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丝巾
2009-02-08晓苏
晓 苏
1
邱风教授那天从武汉天河机场回到这所大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按说,他可以直接回家休息,根本没必要去教研室。他住的地方离学校大门很近,车子进门后往左一拐就到了。可是,邱风出差时忘了带钥匙,妻子吴雨当时又不在家。她在学校宣传部工作,没事也要等到五点半才能下班。因为无法进门,邱风只好让司机把他送到文学院大楼。他所在的美学教研室位于文学院二楼,助教小米每天都坐在那里读书或者写作。邱风决定先到教研室里呆上一会儿,顺便处理一下这段时间的信件和报刊,然后等吴雨下班后与她一道回家。
邱风是六天前离开武汉去苏州的,他去那里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国美学年会。一周没到教研室,邱风的桌子上堆满了信件和杂志。在坐下来处理之前,邱风给吴雨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已到单位,等会儿一起回家。吴雨在电话那头说,知道了,我下班后去叫你。吴雨的声音很大,小米听见后马上收包要走。邱风问,你今天怎么走这么早?小米诡谲地一笑说,好让你和夫人亲热呀!邱风说,我们老夫老妻的,早就亲热不起来了。
邱风读完信件正要拆看杂志时,吴雨来到了美学教研室门口。她这天穿了一件貂皮大衣,脚上笼着长统皮靴,看上去像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些国民党要员的太太。邱风直直地看了吴雨一会儿。一星期没见面,他的目光多少有些兴奋。进来坐会儿吧,等我把这些杂志扫一眼就走。邱风说。吴雨就走进了教研室,又高又尖的皮靴后跟在地板上踏出清脆的响声。吴雨走到沙发前坐下后,邱风顺手把刚刚拆开的一本服装杂志递给了她。吴雨平时最爱看这类杂志,并在这些杂志的引领下紧紧追赶时装的潮流。呀,好漂亮的围巾啊!吴雨一翻开杂志就这么惊叹了一声。
吴雨一说到围巾,邱风忽然就想起了这次出门给吴雨买的礼物。他立刻起身走到门边的旅行箱前,快速从箱子里取出了一条红色的丝巾。这是我从苏州丝绸博物馆给你买的!邱风边说边把红丝巾递给吴雨。吴雨伸手接的时候,邱风又说,据说这是用国内最好的蚕丝制成的,出口十几个国家呢。
吴雨接过红丝巾后没显出什么激动,只平淡地说了一声谢谢。这让邱风有些失望。其实邱风是非常希望吴雨激动一下的,要么惊喜地叫唤一声,要么马上把红丝巾围到脖子上。但吴雨没有这样,她要紧不慢地打开塑料包装,将红丝巾扯出来冷冷地看了两眼,接着就顺手把它放在了沙发的拐手上,然后继续欣赏那本服装杂志。
不过邱风也没有感到特别沮丧,因为这种情形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事实上,吴雨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因邱风的礼物而激动了。原因要说起来也很简单,主要是邱风给吴雨买的礼物太多了。打从结婚开始,邱风就坚持每次出差给吴雨买一件礼物,小到几百元的拎包,大到几千块钱的皮革,二十多年来,邱风已记不清给吴雨买过多少礼物。结婚的头几年,邱风每次出差回来将礼物拿给吴雨对,吴雨总是激动不已,有时又叫又跳,欢呼雀跃,有时一头扑进邱风的怀里。又是抱又是亲,有时还突然心血来潮,主动把邱风往床上拖。邱风特别喜欢看吴雨那种激动的样子,每当吴雨激动起来,他都感到无比欣慰,心里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自豪感。可是时间无情,随着岁月的流逝,吴雨后来就渐渐地不会激动了,不管邱风给她买回多么贵重的礼物,她都显得平静如水。
邱风拆看杂志时并不是很专心,他偶尔会扭过头去看吴雨一眼。吴雨仍然在看那本杂志,埋着头,显得全神贯注。放在她手边的那条红丝巾分外醒目,可她却视而不见。邱风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不快,仿佛伤感突然来袭。回过头来再看杂志时,邱风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内容了。这时,他猛然想到了在苏州买红丝巾的情景。他们那天坐一辆豪华中巴车去参观丝绸博物馆,中巴车在博物馆大门外就停下了,然后他们步行了很长一段路才到达展览厅。邱风开始不知道博物馆里还有丝绸品出售,所以他下车时把装钱的那个小包放在了车上。在展览厅里,邱风意外地发现了一条非常漂亮的红丝巾,可他身上没有钱。他本想先找人借钱把它买下来,然后到了车上再还上,但他一向矜持,张了半天也没能把嘴巴张开。后来,邱风决定去车上拿钱。他是跑去跑回的,从车上拿了钱回到展览厅时,他已累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买下红丝巾的时候,同行者中有人怪笑着问他,是给情人买的吧?邱风说,哪里?是买给老婆的!
邱风又扭头看了一眼吴雨,发现她的眼睛还盯在那本服装杂志上。邱风陡然有点儿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讨神费力地给吴雨买那条红丝巾。事实上,邱风几年前就想过出差时不再为吴雨买什么礼物,但他这个人心太软,心想已经买习惯了,害怕突然不买了会让吴雨心里难受,所以他就一直坚持着为吴雨买礼物。当然,邱风也一直在盼望着吴雨能够重新因为他的礼物而激动。哪怕激动一点点也好啊!邱风心里这么想。
吴雨终于翻完了那本服装杂志。老邱,我们该回家了。吴雨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好像坐累了,起身后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邱风早已没心思看杂志。他答应说,是该回家了。他说着就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等邱风收拾好桌子,吴雨已经夹着那本服装杂志走出了教研室。她站在门外对邱风说。我把这本杂志带回家里去看。邱风略带讽刺地说,怎么?一遍还没看够?吴雨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故意拿腔拿调地说,服装杂志嘛,我百看不厌。
邱风起身要出门的时候,眼睛无意间朝沙发上看了一眼。他一眼看见了那条红丝巾,吴雨将它遗忘在沙发的拐手上了。红丝巾看上去真红,像一团火炙痛了邱风的双眼。他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吴雨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在门外催了起来。快走吧,老邱!吴雨说。邱风慢慢地睁开眼睛,又朝沙发上的红丝巾看了一眼。红丝巾可怜地搭在沙发的拐手上,让邱风感到一阵心疼。吴雨肯定是忘了!邱风默默地对自己说。她绝对不是故意的!他又这样告诉自己。邱风这么说过后,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邱风想提醒吴雨一下,让她回来把红丝巾带上。但他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后来,邱风朝沙发走过去,捡起红丝巾,将它放进了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
2
这所大学的每一栋大楼都配有一名清洁工,他们大都来自农村。文学院大楼的清洁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瘦瘦的身材,瘦瘦的胳膊,脸也是瘦瘦的。她因为脸瘦,所以两个眼睛显得特别大,看人时猛地一睁,会让人觉得有两扇窗户在面前突然打开。老师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听见成天坐在文学院大门口的那个门卫称她祝师傅,大家也就跟着喊她祝师傅。门卫不会说普通话,声调很不准,祝师傅也可能是朱师傅,还有可能是竹师傅。只有邱风教授对她的称呼与众不同,他没有叫她师傅,而是把她称作小竹。他觉得小竹叫起来有那么一点儿诗意。
从苏州回到武汉的第三天上午,邱风有两节西方美学课。他有一个习惯,每次上课前都要先到教研室坐那么一会儿,然后等上课钟响了再去教室。邱风那天进入文学院大楼时,正碰上小竹在清扫从一楼通向二楼的楼梯。
小竹平时总穿一套深灰色的衣服,打扮
得非常朴素,或者说有点儿老气横秋。她很文静,见了人只是点个头,或者淡淡地笑一下,很少听见她与人说话。这天,小竹仍然穿着那套深灰色的衣服,看上去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与以往不一样的是,小竹这天一见到邱风就开口说话了。她先喊了一声邱老师,然后充满感激地说,谢谢你那天送我报刊!邱风开始一愣,不知道小竹在说什么,后来想了一下才记起十天前的一件事来。那天邱风在教研室清理过期的报刊,正碰上小竹在打扫门口的走廊,他就把一堆没用的报纸和杂志随手给了小竹,让她拿去当废纸卖。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了,邱风没想到小竹还记在心里。他回答小竹说,一堆破报旧刊,不值得你感谢的。
邱风走进教研室,发现小米早在那里读书了。他还发现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几个苹果。苹果又大又红,乍一看像是刚刚吹起来的彩色气球。邱风以为苹果是小米放的,就问小米为什么请客?小米说,这是那位清洁工送给你的。邱风一怔问,小竹为什么要送苹果给我吃?小米说,她说你送过她旧报刊。邱风突然明白了,会心地一笑说。原来是这样!过了一会儿,邱风又说,难怪她刚才在楼梯上说谢谢我呢,这个小竹!他说完又会心地笑了一下。
武汉的冬天,寒风刮得厉害。邱风在教室给学生上课时就能听见呼呼的风声。他还看见窗外的梧桐树落叶纷纷。
下课后走出文学院大楼时。邱风又看见了小竹。她正在忙着清扫文学院门口的落叶。邱风一看见小竹就停住了脚步,站在文学院门口的台阶上,用直直的目光注视小竹。风还在拼命地刮着,小竹的头发在风中胡乱飘舞。小竹没有围围巾,飕飕的冷风像长了腿一样直往她脖子里钻。小竹显然感到了寒冷,她使劲地往衣服里缩脖子。邱风看见小竹的脖子越缩越短。后来,小竹只好把农领竖起来,想让衣领帮她挡住寒风。但衣领毕竟太软弱了,寒风一下子就把它吹倒下去。
要是有一条围巾就好了!邱风看着风中的小竹想。就在这时,邱风猛然想到了那条被妻子遗忘的红丝巾。一想到那条红丝巾,邱风的双眼便豁然一亮,像是两盏灯被突然点燃。邱风迅速转身进了文学院大楼。接着就上了二楼的美学教研室。
邱风再次从文学院大楼出来的时候,他手上多出了一样红色的东西,看上去像一道温暖的火光。邱风直接走到了小竹身边。发现她已经冷得浑身发抖了。小竹。邱风轻轻地叫了一声。小竹从落叶中抬起头来,嘴唇都变乌了。她静静地看了邱风一会儿说,是邱老师呀!
邱风没有马上把红丝巾给小竹,他先说到了那几个苹果。你的苹果我吃了,味道真甜!邱风说。小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低下头说,太买少了,只能算是一点儿心意!邱风这时把眼睛移到了小竹的脖子那里,说,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围一条围巾呢?小竹的身体颤了一下,说,我们农村人很少围围巾的。小竹的话音未落,邱风把红丝巾递到了她面前,说,我这儿有一条丝巾,送给你围吧!小竹顿时一惊,立刻仰起头来,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邱风。她没有接红丝巾,似乎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快围上吧,今天的风太大了!邱风说。他说着就把红丝巾塞进了小竹的手中。
邱风把红丝巾一塞给小竹就转身走了。走出很远后,邱风回头看了小竹一眼。小竹这时候还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望着邱风。邱风说,小竹,快把丝巾围上吧!小竹没说话,只是朝邱风点了点头。她一边点头一边把红丝巾围在了脖子上。
看着小竹脖子上的红丝巾,邱风浑身顿时感到一热,心里同时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美感。
3
吴雨一直都没提到那条红丝巾,她似乎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了,简直像是从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一样。这真让邱风感到不可思议。事实上,邱风心里还是希望吴雨偶然之间想起那条红丝巾的,这样会说明他在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一席之地。即便在把红丝巾送给清洁工小竹之后,邱风仍然还是希望吴雨能想起它来。他想吴雨如果想起了它,他会如实地把红丝巾的去向告诉她的。遗憾的是,吴雨连做梦都不提到那条红丝巾。
邱风也想过吴雨如此健忘的原因,他想可能主要还是她围巾太多的缘故吧。吴雨在家里有一个围巾专柜,各种各样的围巾挂了十几个衣架,有全毛的,有丝绸的,有奇长的。有超短的,有鲜艳的,有素雅的,有国产的,有进口的。吴雨几乎每天都要换一条围巾。有一天早晨上班之前,吴雨打开围巾专柜对着镜子试围巾时,邱风悄悄地走到了她身后。邱风别有用心地问,还想添一条围巾吗?他以为这么一问会让吴雨陡然想起什么来。但吴雨却想都没想就脱口回答说,除非遇上特别好的。邱风听了心里一凉,马上从吴雨背后离开了。
小竹自从围上了红丝巾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她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也漂亮了许多。以前,小竹在文学院大楼里做卫生时,很少有人注意她,她就像一只丑小鸭,没人愿意多看她一眼。打从脖子里多了一条红丝巾,投向小竹的目光就多了起来,她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白天鹅。小竹的性格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她突然变得大方开朗了,每当遇到人都要主动和对方打招呼,说话的声音也响亮起来,脸上还一天到晚挂满笑容。
邱风不是每天都有课,所以并不经常到文学院大楼里去,因此他碰到小竹的机会就比较少。小米倒是每天都能见到小竹,邱风于是从小米嘴里听说了不少有关小竹的事情。有一天,小米对邱风说,小竹现在成了文学院大楼里的美人了,差不多人见人爱啊!邱风问,何以见得?小米说,以前除了你送她一些没用的报刊,再没有别人送过。可如今,好多人都争先恐后地送她报刊呢,有一次她收了满满一小车,少说也要卖上两百块钱。邱风听了高兴地说,这好啊,大家都学会关怀底层了!
一个星期三的下午,邱风正在美学教研室给研究生上课,一道红影突然在门外闪了一下。他觉得那道红影像那条红丝巾。邱风马上把课暂停下来,跑到门口去看,果然看见小竹弓着腰在用拖把拖走廊。邱风刚到门口,小竹就看见了他。她见到邱风后有点儿紧张。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下面。邱老师在上课呀!小竹直起腰来说。她围着那条红丝巾,脸在红丝巾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生动。邱风走到小竹跟前说,你好勤快啊!小竹说,我们农村人,不勤快怎么行呢?
站了五分钟的样子,邱风决定回教研室接着上课。你忙吧。邱风对小竹说。他说完正要转身,小竹急忙地叫了一声邱老师。邱风问,你有事吗?小竹用手揪着红丝巾的一角,深情地说,邱老师,你送我这么好的丝巾,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邱风说,感谢什么呀?只要你喜欢就好!小竹激动地说,我太喜欢这条红丝巾了,一个人的时候还偷着照镜子呢!邱风听小竹这么说,心里顿时感到甜滋滋的。仿佛喝了一罐子蜂蜜。过了一会儿,小竹又说,邱老师,我过两天打算回老家去一趟。邱风问,回去有事吗?小竹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
三天之后,武汉落下了人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落得很厚。校园里到处白花花的,像是铺上了一层白棉被。这天上午。邱风又有两节本科生的课。他的课排在三四节,下
课时间应该是中午十二点,但邱风这回拖堂了,一看见窗外白雪皑皑,他就激情异常,一口气就讲到了十二点半。等邱风下课从文学院大楼里出来时,门口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显得无比寂静。
邱风慢慢走下门口的台阶,准备独自踏雪回家。刚下完台阶,一条红丝巾突然映入邱风的眼帘。邱老师,你总算下课了!说话的是小竹,她脖子上的红丝巾在这雪天里分外醒目。邱风一愣问,怎么?你在这里等我?小竹点点头说,是的,我等你快一个钟头了。邱风看见小竹手里拎着一条蛇皮口袋,忙问。你等我有事?小竹还没回答,那条蛇皮口袋里陡然发出一声鸡叫。邱风听了一惊问,你拎的是什么?小竹脸一红说,我从老家给你拎来了一只土鸡。
小竹边说边把蛇皮口袋递向邱风,鸡子这时又在口袋里面叫了一声。邱风却没接,他摆摆头说,我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吧!小竹有点为难了,想了想说,你要是不要这只鸡,郎我就把红丝巾还给你!她说得很认真。说营已经把一只手伸到了脖子下面,做出要解红丝巾的样子。邱风慌了,赶忙说,别这样,我收下你的鸡子还不行吗?小竹高兴地说,这还差不多!她边说边笑了一下,笑得脸上亮堂堂的,像是贴了一层透明的糖纸。
邱风接蛇皮口袋时猛然想起了什么,两眼一亮问,小竹,那天你说要回老家,是专门回去给我拎鸡的吗?小竹轻轻地点点头说,是的,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邱风说。一条小小的丝巾,其实不值得你这样感谢的!小竹沉默了一下说,虽然只是一条丝巾,可它让我全身都觉得温暖,有这样一条红丝巾围着,这个冬天我都不会感到冷了!听小竹这么说,邱风一下子傻了眼,他一点儿也没想到小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沉吟了一会儿,邱风颤着嗓音说,哎呀,小竹快成诗人了!听到邱风的赞美,小竹立刻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低下头说,邱老师,你别笑话我啊!
邱风又谢了小竹一遍,然后说自己该回家了。我爱人还等我吃午饭呢。他对小竹说。邱风刚走出两步,小竹追上来问,邱老师住哪里?邱风说,学校大门附近。小竹兴奋地说,我住在大门外面。邱风马上说,那我们可以同路啊!小竹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先走吧,我等会儿再走。邱风问,为什么?小竹红着脸说,我一个农村来的清洁工,和一个大教授走一起多不合适啊!邱风一笑说,哈哈,你怎么会这样想?邱风接着又说,快走吧,小竹!他说着还伸手在小竹肩上拍了一下。
路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邱风和小竹并排走着,脚下发出破冰的声音。邱风边走边问小竹,你成家了吧?小竹说,是的,我已经三十六岁了。邱风又问,你丈夫在老家?小竹说,他也来武汉打工了,在学校大门外摆了一个烤红薯的炉子。过了一会儿,邱风接着问,你们有小孩吗?小竹说,有个女儿,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读书呢。
蛇皮口袋里又发出一声鸡叫。邱风望了一下口袋说,你真不该送我鸡子的,留在老家下蛋多好!小竹说,老家鸡子多呢。她又说,我专门给你拎了一只乌皮鸡,你杀了煨汤喝吧,乌皮鸡的汤补脑。邱风说,谢谢你呀,小竹!
这时起了一阵风,将小竹脖子里的红丝巾吹起了一角。邱风说,小竹,你围这条红丝巾很好看!小竹说,我丈夫也这么说。邱风想了一会儿问,你丈夫知道这丝巾是谁送你的吗?小竹低下声音说,不知道,我说是我自己买的。邱风这时说,其实这条丝巾是我出差时给我爱人买的,可她不喜欢。小竹扭过头来问,她知道你送给谁了吗?邱风摇头说,我没告诉她,反正她不喜欢嘛!
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大门口。分手时,邱风朝大门外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大门的左边摆着一个烤红薯的炉子,一个脸膛黝黑的小伙子正从炉子里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
4
邱风按小竹说的,把那只土鸡煨了汤,一连喝了几餐。鸡汤的味道真是不错,家里好几天都异香弥漫。吴雨也说鸡汤好喝,喝的时候不停地咂舌头。邱风感叹说,在城市里能喝到这么纯正的土鸡汤,真是难得啊!吴雨喝完汤,一边用餐巾纸擦嘴角一边问,这只土鸡是哪儿来的?邱风想了一下说,一个研究生从老家农村拎来的。吴雨警惕地问,是男生还是女生?邱风说。当然是男生。
喝土鸡汤的第四天,吴雨突然来到了文学院大楼。那天邱风在教研室给研究生举行一个专题讲座,中途休息时,邱风走到教研室的阳台上去透气,一低头就看见了吴雨。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新款羽绒服,很引人注目。邱风问,你怎么来啦?吴雨扬起头来说,我给文学院分党委送一份宣传材料。她说着就快步进了文学院大门。文学院分党委在一楼,吴雨进门向右一拐就到。
吴雨进门不久。邱风看见小竹来到了文学院大门口。她仍然围着那条红丝巾,远看上去似一抹火红的朝霞。文学院是一栋古老的建筑,色彩灰暗,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小竹围着红丝巾一出现,文学院顿时有了一道亮色。整个大楼似乎也变得生动起来。
在阳台上大约站了五分钟,邱风回到教研室继续进行讲座。他这天讲的专题是《美感与移情》。邱风是一位知名的美学家,这几年一直在致力于美感研究,还出版过一本名为《美感心理探险》的学术专著,在国内美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邱风的口才也很好,讲课总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旁征博引,抑扬顿挫。讲到关键处,邱风给研究生们提了一个问题,要求大家思考一下后给予回答。他刚把问题提出来,教研室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敲门声很重,研究生们都愣住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到了门那里。
小米也在听讲座,还负责录像。邱风看了小米一眼说。你去看看谁在敲门。小米坐得离门很近,一起身就开门出去了。一会儿,小米回到教研室,径直走到了邱风身边。小米咬着邱风的耳朵说,是你爱人找你。邱风说,她不知道我有讲座吗?小米说,她说找你有急事。
邱风迅速走出了教研室,出门后回过头对大家说,你们先思考刚才的问题吧。
吴雨站在教研室外面的走廊上,焦急地等待着邱风。邱风一出门,吴雨就冲了上来。邱风问,什么事这么急?吴雨迫不及待地问,你上次去苏州给我买的那条红丝巾呢?邱风不由一惊,他实在没想到吴雨会问到这个问题。稍微平静下来后。邱风反问吴雨,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那条红丝巾?吴雨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别绕舌,赶快回答我,那条红丝巾到哪里去了?邱风狡黠地一笑说,我不是交给你了吗?你怎么来问我呢?吴雨说,我把它忘在你教研室了,后来肯定是你把它收起来了。邱风摇头说,我没有,交给你之后我就没管它了。吴雨突然厉声说,骗人!你收起来后把它送给了别人,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邱风暗自吃了一惊。他想,听吴雨这口气,她肯定是碰到了小竹,并认出了她脖子里的红丝巾。邱风心里突然有些紧张。吴雨这时用指头点着邱风的鼻子说,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把红丝巾送给了谁?邱风的心一下子乱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吴雨。有一刹那,邱风曾想说出小竹,他想说出来也没什么。但他最后还是没说,话到嗓口又缩回去了。邱风知道吴雨是个醋坛子,如果真的说出来,她十有八九要给小竹难堪。邱风想,人家小竹是无辜的啊!
邱风决定保持沉默。他对吴雨说,这事以后再说吧,研究生们还等着我呢。他说完就转身进了美学教研室。进门后回头关门的时候,邱风听见吴雨在走廊上说,你不说我也会查出来!她的声音很大,走廊那头发出一串轰鸣的回声。
邱风本来想接着把讲座进行到底的,但他开口讲了几句就讲不下去了。他发现他的心已经乱了方寸。后面的时间,邱风让研究生们自由讨论,他自己坐在那里心事重重。十二点还差一刻,邱风便宣布提前下课了。以前,邱风可是从来没有提前下过一次课的。
研究生们刚走,邱风也拎起包离开了教研室。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地移动着身体,一边走一边东张西张。邱风显然是在寻找小竹,他急于想知道吴雨是否找过她。邱风真希望小竹安然无恙。可是,穿过长长的走廊,绕下弯弯的楼梯,一直到走出文学院大门,邱风连小竹的影子都没看到。
在文学院大门口的台阶上,邱风一个人默默地站了许久,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四顾茫然。后来,邱风走到门卫身边,问,你看到清洁工小竹了吗?门卫说,她今天提前走了,好像有什么事。邱风听了,心马上往下一沉。
后来一连好多天,邱风一直都没有见到小竹。大约过了四五天的样子,文学院门口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清洁工。新来的清洁工也是个女的,身体很胖,皮肤很黑,她弓腰拖地的时候,邱风会联想到一只猩猩。就在这天,邱风又向门卫打听小竹,门卫说小竹辞职了。邱风问,她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门卫说,谁知道呢?
这天上完课,邱风走到学校大门那里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家,他径直走出了学校大门。邱风还记得小竹的丈夫在大门外烤红薯卖,他想找他了解一下小竹的情况。可是,那个烤红薯炉不见了,那个脸膛黝黑的小伙子也不知去向。邱风走到一个小烟摊前问,那个烤红薯的小伙子哪里去了?卖烟的说,他呀,带着老婆回老家了!邱风问。他们为什么要回老家?卖烟的说,听说那女的和一个大学教授好上了,烤红薯的小伙子一气之下还打了她呢!
邱风一听就晕了,差点一头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