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2009-02-09郝炜
郝 炜
1
高敏芝的麻烦是自己找的。
当然,这麻烦也不怨她。谁一旦知道了自己现在的父母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会不生出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的愿望呢?
说实话,这样的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事情一有了想法和打算,那想法和打算就一天天长大,长到最后就长成了很大的一棵树。在胸中憋闷,枝枝杈杈的。
小时候,高敏芝就隐隐约约地知道一些东西,这种东西瞒是瞒不住的,高敏芝的养父母很聪明,他们没有对她隐瞒。在她刚刚懂事的时候,他们就把她的身世告诉她了。那时候。高敏芝还叫王敏芝,她的养父母对她很好。爸爸(就是养父)在铁路上看道口,妈妈(当然也就是养母)在一家服装厂当工人。她是他们惟一的孩子,就是说这对夫妻不能生育,她当然是要来的(但她一直摘不懂自己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会把她给人)。那时候好像没有谁会为了不生育去看病,不像现在,电视广告里动不动就是不孕不育症到某某医院,那时候正在文化大革命,谁家要是有这种事情,还很难说出口,是一种很隐秘的东西。
她是一岁多被抱养的,那时她还没有记事。稍大些了,她就记得总是爸爸带着她,爸爸把她带到自己的那个位于北山道口的小屋,北山那时候虽说也是公园,但绝没有现在这样热闹。小屋的前前后后都种着美丽的花,有矮矮的一蓬一蓬的黄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有高高的粉色、红色的西番莲,花盘很大,就那样堆在窗前。探头探脑的。还有一种大烟花。漂亮极了,到了秋天,收了的时候,她偶有头疼脑热或者肚子疼,爸爸就用大烟花结出的烟葫芦熬水给她喝,很神奇的,一般的毛病都会好。给她的感觉,那东西包治百病。她当时只知道那玩意儿叫大烟花。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那其实是一种毒品,学名叫“罂粟”。
爸爸的工作在她看来很有意思,来火车的时候,爸爸走出去,提前把栏杆放下,把道口封住,不让车辆和行人穿行。王敏芝看见随着爸爸栏杆的放下,那些车流人流被齐刷刷地挡在栏外头,火车道两侧的空间立刻就成了爸爸一个人的。火车发出巨大的声音,咣当咣当通过,小屋一下子像掉进了江里,在火车的声音中晃荡。爸爸很神气地挥着手中的小旗,车上的司机冲他摆手,很亲切的样子,直到长长的一列火车过去,车尾处车长向爸爸晃动着小旗,爸爸再晃动一下,才放心地把栏杆抬起,车流人流好像解放了一样,哗地一下流过去,真的很有意思。
回到屋里,爸爸把大盖帽摘下来挂在墙上,小旗放在桌子的抽屉里,那个桌子已经分不出颜色,只有木纹还清晰着。给王敏芝的印象,爸爸屋里的炉子上不管冬夏,总是烧着一壶开水。爸爸回屋就总喝水。好像他自己就是一个水壶,需要不断地呼噜呼噜地往里灌水。爸爸用的大茶缸子,虽然已经掉漆了,爸爸好像还很喜欢,总是轻拿轻放,那缸子上有一行红字。大了一些的时候,她知道那缸子上的字是“最可爱的人”,那是爸爸在朝鲜战场时部队发的。王敏芝觉得,爸爸一戴上大盖帽就很精神,但是一摘下来就成了一个小老头,一个笑眯眯望着她的小老头。爸爸对她很好,好到溺爱的程度。她后来想,亲生父母都不一定能这样呢。爸爸从外面揪一些各种花编成花环,套在高敏芝的头上,火车来的时候。她就晃着脑袋跑到房子外,她要给车上的人看,给那些站在栏杆外的人看,她跑来跑去。爸爸看见了。立刻撵她回屋去,爸爸不怕栏杆外的人,爸爸怕车上的人看到,她偏不,爸爸生气了。是真的生气了。爸爸说。这是爸爸工作的地方,带你来是违反规定的,你还要出来显摆,你是要让爸爸挨批评吗?王敏芝知道挨批评不是好事情。就有些害怕了。再来火车的时候。她就躲在桌子底下,瞪着惊奇的小眼睛,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兽。爸爸进屋,找不到她,爸爸喊她,他冲着空气喊,冲着房后喊。小敏芝呆在桌子底下先是不吱声,看着爸爸变得焦急起来、爸爸一着急就显得慌乱,他慌乱的样子让她害怕。于是怯怯小声说,我在这呢。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吓了爸爸一跳。爸爸问。你害怕火车吗?小敏芝摇了摇头。爸爸其实是明知道她不怕火车的,爸爸好像就是为了要听到某句话。这样引导着她。爸爸说,那你为什么要钻桌子底下去?小敏芝说,我怕爸爸挨批评。爸爸说,呵呵,我的小敏芝真懂事儿。过火车的时候,你只要老实地呆在屋里,爸爸就不会挨批评的,知道吗?爸爸就是要这样的答案,小敏芝答对了。爸爸随即就把她抱在怀里,用胡子扎她,爱惜她,爸爸就会这样爱惜她。她最怕爸爸的胡子了,可她越是躲,爸爸越是要扎她,一边扎还一边乐。爸爸一乐,王敏芝也跟着高兴了。
妈妈工作的地方她也去过,她不喜欢妈妈工作的地方。那个服装厂在一个半山坡的小巷里,四周都是歪歪扭扭的房子。妈妈的服装厂就二十几个人,一个大车间。车间里有几个高高的窄窄的窗户,白天也显得昏暗,二十几台缝纫机挤在一起,咔哒咔哒响,拥挤,燥热,简直让人受不了。这是一个白发成立的家属厂,缝纫机都是自己带去的。妈妈给她找一串花布条,挺好看的,她用它们编着辫予。那辫子五颜六色。比她自己的辫子好看,她的辫子不长,是那种羊角辫。她就把布条编成的辫子顶在头上给妈妈看,妈妈和旁边的阿姨都笑了,她们摸着她的头夸她聪明。王敏芝不一会儿就在那里呆腻了,她走出车间,外面很空旷。外面刮着风,远处有一些矮趴趴的树,秋天时结一些不大的果子。院子的墙下长着旺盛的茅草,她看见有老鼠在那里跑来跑去。她从来也不怕老鼠。她经常看见它们鬼头鬼脑地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她追打着它们,寻找着它们的洞穴。后来,她看到好多洞口。她找来一个破碎的碗,去水坑里舀水,她反反复复地来回走,想要把那些老鼠灌死,一直忙活到中午,她也没见到老鼠跑出来。她觉得这些洞里要么没有老鼠,要么已经被她的水淹死了。
歇班的铃声响了,妈妈出来。看着她还呆呆地盯着老鼠洞,小手小脸弄得脏脏的,身上全是泥点子。妈妈并没有责怪她,妈妈只是问她在干什么,她自豪地说:我要把老鼠淹死。从车间出来的阿姨们笑了,她们说,这院子里的耗子都成精了,你还能淹死它?她们怀疑的样子让王敏芝很伤心。她说。我说到一定做到。我一定能把老鼠淹死。我一定要给你们看一看。整个一下午,她集中一个老鼠洞灌,真把一个精瘦的老鼠给灌得跑了出来,那老鼠被水一泡,全身的毛缩成一团,脏兮兮的更瘦了,在院子里东倒西歪地跑,她用棍子一下子就把它打死了。王敏芝高兴地跑进屋里对妈妈大声说,我把一个老鼠打死了。她是给那些阿姨听的,那些阿姨埋着头忙着各自的事情,屋里缝纫机发出巨大的声响,她们肯定是没听见。妈妈也只是抬起头说,是吗?这让王敏芝很不高兴。好像刚才她们对她的不信任和奚落都不做数了。后来,她独自走出院子,看着那个死掉的老鼠,忽然有些同情起来,她想它的妈妈会伤心的,它的妈妈会找不到它,也许
它就是一个妈妈昵,那它的孩子们就会伤心的。这样想着,她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坏事。她把那只老鼠用树枝挑着,走出很远。她挖了个坑,把它埋葬了。
回到家里,她什么也没说。倒是妈妈提起来了,妈妈对爸爸说,你姑娘能着呐,她把一个老鼠给打死了。爸爸高兴地说,是吗?你是怎么打死的?
王敏芝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说,不是我干的,是水把它淹死的。妈妈说,不是你用水把它淹死的吗?
王敏芝就不吭声了。
隔了一会儿,她嘟哝着说,它那么瘦,肯定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爸爸不解地问,谁没吃东西?
王敏芝皱着眉头说,老鼠。
父母面面相觑。妈妈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心事太重。一个老鼠死就死了呗。昨还在那儿想呢?
2
段成祥不是一个不懂事理的人,恰恰相反,他特别理解妻子的想法,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岳父岳母去世后,高敏芝就不断地和他说起这个想法。他们在被窝里说,在饭桌上说,甚至有时候一起走路的时候也说。说句心里话。段成祥是不太赞成高敏芝去做这件事情的。但是这么多年来,段成祥不太敢违拗高敏芝。
段成祥知道,就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样。没有高敏芝,也同样没有段成祥的今天。高敏芝五岁那年。看守道口的继父因病去世了。两年后,高敏芝随改嫁的继母李海萍到了现在的高行长家。高行长那时候还是人民银行的高科长,刚刚死了老婆,有人给介绍,两个人就谈了。那时候两个人都刚从丧失配偶之后的阵痛中解放出来,就有一种新生活的意思。高科长有三个儿子,老大高鸿翔,老二高成翔,老三高天翔。都离不开个翔字。高科长年轻的时候崇拜飞行员,后来进了银行成了职员,就把自己的愿望加在了儿子们头上。家里还就缺个姑娘。而李海萍从来就没有过儿子。就对儿子也很稀罕。孩子都还小。李海萍付出了许多辛苦,她怕外人说后母的不是。千方百计对三个儿子表达自己的爱,儿子们也很听话,老三高天翔和高敏芝的年龄差不多。就总和高敏芝一起玩、感情挺好。
段成祥和高敏芝搞对象那会儿,高科长已经成了高行长。段成祥那时候在一个五金站当会计,勤勤恳恳地工作着,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换地方。倒是老岳父主动提出,如果你和敏芝成了。我给你办到行里来。老岳父说到做到。把他关系调到了建设银行。这一家子人差不多把银行占全了。在此之前,高行长已经很顺利地把自己念过大学的大儿子、小儿子还有姑娘高敏芝都安排进了金融单位,高鸿翔在保险公司。高天翔进了交通银行,高敏芝进了工商银行。只有高成翔没有学历,在一家当时还不错的企业里摘销售。那时候几个儿子都相继成亲。纷纷都搬了出去,高行长本来就比较喜欢这个不是亲生的姑娘,对憨厚的段成祥也满意(也是凑巧,段的名字里也有个谐音的“祥”字),结婚没房子,就让他们在他家成亲,段成祥就成了高家的倒插门女婿。
段成祥家在农村,只在财会学校念了个中专,能够进银行当然高兴。段成祥怎么想怎么都觉得高兴,娶了个满意的媳妇。不说如花似玉,也说得过去,还进了银行,对他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昵?没有。剩下的就是报答。段成祥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凡是别人不干的他都干,凡是别人不愿意遭的罪都遭。那些年还有些力气活,比如换煤气罐。比如挖菜窖,比如买粮,还比如半夜起来排秋菜,他常常把自己搞得满头大汗,也觉得义不容辞。高家太够意思了,他一直这么想。
五年前,功德圆满的高行长在行将离休的时候患了脑血栓,这个一辈子谨小慎微(他谨小慎微么?)、认真负责的老干部终于很不情愿地倒下了。在经过短暂的住院治疗之后,他回到了家里,他是多么不甘心就此躺在床上啊?可疾病是毫无道理的,它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毫不客气。高行长开始还能忍受,反复发作几次后,他就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他变成了魔鬼,他摔东西。骂人。使劲地骂人。骂任何人。他偶尔更不清醒的时候,还要骂共产党,谁也不明白这个曾经的红小鬼是怎么了?他成宿成宿地不睡觉,发出奇怪的哼哼声,要求翻身,要求上厕所。
开始的时候,三个儿子和一个姑娘坐在一起很负责很认真地研究护理方案,他们要轮班尽孝心,甚至包括儿媳妇在内。那时候他们都指望高行长还能有一天站起来,因为他还有两年才能离休呢,两年能为党和人民做多少事情啊?何况省行并没派人顶替他,只有副行长在代理,可见组织上也是很负责任的,组织上也在观望和等待。三个儿子争相来护理,后来他们看见战线越拉越长,高行长越来越没希望,组织上也不观望等待了,派来个行长,高行长提前办理离休了。当然,组织上也是很够意思的,还补助了高行长一笔钱(钱数就不说了吧,省得读者嫉妒)。这样一来,儿子们就有些丧失信心了。纷纷找各种理由和托词走了。没办法,他们现在已经也是各个部门的小头头了。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每天酒局饭局不断,那时候刚刚实行夜总会,吃饱喝足了还要去夜总会耍一耍,大哥大刚刚流行,他们就都有了,他们把大哥大放在桌子上。大哥大的作用好像不是当电话。而是用来表明身份的。在那些出名的饭店和夜总会里,吃饭时每个桌子上都摆着一圈大哥大。打仗的时候。他们就用那玩意儿当武器,很顺手的。夜总会里可劲耍。不耍谁上夜总会去啊?先是点独唱,太没意思了,一个人唱有啥意思?就点联唱,一点二十几个歌手,站成一排,很壮观的样子,唱啥不论,反正一人一句。唱哪儿算哪。唱完了,发篇儿(钱),每人二十。四百块钱出去了。这还不算,要是遇到某个有钱的主儿,大哥大一挥,点名角。于是真就有几个有名的。都是原来在歌舞团的台柱子,原来红不红的也都没人理,早就没有什么演出了,人家真演出的中央、东方的那些演员都走穴,还轮到你吗?就自觉堕落到夜总会,啥事你得能掰开镊子,管咋的钱是硬道理。名角一登台,到底是不一样,喝彩的,骂娘的。拍桌子的,甚至摔杯子的。就都冲动起来。各个桌子比着献花篮,花篮就在台前摆着,都有价,从五十到一千都有。底下带大哥大的就比试上了,他们喊着,叫着,骂着,粗俗地吐着痰。说着脏话。拍着巴掌,打着口哨,他们从五十开始,一直撇到一千。再往上没有了。拿标价一千的那个胖子就嘻嘻笑着,得胜回朝似的走回桌子,拍拍手准备坐下。没想到,开始点名角的那个不满了,他想。这角是我点的,却让你们占尽风光,很不高兴,平地一声雷:把老板给我叫来。服务员哪敢怠慢,连忙把老板叫了来,老板那时候也都牛,走过来问。怎么回事?那起雷的老兄就说,你给我弄十个一千的,都给我上去,看看他妈的谁还敢和我比。老板这回服了,点头如鸡啄米,大幅度哈腰,心里这个乐啊!还有这样的傻逼,钱多了烧的哈,那价格不就是写上的吗?你扔完了连花篮都还是我的。
呵呵,说远了。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事情,都是很忙的事情。他们纷纷夹着包走了,把任务交给了继母李海萍和妹妹高敏芝。只有二儿子虽说是做销售,但没当上科长,就把自己的媳妇打发来。去不了大馆子,小馆子也行啊,那时候实行撵局,都要吃好几个馆子,只要电话一来,走,换地方。再说,二儿子其实对高行长是心里有气的,所有的人都进了银行,就没把他弄进去,高行长说他没学历,他更生气了,你们银行那些保卫、站岗、收发、扫地的都要学历啊?高行长就无话可说了。其实,这也是难为高行长,许多制度都是他自己制定的,他当然要遵守,他调的亲属没有一个是违规的,没有一个是经不起审查的。二儿媳妇也没挺几天,有一天被高行长一通不理智的骂给骂走了。本来就一肚子气,你不骂都不想伺候你,二儿媳妇把那些罐头、水果、鸡蛋、挂面,装得满满的运走了,她不知道那鸡蛋和挂面不是看望的人送的,是李海萍买的。可是李海萍看着气哼哼的儿媳妇连声都没敢吱,就是说,连扁屁都没敢放一个。就让人家当战利品拿走了。
最后,高行长身边就剩下后老伴李海萍,老伴带来的姑娘高敏芝和姑爷段成祥。他的亲生儿子们在忙碌的空闲也偶尔来看看他,都是很短暂的。但他们会留下钱,三百二百的,比扔在夜总会的少多了。剩这几个人轮班伺候他,都很精心。说来也怪,从那以后他也不骂了,也不摔了,好像换了一个人,只是偶尔翻棱翻棱眼睛看看周围,哼哼几声,表示他还有脾气。
可是,商行长没熬过几年,还是撒手去了。高敏芝和段成祥虽是尽心。但毕竟有班,剩下李海萍一个人操劳,病人没死多久,李海萍也心脏病发作,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
段成祥一提起这事就唏嘘不已。
3
高敏芝是那种雷厉风行的人,一旦确定了的事情,八头牛也拽不回来。她又是有些能量的人,她是工商银行一个营业部或者叫办事处(后来叫分行)的人事科科长。她有一圈子朋友,包括他们主任在内。哪个单位的人事科长不是主任的心腹?这个办事处主任也是个女的,姓关,是当时高行长重点提拔的自己人,关主任无疑也把高敏芝当成自己人了,就对高敏芝的这个事情给予了极大的关注。
她把高敏芝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说,芝子(听听,称呼就亲切),有什么困难吗,要我帮你吗?高敏芝说,不用了,我就是想找到那个把我送来的人,只要找到她。我就能找到我的父母了。关主任说,你有线索吗?高敏芝说,一点线索都没有。关主任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我有个同学在报社,我让他张罗一下,把电台电视台的都叫来,采访采访,宣传宣传。如何?
还有不行的?那是相当的好,高敏芝从心眼里感激主任。
关主任也是雷厉风行,没过几天,关主任果真把记者们找来了,摄像的,录音的,拿着本子的,都来了,他们把话筒、录音机、摄像机一对准高敏芝,高敏芝就蒙了。紧张得要命,嘴都不会说话了。他们一边忙活一边问她问题,高敏芝紧张得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只听见主任那个同学说,有了反馈和线索我们会随时告诉你。他们踢踢腾腾地就走了。连顿饭都没吃。关主任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和同学道歉,同学说,咱们谁跟谁呀?同学还和关主任眨了眨眼睛。高敏芝知道,他们虽然没吃饭,却都是得了红包的、关主任办事从来不差事。这她知道。
后来电视播出的时候,她告诉全家人收看,其实也就是让段成祥看,她还留了个心眼,没有通知那几个哥哥,她总觉得高行长一走,特别是妈妈一走,她和这几个哥哥的感情也断了,彻底地断了。她记得妈妈去世之后,为了答谢大家,她还试图请三个哥哥全家吃饭。那天她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最后只有三哥来了。连三嫂都没来。小的时候,高行长有让三儿子娶高敏芝的意思。两个孩子一起长大,都很有感情。他们自己也有那意思。但李海萍反对,李海萍说,不行,这样我对不住她爹妈。不能让她和我一起嫁人,敏芝还小,她还不懂得选择。要等有一天她真的自己说愿意才行。私下里,李海萍给高敏芝讲了许多道理。别看李海萍文化不高,李海萍却是出身名门望族,她是正宗的皇家血统。祖上也是爱新觉罗氏的。她反复和高敏芝申明,亲情和爱情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三哥对高敏芝却是认真的,三哥从小就愿意和高敏芝在一块儿玩,谁要是敢欺负高敏芝那指定会尝到高天翔的小拳头的。他还经常送给她糖纸啦树叶什么的,三哥送的那些糖纸和树叶她都十分喜欢,她把它们逐一地夹在一些书里,那些书都是她喜欢看的书。高敏芝在高天翔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忽然不敢看三哥了,她发现三哥看她的眼光里好像有别的东西。那东西很烫人,无处不在。即使是吃饭,她也能感觉到三哥经常从碗边里偷偷地望着她,这让她有些不舒服,让她在这个家里总有一种无处躲藏的感觉。她不希望这样,她不希望这里没有家的感觉,她想起妈妈说的话是对的,不能把亲情和爱情弄到一块儿,那样她会少了许多的爱。高敏芝就有意回避,她很少在家,如果回家,看到三哥在,她常常是悄悄走掉。她不知道爱情有时候也是单方面的,单相思更厉害,而且与日俱增。单相思像积蓄的火山,表面平静,岩浆在下面流淌呢,总有一天要爆发的。关键是三哥不知道高敏芝那时已经有了对象,他们又无法沟通这件事情。
高敏芝的对象就是后来的段成祥。那时候高敏芝刚到银行不久,在对公存款窗口,段成祥总去那里为单位存款,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高敏芝。高敏芝那时很傲气,在窗口从不正眼望人,对谁都冷冰冰的。尽管银行有服务要求,早些年根本不奏效,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体制。不像现在。银行职员都如履薄冰,动不动可以让你下岗。段成祥每次来都是和一个女出纳,他戴着一副眼镜,他总是把自己的脸挤成一副笑脸,试图和高敏芝多说几句话。他还把单位分的罐头、带鱼票什么的小心翼翼地递进去(说实话,他真担心那个高傲的姑娘会当着他的面扔出来),后来他就请示领导,定期专门给高敏芝一些购货券。后来,他看到商敏芝有了点笑模样了,他来的时候,她会点一点头,有时候还会让他到前面去,甚至到柜台里面去,不用排队(这是很高的待遇。银行是不允许的)。后来,他就请高敏芝吃了一顿饭。高敏芝那时候很想摆脱三哥,就和段成祥谈上了。感情这东西最微妙,三哥的呵护是居高临下的,而段成祥对她的呵护才让她感到做女人的尊严。在段成祥面前,她才真正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她让他上东他绝不敢上西,这恰恰是许多女人想要的。
三哥哪里知道,三哥依然从碗边上看她。这时候她已经有了脾气,有时候她还会瞪三哥一眼。高天翔反而认为这是对他进行暗示,两个人的内心越走越远,高天翔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被所有他看到的假象蒙蔽(不是别人要蒙蔽他,是他自己蒙蔽了自己)。待到高天翔有一天在大街上看见高敏芝
和一个陌生的很傻气(他一看那个人就土里土气的)的小伙子往电影院里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才是个最大的大傻冒。他觉得自己很窝囊,他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他把这事和爸爸说,和大哥说(他没和二哥说,二哥那时候正一肚子火气,和他说什么都不会管),两个人的意见都一样,没办法。感情这事情确实没办法,你不能硬拧吧?三哥迅速调整自己的方向和思路,最后和自己的一个大学同学死灰复燃,很快就结了婚。
结婚那天,高敏芝当了伴娘。她感觉出了三哥此后对她怨恨的目光。但不管怎么说,她觉得就这哥几个而言,三哥还是对她有感情的,在关键的时候,她愿意求助于三哥,她一直认为他会义不容辞的。三哥那天去了,酒桌上就他们三个人,高天翔和段成祥两个人喝了整整一瓶五粮液,酒是高天翔带来的。段成祥不能喝酒。被喝得里倒歪斜,堆在了床上。三哥那时瞪着冒火的眼睛说,敏芝,你别看你对我不咋样。我不会那么做的。高敏芝不敢正眼看三哥,说句实话,她没想到三哥会对她和段成祥的婚姻会那么不满,尽管她自己觉得自己没错,尽管她对自己的婚姻很满意。但她也清醒地看到,三哥的婚姻是失败的,三哥和三嫂经常干仗,他们动不动就打到了一起,高行长在的时候,三嫂总来告状,三嫂说话的声音很大,说出的动静像开机关枪,整个楼恨不得都能听见。她站在那里骂所有的人,从高行长、李海萍一直骂到高敏芝,她像泼妇一样对每个人说着怨毒的语言,好像所有的人都是她和丈夫矛盾的祸根。她就那样嘡嘡嘡开枪扫射之后。突然甩门离去。把那么多无聊恶毒的脏话像扔石头一样扔在这些无辜的人面前。然后是三哥的赔罪,三哥反而像一个受气的媳妇,站在高行长和李海萍面前,说些不关痛痒的话,只会让大家更难受,因为大家经常在他身上某一个裸露的部位发现一些微小的伤痕。高敏芝知道这些年高天翔不幸福,可她并不认为这不幸福的根源是她或者来自于她。怨恨这东西是没来由的,有时候是先有起因后有怨恨,有时候是后有怨恨,然后找到了起因,她就是被找到的起因,至少那个三嫂是这么认为的。她几乎是露骨地说,他(指高天翔)不是娶我后悔么?我把他还给你们。看来。人世间的伤害有时候真是无辜的、并非本意的,本人甚至是不知情的。
高敏芝他们一家那天看电视,电视里的高敏芝显得特别紧张,她躲躲闪闪,说话磕巴。全家人一致认为,高敏芝上电视很好看。就是紧张,段成祥评价说,我看你比那个主持人还上相。姑娘玲玲赞成爸爸的说法,说。妈妈就是比主持人阿姨漂亮。高敏芝说,你们快别逗了。我都不会说话了。你不知道,那摄像机和话筒一对着我,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想好的话早忘了,像傻子一样。嘿嘿。
玲玲觉得现在的妈妈才像傻子,对着爸爸就知道笑。
他们说一有反馈和线索就联系我,高敏芝说这话的时候,她发现段成祥已经睡着了,并开始打起了呼噜。她猜测他是不是喝酒了?她奇怪,怎么没闻到酒味?
不管别人对这件事情意见如何。高敏芝却是充满了幸福的期待。
4
段成祥对此不怎么乐观。不是别的原因,他反复对高敏芝说,你一定要想清楚你找他们干嘛,这个问题你根本没解决,就匆匆忙忙地去找他们。段成祥是个考虑问题很细致的人,这和他出身有关,也和他一直做财务工作有关。他做什么事情都要事先盘算,尽量做到万元一失。所以他对高敏芝的这种盲目地寻找父母,就有些不以为然。
他这样对高敏芝说,你想想,如果当初他们家庭状况好,会抛弃你吗?
高敏芝想也没想地说,当时不好,还能总不好啊?再说了,他们不好不正需要我们帮助吗?我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是谁让我知道了,我总是想。一个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亲生父母,该是多么的说不过去?
段成祥见劝说高敏芝不成,他就另有打算了。
第二天。他带着这几样东西:户口本、结婚证、他和高敏芝的身份证,去了报社。他找到了那个主任的同学。主任的同学也是个主任。政教部主任,叫楚天舒。极目楚天舒。段成祥立刻想到了毛主席的这句诗词,也许有关,也许没关,段成祥站在他面前时就是想着这句话。楚天舒一听段成祥是高敏芝的爱人,很热情,以为是来追问那件事情的,就说:“着急了啊。我问电视台小田和广播电台小张了,还没有什么消息。”
段成祥把带来的证件一件一件地拿给楚主任,楚主任不明白他啥意思。楚主任推着那些证件说,不用看这些,我还能不相信你么?
段成祥神秘地说:楚主任,有个情况我跟你说一下。
段成祥看看四周,屋子里有几个记者,就欲言又止。
楚主任明白了,就把他带到了走廊上。
段成祥说,我实在不好意思说。
楚主任鼓励说,说吧,没事。
段成祥说。我爱人她有点毛病,她神经不太正常,间歇的。
楚主任说,不会吧?
段成祥说,我是她丈夫我还不知道么?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抱养的,她在这方面总有一种幻想。自从我岳母去世后,她神经上受到了刺激,就总是幻想自己是抱养的。
楚主任说,那他们主任怎么不知道。
段成祥说。楚主任,我还真得和你说一下,你千万别和他们关主任说,那就糟了,那会影响我爱人的工作的。好在她一般不影响工作。
段成祥看楚主任还有些怀疑,就说,你没看那天她说话那种急躁劲儿和语无伦次的样子,那像个正常人么?
楚主任抱着膀回忆了一下,可也是。是有些不大对头,他点了点头说,那你说这件事情怎么办呢?
段成祥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主任,我把我的传呼号留下。有什么事情和我联系,我会处理的。如果你要真和她说这个事情是假的,她会受不了的,我们还要对所有的人都瞒着她,所以你也不能和关主任说出真相,我希望这件事情就咱们俩知道。
楚主任很赞赏这个小伙子,对妻子负责,考虑问题周到。他说,行,电台、电视台那边我去说。有事我们联系。
楚主任记下了小伙子的传呼号,并把他送到门口。
段成祥出了报社大门松了口气。
5
高敏芝对此毫不知情,她一直在等待消息,可消息迟迟没来,一点反馈都没有。不管怎么说,这有点不对头。她提供了那么些方向性的东西,就是自己去寻找,也应该有一点线索了。是不是报社的那个主任忙,把自己的事情给忘了?
她在征求了关主任的意见后,主动给报社的楚天舒主任打了个电话。楚主任接电话时有些支支吾吾,这个那个的不往上唠,说是还没有什么反馈。其实,楚主任早就和电台电视台那边打招呼了,不要再搞什么追踪报道了。人家家属证明那个人精神上有毛病,咱们就别跟着瞎掺和了。前面说了,高敏芝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她又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她再次找到关主任。关主任也是个很负责任的人,立刻操起电话就给楚主任打电话,高敏芝那时一直站在关主任的旁边,看着关
主任的表情。关主任和楚主任说话很随便,是嘻嘻哈哈的那种,他们先从打情骂俏开始,绕了很大的弯子才人正题,她一直在边上看着,窗外阳光灿烂。她看着关主任的脸先也是阳光灿烂的,说着说着也就渐渐暗了下来。
关主任最后撂下电话。叹了口气说,不理想啊,他们好像也没什么办法,主要是没有反馈。
关主任看高敏芝站在那里满脸的失望和不甘心的样子,也有些不甘心和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件事情是没办明白,就说,哎,你那天不是说。送你来的那个女的还有点线索么?
高敏芝已经有些泄气,她一看见关主任撂下电话就开始泄气。她说,也没什么线索,就是我妈临死的时候,告诉我是服装社姓秦的大婶把我送给她的。这些,我那天都和楚主任他们说了啊。
关主任说,这样啊,咱别泄气。你说的那个服装社早就黄了,它被合并到宜春服装厂了。我让窗口的人去找找,他们在我们这里有开户。
高敏芝离开关主任办公室,心情有些不好受,她没想到自已刚刚开始的寻找双亲之旅,就这么的不顺利。
正是春天的时候,这两天刚刚放暖,冰消雪化,到处一片泥泞。高敏芝挤上公共汽车,她心情很烦躁,不知道自己想去干什么。最后,她决定还是去宜春服装厂看看,听说厂长还在当年那个服装社的老地方。她下了车,沿着山路往上走。小时候看到的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子依然都还在,这些年虽然城市建设很快,可是房地产商很少会在这里投资的。这给她造成一种错觉,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或者是倒流了,只是这是初春,看不到葳蕤的杂草和满目的绿色。
她从胡同里穿过去,看见有一个箭头标着“宜春服装厂”的牌子。没多远,她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厂房了。它还是那么大,只不过周围很大的面积被铁丝网拦上了,有点跑马占地的意思。她走进车间,依然是那些机器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好像那些机器都是那时候的机器,依然十分昏暗,只是那些人是陌生的了。她们低着头在各自的缝纫机前忙碌着,她们从不抬头看人。许多年前就是这个样子。许多年前的李海萍她们也是这个样子。这个场景别人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高敏芝不一样,她仿佛看见了那时的李海萍,看见她低着头在那里蹬着缝纫机,看见她不时地理起鬓角的头发,掖在白色的帽子里。看见她在铃响的时候向自己走来。手里拿着刚从锅炉上拿下来的饭盒,微笑着蹲在自己的身旁,她们一起吃饭。
她真的感觉到了,妈妈,她想。那个妈妈已经离她而去,
她愣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她就清醒过来,她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向一个女工大声地打听厂领导在哪里,那个女工头也不抬地说,在珲春街。
女工们这才有人抬起头来看她,她们好像对她的问话很奇怪,上这里来找领导?可是,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李海萍她们的领导,那个有着漆黑面孔的李厂长。就在旁边隔着的那个铁皮棚子里,一个肮脏的办公桌,一个很大的茶缸子,堆着很多的布料的那个屋子,就是李厂长的办公室。
看她好像没昕明白,那个女工大声地喊道:你没听明白吗?办公室的人都在那边。
她听明白了,她走了出来。依然是风,墙下依然应该有旺盛的茅草,它们现在被肮脏的积雪覆盖着。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了,她想起了当年的那些阿姨,想起她们摸者她的脑袋夸她聪明,这一切好像就在昨天。她们都是李海萍的同事和姐妹,她们和李海萍一样为这个工厂付出了青春和汗水,还有谁记得她们呢?
没费太多周折,高敏芝找到了“宜春服装厂”在珲春街的临街的办公楼和销售处,她走进厂长室,说明来意。厂长是个很精明的小伙子。姓郑,叫郑殿兴。听说她是李海萍的姑娘,很热情。他说他妈是姜淑芬。
和你妈一起的,小伙子说,就是很高大个子的那个。小伙子继续说,我小时候看过你,你梳着两个小抓髻,总爱在院子里捉耗子,呵呵。高敏芝一下子觉得亲切起来,她想起来那个个子高大的姜阿姨,她们都叫她电线杆子。她想说起那个外号。可是她不敢说。她还要有求于这个郑厂长呢。她把她的事情说了,小伙子对此还真略有耳闻,他说,听说过的,老服装社的人都知道你是要来的。不过这么多年了,那些老职工都退了,我问一问吧。他随即操起电话,问了几个人,撂下电话后,他说,秦婶死了。去年死的。
什么东西一下子涌上来,高敏芝很不舒服,她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在阻碍她走回过去。郑厂长看她脸色不好,说怎么了?她稳了稳说,没什么,那谢谢了,我走了。郑厂长说,我回家再和我妈打听打听,有什么消息我告诉你。
虽然有风,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暖暖的。可在高敏芝的心里,那个春天还离得挺远,她的寻找就像这脚下的路。一片泥泞。
6
楚主任显然没有信守他的承诺,不知道关主任用了什么手段,他很快就向关主任投降了。
关主任那天把高敏芝叫到办公室。关主任的表情很严肃。关主任问,敏芝,你和小段最近有矛盾吗?高敏芝说,没有啊。
关主任说。哦。
关主任没有再说什么,关主任表面嘻嘻哈哈的,其实是很有城府的女人。
关主任把一个字条递给高敏芝。说:你的生身父母找到了,这是地址,那家人姓焦。我刚才和后勤说了。明天让司机小王陪你去。啥时找到啥时算。
高敏芝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她接过字条就走了,她都不知道自已是怎么走出门去的,她甚至忘了对关主任表示感谢。她像一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地走出了门。她看见来请示工作的王姐,她对王姐说,嘿嘿。我找到了。王姐有些发愣,说,啥玩意儿找到了?她没搭腔就走过去了,像刮过去的一阵风。她走到收发室,看见吴姨在那儿分报纸,她对吴姨说,吴姨,我找到了。吴姨刚转过身来,她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吴姨摇了摇头,说,这丫头,丢啥了又找到了?这个高兴。
高敏芝走到街上,她这时已经是在自行车上。她把车蹬得飞快。她想对所有的人都大喊一声,我找到了。她这时候就觉得天从未有过的蓝,地上的污水也不讨厌了。春风鼓荡着,在她耳畔呼呼地响,路旁的柳树在她眼里好像都有些绿意了。真的没办法,她心里的春天来了。
人要是顺了,啥事都顺。正走着,传呼响了。她没有停,拿下来看看,呵呵,那个小郑厂长发来信息:我问我妈了,她说你的家人姓焦,在郊区天泰五队。尽管这已经是过时的消息。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还是找个电话回了,她说:郑厂长,谢谢,谢谢你。郑厂长说,我妈还让我给你带好呢、祝你能找到幸福。高敏芝说,谢谢,谢谢。她已经只会说“谢谢”了。
商敏芝头一回想到了自己的形象。她到理发店去做了一个头型,她已经很久没做过头型了,上一次好像还是结婚的时候做过。做头型时她焦躁不安,服务员给她看了许多的样子她都无法确定。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去见多年未谋面的父母。然后,她到超市里买了一大堆东
西,她不知道父母们需要啥,她盲目地装了一大堆食品。
回到家里,段成祥和女儿玲玲还没回来。她这才想到,自己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早退呢。她哼着歌儿在地上来回走,她不断地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她把电视打开,看了两眼又关上。她把床单顺手拽下来。扔在洗衣机里,忽然想起那是前天刚换上的。她第一次把小狗抱在怀里,对它又亲又摸,小狗很不习惯,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高敏芝平时是不喜欢狗的,要不是因为女儿玲玲喜欢,她早就把它给人了。因此,她平时对这个狗不冷不热。狗是知道的,狗是对人最敏感的动物,它一旦不相信这个人,你很难再和它相处。她不管这个,她不管它抖不抖,还破例去找狗食喂了狗。这个狗叫多多。多多今天肯定觉得奇怪,这女主人是怎么了?她是不是发财了?也许不对,狗的思维不是这样的,因为狗大概不讲究发财。发财对它们毫无用处。
7
段成祥进屋的第一个感觉,就知道出事情了,也可能是好事情也可能是坏事情。总之是出事情了。
不出事情不会这样啊,扯了一半的床单,开着的电视机,洗了一半的碗,还有那条不到喂食的时候就在那里大吃二喝的多多。乱了,全乱了。等到高敏芝哼着歌儿从厨房端着东西走出来。段成祥就更吃惊了。高敏芝烫了一个很怪的头型。发髻高高盘起。还弄了个插花,环佩叮当的。比新婚那时候都漂亮。
段成祥愣在一边,玲玲也莫名其妙,玲玲说,妈,你真漂亮。
玲玲接着问爸爸,妈妈漂不漂亮?
段成样说,是漂亮。有点漂亮得吓人。
高敏芝说,我是鬼啊?还吓人。
段成祥说,和鬼差不多吧。是一个级别的。
段成祥故意没问为什么,他知道不用问。高敏芝一会儿自己就会嘡嘡嘡地说出来的。他只做自己该做的,他把被单弄好,把电视机闭掉,把碗池子里的碗刷干净,把喂狗的碗夺了过去,多多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冲它挥了挥手,它才跑开。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段成祥一边默默地做着这些,一边想。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他想,不会啊,要是有消息,楚主任应该先通知我啊。
可是高敏芝依然是反常的样子,她不断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不断地说着话,说着许多段成祥过去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她说自己小时候特别淘气,总是想打碎谁家的玻璃或者路灯,下雨的时候她总是盼着别人摔倒或者踩进泥坑里。她还说,她经常偷吃白糖,指望爸爸妈妈会揍她一顿。
可是你知道,她说,我爸爸妈妈从来也没有打过我。
我的那些想法一次也没实现过。她又嘟嘟囔囔地说。
段成祥觉得今天这个高敏芝有些陌生,她的打扮陌生(换了那样的头型),她的动作陌生(不断地走来走去),她的言语陌生(结婚这么长时间他好像头一次听她说过这么多的话)。
高敏芝像一个被什么鼓胀起来的人,需要不断地走动,需要不断地释放,她就是要把那些话(在段成祥看来,都是些废话)倾吐出来。但她迟迟不说原因,她一直期待他们问她。
玲玲先忍不住了,玲玲说,妈,你咋的啦,语无伦次的,你咋一下子成了坏孩子?
高敏芝抱住玲玲,高敏芝的眼泪下来了。高敏芝说。我从小没有亲妈妈,当然就想当坏孩子了。
玲玲抹着妈妈眼泪说,妈妈,不哭。你已经是大人了,大人不哭。
高敏芝说。妈妈不哭。妈妈是高兴的。
眼泪依然像断线似的掉下来。
段成祥终于忍不住了,他发作地说。算了。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
我没什么事情,我就是不说,高敏芝抹着自己脸上的眼泪说,我就是要让你不高兴。
段成祥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呢?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高敏芝说。
段成祥的心里一惊,他想,她知道什么了吗?
不过看她那样子,还是不知道。她是个有话就说的人。她这会儿只是撒娇,她如果真的知道了那件事,她会和他发火的。这一点他清楚地知道。
一上桌,高敏芝拿出一瓶葡萄酒说,成祥,我们喝点酒。今儿个我高兴。
段成祥说,我看出来啦,今儿个咱老百姓高兴,是吧?为啥呀?
高敏芝就说,你猜啊。
段成祥说,找到你爸妈了?
高敏芝说,让你猜着了,你还是我的知心爱人。
高敏芝又说,我明天就去找他们。
段成祥沉默了,事情真的是这样了。他没能阻止成功。段成祥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怕她受到伤害,可是一旦妻子已经进入到了事实的轨道,他就立刻会与她同甘共苦。他举起酒杯对高敏芝说,祝福你,敏芝。我明天陪你去。
高敏芝说。你明天先别去,还不知道啥样,我先让单位的小王陪我去,等回来我们再决定。
决定什么呢?段成祥想。他没有问。
玲玲也听明白了,现在这小孩都精得要命。她问,那我又有一个新的姥姥和姥爷了?
商敏芝说。不是新的。是原来的。
玲玲搞不明白说,那我死的姥姥姥爷呢?
高敏芝说,那才是新的呢。
玲玲就有些糊涂了。这种复杂的事情她还是想不明白。她去逗她的狗儿多多去了。她想,多多也是想不明白的。
晚上,高敏芝和段成祥谈起了她的许多梦境。她说,她经常梦见自己飞翔,耳畔有呼呼的风声,飞跃高山大河。她说,自己还梦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很模糊也很真实,不像李海萍。绝对不像李海萍。她反复地说。后来,当段成祥打算和她辩论一下什么的时候,他发现她躺在一边睡着了,梦里带笑。
多少年以后,高敏芝还能清晰记得那次会面的每一个细节。她后来每每回忆起来都是钻心的疼痛。
高敏芝那天的行动其实一直是受着电视台那个小主持人的摆布,她在车上就开始采访高敏芝,问了许多问题,比如你对小时候的记忆,对父母还有什么印象等等。把高敏芝的本来就复杂的心情弄得更乱,尽管她觉得小主持人的提问有些荒唐,一岁多能记住什么呢?她还是回答了。
汽车进村了,在一处破旧的房子面前停住了(电视台的人已经事先踩点了),高敏芝的心怦怦乱跳,觉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她竭力想稳定住自己,她摸摸头发,拽拽衣服,总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站在空旷的院子里,隔着窗户看着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尽管事先已被告知这家很贫困,看到的景象还是让她吃惊。全村差不多都是砖瓦房了,而焦家却还是那种土坯叉成的房子,风雨剥蚀。多年没苦的屋顶已经发黑,还有部分塌陷。尤其是那个山房边上的烟囱,歪斜着,仿佛要随时倒掉。这种东北特有样式的房子,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就已经绝迹了。院子里堆着一些柴禾和苞米秸子,有几只鸡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按照事先在车上的导演和排练,高敏芝要和妈妈拥抱并痛哭流悌(这时候她已经知道父亲多年前已经去世)。高敏芝辨识着,她看见一位老妇人正在喂猪。那个人矮小而又猥琐,看着汽车无动于衷的样子。高敏芝想。看来,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母亲了,她心情复杂地迎上去。这些人一过来,老妇人立刻显得慌乱起来,她不是迎上来,而
是急急忙忙地躲进屋里。她显然是有些害怕。搞不清楚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记者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抢先追到了屋里。小主持人说,快,高姐,调动好情绪,面对此情此景,你肯定是百感交集吧?是百感交集,真的百感交集,高敏芝一看到这个房子的时候就知道她可能来错了。她走进屋里,她看见那个老焦家的女人坐在炕沿上惴惴不安,她不断地用手摸着炕沿,好像那上面有什么让她不安的东西。高敏芝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她一直日思夜想的母亲了,可是她一点冲动都没有,一点也没有拥抱的热情,她不是嫌她身上脏,不是,她是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感到难受。屋里还有两个人,一个躺在炕上的男人,盖着被,只露出一头乱发,另一个女人,应该是姐姐吧?手里掐着一把葱,也惊慌失措地站在一边。地上有一个小凳子和一些葱皮,她显然是刚才在地上扒葱的。
这是个对方毫无准备的会面,主持人却是驾轻就熟,她把话筒一下子就伸到老妇人面前。问,您就是焦大妈吗?老妇人点头又摇头,她的目光求助似的望着站在地上的姑娘。姑娘显然是见过点世面的,很快就反应过来,说,人家问啥你就答啥,愣着干嘛?然后挓挲着两只手说,嘿,这挺脏的,坐没坐地儿站没站地儿。你们随便吧。搞得大家不知道她是让坐不让坐。
主持人说了两句什么,冲高敏芝一使眼色,意思是让高敏芝过去。高敏芝过去了,高敏芝说:妈,你还认识我吗?老妇人有些意外,她麻木地望着高敏芝。主持人还在使眼色,意思让高敏芝上前拥抱,高敏芝觉得很别扭,一次会见成了演戏,但她已经没有选择。她走上去抱住妈妈,说:我是小芝啊,是当年你送走的那个孩子啊。
她自己先流泪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自己从小就被人送走,悲从中来。妈妈有过瞬间的惊讶,似乎要扳起高敏芝埋在她肩头的脸看看,后来放弃了,她用手拭了拭眼睛。这时候高敏芝看见被窝里的那个乱蓬蓬的脑袋露出来了,他面容憔悴,满脸胡须,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洗脸了。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高敏芝。而地上的那个姐姐把葱扔在地上,上来抱住高敏芝说,是你吗,小芝?她旋即对老妇人说,妈,她是小芝,小芝来看你来了。
老妇人的泪水这时才流了下来,断了线似的。
他们坐下来了。以后的事情就不用彩排了,因为都是未知的,意外的。
8
这是个不错的亲情故事。事后,坐在自己家里看那个电视节目时,段成祥这样评价说。高敏芝觉得段成祥的态度特别古怪,有些阴阳怪气。
高敏芝已经忘记她是怎样离开那里的了,她惟一记得住的是那个曾经在麻袋厂当过工人的姐姐焦晓华,她对她表达的热情让她久久难忘,她拉着她的手,使劲地摩挲着,焦晓华的手起了茧子,粗粗拉拉,像很细的锯齿,轻轻地拉着高敏芝的手,也拉着高敏芝的心。高敏芝从未体味到兄弟姐妹的真情,即使是高家三哥。也都是有分寸的,有距离的。焦晓华的热情,让高敏芝觉得她们从来就未曾分开。她甚至还搂住高敏芝的肩膀。一直走到车前,焦晓华还拉着她的手说,妹子,你常来看看我们啊。
她说的话也让她感动。焦晓华告诉她,父亲三年前就去世了,她说,老妈都六十多岁了,她还能活几年啊。她还和她说起那个躺在炕上,只从被子里抻出头,自始至终一声没吭的她的哥哥焦大勇,说他当年是怎么出了车祸,怎么一直在打官司打不赢,怎么一直躺到现在。这些都像苍蝇一样在她的耳边嗡嗡地响着。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没有出来送她,母亲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蒙了。在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显得恍恍惚惚的。直到车开了,母亲才突然冲出来,撵着车摆手。主持人说,要不要下去再拍一下。高敏芝对主持人突然很反感,她这才发觉这些新闻单位的人都是挺烦人的。她说算了吧。她觉得这个戏不能再演下去了。
她把头埋在胸前,她的心里彻底乱了。事前。她想象过各种会面的场面,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母亲家的贫穷她想到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曾经跟她做过猜测,当初如果不是贫穷,谁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给别人?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居然还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她都不忍心再回望一眼。单位司机小王递给她一沓纸巾,她擤了擤鼻涕。抬起头来。远处的小白山还铺着厚厚的积雪,田野上土地黝黑,冒着地气,有车在近处吱咯作响,那是往地里送粪的牛车。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这就是她曾经出生的地方,如果不是由于意外,她也会像母亲(那个人是母亲吗?她一直在怀疑,那不是她在梦中依稀梦见的那个母亲)一样在这里终其一生。她会是那个端着猪食的女人,她会是那个蹲在灶前烧火的女人,她会是那个踩着牛粪下地的女人,当然她也可能是那个站在地上的曾经是麻袋厂工人的女人,她们最后都逃不出这座房子和这块土地。
不,她不是。她恰恰是意外所得。她应该感谢当时的贫困,如果不是贫困,她就不会姓王。然后再姓高,她就不会成为今天的高敏芝,不会成为一个城里人,更不会成为一家银行办事处的科长。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的寻找真的像段成祥所说的那样,只是给新闻媒体提供了一个感人的亲情故事。
她后来才知道,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成了失控的主角。
9
一个星期天,高敏芝和段成祥打着车去了母亲家。自从找到了母亲之后,高敏芝就觉得自己多了一些责任,她把家里不用的所有东西都往母亲家倒腾。
今天,他们是来接母亲进城洗澡的。短短的时间里,段成祥已经陪着高敏芝来了两趟,这已经是第三趟了。高敏芝能感觉到母亲对她的小心翼翼,她们之间好像还没有适应,还离得那么远,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弥补,去了解。就像高敏芝不知道自己的从前一样,母亲她们对她的后来也同样一无所知。
母亲好像一辈子都没洗过澡,她只是在天热的时候,没人的时候,自己用井水擦擦身子。高敏芝那天给母亲换一套新衣服,突然发现了母亲衣服上的那些死亡的皮屑,它们堆积在衣服的缝隙里,突然随着衣服的脱下被抖落下来,纷纷扬扬,雪花一样。高敏芝奇怪的目光盯着那些落在地上的粉状的玩意儿。她不知何物,等到想明白了,再去看母亲,母亲的目光却有些躲避。连姐姐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连忙解释说,咱妈从来不去洗澡。
这次,高敏芝领着母亲进了洗浴中心,先是高敏芝自己为母亲搓澡,她没想到母亲身上的泥垢会那样厚,她觉得差不多了之后,就又找了搓澡的再次为母亲搓,依然搓出很多泥垢。那些泥垢泥鳅一样地落在地上。母亲任高敏芝随意地摆弄,她不发一言,她不习惯淋浴,她喜欢大池子,只是腿刚刚迈进池子里时,嘟哝一句热,随即矮了矮身子坐下,再没说话,在雾气缭绕中闭着眼睛,沉浸和笼罩在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幸福之中。
她领母亲回到房间里,母亲走得有些犹犹豫豫。她说,还要租这么好的房间啊?高敏芝解释说,这不是租的,这
是用来休息的。你躺一会儿吧妈。母亲摸着那雪白的床单,没敢躺下,只是拘谨地坐在那里,神情上有一种焕发的样子,比来时光鲜多了。高敏芝却睡着了,她太累了,她挨着枕头就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发现母亲依然坐在那里,一点都不困倦,眼盯盯地看着她,充满了柔情,那是母亲的目光。
姐姐过来串门的时候就随意多了,姐姐有些自来熟,好像她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似的。小芝小芝地叫着,很亲切,这让高敏芝很感动。从小到大。她只有哥哥。没有姐姐,她十分羡慕那些小姐妹俩穿着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样的小辫,在一起翻绳或者跳绳。跳房子,她没有。小时候她一直搞不清楚。她的周围为什么净是些小小子。她曾经问过李海萍。李海萍说。你们都是从垃圾堆上捡来的,捡到谁算谁。她就还有着期望,说,妈妈,你捡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吧。李海萍搂着她说。你傻呀,丫头,捡到她们,大家就不喜欢你了。她们会分掉你的糖,分掉你的头绳。分掉你的所有的好东西,你愿意吗?高敏芝摇了摇头,她可不希望有人和她分这些,于是她不再抱着这样的希望了。
如今,这个真实存在的姐姐就在身旁,她怎么能不高兴呢?她甚至希望她能来帮她分享点什么。她把姐姐领到家里,把所有的好衣服都拿出来给姐姐看,她让姐姐穿她的衣服。焦晓华开始还忸怩,说自己太胖,穿不了她的衣服。高敏芝却热情地翻箱倒柜,拿出一件件衣服,像展览似的对姐姐说,我衣服有的是,只要你能穿的。你就穿。焦晓华说,那我就试试啦。说着,就拣自已认为好的,到镜子前比量。焦晓华的确比高敏芝胖,焦晓华穿上高敏芝的衣服,就显得紧紧巴巴的,不怎么合身。姐姐不在乎,她兴高采烈地照着镜子,为每一件新衣服高兴。她还不断地低下头问玲玲,姑穿好不好看?玲玲还有些不适应这突然冒出的大姑,就咬着指头不说话。姑姑对她热情得要命。最后,当焦晓华穿起高敏芝的鞋时,就有点滑稽了。高敏芝的脚比她要小很多,她的鞋焦晓华根本穿不进去,她穿着高敏芝的鞋一崴一崴地走,让玲玲大笑起来。
焦晓华尴尬地说,嘿嘿。这么好看的鞋,白瞎了。我穿不上。嘿嘿。白瞎了。
焦晓华坐在床上,左看右看,明显露出惋惜的样子。
高敏芝看着心里难受,她想,姐姐肯定很喜欢高跟鞋。她在车间的时候是个挡车工,她们不允许穿高跟鞋。等到她想穿高跟鞋的时候。她又过了穿高跟鞋的年龄了。或者说她已经舍不得去买一双高跟鞋了。生活在农村,走的全是土路。还用得着什么高跟鞋?
说是说。高敏芝明显感觉焦晓华对高跟鞋的喜欢。高敏芝就领着姐姐去了大富豪鞋店,她领着姐姐在鞋的世界里徜徉流连。她看着姐姐看着那些鞋的目光痴迷得吓人,简直是要穿透那些漂亮的鞋,这就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姐姐犹犹豫豫地选来选去,比较了差不多有二十多双鞋,最后才确定一双,一问,480元。姐姐立刻愣了:这么贵啊?她立刻把鞋放回去,拉着高敏芝的胳膊说,不买了,不买了。高敏芝问她说,你相没相中吧?焦晓华说,相中倒是相中了,没想到这么贵。高敏芝说。相中就行,这还是打折的价呢。高敏芝付了款。本来高兴的焦晓华却有些蔫,她望着那双鞋说,你给姐姐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姐姐能给你啥呢?商敏芝说,姐。看你说的、妹妹毕竟挣钱比你多啊。付款后姐姐还拎着那双鞋,没有放到鞋盒子里的意思。
高敏芝说。穿上吧。
姐姐舍不得的样子说,穿上吗?
高敏芝说,当然。这是给你买的,为什么不穿?
姐姐说,现在吗?
高敏芝说,现在。
高敏芝本来想要把焦晓华沾着泥点子的那双鞋扔掉,想想又不妥,就放在鞋盒子里,在手里拎着。她看着姐姐穿着高跟鞋的样子,高兴地走在前面,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姐姐回头望着她。一脸的感激。她要的就是这个吗?她扪心自。
通过法院的人,高敏芝了解了焦大勇车祸的来龙去脉,知道原来已有判决,只是执行遇到了困难。找了人,花了钱,督促了一阵。居然执行回来五万块钱。
送钱的那天。高敏芝找了个剃头的,把哥哥的头发剃了,胡子刮了。焦晓华还主动地把焦大勇的衣服洗了。高敏芝给哥哥新买了一套内衣裤,把段成祥穿过的衣服给他穿上,焦大勇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又听说拿同了钱,立刻坐了起来,在那里嘿嘿地傻笑。
他们都笑了,高敏芝想。我呢,我自己呢。怎么就笑不出来了呢?
10
三哥打来电话。三哥在电话里很生气,三哥说:敏芝,你傻啊?你那事儿做就做了,你在电视里显摆什么啊?
高敏芝说,那不是我搞的。那是我们主任的意思。
三哥发火地说。谁的意思也是傻啊,没这码事儿的时候,二哥都惦记着你那房子呢,这回可好,我和大哥都没法说话了。
高敏芝倏忽一惊。是啊,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这回事。高敏芝的房子是高行长给的,两室一厅,挺不错的。高行长去世后,因为李海萍的原因,名字一直没有过继。就这么住着。等到李海萍去世,更没有心情去研究更名的事情了,就一直住到现在。二哥二嫂确实一直在盯着这个房子。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市场经济之后,二哥的那个二级站黄了,他自己下岗了。二嫂本来就没有工作,更是天天琢磨这件事儿。他们真的挺困难,四个孩子一顺水的,都住在一处偏僻的平房里。原来。看着高行长喜欢高敏芝的面子,老大老二没怎么说话。现在,有了这个借口。大家就不能不管了。
高敏芝说,爸爸在世时答应给妈妈的,其实你也知道,那就是给我的。爸爸当时就说的是招的上门女婿。
三哥说,说那些都没用了。什么上门女婿,小段不是也调到银行了么,他应该自己想法要房子。
高敏芝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得搬出去。
三哥说,搬出去是肯定的。要不我们也没法和二哥交代。我得考虑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高敏芝说,那你是在通知我?
三哥强硬地说,是的,是在通知你。
三哥说完。把电话甩了。
高敏芝对着电话愣了半天,她好像还有些不相信,这就是那个从小一起玩大的高天翔吗?这就是那个曾经追求过她的高天翔吗?这就是那个一边吃饭一边偷眼望她的高天翔吗?不是,绝对不是。
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三哥,什么弟兄,高行长在的时候,他们是兄弟姐妹,可是高行长不在了,兄弟姐妹可以不是了,人家哥仨才是真正的弟兄。高敏芝一旦想过来。悲从中来。她一下子陷入巨大的悲痛中。她趴在床上呜咽起来。她那真的不叫哭,她就是想让什么流出来,没有泪,已经没有泪了。
后来,那个电话又响了。她接起来,还是三哥的声音。
三哥的声音这回有些柔和,三哥说:敏芝,你哭啦?
高敏芝忍着说,没有。
三哥说。我能感觉到,你指定是哭了。
高敏芝说,没有。
泪却默默地流了下来。
三哥沉默了一下说,敏芝,你也别上火。你知道,我在这中间也挺为难。
高敏芝说,我知道。
三哥又说,这些年我们哥几个也越来越生分。如果这次我们还不满足二哥,他就会跟我们拼命,我们也没办法。何况,你又给了他这个口实。二嫂说,人家都找到自己的妈了,你们还护着她。她从来就不是咱们老高家人。真的,你这样,让我们真的为难。
高敏芝说,我知道。
高敏芝感觉三哥的强硬正一点点地垮下去。
高敏芝知道是自己的这种平静,让三哥害怕。
三哥说,你这样吧,我在郊区还有套房子。一室一厅,虽然不是太好,但住没问题,那里的家具都是现成的。你们就搬那里去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三哥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有这套房子。高敏芝知道三哥和三嫂的关系一直不好,她早就怀疑三哥有别的人,这个房子也许就是三哥和别的人,这么一想,她就明白了三哥为了她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她说,不,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三哥立刻急眼了,说:你有什么办法?你有办法还能住在我家吗?
高敏芝觉得那个关心自己、喜欢自己的三哥又回来了,她哽咽着说:那好。我听你的,三哥。
11
高敏芝钻进了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巨大的痛苦的袋子。也许一切都是自己找的,她想我为什么非要寻找呢?寻找对我有什么意义吗?它的一切意义就是给自己带来了一系列的麻烦。
段成祥对此意见最大,搬家后,那个地方离他们的单位都很远,孩子上学也不方便。段成祥每天要骑着车子走很远送玲玲上学,夏天还行。冬天就很辛苦。有时候就不免要埋怨高敏芝,说高敏芝是自讨苦吃。高敏芝想想也是,的确是自讨苦吃。好在段成祥的单位集资建房,他们才又有了返回城里的希望。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高敏芝有时候泄气地。。
过年的时候,高敏芝领着全家去了母亲家。夏天的时候,高敏芝找人为母亲家里翻修了房屋,屋里铺上了地热。铺上了方砖,显得很整洁,温暖。
包完了饺子,母亲把高敏芝拽到一边说,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把你送走吗?
高敏芝摇了摇头。
母亲这时候打开一个箱子,她从里面拿出一个相框,相框上蒙着黑布。母亲打开黑布,擦拭了一下,说:这就是你的爸爸。
爸爸?高敏芝望着那个慈祥、苍老的陌生人,那就是自己的爸爸吗?母亲说,当时就是你爸爸的主意,你爸爸说,这几个孩子都大了,只有小芝年龄小。还不记事。送个好人家,兴许能过得幸福。其实,你是我们最喜欢的孩子,我们都希望你能幸福,我们从来也没希望你再找到我们。
高敏芝心里像开闸一样。波翻浪滚。汹涌澎湃。
外面响起强烈的鞭炮声。祝福开始了。
她看着那边段成祥和哥哥端起了酒杯,两个人像亲兄弟一样地喝了一口酒。她的眼睛湿润了。
一串串灯笼从窗前晃过,这里的习俗是家家都要闹灯笼的。玲玲嚷着,姑姑。我也要出去耍灯笼。
焦晓华响亮地应了一声,抱着玲玲出去了。
窗外的爆竹声响成一片,红色的灯笼红成一片。
高敏芝想,看来,我的寻找设有错。丢失的那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的,我的亲情在这里,我的根在这里。
段成祥在那边喊,敏芝,联欢晚会开始了,快来看啊。
她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责任编辑:李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