,喊,妈。
木耘开始变得忧郁,不愿和别人说话。木耘整夜整夜地翻书,把那些书翻得卷了,烂了,再重新用胶带贴好,再翻,再贴。或者,就独自一个人在纸上勾勾画画的,一些枝枝权权,别人也看不懂她在画什么。有时侯,她就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那些小蚂蚁一只挨着一只,驮着厚厚的树叶或是米粒,走走停停,蹒跚而行。木耘觉得它们搬家太慢了,顺手把树叶和米粒空运到蚂蚁另一个家所在的地盘,那些小蚂蚁惊得四处乱窜,好一会儿,才恢复秩序。木耘嘤嘤地哭,觉得自己连小蚂蚁的忙都帮不上。
她问了很多邻居,蓝玫镇在哪儿,飘雨浮云花园在哪儿。可是,没有人给她明确的答案。
妈妈为何要去蓝玫镇,为何要去飘雨浮云花园,成了木耘心底永久的谜。
十六岁那年,木耘决定自己去寻找蓝玫镇,从一个乡村,到另外一个乡村;从一个镇子,到另外一个镇子;从一座城市,再到另外一座城市。爸爸说,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木耘咬咬嘴唇,一言不发,背起行囊走出家门。
木耘开始爱上寻找的旅程,从一座城市到另外一座城市,可是她一直没有找到。她遇见不同的人,他们对她不同地笑,有快乐的,有忧伤的,有幸福的,有冷漠的,有诚恳的,有尴尬的,有虚伪的,有阴森的,有嘲讽的,有怜悯的……那些笑容里,没有一个她想要的。
木耘觉得自己的心长了疮,开始霉变。有一天,她倒在了碧城的一块麦田里。一个老者遇见了她。木耘眼光涣散,失神地看着老者,拜托你,可以把我种在麦田里吗?那样,夏天的时候,我就可以长出麦子了。老者叹口气,城市的麦田是长不出麦子的。
木耘开始一边读书,一边在老者开的花店打工。看着那些或嫣或碧、或粉或白的花,一朵朵,一
簇簇,木耘会愣神,手指微微蜷起,眼神突然深邃。偶尔,会在花店看到一种明蓝色的花,薄薄蓝蓝的,散发着一种微甜的,牛奶冰茶似的,像樱花一样却又不是的那种味道。木耘问老者那是什么花。老者说,这是我自己培育的蓝玫瑰。
木耘听说是蓝玫瑰。她的眼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可是,为何,这么美丽的花,却看到得那么少?木耘忧伤地为花叹息。
老者拉木耘缓缓坐下,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且深远。在一个很少有人到达那里,而去了的人又都没有回来的地方,有一个飘雨浮云花园,它因盛产蓝玫瑰而闻名远近,所以那个镇叫蓝玫镇。传说,得到蓝玫瑰的人,可以得到自己的真爱和幸福。遗憾的是,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它。虽然,我培育出了蓝玫瑰,但它远不是飘雨浮云花园的。它还特别不好培育,每年只能开出七朵明蓝色的花,其他还是红白黄杂色的。
哦,难怪很少看见它,原来真的有蓝玫镇的存在?木耘的心起伏起来,一高一低的,像海水澎湃。
4
四月,木耘二十岁了。正是初夏季节,色彩已经很斑斓。木耘最近老做梦,那些梦总是飘忽不定的。开满蓝玫瑰的花园,飘着细细的雨丝,轻云浮动,木耘坐在花丛里婉转地笑,有个骑士打马而来,疾驰在花园里,可惜了花园里的那些明蓝色的花,被马蹄踩得七零八落。那个骑士一手执剑,一手握着一把蓝玫瑰,冲着木耘温暖灿烂地笑。那笑初时清晰,后来很模糊,木耘怎么努力都无法接近他,每每在快要看清楚他的面目时,梦就醒了。木耘怅怅的。
中午,一个同学给她打电话请求帮忙,邀请她去为他们学校的一个演讲会做临时评委。木耘拗不过,只好同意。校园里人很多,熙熙攘攘的,赶集市一样。木耘作为临时评委,被安排在了会场的第一排。
演讲进行到一半时,一个大男孩跳到了台上,个子不高,金黄的长头发自然分开,一身蓝白黄相间的运动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像一只肥大的袍子。他戴着眼镜,目光炯炯,表情古怪,一手端着玻璃水杯,另一只手则在那里挥动。木耘忍俊不禁,只想笑。他看到木耘在冲他笑,也盯住木耘咧开嘴笑了。木耘一阵眩晕,他那笑怎么这样熟悉?木耘收一下心神,正襟危坐起来。
演讲会结束后,他没有立即离开。他一直在会场的后排徘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木耘看了他一会儿,不再理他。
在校门口,木耘看见了他。他看见木耘,急忙走过来说,我等你很长时间了。给我今天的演讲提提意见吧。他忽闪着晶亮的眼睛。
木耘局促起来,还不错啊,就是论据不足。
听到木耘这样说,他好像很开心,拿出自己写的文章,眼巴巴地望着木耘,你可以帮我提下建议吗?木耘不敢看他温暖灿烂的笑,低头把他的文章接了过去。
木耘看到文章的标题下署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尔羽。
像鸟一样飞去。木耘脑海突然闪现出这样一句话。她也觉得奇怪。
5
小时候,尔羽就喜欢植物。看到那些美丽的植物,从埋土,发芽,抽茎,长叶到开花,结果,对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尔羽在城市的公园自由自在地跑。他晶亮的眼神看着公园里几十平方米的绿地,那是他全部的世界,他是唯一的骑士。别的小伙伴都去玩过山车,玩滑梯,玩翘翘板,只有他一个人看草地,看那些葱葱绿绿的植物。
小学的老师给他们讲关于植物的常识和故事,尔羽安静地坐在那里,歪着头,眼球一动也不动,沉迷地昕。那些小伙伴,窃窃私语,偷偷地笑,问或把一个纸球弹到别人的脑袋上。
尔羽经常梦见自己带着一把钥匙,他把那把钥匙给了一个小女孩,可那小女孩是谁,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看见那小女孩站在一丛明蓝色的花朵里啜泣。他想安慰她,中间却隔了远远的河,走不过去。
尔羽问老师,你见过明蓝色的花吗?
老师摇摇头,我只见过紫蓝的,浅蓝的,深蓝的,唯独没有见过明蓝色的。
尔羽问爸爸妈妈,他们不耐烦地说,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明蓝色的花。
他从未看见过一种花,是明蓝色的。他不知道那是玫瑰。他不知道它来自蓝玫镇。
尔羽开始更多地对着植物,他想从它们身上研究出自己的答案。他觉得自己是一颗小太阳,一定可以把这些植物养得健健康康的,一定可以养出明蓝色的花来。
尔羽有时觉得忧伤。看电影《春光乍泻》,里面有句台词,当我站在瀑布前,觉得非常地难过,我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在这里。尔羽想起那个梦里的小女孩,她是谁。她是应该一起和他站在这里的吧。
6
灰白色的桌面,冷冷的大漠一样,横在木耘面前。她不说话。怕一开口,气息就会席卷自己的梦境。尔羽的两篇文章,搁在桌面,木耘先是凝视,继而嘴角婉转,发出“哧哧”地笑声。谁会是她的骑士,一手拿剑,一手握着蓝玫瑰来寻她。惊觉自己的浅笑,木耘赶紧回头,四处扫视,没有人注意自己,忙又恢复严肃。木耘想起尔羽松松垮垮的“袍子”,目光炯炯,表情古怪,一手端着玻璃水杯,另一只手在那里挥动。
他是谁。木耘自己也困惑,好像曾经在哪里遇见过,好像要在哪里等待。他熟悉地笑,面孑L模糊,逐渐放大,压将过来。
五月,天气变得热起来。蝉声还没开始呜响,尔羽就实习去了。他是一个人走的,木耘没有送他。看着落日,木耘心里说,早去早回。尔羽孤身上路,一路桐花飘香。
尔羽偶尔会打电话来。一根线,就栓住了两地桃花。木耘在花的这岸,尔羽在花的彼岸。绞尽脑汁,想一些话来说。初时,桃青心碧,总是“你吃饭了吗”、“你没感冒吧”云云,像点点落落的微雨,舒爽,但不尽兴;再后来,桃红心熟,就是各自叙说着各自的近况,慢慢聊到他的植物,她的童年,他的哲学世界,她的书卷内心,像下了场大雨,总算淋漓。话说完了,桃熟心热,总不忍摘下。电话不肯放,就那么拿着,想桃花何时再开一次。整个桃林都沉默着,他们想,对方的心跳多好听啊!
五月底,尔羽回来。风尘仆仆。
芳草园烩面馆。尔羽一直冲着木耘笑,像是多年未见,笑得木耘心湖投进了一块小石子,漾起无数的涟漪,波来又波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没有背景音乐,窗外华灯初上。
你终于回来了。木耘轻叹一声。
尔羽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里面装满绿茶毛尖,味道正鲜。这是送给你的。
木耘忍着笑意,哪有这样给人送礼物的?
7
不管从哪里上车,或者从哪里下车,木耘到达的地方只有一个,星城。除了那位城市的老者,木耘再没昕到别人对她讲起蓝玫镇。很多时候,木耘一度认为自己即将要找到,可去了后,却发现那里完全不是。
那些奔波的劳顿,让木耘甜蜜而忧伤。
星城还是上次来时的旧样子。一个旧城的好处,就是它永远看起来都是旧的。不担心有什么变化,变也变不到哪去。卖糖葫芦的还是那小伙子,只怕十年,二十年,再来星城,卖糖葫芦的还是他,拉
箱运货的还拉箱运货,叫卖星城地图的婆姨还叫卖星城地图。
姑娘,要糖葫芦吗?卖糖葫芦的小伙子过来搭讪。
木耘回神,转向“糖葫芦”,你这里除了糖葫芦,还卖什么吗?
“糖葫芦”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木耘会这么问。他倔强地说,俺只卖糖葫芦。
木耘轻笑,如果你这里卖其它什么的话,我会考虑买一点。我不需要糖葫芦。
那你到底是想要啥东西啊?“糖葫芦”有点生气了。
譬如爱情。木耘说完,向久洲宾馆走去。
爱情?爱情咋能当东西卖啊?“糖葫芦”真的生气了。
他已经先到达了宾馆。木耘一进房间,就被他抱了起来,天旋地转。耘,我想你!耳边呢喃的话语,堵塞着呼吸,木耘只看到天花板。木耘委屈地想哭,不理他。他俯面吻了上来。
又一轮舞蹈开始了。那些错乱的手指,肆意在水里舞动,轻软地贴在木耘的身上,那些明蓝色的花,闪闪烁烁,疯狂地盛开,星城,星城……
忘记从何时开始,久洲宾馆已成为他和木耘幽会的秘密基地。他是迷恋着木耘对他的好的。每次木耘来时,那些特意为他准备的吃食,都是他年少时的最爱,还有木耘自己发明泡制的薄荷红枣茶,那种清幽的凉凉的薄荷夹杂着香郁的红枣的味道,使他深深迷醉。
生活里,并不是所有的薄荷糖都能泡出那种茶。只有一款可以,那款只有木耘知道。
8
尔羽开始接送木耘。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木耘,唱着歌,一直到木耘打工的那家花店。而后,他再回学校去上课。下午等木耘结束时,再陪她一起去买菜,回家做饭。
尔羽为了讨木耘的欢心,每天都想方设法变幻着菜的样式。今天是黄瓜炒鸡蛋,明天是茄子配西红柿,后天又是红烧鸡块……,木耘想像不出来,一个男人居然可以想出来那么多烧菜的花样。尔羽不喜欢木耘自己吃饭,他喜欢深情地望着木耘,一口一口喂她,让那些美丽的饭菜充满幸福的味道。木耘初时不习惯,时日久了,也渐成习惯。
尔羽有时候会突然出现在木耘的住处,敲她的门。木耘初时以为是别的朋友,或房东来收房租或交代什么事情,开门,一张温暖灿烂的笑脸冒了进来。看到尔羽,她的心就突突地跳,像要被抓住的小兔。那是让木耘感到最幸福的事情。
和尔羽在一起后,木耘再没做过那个骑士的梦。那些明蓝色的花朵,偶尔还会闪现在木耘的一念里,可都已经远去了。
9
星城。木耘很少再去。那列车还在开。所有的列车一样,都是要开往去处的,再从去处开走,绕了一个弯子,又开回来处。周而复始。人生就是一个循环,你走了很远后,会发现你还在原地,可已经不是原来的原地了。月亮很大,木耘想,他一定很爱他的未婚妻吧。而自己,又算什么呢?
他给木耘的电话愈来愈少。
开始,木耘和他是一周见一次的。然后,变成两周见一次,直至一月或两月见一次。有时候木耘给他打电话,好久没有人接,有时侯接了,他也总是称忙,匆匆把话说完,把电话挂断。
那些明蓝色的花纷纷落去,梦空空的。
从前,他给木耘说,他家里人又给他介绍女友了。不管怎么介绍,都不会轮到木耘身上。现在,他终于定婚。那个女子,漂亮,温柔,而且有钱有势。
寂寞的夜,木耘无法入睡。很多时候,木耘都在想,不知道此刻他在干什么,会不会像她一样在想她。
木耘又想起了蓝玫镇,那个神秘的镇子,那个飘雨浮云花园。
木耘想了几天,对他说,我们一起去海边吧,我还没有看过大海呢。木耘小时候喜欢上的第一首歌就是张雨生的《大海》和《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样一尾只能生活在水里的孤独游泳的鱼,她希望大海可以带走她的哀愁。
七月,木耘和他一起去了海边,那个日照小城。传说,日照是因为每天太阳升起时,阳光最先照到这个地方而得名,是迎来阳光和希望的意思。木耘不知道在这里,是否还可以召回自己的希望。
海边的风很大,木耘光脚走上沙滩,用一根树枝在沙滩上勾勾画画。他在远处的海水里游泳,他也是一条鱼吗?木耘看着大海。
她在宽阔平坦的沙滩上画了一幅巨大的画,几十平方米,雄伟的帆船,船上有两个人相依相偎,她希望他们手上捧着蓝玫瑰。船底的海水里倒映着满天的星辰,还有海蟹、彩色海星、各种各样的鱼,帆船的远处是巨大的棕榈,还有高飞成黑点的海鸥。帆船的甲板上方,题着一首爱情小诗,里面暗含了木耘和他的名字。
海滩上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走了过来,围观着看。木耘画着画着,一颗热泪打入了沙子里,深深地融入进去。他走了过来,震撼地看着那幅画,从背后轻轻拥住木耘。
木耘怆然微笑,说,当大海涨潮落潮时,它会抚平沙滩,把我们的爱带人海底深处。说完,木耘没有回头,向大海那边走去,只留下一个远远的落寞的背影。
10
尔羽开始在一家生物技术公司上班。上班前那段时间,尔羽开始热衷于上网,经常泡在网络里。上班后,他住在公司附近的林山寨公寓。木耘又开始做那些明蓝色花朵的梦。细细的雨丝,淋湿着木耘的头发,轻云浮动,幽暗的蓝玫瑰摇曳着血红色的花瓣,木耘在哭。那个骑士又来了,哈哈地笑着,仍然一手执剑,一手握着一把蓝玫瑰。雨大起来,云散淡若烟,包裹着木耘的眼泪。
初时,尔羽还每天坚持给木耘几个电话,说一下自己的工作。后来,越来越少。
周末,木耘决定去看尔羽。她没告诉尔羽自己要去,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却是失望而归。
木耘的心痛了一下。
尔羽去了那个叫蒲泱的城市。那个女人叫茳枫,是尔羽通过网络认识的。
尔羽第一眼见到茳枫时,有些失望,她实在太平凡了,和她在网络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茳枫请尔羽在酒店吃饭,彬彬有礼,温和而周到,尔羽突然觉得,被这样的女人照顾一辈子也挺好。尔羽改变了对茳枫的看法,那两天他过得很愉快。
那两天,对于木耘,像是过了两年,一下子苍老了。木耘给尔羽发了很多条短信,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木耘反省自己,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那些幽暗的蓝玫瑰又忽闪起来。
夜是那么长,梦是那么短。来不及做完,就匆匆要醒。木耘呆呆望着沉默的手机,对自己说,或许,放手也好,给尔羽解脱,也解脱自己。木耘主意一定,有种大病初愈的安然。
嘀,一声。是短信。尔羽说,他明天就回来了。木耘突然失神。
第二天,尔羽上车时,茳枫悄悄往尔羽包里塞了二百元钱,说,对不起,我已经结婚了。尔羽愣愣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11
很长时间,不再有他的消息和问候。
木耘一直强忍着自己不去想他,断断续续地给他写了很多信,不忍寄出。撕了,又重写,封上信口,拆下,又重新封上。有时,忍不住的时候,也会给他打电话。那边,总是传来一声轻轻的喂,说几旬日常问候的话,就是沉默,不知道再说什么。
木耘有时候会在电话那端轻轻地啜泣,像她曾经在飘雨浮云的梦里那样哭泣,那边沉默着。再等一会儿,那边就会焦急地说,要不,先这样,好吧。等不及木耘挂电话,那边电话就挂了。再后来,他会说,他未婚妻很爱他,他很幸福。然后沉默。木耘默默的,眼神黯淡下去。
六月,他突然提出要来看她。木耘不同意,她决定真地忘记。他不听,还是来了。一年不见,他似乎成熟了些。
你还是那么瘦。他搓着手,在木耘面前踱步。一步,两步,七步,走过去,又走回来。木耘没有开口,沉默着。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气氛似乎有点尴尬。他笑笑,坐在了沙发上,端详着木耘。她白皙的脸更显瘦弱,嘴唇像一片花瓣,像是蓝玫瑰的花瓣,忧郁地开着。她还是那么安静,好像比从前更多一份内敛。
他伸手拉住木耘,抚摸着她,她的手还是那么凉。木耘没有反抗,终究还是栽了下去。原来看张爱玲的时候,木耘一直不明白,为何胡兰成生成那样,对卿如斯,张爱玲还是那么爱他。胡兰成负了张爱玲一世,而张却爱了他一生,寂寞终老。现在木耘终于明白。
木耘按着情绪的起伏,突然问他,你爱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木耘微叹一口气,算了,不用回答了。木耘怆然低落的情绪一转,笑嘻嘻地双目盯着他,我们做爱吧。
他没想到木耘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木耘一拉他,他跌落在了木耘的身上,温软轻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一阵眩晕,紧紧抱住了木耘。他迷醉地把脑袋埋在木耘的肩膀里,他没有看到,木耘的眼角,有一颗流星,划了过去。
他走后,木耘一直没有和他联系。
中秋时,木耘突然打电话问候他。那边还是轻轻的一声,喂。木耘保持镇定,是我。他显然没料到,讪讪地说,我正和她一起逛街看月亮呢。木耘窘了一下,也讪讪地,那你忙吧。
挂了电话,木耘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压抑在那里很久的痛,突然化开不见。她想,那些明蓝色的花儿,又要在自己心里开放了。
[责任编辑: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