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听怎别扭
2009-02-10陈宏生
陈宏生
读了《朱苏进:〈朱元璋〉让我恨爱两难》的访谈文章(载《文学报》),疑惑满腹,不吐不快。
朱苏进说:“我并不喜欢朱元璋这个人。”随着对朱元璋这个人物的了解越深,他内心的抵触就越大,因为,朱的“性情如此凶悍,手段如此残忍,刑法极其严酷,光死法就多达20多种”。然而,当朱苏进强迫自己“靠猜想和感情的期待去慢慢接近他”之后,竟奇迹般对他产生了“好感”,因此塑造出一个“不乏可爱之处”的开国明君,希望他能“丰富当下影视作品的帝王形象和帝王人性”。如此巨大的憎爱落差,朱苏进凭何神力将其抹平?就靠“猜想”和“感情期待”?
朱苏进有一段精彩的自白,道出了他感情改造的过程及其理论依据,也给一些国人为何有如此根深蒂固的帝王情结提供了可资参考的解释:“我努力说服自己:一个建立伟大王朝的开国君王,他身上肯定有着很多卓绝的品质,肯定有他可爱的一面,否则他不可能建立一个长达三百年的王朝。如果我找不到可敬可爱之处,不是那君王太丑陋,而是我太无能!就这么着,总算让自己的心灵慢慢进入他的命运,慢慢嗅出我所熟悉的人性气息。”
难怪屏幕上的帝王不但个个英明伟大,而且可敬可亲,因为作者都不愿意被人视为“太无能”!光着身子在街上走还是皇帝吗?看不见那袭华丽夺目的龙袍是你有眼无珠!
开国之君肯定具备“卓绝品质”,肯定有“可敬可爱”之处。若此说成立,秦始皇应是千古明君了。他横扫六合,统一中国,丰功伟绩非朱元璋能比,其可敬乎?可爱乎?不断有自诩公正的历史学家和别有用心的政客为他翻案,但民间不买账,秦始皇始终是暴君的代名词。生性残暴的人和可爱扯不上边,不管他是帝王还是小民。因为帝王也有凡人的举动便为他抹上人性的脂粉,这种蓄意的美化,很难叫人接受。
希特勒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第三帝国,几乎吞并了整个欧洲,够“伟大”够“卓绝”了,我们是否应尽力发掘他“可敬可爱”的一面呢?想找的话,肯定是找得到的。一辈子没有一个微笑,不做一件正确事的人是不存在的。问题是,你的生花妙笔应该在这个“一”字上大做文章吗?
古往今来,于乱世中成就功业者常为枭雄,残忍与机谋方为胜算之锐器,人性往往是奢侈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找霸气匪气痞子气容易,寻觅“可敬可爱”之处就难了。残暴与杀戮放在普通人身上是十恶不赦的罪孽,放在帝王身上就是小菜一碟,无伤大雅。“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如此,好像没有什么不对。
朱苏进不解:“打天下,他靠的是一个‘义字,可治理天下时他竟向这些‘功臣展开了无情的杀戮。”其实,所谓“义”,只是为达目的所借用的手段,是“成大事者”惯于玩弄的权术,寡情薄义方为其本质。从来执着于“义”者往往不得善果,将“义”当猴耍的总是笑到最后。朱苏进要么是太天真,要么是为了塑造出一个“不乏可爱”的帝王形象而故作天真。
你可以客观冷静地为某个帝王评功摆好,但又何必“努力说服自己”,“硬着头皮”去培养那本来就子虚乌有的“好感”呢?爱吧,你其实很厌恶他;恨吧,又写不下去,无法交差。朱苏进用“精神自虐”来形容自己的写作状态实在是恰如其分。
朱苏进在谈到《三国》剧本的创作时说:“翻拍《三国》,有一个原则,只可做‘整容手术,不能做‘变性手术。”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对《朱元璋》做了“变性手术”,因此不惜痛苦不堪地“精神自虐”呢?
朱苏进说,创作朱元璋是一个老上司给的“无法拒绝的差使”,又担心“严酷的东西会伤害收视率”。既是遵命之作,又得顾及市场需要,当然就由不得自己,当然就不能不有所取舍。因此,舍弃对善恶美丑的理性判断,改造自己的感情去适应老上司和市场的需要就成了有点无奈的必然选择。但这跟朱苏进所标榜的“最重要的是坚持表达自己所热爱的东西,创作自己真正感兴趣的,而不是为商业市场所左右”的创作宗旨,不是南辕北辙,离谱太远吗?
一个作家,让自己的感情屈从于功利的考虑,且以此为荣,实在是很可悲的。“恨爱两难”,“精神自虐”,何苦来哉?
若想探究深层的原因,也许应归结于国民对权势的无可救药的崇拜心理。即使是看起来很独立很强悍的人,内心深处也或多或少存留着对权势(特别是至高无上的皇权)的敬畏。“如果找不到可敬可爱之处,不是那帝王太丑陋,而是我太无能。”此话怎听怎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