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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男人

2009-02-09小平

当代小说 2009年12期
关键词:刘勇艾米护照

[美]小平

编者语:

在海外漂泊,总是多一份辛酸。天堂在哪里?也许它只在每个人的心中,刘勇辗转去了美国,尝尽了失业的无助与生活的绝望,在痛苦中,他偷窥一个中国同乡,为的只是同属中国人的那份故里情感吗?《陌生男人》的个中隐情,令人感慨。而《金乡帮》同样也是写一帮漂泊在外的村人,仿佛一样的背井离乡,感情却是大为不同,细细品读,你白会体味国中漂泊与国外漂泊的迥异。

这事儿似乎过了很久。

刘勇从我那辆二手伏特的右反光镜里突然踉跄差点跌倒的样子,似乎像发生在昨天。

虽然,我这辆忠实的伏特,早在好几年前就捐献出去了,据说这些被捐出去的车辆会被送到废车场,先被拆卸零件。然后被机器压扁,随后,按照废铜烂铁处理,散得不知去处。

但和这辆车子有关的记忆。包括刘勇,还满完好的随着不断要过的日子保留下来。那个时刻,我踩了急刹车。搞得后排熟睡着的女儿,在儿童座椅里一个前冲后,吓醒。我是在进公寓的那个自动大门的时候,下意识看得右侧反光镜。

这不是我的习惯,我的车子正向左转,我的眼睛原本只需看一下右侧无事后。左转方向盘的。但,那天,似乎有东西指使我,在右侧反光镜里。一个男人正向我车子后侧的车身上摔倒过去。

我不顾一切地把车子定在了马路中央,也就是公寓大院入口大门的中央。

在早晨上班高峰期,任凭无数辆车子停在我的后面排队,我还是忍不住对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瞪圆了眼睛。因为他好好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因为昏厥倒地。也没有因为残疾或身体哪里不方便非要依扶我的车子。

最可气的,是他脸上的那一团莫名其妙的微笑。他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车队,居然一言不发。他毫无道歉的意思,对我。甚至我身后的一串车子。

“你找死啊!”说实话,我真想把这四个中文字削尖了,后面加上红穗头,做成梭镖的样子,狠狠向他那张白净发木的脸上投掷过去。要不是身在异乡,我一时不好断定他懂不懂中文,这四个字儿一定以平方加速度脱口而出。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队,为了保持好我本来的淑女形象,深呼吸一次、说:“你?怎么回事?”

“没事儿。”白脸男人终于开口,而且用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通用语言,普通话。

“你怎么回事啊,你干嘛往我车子上撞,你不会看着点,你在这大门口儿乱逛什么?你不会走人行道吗?你看看……”我终于找到脱口而出的机会。

“对不起,对不起。”他好像不会说别的话。

“好啦,你就是对不起N次方也没用。你快躲开吧,我把车子开走,你快把公寓出口变成停车场了。”

他回了回头,让开,我打了两下方向盘,把车子停在自家车位上。

这事儿本来这样就可以不了了之。我没打算找他算帐,我那辆破车,就算他拿刀子在车上划几刀,也得看我那天是否有兴致吵架,尤其跟眼前这种平品的,扎到人堆儿里立马儿消失的男人,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我后面的那一串车里的主人们也没有人找他的茬儿。

但,看来,他是非要找我的茬儿,因为他跟着我的车屁股,就站在我的停车位边儿上了。

熄了车子的火儿,我把睡眼朦胧的女儿打点好,从车里钻了出来。

“怎么着?没完呢?”我跟他摆了摆手势,示意他离我车子远点儿。打开后备箱,去取刚买的牛奶等杂货。

“真是,真是对不起。”这男人明显比刚才多用了俩字儿。

我把牛奶,蔬菜,面粉等一堆东西摞在门口,去取挎包里的钥匙。

“实在。实在真是对不起。”这男人已经从车屁股走到车头。又多用了俩字儿。

“可以中场休息了。你有完没完啊?”我连看他一眼的耐心都失去了,只甩了鼻音给他。

“是这样,”身后的男人,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我不打算继续听他到底是哪样,已经做出来关上门拜拜的表示,没成想,他却把手放在我的门上,并用不大的臂力做着保持大门敞开的动作。

“你又打算哪样?我说先生,我觉得我已经仁慈得接近于活菩萨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啊,车子并没有碰到你,而且是你主动亲近车子,车子这个东西不同于先生您,它是没有预谋,更没有设防的,你非要亲近它。它也没有办法。只可惜,我中途杀出来了,使您的一切设想都成了泡影。我表示衷心的遗憾。”说罢,我摊开双手。非常肯定地说:“先生,这事情可以结束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

“你再不走,我会打电话叫警察。”我仅剩下的一点耐心消失殆尽,并右手举起电话。

“对不起。”男人知趣地放下他扶在大门上的手。“请你听我说。我叫刘勇。”

“你叫什么和我有关系吗?”刘勇的声音几乎被我关在大门外了。

“可是。我有话跟你讲。”一个不大不小的力量恰好使门成虚掩状。

“我叫刘勇,我从中国大陆来,我听说你们也是大陆来的,我想请你帮忙,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实在过于唐突,但真是不好意思。我……”刘勇的话像上满弦的发条,还没等他说完,我把门又重新打开,同时我很好奇,这个看上去这么木讷的人,会用这样快的语速讲话。

这让我饶有趣味。

“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我问。电话还在手中。

他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动作让我放松了对他的戒备。我回身放下手中的电话,说:“你克格勃呀?FDI?联邦调查局?还是人口普查?要么查户口的?”

“找我干嘛?说吧!”看着他木讷的表情,我失去了继续调侃的兴趣。

“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先生也是中国人。”他的眼睛始终落在自己的脚尖上,像个犯错的孩子。

“是啊。他是中国人,你还知道我们家什么?”我的好奇油然而生。

“你有个女儿。你们家在这个公寓住了两年了,你刚刚买好了房子,要搬家了,所以,所以……我……”他不但眼睛不离开脚尖,而且,右手一直抓他自己的头发,左手不断地去扶他那张白净的鼻梁上的银色眼镜。

“我说,你了解得也太多了吧,你警察局的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严重侵犯了我的隐私呐。”我开始反感眼前的这个男人。说着。我从大门跨出,同时给他一个毫不吝啬的怒目。

他慌忙地向后退。并抬起头。这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眼里含着两滴水。

天,这个男人。这个叫勇,姓刘的男人哭了。在我面前,在一个比他矮大半个头的女人面前。哭。

我立即不知所措。

“我说,我说,这位先生,嗯,刘先生……”我有点语无伦次,不知道是替他尴尬还是替自己,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可能对眼前这个人过于凌厉了一些。心上多少有点愧疚,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刘勇开口了。

“呵呵”他先自嘲地笑了一小下,“真是不怕你笑话。我想好久了,今天是下决心张嘴请你帮忙的。”刘勇深呼吸一下,使劲儿吸了一下鼻子。

“我早上是想找你先生的,但我没鼓足勇气说,又看你带着孩子出去刚才只是在大门口等你回来。”刘勇停顿

了一下,“我就住在你对面的楼里,窗户正好可以看到你们家门口的一切,”

我觉得我必须得开口说点什么,我刚要开口,没想到刘勇对着我伸出一只手,是推挡的姿势,说:“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说我是神经病,说我偷窥。是的,我挺卑鄙的,我观察你们家好久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态了,已经不像人了。”说着,刘勇的身体晃了一下。挡着我不要我开口说话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去扶了一下墙。

我注意到了,这个人喝了酒,似乎有点醉了。

我有点紧张。

“你不要怕,对,我喝酒了,但我还清醒,不是说酒壮(尸\从)人胆儿嘛,所以我今天早上喝的酒。”说着,刘勇用另一只手去摸裤子的口袋。我连忙后退到房间里,并把电话的911键敲好,只要一个发送,我的求救电话就会被接听。

“你不要怕。我不是拿枪,我没有枪,我要是有枪。我第一个解决的就是我自己。”刘勇的右手已经抓着一个小本子,递到我面前。

我低头一看,是一本护照。

“这是我的身份证明,你看看。”说着。就把护照塞在我手里。

“我是从新加坡来的,护照是中国的,你看看,我真的叫刘勇。我不是坏人。”说着,刘勇又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我几乎要过去扶他,但右手的电话和左手的护照提醒我,要三思,要警惕。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很正常,我有老婆,我有女儿……”刘勇的眼神开始发散,真的,两颗硕大而坚硬的泪珠从他的镜框后滚了出来。

“我是经一家印度公司办的工作签证来美国的,这其实是一个渡人公司,工作签证确了,但实际上没有有工作。”说到这,刘勇似乎比刚才清醒了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忽然笑了笑,样子很苦,“我觉得自己活着就是受罪,你看我,在大街上拦着你这么个陌生女人哆嗦起来没完,跟个无赖有什么差别?”刘勇摆了摆手,又使劲摇头,并发出长长的叹息。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我都说晕了。”这回,轮着我等他说下去。

“唉,算了,真是不好意思,非常抱歉对你的所有打扰。”说罢,刘勇的脸上挤出了干涩的笑,转身准备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今天的事情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叫住他,又觉得这事情蹊跷得很。于是。我选择不做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晃进对面的公寓楼。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傍晚,我才发现,桌子上还躺着的那本暗红色的中国护照,可护照的主人到底住在哪个房子里,我并不清楚。但这不难,我想,回头我去问一下公寓管理就知道了。

我翻开护照,刘勇,男,已婚,讲师……没错,刚才那个陌生男人似乎渐渐地被熟悉起来。

讲师?说不定曾经和我是同行,我在想。我得找到他的房间号码,好归还他护照,这么重要的证件,他发现丢失,一定会很急。老公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明天早上查出这个叫刘勇的房间号码,归还他的这本红色护照。

一如既往,晚饭过后,电视里ABC经济台,那个叫布朗的老头儿正在沉痛地报道股市连日以来的大跌非但不见好转,而且,布朗声音低沉:“新出炉的就业报告再一次显示美国高科技产业进入低迷状态,分析家指出,近日……”外边,夜色已经渐渐深了。对于选择硅谷而且仰赖高科技产业蓬勃而生存的我们来说,深知“高科技产业低迷”这几个形而上不痛痒,形而下可以危机四起的字的意义。

“这样一来,很多人看来真的被迫会离开硅谷,甚至绝望……”我不免惆怅。对老公说。因为未知的未来,也隐约中想起这个陌生的刘勇。我猜测,他该电是仰赖高科技而生存的其中一个吧。

“这倒未必,我相信危机也许是新的机会。”男人的自信似乎使布朗的音色不再那么抑郁。

我一边哄着女儿睡觉,一边和老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忽然,“砰”的一声,像是巨大的爆炸声,整个房间随之震颤起来,因为居住旧金山湾区地震带,我的第一个反应以为又是地震,但只是短促的振动,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切已回复平静。我正在迟疑着,外边人声嘈杂,老公赶紧安顿了我和孩子,正准备出门弄个究竟。这个时候,剧烈紧促地拍打房门的声音,如突然砸在心口的锤子。

我抱紧女儿。格外紧张。

老公扶了扶我和孩子,留下一个镇定的目光,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身着警服的警察。

满头雾水迎面而来。

“对不起,打搅了。”说着,警察中的矮个子掏出自己的证件,向我先生的面前送过去。“我们是F市的警察,这是证件。”

“我们是来调查这个事故的。”说着,警察伸出右手,示意,事故发生在他的右手边。

“因为正对着你家的窗户,我们假设你们有可能看到整个过程,所以来打搅一下。”

我终于放下心来,将视线从警察出现的门口,移动到窗户,抱着孩子从窗户看出去。天,我很难形容当时的反应,惊恐、讶异、好奇、甚至不知所措。因为,进入我的眼睛的,是一辆镶进墙壁的扭曲的汽车。汽车灰色,只看到一小节车尾,滑稽地撅在墙外人群的缝隙里。墙壁则像二战后德国圣母教堂的废墟。残垣瓦砾。惨不忍睹。

“实际上,我并不比你们了解得多。”我先生跟警察说。“我们也才是听到的声音,刚要想弄清楚怎么回事,你们就来敲门了,非常抱歉。我除了听到声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我一直和我的妻子在看电视,但我愿意帮忙,假设能够帮到的话。”

这个时候,外面一辆大的消防车,一辆救护车,不知道几辆警车,已经把我的视野塞满,满天空除了警车的红灯闪烁,我已经不可能凭借视力来判断究竟了。索性,闭合了百叶窗。外面的嘈杂似乎也在窗帘的合拢中,减弱了许多。

也就几分钟,我听到巨大的马达声,在窗帘外围隐约的光线里。明显地感觉到巨大的风声吹得窗外的灌木横倒竖歪。我断定,是直升机。看来有人伤势严重。我想。

过了不知多久,外边的窸窸的声音暗了下去,除了汽车的马达声,夜色也深了许多。从老公那里得知,一辆沃尔沃房车,不知道为何开到对面的公寓里,径直地撞碎了墙壁,冲进了那家人的厨房。“警察说,似乎没有刹车迹象,除了司机,房间内也有人受伤,都被直升机接走了,怀疑是酒醉驾驶。”老公唏嘘着,顺手拿起桌子上红色的小本子,那本刘勇的护照。

“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们这个公寓除了我们还谁是亚裔?刚才那个警察说,开车的是个亚裔,男性。当然不是印度人。”

我使劲回忆了一下,除了我们,这个公寓还有一家成都人,再有就是这个刘勇了,至于刘勇的存在,还是才知晓的。“什么?怀疑酒醉驾车?那个刘勇,今天我看到他的时候,似乎是喝过酒的。”我忽然觉得什么事情似乎已经发生在这个叫刘勇的人的身上了。

人的思维有的时候很奇怪,越是不得其解,越是要一环套一环地去思想,这好比多米诺骨牌效应,碰倒一个,一个一个便倒将下去。刘勇以及他

能被我想到的一切,一一在黑暗里迷迷糊糊地延伸,以至于到了清晨,这些延伸似乎还不能停止。

早上起来,打点了必须该打点的,第一件事情。我去了公寓管理办公室。

一如我所料,很容易,刘勇的房间号码被查出来,“2 3 4房间。”公寓管理办公室经理艾米指着她手里的沓文件说。我回复了谢谢,正要出门的时候。艾米一声“噢,天哪。”好比一颗突然在寂静的夜里爆开的炮竹,炸得我毛孔紧缩。“怎么了?”我回过头问。

“天呢,天呢,我的天,”艾米的眼球突然从刷了不知道多少层黑灰的黑洞口里掉了出来,“我的天。2 3 4这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其实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刘勇。这个陌生人,他是我的朋友吗?只好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怎么了?,我继续问。

“昨天晚上,那辆车,你知道吗?”艾米的神情像是春天的兔子,红彤彤的眼睛望着一片嫩绿的草。

我安静地等待。但关于对刘勇的预测,似乎与昨晚那辆出事的沃尔沃更接近了些。

“昨天晚上有辆车冲进了房子,你知道吧,当然。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公寓里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了……”艾米喋喋不休。

“是刘勇?是2 3 4房间的主人?是他驾车冲进去的?”我问。

“对,就是他。就是他。你们认识?他怎么了?喝酒了吗?为什么开别人的车子?为什么开车就冲进房子呢?”

面对艾米一脸兴奋的问号,我陡然生出了怜悯,这怜悯当然是给刘勇的。我甚至有点内疚,怀疑自己要是昨天按照他的想象请我帮了他的忙的话,是否,这起突来的车祸就不至于从天而降?

告别了艾米饶有趣味的刺探。我手里抓着刘勇的红色护照,按响了2 34的门铃。“叮咚”一声后。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复。是啊,大概人在医院。我猜。并准备离开,但看看手中的护照,带着侥幸,又按了一下门铃。“叮咚”的声音还没到尾声,房门打开。一个印度铜色的脸从门里探出。

“对不起。打搅一下。”我谨慎地说。“请问,刘勇先生,中国人,他住在这里吗?”

印度人翻了两下巨大而惨白的大眼球,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边左右像波浪鼓似的摇着头,说:“是,但他昨天似乎出事了。”

“你是说,昨天他开车冲进别人的房间?真的是他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我也是刚刚住进来的,与他合租这个公寓的房客而已。我只是知道他在昨天之前,曾经住过这里。”说完。印度人合上了门,将一股咖哩味儿留在门外。

我无所适从,拿在手里的护照,有些莫名其妙得重。

几天过去了,窗户对面的残墙像是个漂亮少妇脸上的伤疤,虽然经过修整,但明显的伤痕累累。为此。公寓管理办公室的艾米抱怨说:“我们必须要花钱雇佣粉刷墙壁的人,但是,可怕的是,只要一粉刷这里,那么全公寓的外部墙壁都要粉刷一遍,否则,天知道这个公寓会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但是钱呢,我还不清楚保险公司是否会出这笔费用。”艾米在某个早晨,站在我家门口,跟正要送女儿去幼儿园的我说。

“这也好,我看这个公寓也该粉刷了,我住这里这么久了,完全没有任何变化,这样会给居住的人和来访者太单调的感觉。”我在赶时间。丢了这么句话,钻进了车子。

艾米莫名其妙的眼神,一定追着我的车尾直到我的车子滑出她的视野,我猜测。

因为她的眼睛早在我的余光里,已经流露出对我的不解,她一定原以为我会和她一起,面对这块满目疮痍的墙壁。跟她一起感叹并担忧保险公司的规章制度和费用问题。可我没有,我只是隐约地想了一下刘勇的责任问题。潜意识里也许想使刘勇能够侥幸地推卸一些责任。

四五天过去了,刘勇的护照还躺在我的厨房桌子上。2 3 4房间除了那个大眼球铜色脸的印度人,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印度人仍然摇头表示肯定有个叫刘勇的人和他同住在这里,但“其他的我都不清楚”是他所有的回答。

我一次一次地被咖哩味儿堵在门外,而且,并没有因为我对此味道的忍受度的加强而获得更多的关于这本红色护照主人的消息,

“再这样下去,我只好联络警察局了。”我有点无奈也有点担心地和老公在晚饭的时候说。

“也许,人在医院,还没有出来。说不定伤势有些严重。”男人宽慰我说。“一定会找到的。”

所以,我又坚持了两天,在差不多事情发生的第六七天的时候,窗外的墙壁已经焕然一新,甚至金属栏杆的油漆,也由原来的暗红色重新漆成了宝石蓝色,配着乳白色的墙壁,让人想起二战后重建的柏林,我知道,这个比喻有点牵强,但这种复兴的漫长,对于我来说是相通的,因为刘勇的护照还在我这里。而这个人音讯全无,这种毫无结果的结果,往往会把时光拉长。不过是六七天的工夫,可这个人似乎消失了很久,

我查好了黄页,准备去警察局问个究竟。

又是早上,我刚钻进车子里准备开拔警察局的时候,一个影子飘到我的车前。我一定睛,原来是刘勇。还是那么木讷的表情,脸上也没有我原以为的大病后的憔悴,我甚至觉得憔不憔悴可能对于这个人没有什么不同。

“呀,你终于来了。”我赶紧下车,颇有点找到失踪人口的感觉。“我正要到警察局打听你的消息,你的护照还在我这里呢。”

“啊,对不起,我出了点事情,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发现刘勇的银色眼镜右侧的镜框上贴了一块儿蓝色的胶布,在他白净的脸上,有点滑稽。

“要紧吗?为什么会这样?”我问。

“还好,感谢主,没有人受重伤。”刘勇的脸上非但没有沮丧,反而一片感恩。“我可以到你家里坐坐吗?我知道这有点冒昧。但是,我想跟你解释一下一星期之前的事情。假设你有时间,请给我30分钟,可以吗?”

“好吧!”我似乎也别无选择,只好打开门请他进去。

果然,他几乎连续讲了30分钟的话。

30分钟里,我知道他的妻子在新加坡,女儿三岁,在国内。“你看,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妻子在国内,后来我去了香港,妻子却去了新加坡,再后来,终于我们可以在新加坡团圆了,可生活还不够稳定,只好生了女儿送回国,这不,我来了美国,通过的那个中介公司,原以为电脑行业在这里好找工作,等稳定后,一家人可以到这里团圆。可不成想。这里的高科技产业正在滑坡,已经近三个月了,没有公司雇佣我。”刘勇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完全没有第一天见到他那个时候的愁苦。他时不时地耸一耸鼻子。眼镜上的那一块蓝色也跟着上下牵动。

“是的,我本来是想找个人帮忙我找工作的,听说你先生在电脑公司工作,我想询问下。”说到这里,刘勇终于浅浅地笑了一下,很苦,有些羞涩,也很自嘲。“我知道这确实冒昧,但我就好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不是说吗。死马当活马医嘛!”

这个时候酸楚的是我了,我忽然觉得理解了这个看上去还算文雅的男人的无奈,我相信他在窥察我家的时

候,一定是心中充满胆怯和惶惑。

“那天早上,其实也不止那天了,我喝了一些酒,其实我那段时间总是在喝酒。我真的无奈,你知道,喝醉的感觉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想,昏昏沉沉地睡下去,就是明天了。但是那天我喝了酒以后,发现我的所有可以吃的东西完全没有了,我想找你借车子。去超市买点吃的回来。当然。我其实是想侥幸地认识你先生,看看他们公司有没有工作的机会。”刘勇一口气说完了上面的话,然后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并略微弯了一下腰,对我说:“我今天是来正式向你和你先生道歉的。非常对不起打搅了你们。”

看他严肃的样子,我觉得房间里的空气都是坚硬的,故作轻松地对他说:“算了算了,没关系了。这不就认识了,以后有事情如果能帮上的话,尽管说。但是啊。听过美国人的一句话吗?钱、车子、老婆是不能借的。哈哈……”我笑。想轻松一下气氛。刘勇也跟着勉强地笑了笑。

“是啊,你看我借了车子就出了状况。”原来刘勇无奈下。借了中介公司的一个人的车子,出去买了一些吃的后,回来的时候,因为不熟悉驾驶,泊车的时候忘了放停车档,加上速度并没有减到零,半辆沃尔沃就径直冲进墙壁。

“好在没有重大事情,不幸中之大幸。”我安慰说。“而且不是因为酒醉驾驶,否则要坐牢的。”

“是啊,那个时候已经酒醒了。所以才敢开车。亏得是沃尔沃,哈,以后买车子就要买沃尔沃,否则我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呢。也多亏,那个时候那个人不在厨房里,所以只擦破一点皮。”

是的,后来知道了。除了车子报废。墙壁修复。那家的厨房里一些小修复外,受伤的人只有刘勇和房间内的一名老妇,而且两个人都是轻伤。

“感谢主!”刘勇的眼里一汪虔诚。

有的时候人可能就是这样了,真的进入了某种危机了,反而不觉得是危机了,因为被借的那辆车子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保险,所以所有的费用问题还无从着落。

“我什么都没有,除了这颗脑袋。”刘勇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这样说着,便站起来准备离开。“我能做的,只是来跟你衷心地道歉,并希望你谅解我的唐突。”

刘勇拿着他的护照消失在对面的楼栋里。这件事情似乎进入了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再后来,有几次,刘勇请我帮忙开车去较远的超市去买一些大体积的东西。比如面粉或大桶的饮用水什么的,坐在我的车子里,偶尔谈谈他的太太和女儿。但大多时候,他在跟我谈论基督教,我才知道他是个受过洗礼的基督徒。

后来他敲过几次我家的门,都是在晚上或周末,确定我先生在家的时候,过来随便寒暄几句,大多是因为他找工作的事情。

那个时候硅谷到处危机四伏,到处都是公司减员的消息。就连ABC经济台的主持人布朗老头儿,也不得不说:现在很多人不喜欢我了,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说。今天最新的消息是XX公司决定缩减7%的员工,所以今天的股市受其影响,大跌了X个百分点。

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中。仰赖高科技的移民们如我们、硅谷的这些高科技企业、当然还有刘勇。

不知过了多久,刘勇似乎在空气里蒸发掉了,大家各自忙着挣扎着生存。刘勇亦如墙壁上曾经的那个破洞,经过粉刷后,已经没有人能经常地记起。

没多久,我们搬了家。住进自己的房子,从此告别了租用公寓的生涯。有一些人和事也随着日月的流失,渐渐地漂白。最后至透明,空气一样散去。

要不是收到了一封刘勇的电子邮件,我可能不再会有闲暇记起这本来就很陌生的人。

那封电子邮件很长,几乎有一页。刘勇一如既往地表示对我们的道歉和感激,而后告诉我,他的太太总算从新加坡去了加拿大,并得到了一个会计执照,“可以有一份稍微稳定的工作了。”刘勇的信里这样说。“我在加州首府沙加缅度找到一个软件设计工作。终于有公司可以给我办工作签证而且申请绿卡了。但愿我太太能很快来美国,而后是我们的女儿。”

把刘勇的电子邮件连续读了两遍,看得出,他的生活在一步步地前行,而且是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我似乎也被感染到了一丝欣慰。那个时刻,我才发觉由于那个早上没有帮到他的忙,我其实一直有些内疚。

电子邮件里,刘勇留了他的最新电话,后来,他也打电话给我们说圣诞节要到湾区来,希望聚一聚,但不巧我们早就预定了去度假滑雪,再后来,几次见面的机会,都阴错阳差地失之交臂。

有一年,我有个机会去沙加缅度,忽然就想起了刘勇,于是拨了他的号码,结果,那个号码早就换了别人。

自此,这个人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神色木讷的戴银色眼镜的刘勇,甚至那辆镶在墙壁上的半个车子。不知道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团圆了没有?是否正如他当年说的那样,驾驶着一辆沃尔沃在为生活奔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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