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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约塞米蒂

2009-02-08王方晨

广州文艺 2009年11期
关键词:张生寡妇海棠

王方晨

1

酷暑七月的一天午后,张生亲眼目睹海棠寡妇弄死了德北老师的鸟。

海棠寡妇怒气冲冲地坐在猪栏外,一边切猪草,一边说:“吃吃吃,就知道吃!那好,我来给你算笔账。在过去四十年里我起早贪黑养过多少头猪。我养过三十头猪不止了。这些猪都哪里去了?吃吃吃,就不知道自己吃饱了赶着死!”

张生躺在门后的一张苇席上,眯着眼,不声不响,把他娘的话全听到了。但他只是微微地笑。

德北老师的鸟从窗子里飞进来。

张生首先看到眼前掠过一道彩光。一旦发现桌子上落下一只画眉鸟,心底的兴奋,仿佛潮水陡然涨满,大杏树的气味,也随浪潮涌起。

但是海棠寡妇也跟了进来。海棠寡妇随手解下腰里那条蓝花白地的粗布围裙,渔夫撒网一样,把围裙抛出去,鸟就被罩住了。围裙翻过来,桌子上就只是一小团五彩焕然的肉泥。

海棠寡妇从容镇定,始终没朝张生看一眼。她若回头看看,就会看见自己早就去世的丈夫张震,或者前年去世的公公张临。张生也才是刚刚反应过来。张生尽量地挺直了身子,实际上仍然没有他家厨房的灶台高。

德北老师出现在屋门口。

就连那团小小的肉泥,海棠寡妇也不想让德北老师看到。一股腥风从德北老师耳边吹过,那团肉泥就落到猪栏里,让猪给吞了。

猪嘴巴呱哒呱哒的响声,好像鲜花在猪栏怒放。

一时间,德北老师管不住自己,往门槛上一蹲,咧嘴哭起来。

“你太丢人了!”张生猛地叫一声,冲出门去。

张生的话有着很强的止哭效用,德北老师马上就不哭了。他非常希望张生注意到这个,但张生那么快就不见了。两扇院门东倒西歪,刚刚奋勇角力过一番似的。德北老师收回视线,抬头看看海棠寡妇,竟意外地笑了笑。

海棠寡妇的面孔绿莹莹的,在屋内的阴暗里,仿佛一张宽大的蓖麻叶。

德北老师的眼睛,不由得躲闪了一下。“我走了。”德北老师低声告辞,嗓音沙哑,好像哭泣了一辈子。

街上很多人都知道了发生在海棠寡妇家里的事情。他们本来应该宽慰德北老师的,但说出的话却像是对德北老师的责备。他们说:“德北老师,你怎么会让鸟跑出来了呢?”

德北老师神情沮丧。德北老师也不知道鸟怎么会弄开了笼门。德北老师当时发现鸟笼空了,他还暗暗高兴呢。他可不想失去机会,他心里怦怦直跳。几个月来,张生想做而没做到的,他的鸟做到了。他立刻从家里追了出来,可还是晚了一步。

海棠寡妇对德北老师拒之门外。已有一些时日了。现在看来,两人的关系依然没有出现转机的迹象。

德北老师垂头回到自己家里,就有两个爱管闲事的人跟上去,悄悄对他说:“德北老师,还等什么呢?去南京吧。”德北老师有个聪明的女儿,当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南京。德北老师退休后,女儿每年都要对他催促几次,要他到南京跟自己一起住。可是,别人哪里知道,德北老师已经不能够听到“南京二字,每听一次,浑身肉者跳。

德北老师好像躲避他们似的,推起自行车就匆匆出来了。德北老师恨不得马上找到张生。

2

也是去年这个时节。德北老师事先没发觉一点征兆。他的一个侄子昨晚来请他,说自己的老婆病了,棉花趁着雨水疯长,要他帮着自己去地里给棉花掐边枝。

因为清晨下过一阵小雨,田野里郁郁葱葱,四处弥漫着植物的清香。德北老师干了一上午,也不觉得累。下午又去,也很专心。忽听到旁边的玉米地里哗啦啦响了一阵,抬头看看,好像有一个人走了过去。但他没想到会是张生。

天都快黑了,才有个从田头路过的村里人告诉德北老师,海棠寡妇失踪二十年的儿子张生回来了。

张生已经三十多岁。他从塔镇穿过大片庄稼地,直接到了家里。没人从路上看到他。

海棠寡妇的院子里,传出哀痛的哭声。

街上的人觉得可疑,进去了,就看见一个陌生的残疾男子,沉默地蹲在屋檐下,两条空空的裤腿绾起来系在腰里。

海棠寡妇坐在地上,像哭她去年死去的老公公张临那样,两手拍打着地皮,大声数落着哭泣。

海棠寡妇哭着,反反复复地说:“疼你的爷爷死了,呜呜呜呜……疼你的爷爷死了。”

见有人来,海棠寡妇不但没有收声,反而哭得更厉害。不少人向她投去同情和理解的目光,但人们更关心张生多年来的去向,也就不管她,随她哭,心里还觉得她哭一哭会好些,她哭一哭就会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

他们询问张生去了哪里。

张生对村里人连眼珠都不转一转,板着个面孔,就像眼前空无一人。他们也并不难为他,认为他有这样做的理由,就转而对海棠寡妇说:“你们娘儿俩二十年不见,好好唠唠。”他们主动退出院子。

站在街上听,海棠寡妇不哭了。再次走进院子时,海棠寡妇已经平复如初,她那儿子也进了屋,换上了她男人张震的大汗褂子,但依旧对人爱搭不理,坐在床上,生气的老佛爷似的。人们断定海棠寡妇并没有从他口中得到什么。

丢了二十年的儿子终于又回来了,虽然成了眼下的这个样子,但终归是她朝思夜想的儿子。人们替海棠寡妇高兴。海棠寡妇也是很高兴的,只见她不停地对来人打招呼,大声让座,来来往往给人端茶倒水。这屋子里,就渐渐飞出了欢声笑语。

德北老师赶来时,院子里夜色渐浓。德北老师像是从深水里冒出来的一样,带了一身的潮湿。他往屋门口蓦然一站,屋里的人马上吃了一惊,谁也没有想到张生会显得那样激动。

张生身子猛一挺,两只眼睛唰的亮了,张口就叫:“德北老师!”很多人是这时候才发觉德北老师来到门口的。

估计德北老师也还没有反应过来,张生就一下子跳到地上,抓起他用来走路的两个方木块,对德北老师说一声“去你家”,像颗飞射的弹丸似的,率先出去了,速度快得让人目瞪口呆。

这天夜里,两人聊到很晚。

张生十一岁那年去南京了。小张生要亲眼看看雄伟壮丽的南京长江大桥。在去南京的路上,小张生被火车轧断了双腿。怕被送回来,小张生隐瞒了自己的家乡。这些年里,张生去过许多地方,但基本上固定在南京及其周边地区。德北老师忍不住告诉张生,他女儿就在南京工作。张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奇,好像那个城市对他来说,已没有多少特别之处。当然了,张生也希望了解德北老师这些年的生活。

德北老师让张生看了自己的画眉鸟,还让张生把手伸进鸟笼,鸟就啄张生的手指。德北老师没有告诉张生,自己给这只鸟取名叫海棠寡妇。他有事没事,总在这只鸟跟前,一遍遍叫着它的名字。叫着它的名字,就像海棠寡妇在陪伴自己。当着张生的面,德北老师真有些担心呢,他怕这只鸟突然像八哥那样开口说话。

村子的变化很大,德北老师送张生回去。海棠寡妇家静悄悄的,屋里的灯光照射到院子的地上,雪亮地刻在暗黑的深夜时分,好像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

德北老师克制不住浑身的战栗。他看到了端坐在屋门里的海棠寡妇。灯光下。她显得那么美,那么圣洁,仿佛一尊完美无缺的大理石雕像。德北老师全然忘记了走在身边

的张生。他不由得走到了张生前头。他要离海棠寡妇近些,再近些。

那时候,他的呼吸都没有了。

可是海棠寡妇缓缓站了起来,依旧好像美丽宁静的雕像,却忽然发出了怒不可遏的声音。

“滚!滚!我再不要看见你!我再不要看见你!你给我滚!”海棠寡妇火山爆发似的,朝他大吼。

海棠寡妇愤怒的吼声仿佛棍子,把德北老师打惰了。过好半天,德北老师才醒过神。他很明智地认为,如果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如果自己胆敢声辩一句,如不乖乖退出去,海棠寡妇就会像头野兽一样猛扑过来,瞬息之间把他撕得粉碎。

在夜色掩护下,德北老师落荒而逃。

3

约有一个半月时间,街上很少看到德北老师的影子。

不放心他的人去他家里探视,说他很瘦。一条人躺在床上,仿佛病人膏肓的梁山伯。床头上挂着他的鸟笼,里面的鸟却足足胖了一圈。

鸟懒懒的,站在细小的树枝上,像个小老太太一样打着瞌睡。

很多人也是第一次发现,鸟笼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秋千架,秋千架上坐着一个用面粉做的绿衣小人儿呢。人们说,那就是张生的娘。德北老师到底还是忘不了海棠寡妇。

看过了千秋架上的小人儿,就没人劝他去南京找闺女去。也没人劝他死心,再去找别人。也没人说海棠寡妇坏话,说她这人没福。

村里的寡妇人家,嫁个对自己痴心的、义有退休工资的男人,不是前世里修来的吗?都觉得总有机会的。

机会果然来了。

德北老师躺在床上,像个半死的人。一伙塔镇来人破门而入。

塔镇来人进门就说:“您是德北老师吧。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德北老师慌了,忙支起身子,说:“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你不认识我们,我们认识你的儿子。”

德北老师更不解了。“我没有儿子”

塔镇来人就上前拉他了。“跟我们走吧。”他们说,“您不是有个儿子叫张生吧。”他们还相互闪闪眼睛,好像不怀好意。

德北老师紧张起来,催他们:“决说,张生…什么事了?”

他们告诉他,也没出什么事,张生没钱了。没钱了还泡什么网吧?他们要把张生扣下,张生就让他们来村里找他。

德北老师差不多受了感动,拿了钱就跟塔镇来人往外走。

这伙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人,用摩托车带着瘦小的德北老师,风驰电掣地出了村子。没人看得清德北老师的脸色,跟往年站在大杏树下,讲解有关南京长江大桥的小学课文时一个样子。

德北老师这是去拯救迷途不返的浪子了,

德北老师心切,闻不到塔镇来人背上扑鼻的汗臭。

在塔镇东关,一个叫“胡冰”的小网吧里,德北老师进门就看到了神情极度亢奋、身子却像散了架的张生。

那小子眼圈乌黑,眼珠赤红,从椅子上扑通跳下来,连声叫:“快快!下饭店下饭店!”德北老师走过去,他就一把抱住德北老师的腿,浑身机械地哆嗦着,又说,“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德北老师一边跟网吧的人结账,一边带着张生往外走,心罩却是一阵阵的酸楚。

他很想把张生从地上抱起来,像抱一个年幼的孩子。

随即走进一家饭店,张生又叫起来:“上菜上菜!”还叫,“饮料!。上饮料!”

饭菜上来,张生风扫残云地吃,德北老师就知道他是真的饿坏了。多少年了,德北老师没看见过有人饿成这个样子。光顾着替张生难过了,也忘了提醒张生不要吃得太快,吃得太饱。

张生终于放下了筷子,又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汽水,然后仰靠着椅背,大口大口喘气。德北老师刚要说话,他又跳下来,瞧都没瞧德北老师一眼,自顾出门去了。

胡冰网吧的招牌,在炽烈的日光下,一点一点地软着,仿佛就要融化了。

德北老师从饭店门口怔怔地朝网吧看,张生已经走了进去。

德北老师本来可以自己回去的,但他不想回去。他先在那家饭店呆了半个下午,人家问他还要不要什么,他就出来了。沿街走了一二百米,看到郊外葱绿的原野了,就又慢慢走回来。一直到半夜,他就这样在胡冰网吧附近独自徘徊。

最后,德北老师住进了一家旅社。

第二天,德北老师醒来,想到的只是他的鸟。匆匆付了宿费,就要回村。

张生正在街上挪动着,速度很快,看不出又熬了一夜的样子。德北老师断定他也要回去,就上前叫住他,带他去小饭铺吃了包子、油条。两人结伴,走出镇子。

德北老师才知道张生回村子是从来不走大路的。

他们一前一后踅进了庄稼地里,德北老师什么也不问,后来,他们从茂密的庄稼地里出来,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田间小道上。

杂草都秀了花,整条小道上星星点点的。

张生嗤的一笑。张生很突兀地对德北老师说:“德北老师,你别泄气。”

德北老师身上打个激灵。他低下头,很柔情地看了张生一眼。张生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对网吧的人说,德北老师是我爸爸。”张生眼睛朝前直视。

张生恨恨的,又咬牙说:“那群王八蛋,他们总该相信了吧!”

一丛高高的杂草,在张生眼前晃动。张生随手用他的代步工具打歪在一边。

德北老师不由得感到了全身心的静谧。本来是一条窄窄的小道,却在德北老师脚下无比宽广起来,像一条美丽的花毯,四下里无限延展开去。

人们发现,仅过去一天时间,德北老师的鸟儿就又瘦了下来。其实不如说它又恢复了原样。

鸟在笼子里上下跳跃,倾听德北老师隐秘的倾诉,也啄食秋千架上的绿衣小人儿。

4

张生还没上学,德北老师就觉得他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但德北老师不敢多想。

他的老婆还活着,还是村子里的妇女主任。人家说张生长得像他父亲张震,可德北老师却越看越觉得他酷肖海棠寡妇。

这孩子上了学,表现出的就不是一般的聪明。学习好不说了,性情还异常乖顺。德北老师常常把他带到家里。这样的孩子没人不怜惜的。

看到他们师生关系如此密切,德北老师的老婆也感到高兴,亲口说过,嗯,代代贫农,根红苗正,是得好好培养。当过妇女主任的女人,不知不觉中,说话有了些官腔。

唉,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德北老师的老婆也死了十多年。

不能不承认,德北老师也老了,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张生呢,也不是小孩子了。跟长生一般大的,也都有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可是时隔二十年,张生又住在了德北老师家里。

张生十次从塔镇回来,倒有七八次直接去德北老师家。

张生给德北老师出了什么馊主意,别人也不好妄加揣测。整个村子里,除了德北老师和张生,都是大忙人,谁管得了别人的事情?不是张生母子吵出来,别人也猜不出他跟德北老师说的那些话。

总的来说,张生的归来海棠寡妇是欢喜的。儿子嘛,不管怎么样,终归是儿子。所以人们看到海棠寡妇每天乐呵呵的,人也好像年轻了。爷爷张临死后,她有相当一段时间情神不振,头发不梳,脸也洗不大干净。

张生来的第二天,她就变了。她穿上了新衣服,扎了新头绳,腰板也挺起来了。都暗暗说可别叫德北老师看见,德北老师看见了会受不住的。

她有一只鸡跑丢了,她几乎找遍了全村。这在往日是不可想象的。往日为了避嫌,别说是鸡了,就是一头猪跑丢了,她也不会这么去找的。她从村头找到村尾,昂首挺胸,见谁问谁:“见到我家的小鸡儿了么?一只黑翅膀小公鸡儿。”虽说是在找鸡,看她那神情,丢了也就丢了。

张生家院子里又传出了海棠寡妇的哭声。断断续续的,能听出来海棠寡妇对张生说的话。

海棠寡妇说:“你真有本事了,小张生,你学会给自己认爹了!”

就听张生说:“德北老师哪点不好?你们的事情打量我不知道。”

海棠寡妇破口大骂起来:“你个畜生!谁是你爹?张震才是你爹!……你以为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不记得你爹……你爷爷最疼你。你爷爷死了眼睛都闭不上……你个畜生,啥都没学会,倒学会给自己认爹了。”

有想进去劝架的了,就见张生冲了出来,速度依然快得像颗射出的弹丸。

张生好像非常快乐,看见门口有人,就对人笑笑。

人们很惊奇地看着他,好像弄不明白他没有腿,怎么总是行走得这么快,估汁腿长的人也追不上他。

一眨眼,张生就走到村口了。

再一眨眼,张生消失在了村口的玉米地里。

他走得那么快,人们觉得好像刚刚跑过去一只兔子,后面还有狗追着呢。

收回视线,走进他家院子,看见海棠寡妇已经沉默了。

海棠寡妇又忙碌起来。三分钟内,扫了地,喂了猪,给鸡撒把玉米,给山羊丢了把庄稼叶子,然后又扫地。她在以不停的忙碌,掩饰自己身体不由自主的搐动,掩饰自己苍白的脸色。

海棠寡妇口气淡淡地对人们说:“我养的这头猪,一天到晚吃不够。街上来了收猪的,别忘告诉我一声,我打谱卖了它。”

人们说:“猪能吃了好。”

海棠寡妇忧愁而果决地说:“那能吃也得长肉啊。能吃不长肉,不如趁早卖了!”

当着海棠寡妇的面,人们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难道是为猪而叹?错了。

是为德北老师叹息。

整个村子里,整个地球,也许只有德北老师一个人不明白,自己对海棠寡妇的爱情,绝对是世界上最无望的爱情。张生也不会不明白,但张生肯定装糊涂。

很有可能,张生故意掇弄德北老师,而且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从德北老师那里搞到钱。

5

自从张生归来,人们熟悉并喜爱的德北老师就失去了。那个态度亲切的德北老师,那个随时等待给人帮忙的德北老师,一去不复返了。

德北老师每天无所事事,不光让人感到极为陌生,还让人感到与自己的生活无关。

德北老师就像走进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除了跟张生一起呆在家里,就是像张生那样钻玉米地。

德北老师到了野外,就像在寻找自己哪辈子丢失的脚印。不用说,德北老师的举动在人们看来,极为荒唐可笑。

而让德北老师在野外流连忘返的,的确是一种印迹。德北老师很容易就能找到两排深浅不一的小坑。

看到小坑,德北老师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两排小坑等距离分布,它们是张生用来行走的方木块在地上戳出来的,但即使甩尺子,也不可能使它们分布得如此均匀。

沿着这两排小坑,德北老师就可以走到塔镇。但德北老师皂不大往塔镇区的,除非张生又被网吧扣住。

有好几次德北老师沿着印迹走到塔镇郊外的江草庙村,都已经看到镇口的桥头了,却又转了回来。

守着那奇怪而整齐的印迹,德北老师常常延留半日。

他一次次地朝塔镇方向眺望,尽可能地探长脖子。

偶尔,他会等到张生。

他们一同沿着印迹回来,又留下两行新的印迹,在广袤的田野上,等待他人的辨认。

德北老师不是没有尝试过主动走进塔镇找张生,但最终还是力求稳妥的成年心理占了上风。张生不过是正在塔镇泡吧,早上不回来下午就会回来,今天不回来明天就会回来。张生总会回到村子。

跟张生在一起,德北老师就感到自己重新拥有了海棠寡妇的爱情,往往把张生忘了。他看到鸟笼里的画眉鸟摇身一变,焕然一新的海棠寡妇就翩翩从鸟笼里降下。

海棠寡妇多么美啊!风致韵绝,娟丽无双,简直旷世一狐仙。

看到海棠寡妇,就不用想他的死鬼老婆了。那妇女主任死了那么久,一口袋粮食也霉了,更何况女人!

德北老师心灰意懒时,一闭眼就看到死鬼老婆。现在,海棠寡妇近在咫尺,正楚楚地朝他走来呢,马上就要与他肌肤相亲了。

一时的忘形,德北老师一点也不怕被张生看到眼里。

他觉得自己这样忘乎所以,会打消张生的疑虑。

真是不可思议,一出家门德北老师就变成另一个样子。

张生催他出去,到张生家找张生。

德北老师听了,眼眯成一道缝,笑着连声说:“那么巧,你妈在家?”

张生说:“我妈肯定在家。”

德北老师说:“你妈不在家。你妈闲不住,在地里干活呢,”

张生嫌他罗嗦了,皱起眉来。“我妈不在家,你再去地里找她就是了。”

德北老师认真地说:“这不明摆着说瞎话么?”勉强向院门口走去。听他嘴里嘟嘟囔囔,张生断定他还在说这句话。张生不理他,闭上眼睛想睡觉。他又走回来了,说:“不妥,这不明摆着说瞎话么?”

就是这样,只要想想去见海棠寡妇,德北老师心里就胆怯。后来,他想到会在街上无意碰到海棠寡妇都有些害怕了。他减少自己走在街上的次数。可是他又不能不想海棠寡妇。

不想海棠寡妇,就会想他的那个死鬼老婆,脸上绿森森的,发霉的粮食一般。

德北老师越来越觉得离不开海棠寡妇的幻影了。这也就是说,德北老师生活中最好的时光,就是他跟自己往日的学生一同谈论学生的母亲。

事后回想起来,张生对德北老师说那些话不能不让德北老师脸红,当时两人却没有感到不自在,

张生给德北老师出过一个主意,让德北老师潜到海棠寡妇的床下,半夜里再爬出来。海棠寡妇爱面子,看她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听听,这是一个儿子说的话么!

德北老师有什么反应?

德北老师嘿嘿笑呢,好像这是一个多了不起的主意似的。

现实不可更改,德北老师生命中不能没有张生。没有了画眉鸟也不能没有张生。

画眉鸟挣脱笼门,向海棠寡妇家飞去。

德北老师误以为这是一种神秘的指引,结果重新导致了海棠寡妇的一番严厉训斥。

在这个溽热难耐的人世上,也只有他亲爱的学生张生能够信得过了。

6

这一回德北老师没去庄稼地寻找张生的印迹,只是为了更快地找到张生。

果然,什么也没觉得呢,他就是在塔镇r。他像是被一阵风送来的,那阵风就是他急切的心情。但他看到胡冰网吧的招牌,一下子就迟疑了。低头瞅着手中的自行车把,好像不知道自己是骑自行车来的。两手用力捏一捏,车把上的黑色胶皮圈硬硬的,有点儿涩。

德北老师跳下自行车。他还没想想见到张生该说什么呢。难道他要张生看到自己脸上干掉的泪渍么?他要解释自己着实心疼那只画眉鸟么?画眉鸟死得实在可怜,一点不假。但那是海棠寡妇弄死的。既然是海棠寡妇弄死的,那就是死得好。德北老师看到画眉鸟死了,要连声抚掌称赞:

毫动弹不得。

张生的影子越移越近,黑夜里看,像走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

德北老师恨不得把自己陷得更深些,在柴草底下钻一个洞,直接逃回家里。忽然又怕柴草响,惊动张生,就连呼吸都压下了。

张生在他家院门前停住了。他显然发现院门口有些异常,目光左右打量了一下,也没能发现德北老师。

虫子在唧唧地叫,隐隐地连成一片。图凉快宿在自家屋顶上的村里人,也偶尔发出一声呓语。

张生长长地吁了口气,好像在助这寂静。他抬手轻轻一推院门,院门就开了。

德北老师惊异地想到,海棠寡妇夜晚睡觉连房门也不闩。这也就是说,德北老师如果具有足够的英勇,就可以长驱直入,爬到海棠寡妇的床上。

满天的飞鸟,究竟预示着什么?

德北老师张张嘴,他要把张生叫住。如果他叫住张生,他们就可以一同走进去,像一对真正要好的父子。海棠寡妇杀死了德北老师的鸟,说不定正懊悔呢。海棠寡妇也不能无视张生的意愿。万一海棠寡妇翻脸,德北老师不想做老实头了,他就说,自己来找张生玩,凑巧碰上张生回来了,就一起跟了进来。张生呢?定会随声附和。对此德北老师确信无疑。

可是,张生把院门掩上了,德北老师也没有叫出口来,倒是一只老鼠,吱哇一声,猫撵着似的,擦着他的脸皮跑了过去。

不知张生是不是到家就躺下睡了。德北老师侧耳倾听着,却自始至终都没听到海棠寡妇的声音。四周更静了,夜空也好像更黑了,几乎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德北老师感到自己就像困在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他继续下陷着,却无可奈何,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双手仍然被缚住了。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好像有人使劲搡了他一把似的,他一下子沉没在了遗忘的湖水里。

后来起雾了。一团团灰暗无光的浓雾,在街上变幻弥漫。

德北老师一睁眼,眉毛上凝结的露水就顺脸颊滴落下来。

有个在屋顶上宿了一夜的人,断断续续地咳嗽。

零零星星的,德北老师听到了村子里无力的鸡叫。

德北老师奋力挣脱柴草的掩埋,慌忙穿过浓雾,也不低头看路,一口气跑回家里。

天亮不久,德北老师的一个侄子送来一口袋瓜果菜蔬。

那侄子进门来。望着床上的德北老师也不说话,将瓜果往地上一倒。就出去了。德北老师在背后叫他:“禾二,禾二,家里是不是有活了?家里有活你就说。”那汉子只不答言,德北老师心里七上八下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响。就觉饿了。懒得做饭。躺在床上,更觉乏倦万分。饿得狠了,眼在屋子里瞅,就又瞅到禾二放到屋门后的瓜果。下了床要拣一个来吃,不料就拣出一只鞋子来。起先他还没有想到是自己的鞋子,心里骂禾二怎么把一只臭鞋子混放在瓜菜里。又猜疑自己莫不是在哪里得罪了禾二,禾二就故意耍弄他。

定睛再看,认出是自己的鞋子,脊梁骨上顿时冒出汗来。

夜里怎么一副狼狈相?跑丢了一只鞋子都不知道!握着那只乌黑的鞋子,连德北老师自己都胆怵了。

8

没什么要紧事,德北老师一般情况下每天都不出门。好在张生隔三岔五都要来家一次。从张生的表现上看,村子里也没增添更多新的流言。

德北老师渐渐释怀了。张生一来,屋子里凉爽宜人。张生不在,屋子里出奇地闷热。德北老师不免也去野外走走,寻了张生印迹,走到村北不远的涵洞那儿,朝塔镇眺望一回。

钻了庄稼地,就更觉得热了。家是不能去了,忽然想起来小学校的大杏树。

往年他任教时,中午不回家,就在大杏树下乘凉午休。教室里热得受不住了,他还会把课堂搬到大杏树底下。

这大杏树多年不结子了,却生长得愈加茂盛,树冠如祥云堆积,树下阴凉无比。还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染得整个校园都香喷喷的,来上学的学生放学回家,一个个都成了香小孩儿。

站在大杏树下,德北老师就看到了自己当年授课的情形。

阳光透过树冠洒落下来,每个孩子都像水晶做的。德北老师记得自己声情并茂讲授有关南京长江大桥的那篇课文。张生的眼睛里是怎样闪出动人的光彩。

那油黑的眸子,仿佛一片幽深的湖泊,一层一层的波纹滚过去,吹拂着神奇的微风一般。

那小孩的眼睛,从此就多了一分深远。

一堂课是怎样结束的?德北老师却记不起来。德北老师迎风挺立在雄伟的南京长江大桥上呢,一面面红旗子在胸中招展呢。反正这堂课不久,张生就有了个响亮的绰号:“南京迷”。小小年纪。心心念念就是要到南京亲眼看看长江大桥。大人小孩都叫他“南京迷”,只有爷爷张临、海棠寡妇和德北老师不叫。

爷爷张临把他揽在怀里说:“生儿,舍得下爷爷?你舍得下爷爷,爷爷可舍不得你。”

海棠寡妇说:“把书放下,帮你爷爷喂猪!”

德北老师说:“张生,你是属于南京的!”

那孩子的眼睛扑闪扑闪,仿佛把全世界都看到了。把全世界都走了个遍。

德北老师教了半辈子书,只遇上过这么一个独具异秉的学生。

德北老师倒不觉得张生像个小精灵,而是觉得张生像个机敏伶俐的小红军。

小红军长大,就会是个守卫南京长江大桥的忠诚卫士。

德北老师已经早早看到了张生的未来。

大杏树比往日更为华茂,树底下却只站着个衰老头儿。树叶沙沙响,有风了。德北老师身上的汗下去了,干爽爽的。

从小学校门出来,德北老师一眼看到了侄子禾二。德北老师本来是想躲他的,他却先躲了。

这些天德北老师碰到过禾二几次,都是禾二躲他,好像禾二给他惹了不是似的。

禾二又躲他,他心里就犯嘀咕了。

禾二什么意思?禾二不觉得该把他遗失在街上的鞋子送还给他么?

这么个粗粗大大的汉子,看来却是有心机的。他这么对待德北老师,德北老师倒要找他问问了。可是,要去他家找他,德北老师还真拿不准。有底细在人家手里嘛。那就在路上等他。见了德北老师仍旧是躲。德北老师就觉得这里大有文章了。他是不认自己这个叔叔了么?他是嫌这个叔叔丢人现眼了么?

历年来,德北老师常帮自己的几个侄子做活,他为的什么?禾二的老婆有病,他帮他帮得最多。如今连禾二都在躲避他了,他不敢往下想。

多日的闷热,造就了一场大雨。张生没去塔镇,披了条塑料布赶来跟他说话。说话声没有雨声大,他们也都没有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响。

从密实白亮的雨帘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他们就都吓了一跳。德北老师看清是禾二,虽然跟张生在床上分两头坐着,却感到很不好意思。张生也不好意思,张生只看了禾二一眼,目光就从他身上滑落下去。

禾二扯下雨衣,抖了抖,挂在门后的钉子上。禾二从容不迫,德北老师带着莫名其妙的担心。

禾二去椅子上坐了,兀自点着头开口说:“张生也在,很好。”并不朝张生看一看。他继续说:“叔叔,我有一个六姨,今年也才五十岁,手脚麻利着哩。往日在城里的人家做工。如今儿女们都大了,不让做了,就叫了回来。她现在一个人住。不跟儿女们一起。在

人家做了多年工,太爱干净了。我来说我六姨的意思,叔叔你一定明白。”

张生下了床,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屋门口。禾二就叫他:“张生,你不要走。”

外面打了个响雷,闪电刺进屋里来,像把整个房屋穿透了。

张生向禾二转过脸去,一张脸银子做的似的。绷得紧紧的。他给禾二说话。眼睛却看着床上的德北老师。他说:“我怎么会走?我在看雨。”

禾二笑着说:“你听听好嘛,张生!叔叔你说是不是?”禾二把自己的一条腿高高地搬上去。架在另一条腿的腿根处。他说:“我说的这是喜事,谁都可以听到。”

张生却把屋门打开了。披上自己带来的照料布就要朝雨里走。门外的风雨把他吹得广趔趄,灰白的水沫从他身上腾空而起。

“张生!”德北老师叫他。

又一股风雨扑进来,就把张生卷走了。

德北老师奔到屋门口,但哪里还看得到张生。他又要追回张生,又要找雨衣。禾二的黑雨衣就挂门后,他的手碰到了几次,都好像什么也没碰着。

“张生你不能走!”他冲着风雨呼叫。

禾二听了,在他背后说:“我们都太客气了,叫他张生。还应该叫他‘南京迷。我算把‘南京迷看透了,花不光你的钱。他是不会死心的。”

德北老师身子一硬,就像沉在雨水中了。

德北老师慢慢转过身来,两眼瞪着禾二,狠狠地说:“你住嘴!”他又转回身去。对着雨水喊:“张生,你回来!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只有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禾二见他这么乱喊。就暗暗生气了,抬腿从椅子上跳下来,对他说:“叔叔,别胡闹了!我不是有意干涉你,可是任凭你这样胡闹,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过几天我就把六姨领来,请你到我家相看相看。我也不是逼你,你看了就会看上的。有我和玉珍在,你也不用熬上一年两年,收秋就能结婚。以后有你的清福享,六姨伺候过老干部。”

德北老师忍不住骂:“禾二。去你妈的个六姨!留着伺候你爹吧!”

禾二冷冷地问他:“叔叔,你骂我么?”

德北老师说:“我就骂你!骂你个乌龟王八!”

禾二不由得攥攥拳,又按捺住了,就只跟他瞪眼珠子。他也丝毫不相让,跟禾二瞪,眼珠子都快瞪掉了。禾二却把眼转开,他看到了放在床底下的一双黑鞋子,就走过去用脚尖给德北老师踢出来。他什么也不说,端起两根胳膊,看那两只鞋。他是越来越显得镇定了,德北老师必败似的。两只鞋子,要么是左边的一只,要么是右边的一只,反正有一只会成为一种奇怪的武器。将德北老师打个落花流水。

可是德北老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步跨到了鞋子旁,伸手捡起一只。没披雨衣,就往雨水里冲去了。

就这样,德北老师冒雨把那晚遗失在街上的鞋子重新丢在了海棠寡妇家门口。

德北老师回来时,禾二已经离开了,屋门也没给他关,雨水漫了一地。德北老师往床上一坐。看到海棠寡妇正在鸟笼里跳跃,还一声声招呼他也走进去呢。

德北老师抱住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缩小。

注视渐渐变大的鸟笼。德北老师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漉漉的,心情也跟雨水一样潮湿。

9

下午三四点钟,雨停了。德北老师去街上转悠。很多人都扛着铁锨,纷纷去地里看庄稼,放水。他们都不知道德北老师是要捡回自己冒雨丢在海棠寡妇院门前的鞋子。

德北老师后悔自己当时太冲动了,他觉得自己并没必要以这种方式向禾二表示自己的决心。

事实将会证明,禾二的忧虑是多余的,到那时禾二就会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无聊。德北老师往海棠寡妇院门口扔鞋子,让人看见,只会给海棠寡妇造成麻烦。

结果,德北老师装着无意似的,从海棠寡妇院门前走过了三次,也没有看到那只鞋,就想,也许雨水把鞋子冲走了。

才要回去,却又看见了禾二。

那禾二赤了脚。一腿的泥,看见德北老师,一下子不走了。德北老师想着自己是长辈,不该避他,正要走上去。他却一锨铲断了路旁的一株小树。那喀嚓一声响,却像响在了德北老师的心里。禾二嘀咕了一句话。德北老师从他的口型和神情上看,断定他在说:“走着瞧!”德北老师的担心非常明确。即使德北老师得罪了禾二,他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但他却可以报复张生。

禾二转身走了,德北老师马上意识到禾二没有去他家地里。禾二向村北走去,村北没有禾二家的地。德北老师想都没多想,就随后跟了上去。

看他叔侄二人一前一后向村北走,不少人都说:“看,禾二去教训张生了。”

德北老师听在耳朵里,心想,自己的判断无误。他们还不知道下雨时发生在他家里的事呢,他们知道了更会这么认为。其实禾二是一个莽汉子,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德北老师又隐隐地生村里人的气,他们明知道禾二要去教训张生,为什么不上前拦住他呢?难道村子里就没有人同情张生?

德北老师追出村口,禾二速度慢了,用背上的眼睛打量德北老师。德北老师并不看他,打定主意,他快自己就快,他慢自己就慢。

又走了一里多路,禾二停了下来。看上去他是不准备再往前走了。就地把铁锨放下,盘腿坐在锨杠上,抽起烟来。他看着雨后田野里的景象,沉思似的,有时候好像把抽烟给忘了。

德北老师在原地滞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张生是不会沿这条路回村的,况且说不定张生是在家里呢。他悄悄地走回去。还感到有些得意。

让禾二守在那里吧,他永远不会等到张生。

回了村子,又碰上了不少的村里人,倒们非常关心禾二是不是去教训张生了。明知道张生没有下肢,却还说:“禾二是不是要铲掉张生的腿?”

他们越是关心这件事,德北老师越觉得张生是遭大家厌弃的。张生并没有伤害大家么。德北老师心里忿忿不平。

第二天一早,张生毫发无损地来到德北老师家里。

德北老师觉得自己猛地松了口气。德北老师头一句就说:“张生,你路上得留心着点儿。”

张生一边往床上去。一边说:“弄吃的。”

德北老师也还没吃早饭,就做了饭跟他一起吃,说他:“你在塔镇要是饿了,就顺便买点儿吃的,不要总是饿着回来。”

张生吃着饭,头也不抬地说:“不泡网吧,在塔镇也没什么意思。”

德北老师还要再提禾二要教训他的事,他却放下饭碗,说:“德北老师,让我在你家睡一觉吧。”

德北老师一惊,忙正色说:“张生,你怎么说这话?这就是你家。要吃要住,你都随意的。”

张生淡淡笑说:“那我谢谢德北老师了。”

德北老师更不放心了,心想是不是昨天禾二一闹,张生才这样的?暗把禾二恨一恨,说:“张生,你记着了,在我家里你要吃要住,都随意。”

张生就说:“那我不谢德北老师了。”

在床上却半天没睡着,德北老师已看出来,他这是有了很重的心事。

是不是一定从昨天才开始有心事,德北老师不能断定。他怪自己粗疏,只顾想自己的好事,没看到张生心里去。他在床边低头自责呢,张生却转过头来,对他说:“德北老师。你不用担心,我娘烦我,但她还不至于说出口来。”

德北老师确实觉得张生可怜,就想趁势劝他不要去塔

镇泡吧了,老老实实在家帮海棠寡妇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母子俩也就不会因怨生恨起来。可他一时不知怎么劝他,因为张生泡网吧,已经不是张生一个人的事情了。经历过一年多时间,德北老师也好像在跟张生一起做一件事。

在电脑游戏网络上。张生有自己的专用名号“冷面杀手”。

他来塔镇不久,塔镇各路网络游戏高手,俱败在“冷面杀手”手下。

有家小网吧闻其大名,又听说他曾在外地帮人看过网吧,就主动聘他去当网吧管理员。当时德北老师很替他高兴,以为他找到了一条生路,也解除了海棠寡妇的后顾之忧。但他在人家那里干了没一个月,就被辞了,因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将所有的电脑桌面都设置上一幅黑白图片。

那幅图片德北老师也见过,上有雪山、湖泊、石桥、树木。

张生却对这样一幅图片情有独钟。人家一次次换下来,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换上去。人家删除了,他也总有办法拷贝进去。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做法,渐渐地,他已经为很多网吧所不欢迎。

近几个月。他就只去胡冰网吧,因为在那里,他同定使用一台电脑,只要看得紧一些,他就没有机会改换其他电脑的桌面。

德北老师就想规劝张生重新尝试去做网吧管理员,但他发现张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远了。

张生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但他的确走远了,走在了一个还不为德北老师所知的地方。

10

德北老师眼里的迷茫仿佛一块白色云翳,时刻挡住他的去路。村里人看见德北老师走着走着,就会抬起胳膊,在自己眼前挥一挥,像在提防走到树上似的。连被他追踪的禾二,也会感到他像一个迷路的瞎子,几次忍不住要回来问问他到哪里去。

这一回德北老师脑子不灵光了,即使张生走了,他也想不出张生会去哪里。他已经断定张生还会离开。他不光想要告诉禾二,还想告诉海棠寡妇:张生将会再次远离家乡,并将永不复返。海棠寡妇再次失去儿子,德北老师想不出怎样劝慰她。这一回的确跟上一次不同的。

那年小张生突然不见了,村子里的人帮忙四处乱找。

德北老师告诉海棠寡妇,小张生十有八九去了南京,海棠寡妇不信,说他一个小孩子家,能走到哪里去。德北老师还要到南京去找,还是海棠寡妇给拉住了。

池塘,小河,枯井,那种比较危险的地方,都被人一连注意了十几天,也再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小孙子丢了,爷爷张临就不行了,地里的活做不动了,每日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要不就是坐在家门口发呆。海棠寡妇却相反,耕耙刨种,样样掂得起放得下,看上去比男人还有力气。德北老师起初还组织学校的小学生帮她做活。一次两次的可以,做多了学生家长就有意见了。德北老师就自己帮她做。不管什么时候,走着走着就是在海棠寡妇的田里了。

德北老师怎么也没想到,他和海棠寡妇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年。

那时候他们都相信,小张生还会回来。小张生回来之日,也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二十年里,只有爷爷张临去世的那段日子,海棠寡妇好像等不下去了,从她眼神的波动里,德北老师看到她马上就要作出嫁给他的决定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海棠寡妇又恢复平静,悠远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儿子的归来。

在张生失踪的二十年里,德北老师始终相信张生去了南京。他还曾托自己的女儿在南京打听过,当然也没打听到张生的下落。这件事他从没告诉过别人,恐怕别人耻笑。

德北老师那么肯定张生还会失踪。如果张生走了,他和海棠寡妇还会不会回到以前的日子?他感到不会,因为他不知道张生会去哪里。

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在海棠寡妇面前反复絮叨。张生这是去南京了。

海棠寡妇也不会叹息似地说:“他能哩,他去南京!”

禾二这人也执拗得很,他这是不教训张生一顿不罢休了。他地里活儿不做,只是掂了铁锨去村北守候。

德北老师明知道他在路上等不到张生,却也不放松。他怕禾二万一明白过来,钻进庄稼地里。

张生若挨他这顿打,太冤枉了。德北老师担忧的事情,一定会提前发生。

村里却有好事的人指点了禾二。德北老师跟禾二正一前一后往村北走着呢,一个骑自行车去塔镇卖甜瓜回来的人大声对禾二说:“禾二,你个大倭瓜!南京迷不走大路的知道不知道?南京迷还挺好面子呢。他怕人看见自己的样子,出去回来都钻庄稼地。”

禾二至此方恍然大悟,掉头钻庄稼地里了。德北老师却不去追。德北老师万万想不到,自己的鼻子一酸,就止不住抽泣起来。

卖甜瓜的人过来,下车子问他:“德北老师,你哭什么呢?我没说什么吧。”

德北老师说不出话来。

卖甜瓜的人又问:“你是不是又在哭你的鸟?”

德北老师哽哽咽咽地说:“不是。”

“那你哭什么呢?”卖甜瓜的人很纳闷,

“有什么值得一个大男人哭呢?你肯定在哭你的鸟。你想一想,养了多年的鸟突然死了,肯定心疼,就忍不住哭了。那年我家大黑狗吃老鼠药死了,我也心疼得哭了。你以为我不会哭是不是?我是真的心疼了。”

德北老师眼红红地说:“我没有哭,一只虫子飞我眼睛里了。”

卖甜瓜的人点头说:“这就合乎道理了。我的大黑狗死了,我也不能总是想起来就哭”

德北老师说:“很对。”

卖甜瓜的人说:“德北老师,我这里还有几个卖剩的小甜瓜,你拿去吧。”

德北老师说:“那谢谢你了。”

卖甜瓜的人把筐里卖剩的甜瓜仔细挑一挑,装在一只方便袋里,递给了德北老师。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德北老师说:“禾二这个大倭瓜,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要打张生,他以为这个时辰能等到张生回来?他才有几个心眼子!张生没腿,张生也斗得过这个大倭瓜。”

德北老师提着人家给的甜瓜袋子,默默钻玉米地里了。

德北老师很快找到了张生行走的印迹,他也没有看看禾二是不是就在附近,往地上一蹲,又呜呜地哭了。

那些茁壮的玉米,把一条条又长又绿的叶子垂在他的肩上,就像许多温柔的手,在抚慰一个备受委屈的孩子。

11

坏消息到底还是传来了。

德北老师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说张生让人打了。他一听,放下电话就往街上跑,也忘了问问是谁打来的电话。

到了街上,又想,这不对,禾二去城北大孙庄帮他姨表弟架屋了,已去了两三天,暂时还回不来。莫不是村里人又在捉弄他?

正乱想呢,看见海棠寡妇从院子里慌忙推了辆排子车出来,直奔村北而去。德北老师随后也就明白张生真让人打了,被打地点近不了,那就是在塔镇了。

海棠寡妇拉着排子车朝村外奔,德北老师心里又难过起来。村子里使用排子车运送东西的已经不多了。海棠寡妇也还没有成为一个女拖拉机手。

看着海棠寡妇消失在村口,德北老师也就沿另一条路到了野外,在庄稼地里一阵疾走,就听到了排子车在大路上颠簸的声音。

为了避免海棠寡妇看见自己,德北老师在高茂的玉米地里可以放心赶路,遇到高不过人的芝麻地、花生地,就等着海棠寡妇走过去,被前面的玉米地或蓖麻林挡住了,才

继续追赶。

过了七上村,有一片很大的玉米地,德北老师就只顾往前赶了,那长长的玉米叶子好像鞭子一样,一下下狠抽在他身上。走完了玉米地,他已狼狈不堪,脸上、手臂上,一条条鲜红的划痕。火辣辣作疼。

隐藏在玉米地头,德北老师看见海棠寡妇简直步履如飞。

忽然,排子车的轮子陷进道坑里了,车把一拐,轮子就从车身底下滑脱出来。海棠寡妇看看前后没人走来帮忙,就自己弓下身去安车轮。

德北老师离得远,看不清她安车轮的过程。中间只见她直了一回腰,斜靠在车身上,好像要喘口气。车轮安好了,海棠寡妇又往前走,一眨眼就被胡家庄的一块高梁地挡住了。可德北老师也遇到了麻烦。

德北老师光顾看海棠寡妇了,就没留心脚下的水坑。等海棠寡妇被挡住了,他的一条腿已经像铁钎一样深深插在了水坑的稀泥里。他用了很大劲儿,才把腿拔出来,整条腿成了沉甸甸的泥腿,就像假肢,幸好鞋子还在脚上。

德北老师走完下一块高粱地时,就不能往前走了。前面种的大豆,长得足有半人多高,但挡不住德北老师。他就索性坐在一个小坟堆上,看着海棠寡妇拉着排子车,匆匆走进塔镇东关。

一连两三个小时,德北老师都没想到走进塔镇看看。

坟堆上长了一棵细小的楝树,阴影投在他的背上,他倒没觉得炎热,而那腿上的湿泥,在阳光的炙烤下,渐渐地干了,一块块干泥巴自动脱落。

海棠寡妇终于又出现在德北老师的视野。这一次德北老师吃惊了,帮海棠寡妇拉车的不是别人,却是禾二。

德北老师心想,这或许恰巧让禾二碰上了。他们走得不紧不慢,好像一边走还一边聊着轻松的话题,但都没有朝四周打量。

德北老师沿着原路回去。也不像来时那样躲藏了。他仅有一次发现张生从排子车里直起身子,却又倒了下去。

他们几乎是同时回村的。德北老师站在远处,看禾二往海棠寡妇家院子里拉排子车,海棠寡妇俯身往里推,好像要哭的样子,却只耸了几下肩膀,终于没有哭出来。

海棠寡妇随排子车进去了,还有几人跟进去看。因为离得远,德北老师听不到那里的声音,觉得那里有一种特别的寂静。

德北老师不想回家,也不知在街上发呆了多久,禾二走过来。显然是要向他叔澄清自己。

禾二说:“我是来拿刨子的,看海棠寡妇把张生往卫生院拉,就上去帮忙。张生在网吧得罪了镇上的青皮,他们说他不给他们面子,让他们输得太惨。我也说不大清楚,好倒是为了什么游戏的事。”

德北老师像个眼睛不大好的人。禾二说了什么,也像没听见似的。

禾二就又说:“要是我打他。不会打得这么狠。他们把他的木头都给打烂了。我看十天半月他下不了床。叔……”却不说了。过了半天,才呶唧道,“叔,你……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还要回去,我姨表弟还在大孙庄等我。”他看他叔一眼就不看了,他觉得他叔此刻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德北老师不知道禾二怎么走开的。他自己回到家里,坐在床上,还是发呆。

以后的半个月真是难捱。街上每天都有人议论张生在塔镇被打的事情。

塔镇青皮对张生的打法很奇,听说是从网络游戏上学来的。

怎么个奇法?人们说不上来,反正看看张生的样子就知道了。

看看张生,就知道什么叫人不人鬼不鬼。

有人提出疑问,海棠寡妇怎么不到塔镇派出所报案?这人随后遭到了所有人的耻笑。塔镇的人不保护塔镇的街坊,还保护你个乡下人?这种观点也随后激起了大伙儿的义愤,他们也好像第一次把张生视为与自己同样的人。但义愤归义愤,谁也改变不了什么。就怜惜张生起来。

这怜惜却也是短暂的。

张生你怎么不好好在家呆着。偏去打什么电脑游戏!你去帮你娘去塔镇卖菜,若被无良菜霸打了,人们怜惜你倒也值得。于是,再说起张生被打的惨状,就好像不带什么感情了。

他们还笑着问德北老师:“德北老师,听到张生的叫声了么?”

这些天里,张生痛得直叫,在床上像个肉球似的打滚,十指把墙皮都抠脱了。

他们这样问德北老师,好像德北老师也不会怜惜张生。他们说张生夜里叫得最厉害。

德北老师没听到张生的叫声,两家离得远。德北老师住近些就可以听到了。

自从听了别人的问话,德北老师反而觉得不能走近了,一走近就好像自己是为了要听到张生痛苦的叫声。

德北老师不但没有走近,还走得远了,所以他也很少看到海棠寡妇出门请村里的大夫给张生打针。

德北老师无意中就到海棠寡妇家地头了。就看那地里草长得比庄稼都高。天热,雨水足,草就长得好。

夜里,德北老师俟村子寂静下来,偷偷出村,钻到了海棠寡妇家地里。

他摸索着拔草,凭借手上的感觉,他也能把那些草跟庄稼分辨出来。

在田里久了,倒也不觉得十分黑暗,能够影影绰绰看出草的形状,甚至还能蒙咙看出草的颜色。

天亮之前,德北老师神不知鬼不觉返回村子。

熬了一夜,确实又困又乏。德北老师倒头就睡。

人们一整天没见德北老师出门,哪知道他在家里关门睡大觉呢。

睡一天,到晚上气力可能会足一些。

天黑了,德北老师就又来到海棠寡妇家地里。他已经有了经验,做活就又快又好。他有些喜欢上了黑夜做活了,白天里动不动就一身大汗,哪有晚上做活凉快?他打算以后每天这样帮助海棠寡妇母子,只要他谨慎些,也不会让人发觉。

做活累了,德北老师就坐在田埂上休息。

眺望黑黢黢的原野,德北老师觉得自己心情非常好。

周围那么静,露水从庄稼叶上滴落的声音,小虫子在洞穴里的低吟,都清晰入耳。

德北老师忽然想到,如此沉寂的夜晚,村子里有什么动静自己也听得到了。

可那星空下的村子,睡得有多沉!仿佛村子里的人,连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声梦中的呻吟都没有发出。

就想,白天自己在家里关门睡觉。没听到街上有什么议论,这么说,张生很有可能身体康复了。

屈指一算,张生在塔镇被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

12

德北老师这天在床上一口气睡了七八个小时。他醒过来,瞥了一眼钟表,发现已过了正午十二点,肚子里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因为不想躺着,就手脚轻飘飘地出了门。

村里不少人蹲在街头树阴下吃午饭,见了他就跟他打招呼。他懒懒地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忽然看见海棠寡妇急匆匆走来。

那女人脸色很难看,街上的人也都发现了。有人叫她“张生的娘!”或者“张震家的!”也有人直接叫海棠。她都不理,一转头又走回去了。这让人们十分纳闷。

不大工夫,她又走回来,那眼睛里看来是没有人的。

德北老师心里早放不下了,暗盼着她能走到自家门前来,而她却拐到了别的路上。

这下子人们无心吃饭了,很多人呼啦啦跟了上去。德北老师也混在人群中,远远看见海棠寡妇回家里了。

不久,有人从她家出来,告诉别人张生又出走了,海棠寡妇也说不清具体是哪一天。还有人不相信,说他伤好了,该不是去塔镇了吧。

那些已知情的人说:“怎么会去塔镇?他怎么还会去塔

镇?”

都想,这样的猜测的确已经没有道理了。

已知情的人说,据海棠寡妇讲,张生前两天就能下床了,他下了床就用斧头给自己重新做了两个木块,原来的那两个已被打烂了嘛。海棠寡妇看他的神色不对头,问他什么,他一句话不说,海棠寡妇还很生气,觉得母子俩好像上辈子结了仇似的。

海棠寡妇哪里想得到他会出走!

有人插言:“张生这是又受了什么刺激了。”

那知情的人咕哝一句:“他受什么刺激?”斜着眼不看那插嘴的人,好像感到自己面子上受了损。

这时候一个叫福成的中学生说:“噢,对了,昨天上午吧,我看见张生了。他去了小学校,摘了一包杏树叶子。”

众人忙问:“他摘杏树叶子干什么?”

福成见那么多人注视自己,就挠挠头,呶唧:“我……我可不知道。”

对自己过去的小学时光有所记忆的人,就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他摘杏树叶子,他还想变成香小孩儿?他还能变成香小孩儿么?该不是喂猪吧。”

“哦,香小孩儿。”

都觉得福成提供了一条毫无价值的线索,却没注意到德北老师身子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倒。

德北老师伸手扶了一堵墙,朝小学校方向默默打望。

透过一层层树木、房屋的阻碍,他看到了那棵树冠华美的大杏树。

它的每片叶子,都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德北老师!”

有人叫德北老师名字,德北老师就猛一愣。

那人问德北老师:“张生事先就没去你家看看?”

“没有。”德北老师小声回答。

海棠寡妇又从院子里走出来了,后面男男女女的跟了好多人。

显然海棠寡妇有些精神恍惚。脚小了似的,微微踉跄着,走走停停,紧一步慢一步。走着走着,就在街旁的一根生满黄白色菌类的木头上,颓然坐下了。

有人问她:“张生怎么说走就走了?”

她不看别人,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这是记恨我了。”此时她很像一只苍老的菌子,身体里已经完全的虚空了。

别人又紧着问:“母子么,张生怎么就记恨起母亲来了?”

“我说了他几句,”她告诉别人,“我说,人家养儿是图他养老。就你,好生养你大了,还得再养你的老。我说的不是么?”

人们也就随之叹息了,以她的境况来看,她说的其实是不错的。

德北老师也在人群中,海棠寡妇如果能够清醒起来,是可以看到他的。她却对他视若无睹。她也对任何人都看不到眼睛里。

她只听得到一些嘈嘈切切的声音,也一定好像来自缥缈的虚空里。

人们竟然只是一直胡乱地问些什么,都好像忘了提出来帮海棠寡妇找找那失踪的人。

德北老师悄无声息地走开,抬头发现是在村外田地里了。

循着张生来往塔镇的路线,德北老师走到塔镇。他本来想去汽车站的。却转而去了胡冰网吧。

网吧的人已经认识了德北老师。

从他们的语气里,他听出来他们还不知道张生失踪的事情。他们询问张生伤好了没有。德北老师含糊地说“好了吧”,就要察看张生平时上网的电脑。他们给他打开了,他一看屏幕花里胡哨的,就说:“我要看张生的图。”他们倒很明白,把那幅黑白图片调出来。

那是一条幽深的山谷,德北老师过去见过,但还没有这么仔细这么近距离地观看。只一眼,就觉得有一股怪异的冷冷的强力,呼一声把他往电脑里吸去。他双手猛地一撑电脑桌,胳膊都抻直了。他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反应快,就被那幅图片吸进去了。那么,他就是在宁静而陌生的、仿佛不是人间的约塞米蒂山谷里了。

德北老师不禁想到,从小学课本上,张生看到了南京长江大桥,多少年后又从电脑里看到了约塞米蒂山谷。

当时,德北老师却根本不明白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奇怪。

他像一只敏捷的小猴子一样,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不由分说,匆匆夺门而去。

回到村子,正是黄昏时分。聚集海棠寡妇院门前的人都已走光。

德北老师径直走过去,毫不迟疑地举起手,敲响了那两扇破旧的门板。他难言自己内心的激动,早早预感到生命中幸福的时光正在姗姗来临。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喃喃的说话声:“张生去了约塞米蒂。”耳边也同时回荡起了海棠寡妇轻柔的叹息。

“他能哩,他去约塞米蒂。”海棠寡妇随后这样说道。

德北老师浑身战栗,眼睛里绚烂的霞光火烧一样。从狭窄的门缝,他看到海棠寡妇慢慢走过来。

海棠寡妇腰板直直的,肯定换过衣服了,脸上也没有多少悲伤的神情。

在海棠寡妇开门之前,德北老师却猛地向大街转过身去。

浓黑的夜色从天而降,一口吃掉了德北老师好像遭了放逐似的孤单的背影。

13

三日后,海棠寡妇贱卖了猪羊和囤里的粮食,房门一关,也离开了村子。

海棠寡妇穿得齐齐整整,新鞋子新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整个人看上去还很年轻,根本不像她这个岁数上的人。

村里人相互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只差一天,德北老师提着空鸟笼走到街上。村里人误以为德北老师是要去塔镇买鸟,就关切地招呼他,德北老师,买鸟去呀。养只画眉,不如养只八哥。

德北老师只是微微地笑,在人们不一而足的建议中渐渐走出村口。

后来在村外的路上,一个夜里看瓜园回来的人碰上他,才这样问,德北老师,你要去哪里?

德北老师心想,我告诉你自己去南京,会不会让人少些牵挂?告诉你自己要去约塞米蒂呢?估计村子里没人听得懂。

德北老师这么暗暗思量着呢。就从那人跟前走了过去。

那人回到村子里,好像头一个发现了重大秘密,对人们说,都看见德北老师了没有?德北老师去买鸟了。有了鸟笼子就得有鸟,对不对?总不能让鸟笼子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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