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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

2009-02-08谢克忠

广州文艺 2009年11期
关键词:平板车张总小子

谢克忠

破烂王柯大阳做梦也没想到,一个对他来说非常熟练的动作,却不小心栽了!那天,他看见原县委大院家属楼拆得乱七八糟,凭直觉他认为在这里一定可以捞到宝。大约在中午十二点多钟,柯大阳推着一辆平板车。悄悄地进了工地,四下张望,果然没有人,便直奔一大堆拆卸下来的铝合金窗。然而,等他装满一车,正准备凯旋而归时,他的肩膀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抓住,还没等反应过来,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柯大阳感到眼前闪烁着无数个小星星,脑袋“嗡”的一声,两眼一黑就瘫倒在地。

恍兮惚兮中,柯大阳好像听到一个嗓子像鸭公一样的男人说,这小子偷我们工地的东西,还装死。这时。又有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他的衣领想提起他,还用手指伸向他的鼻孔探了探,好像是看还有没有没气。潜意识里,柯大阳想,装死就装死吧,看你怎么着?他干脆变成一堆烂泥,任由人捏。毕竟是一个一百多斤的人,这人提不动,柯大阳又瘫软在地。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说:“大哥,该不会是你出手太重,一拳头把这小子打死了吧?”“不会。他还有气呢。可能是暂时晕过去了,一会就好。就是出了事也不用怕,他是个贼,被我们抓了现行。再说,我们上面还有张总撑腰呢,怕什么?”这两人一合计,最后决定把柯大阳送到派出所去。柯大阳心想,这下惨了,进去了不脱层皮就别想出来。但他不敢睁开眼睛,他怕那铁拳再次砸到他脸上。既然装死就装到底吧。想到这,柯大阳安心地睡起觉来。

柯大阳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打起了鼾。鼾声刚开始的时候,就像是零星的雨点,不怎么响,还比较匀称。到了后来,就肆无忌惮起来,打雷似的把值班的警察吵得不耐烦了。警察说,这小子还真的是装死!就拿起办公桌上的茶杯,满满一茶杯水向柯大阳头上浇来。柯大阳打了一个激灵,睁眼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正在铁门外凶煞地看着自己。还真的进来了!柯大阳心里一阵痛楚。一摸火辣辣的脸,都已经肿得像个馒头似的。其实,在栽进派出所以前,拣破烂的柯大阳在小县城里还算是个小人物。别的不说,像他这样一个芥草一样的农民,一家考出了三个名牌大学生,一年一个,北大清华复旦,全是国内一流大学。“小小横宁县,三家豆腐店,城东放个屁,城西听得见。”小县出了这么大的新闻,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柯大阳也跟着脸上有光,报纸电视台竞相前来采访。去年老三考上复旦,家里已经穷得像洪水冲洗过一样。老三说,爹,我就不读书了,和你一起赚钱给两个哥哥读。柯大阳两眼一瞪,放你娘的屁!没钱就卖房子,就卖老子的血,如果你们读不好书我就扒你们的皮!结果,柯大阳真的把两间老房子给卖了,和老婆宝莲一起搬到县城郊外搭了个临时帐篷,白天拣破烂,晚上也拣破烂。“破烂王”就渐渐代替了柯大阳的大名。刚开始那几个月。柯大阳经常可以听到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呶,就是他,一家出了三个名牌大学生!柯大阳装着没有听见别人的议论,但心里还是比吃了蜂蜜还甜。时间一长,柯大阳也就和这县城里的一棵树一根电线杆一样,让人们司空见惯。三个争气的儿子也不再成为他的荣耀,而是非常沉重的负担。每个月拣破烂的收入,他都准时往三个儿子信用卡上汇。或多或少,儿子们却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人就怕穷,穷了志气就短。有一次,柯大阳路过一间五金厂,看见厂门前堆着一大堆破铜烂铁,柯大阳看看四下里没人,就来了个顺手牵羊。结果,竟然卖了三百多块钱!宝莲怯怯地说,你该不会是偷的吧?他抽出正啃着的鸡腿,抹了一嘴巴的油,说:“哪里话!人家当垃圾扔了,我不拣别人也要拣。只不过爷们今天运气好!”从那以后,柯大阳经常会碰到这样的“好运气”,一得手就三百五百地赚,赚了钱就往大学里寄,还给自己买了个诺基亚手机。前几天,三个儿子都打回了电话,说今年是爹妈五十岁生日,一定要回家过年。柯大阳一听欢喜得不得了,就想多赚些钱过年。没想到,竞栽进了派出所!

“咣当”一声,铁门打开了。年轻警察吆喝着把柯大阳推进了提审室,早有一胖警察正襟危坐,面前摆放着纸和笔。“姓名?”胖警察问。柯大阳紧张得脸上直冒汗,心想如果这事让宝莲和三个儿子知道,让这个县城的人知道,我这张老脸还怎么活!最好是一问三不知!想到这。他“嘿嘿”地傻笑了两声,说:“不知道。”胖警察一听火了:“你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想顽抗到底是吗?老子就定你个盗窃罪,够关你三年,你信不信?!”胖警察竖起眉毛,像个黑包公似的,又一次威严地问:“年龄多少,住址在哪里?”柯大阳又说:“不知道。”柯大阳一脸真诚地解释道:“警察同志,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只记得轰的一声响,满天就飘着小星星。以前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真的,我说半点假话,天打五雷轰。”两个警察听得一头雾水,又有些将信将疑。年轻的轻声对胖的说:“该不会是金峰房地产公司的那两个保安出手太重,把他打成失忆了吧?”“有这个可能。再试试看。”胖警察又对柯大阳说:“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如果你不想在号子里过年,请你最好配合点。我再问一句,你的姓名、年龄、地址是什么?”“警察同志,我真的不知道。”“那你老婆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老婆叫什么,我还有老婆?”柯大阳像傻子似地挠挠头。

两个警察又低声商量着。年轻的说:“如果真的是失忆,我们还要追究金峰公司保安的刑事责任。最少也要他们作出民事赔偿。”胖的说:“你知道金峰公司的张总和我们县长是什么关系吗?他们是哥们!赔偿?省了那份心吧。最多只是个人道主义赞助!我们还是不要去趟浑水吧。”年轻的说:“要不。干脆把这小子放了?”胖的说:“人是金峰公司送进来的。我们放了,到时候张总要问处理结果怎么办?”年轻的说:“这好办。我们这就给张总打电话,就说他们公司的人把一个捡破烂的打成了失忆。问他怎么处理。”胖的又说:“我看这小子穷得过呛,也榨不出多少油水,省了麻烦,我们也过个好年。就这么定了!”

柯大阳又被送进了那间黑暗的小房间。房间里没有凳子,窗户只有几根钢筋,没有玻璃。寒风呼呼地吹进来,柯大阳冷得直打哆嗦,只好干跺脚。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天寒一地冻的寒假,天还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老大就读的中学敲锣打鼓地来到柯大阳的家送喜报,老大诗财参加全国的一项数学大赛获得了金奖,这在横宁县是第一个!老师紧紧地握着柯大阳的手说:“我们要感谢你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柯大阳愣愣地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培养的。都是靠他自己。”第二年,诗财考上了北大。老大开了个好头,老二老三一个个都以他为榜样,根本用不着管。古话说:“穷文富武”。穷人要想有出头之日,只有靠读书。这点死理柯大阳坚信不疑。现在,哪个做官的不是博士硕士的?我老柯家也要出几个!有了这样的想法,柯大阳住工棚也就住得心里舒坦。偶尔捡破烂时遭人白眼,他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狠狠地骂道:“你算个鸟。我们过几年再看!”

唯独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柯大阳确实不敢和警察叔叔叫板。儿子越有出息他就越丢人。如果儿子有朝一日当了县长,肯定有人会说,操,县长有什么了不起?他老爸是小偷!柯大阳暗暗为自己的爱沾小便宜悔青了肠子。这样的事已经干过无数次了,今天不出事明天也会出事。早晚肯定会出事的。没想到就出在过年这个节骨眼上,儿子们还等着我的钱过年呢!

到底是天寒,不一会儿就快天黑了。胖警察陪着一个富态十足的中年人来到柯大阳的面前。“就是他。”中年人看看柯大阳的脸,用手摸了摸,说:“疼吗?”柯大阳使劲地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他想,言多必失,尽量少说话才会变被动为主动。中年人又说:“这两个兔崽子出手也太重了些。你们还是把他放了吧。不要惹出麻烦。”“那是,那是!”胖警察连忙点头。

中年人摇了摇头,就走了。当胖警察把柯大阳放出来时,他看见那辆锈迹斑斑的平板车静静地横在派出所院子的一个角落,孤独而忧伤。柯大阳不敢提出要回平板车,只能用眼睛的余光暗暗地瞟一下,就径直走出派出所的大门。

胖警察说:“你的平板车不要了吗?”

“那车是我的吗?”柯大阳假装怔怔地说。

胖警察有些不耐烦了:“快点拉去,少啰嗦!”

柯大阳拉着平板车,又走在了横宁县的大街上。下班的人们正在匆匆地往家里赶。路边,不时有顽皮的小孩炸响了喜庆的革阒炮。明天就要过年了,年货还没有办呢。柯大阳心里空荡荡的。

老婆和儿子们看见他肿大的脸,又该怎么说呢?柯大阳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用一只手捂着青肿的脸,把平板车的帆布带挂在单肩上,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好像是忘记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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