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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中国的文脉与文心

2009-02-10毛志成

文学自由谈 2009年1期
关键词:文心文脉文人

毛志成

不必说很古很古的事,单说从晋末到南北朝的二百余年,就是十足的乱世。乱归乱,但文事(如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包括文学)的脉系却依然源流滚滚,从未断根,从未枯竭。研究中国的特殊国情,这一点是不能省略的。

南北朝的二百余年中,有人忙着打仗、夺权、享乐、胡闹,但毕竟还有人热心或安心地从事文业,使中国的文脉永续。

例如,祖冲之探求圆周率;贾思勰写出了以农学为主的《齐民要术》;郦道元写出了有关水利的巨著《水经注》,记载了中国的1252条河流,全书分成四卷,总计30万字;陶弘景详注了《本草》。另如,范缜写出了既有勇气又有卓见的哲学著作《神灭论》;诗人鲍照写出了足以惊世的政治诗。连民歌《木兰辞》也成为千古名诗。

我再强调一遍:南北朝是乱世。在乱世中居然有人文心依旧,潜心搞文,延续文脉,何等宝贵!

我想再说说另一个朝代,即南宋。

像南宋那样的动乱社会,包括在那种像卖国者秦桧当权、爱国者岳飞被害等等恶性事件频出的世态下,居然出现了不少顶尖级的文化名人和不朽名著,这样的“文脉永存”之事实在值得尊重,也值得思考。南宋的150年中,世乱频频,却出现了另一种文化繁荣,文业中的名人名著也有一大串。如:

像郑樵那样埋头搞学术的人,他写出了名标中国文化史的《通志》;像以朱熹为代表的学问大师,写过不少注经之作;像陆游、辛弃疾那样的爱国者写出了许多爱国名诗;像李清照、朱淑贞那样的才女写出了颇多咏世诗,前者的代表作是《漱玉集》,后者的代表作是《断肠集》,都很有影响。

此外,还出现了楼氏的名画《耕织图》。

在这里,我特别要提提郑樵的《通志》。

郑樵是福建莆田人,父亲早逝,于守孝三年中也不忘苦苦读书。他是个有志的人,此后除了大量读书之外,还多次向朝廷上书言志,主张抗金,并发誓以身报国,但没有任何回音。他只好潜心研究学问,著书立说。郑樵所关注、所牵涉的学问特别广泛,包括历史、天文、地理、药物学、生物学、语言学等等。此外,他还研究了很偏僻的姓氏来源问题,甚而还研究过鲜为人知的昆虫学。他用了30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二百卷的《通志》,涉及的学问类别数十种。

朱熹是注释儒家经典的权威大师,不过使他名声大噪的一件事是“鹅湖之会”,即在鹅湖寺里与另两位理学大师陆九渊、陆九龄兄弟的大辩论。虽然甲乙双方都是唯心主义者,争论的也是有关人性、人心之类的抽象问题,但人类社会中必须有这样的文人存在,有这样的思想家存在,否则社会也必将是浅薄的和残缺的。只要一个社会有文脉,有文心,有文趣,超越了对物质利益的迷恋,才会有助于社会和人生的文明化。任何时代要想文脉永存,必须先有像样的文心。

“文心”的内涵很广,但文人的正直之气、道义之心毕竟是第一位的。在这里,不妨举个小例子:爱国大诗人陆游年轻时参加“高考”,本来是可以考上状元的,而且正直的主考官名叫陈之茂,人品很好。但参与竞争的对象竟然是大卖国贼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为了让孙子当状元,只好将他一向的霸气变成媚气,低下头来向陈之茂求情,并送了礼。但陈之茂就是不买秦桧的账,坚持“在高考面前人人平等”。第二年,陈之茂断然将陆游定为状元。虽然由于秦桧倚势欺人,并罗织罪名要害陆游,致使陆游逃掉了,但陈之茂的正义形象却铭记在史册上。陈之茂本人也是文人,他的文心非但纯正而且出色。

上面说的南宋之事,无非是个小例子。其实,中国的文脉之久,真可以称之为贯穿古今。例如有的朝代和有些事,无论是好事或坏事,喜事或悲事,盛世或乱世,有人完全可以只体现为具体行动,用不着以文学手段来表现、来修饰。但中国的文瘾是一贯的,无论是大喜或大悲、大笑或大哭,总是要来一番写诗或写文之举。这就叫中国的文脉不断,是个大优点。大多数人都熟悉的例子就有一大串,如兵败将死的项羽,死前还吟咏了“力拔山兮气盖世……虞兮虞兮奈若何”式的诗歌。文盲皇帝刘邦,衣锦还乡时也很有诗兴地唱了一首《大风歌》。亡国的南唐后主李煜,在那种半死不活的生活状态中居然照例专攻诗词,甚而写出了名播千古的名篇名句。

谈到文脉、文心,尤为出色者是很多的。其中的“三曹”、“三苏”都颇有名。特别是三曹,即曹操、曹植、曹丕,都是热衷于争权或想称王的人,但又都对文事本身极有兴趣、极有才能,可敬!更不用说当代的伟大领袖毛泽东,即使在马背上也不忘作诗,这样的文心、文瘾有多重!

当然,一边写诗弄文一边作恶的古今之人也不乏。如隋炀帝杨广,或蒋介石(前时我曾写过一文介绍蒋介石的诗),虽然他们都有作恶之举,但他们的写诗本身是否值得表扬一下呢?我看还是要表扬。原因是:无论以文饰武、饰政、饰行、饰言,还是以文饰恶、饰丑或饰杀、饰盗,总是要比惟用文盲手段直通通地去搞恶行丑举或杀、盗勾当要显得“文明”些。

“文革”年代,本来是中国史上最为黑暗、野蛮的年代之一,但是中国有写瘾的文人、愚人也不乏。如文人中有的写了大批判式的“理论文章”,有的写了《金光大道》式的文学作品。而愚氓式的半文盲、亚文盲,也写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对此,否定之余也应做一点无可奈何式的“肯定”。道理是:“文斗”总比“武斗”要“文明些”,比那些天天挥着皮带、木棒、拳头整日里搞血腥勾当的匪徒要“雅”些。

改革开放之后的一大批发财者,有的用百分之百的心思和精力去赚钱,而有的却分出一点余力去写文章、写书(或雇人去写)。相比之下,我还是常常夸一夸后者。为什么?我们不妨反过来想一想:假如古今中国人都只会搞权力、搞势力、搞武力、搞钱,视一切文字趣味为废物,咒之为扯淡,甚而认为必须消灭此种“多余而无用之物”,我看最终连中国历史(包括古代史、近代史、当代史)都不会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保留了文脉毕竟是有价值的事。

但是,什么是真正的文脉?什么是必须薪火相传的文脉?也就是说,具有恶疾式、肿瘤式基因的文化能否成为文脉?正确的回答应当是:不能。文脉必须和基本的文心相一致!

什么是基本的文心?在这里,“基本的”一词很重要。比“基本的”更为高级别之物很多,如爱国心、道义心、救世心、使命感等等。但那些级别太高,我们不必讲些奢言侈语,这里只重点说一说对“基本的”要求。

基本的文心,头一条就是对文学(包括广义的文化)本身有兴趣,有瘾。什么是“文学本身”?就是没有太多的目的性、功利心的文字活动。比方说,见了书就想读,见了纸和笔就想写,面对有功力的字体就想模仿,见了有深意的词语就想多抄写一些,见了有美感的语句、篇章就想记住或背诵,见了前人或别人的好作品就想学样,此外什么功利目的也没有。即使自己动笔搞创作了,也首先满足的是写作快感,别的什么都不去想。这样的要求当然很低,谈不上多么不凡。但这却是最基本的文心,也可以称之为纯正的文心。莫小看这样的文心,若是连这样最基本的文心都没有,动笔就想的是“借文章以达经济之途”(《红楼梦》语),或达政治之途,以此做为起步而写出的东西终归味道不正。此种人写出的东西可以轰动、震动、惊动,但很难达到生动、感动的品位。

过去有个颇多贬义的词语叫“文字游戏”,我却认为这个词语理应是褒义的。能用文字手段本身来搞游戏,图的只是有乐趣,至少说明该人的文心纯正。何况,搞好文字游戏非但大不易,弄好了还可能成为名篇、名著。唐初的才子王勃,就是搞文字游戏的天才妙手。他的名作《滕王阁序》,几乎丝毫不谈政治,不理会文章有无主题,有无思想性,只是为了玩。但你看他玩出的文字制品多么神奇漂亮!单是信手弄出的骈句,如“渔舟唱晚,向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特别是他名句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绝非以“玩文学”为时兴口号的作家所能望其项背的。王勃何以能玩出真文学、大文学、漂亮文学,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文心纯正,没有文外杂念!

中国古代玩文学的人太多了。比王勃更早些时候的庾信,用骈文写了一篇《哀江南赋序》,四言体,难得的是每句必涉及历史典故但行文不露痕迹。这也是玩文学,但玩得又深又美,也可以称得上文心纯正。即使古代通俗小说《苏小妹三难新郎》,单是其中的重叠字将130个单词写成了260字的文章,读之使人觉得天衣无缝,就是“为文而文”的楷模。何以如此?敬重“文学本身”之谓也,今人多不及。

古今都曾有对“为文而文”之事的评议,对此有的推崇,有的讥斥,我看还是要公正待之。中国的“文”,即文字、文章、文功、文采等等,本身就有与世界上诸多民族大大不同的独特个性,它的能量与美感也与它族、它国不同。若是对此无兴趣,不上瘾,不苦练,是根本不行的!单是中国的字,仅字体就有篆、隶、楷、行、草之分,若是识字量不达标或是写得近于涂鸦,想当个起码的文人都不够格。至于重视语法,讲求修辞,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不练不成!以中国古代的诗为例,用大白话去表述或让外国人去翻译,不知要损害多少美感!不信就试试,将杜甫绝句里最简易的诗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中的“含”字、“泊”字,换成另外的词,或是将韩愈诗中的“云横秦岭家何在”中的“横”字易成或译成它词,读者的快感或作品中的美感必然顿消。为什么作者写此诗时对一字一词有大瘾,写的时候又苦苦推敲而不烦(连“推敲”一词也最能体现汉语的“中国式”),受纯正的文心所驱动之谓也!

“为文学而文学”这个口号被反对已经有年,但我有意将“为文学而文学”一语予以正名,注进较多的褒义,为时亦久矣!对于反对的人,我也曾反问:“不为文学而文学,但你为的是什么?”在当年人人说大话的年代,当然习惯于说些为党、为人民、为祖国之类的套语。可惜,大多是违心之言或骗人之语。今天有人故意逞勇斗气,挺着胸脯子说:“老子说实话,我搞文学就是为名为利!”两者都避开了为文学而文学,因此也都属于无聊文人类。真正能做到、能体现“为文学而文学”,对文学的读和写有天然之趣,有本真之瘾,对练词、练句、练篇有莫大快感,即文心纯正,至少能算是及格的文人或文士。

有了纯正文心来垫底,才有可能攀登上比为文学而文学更高的阶梯,而且必须攀登更高的阶梯!如真正做到志在益世、益国、益民,写出具有正气、大气、才气的雄文或美文。本文何以不攀高,只讲些文心纯正之类的常识,原因之一便是:眼下中国文人(包括诗人、作家、学者)的致命问题是文心不纯不正!症状之一便是连为文学而文学的第一层梯子都未立实,就心急火燎地想蹦到为这为那的高级别。而为这为那,说穿了又无非是为名为利。有人甚而认为沽名钓利是最应肯定和提倡的“现代观念”、“现代行为”、“现代思维模式和现代情感方式”,否则便是假道学、傻角色,我认为这种意识也在浅、贱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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