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知青青春无悔的见证
2009-02-06冯小萍
冯小萍
摘要:新时期文学从不同侧面、不同层次反映了人与自然的艺术关系。知青文学也是如此。一大批知青文学作品表现了知青们下乡、支边的痛苦生活,作品中的自然被涂挂上强烈的情感色彩,它们都成了人化自然,作了知青的代言人,成了知青情感的载体,是知青青春无悔的见证。
关键词:知青知青文学青春无悔自然形象
知青文学兴起于中华民族产生了新觉醒的十年,这一觉醒主要体现为人的意识的觉醒。这就使与时俱进的作家们,把审美的触角自然而然地伸向了这一天地,而他们所亲历的知青运动又正好提供了极好的素材。所以,以人为本,对荒芜了一代少男少女青春岁月的上山下乡运动进行激情控诉,呼唤极“左”路线下丧失的人的独立、尊严和权利,就成为一种历史必然。在这种审美追求中,出现在小说中的乡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知青苦难人生的象征。事实上,乡村永远都只是知青们的一段客居旅程而不是身体与心灵的安居地,他们的现实与文化的根都是留驻在城市的。他们不但在城市度过了童年与少年时期,接受了城市氛围的熏陶和城市文明的启蒙教育,而且,他们的家庭之爱、亲情之维系也紧连着城市。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在先天情感上还是在理性文化上,他们都与城市有着亲缘,与乡村有着陌生。所以,知青们上山下乡进入乡村后,实质是进入另一种生活与文化,他们的情感和理性世界都是自然地拒绝乡村的。他们始终是把乡村作为暂时的无奈的客居之地,回城是他们心中坚韧的梦想和最终的情感停驻地。同时,正如众多乡村人始终都视城市知青为他们传统领地和生活的客居者甚至侵入者一样,知青们无论是在插队当时还是在回城之后,其身心都不可能真正地融入乡村之中,他们之于乡村的旁观者、审视者的目光是始终而未曾改变的。所以,当他们激情满怀地奔向农村天地时,城乡两种文化的激烈碰撞,相对城市要贫瘠、荒蛮得多的生存环境,也确实给他们留下了或多或少刻骨铭心的苦难记忆,这也在无形中促成了知青小说对乡土自然生态环境可怖一面的着力强调。而且,当这些刚刚脱离漫长而清苦的乡村生活的城市之子们重返城市怀抱后,一方面强烈感受着时代的控诉与感伤氛围,并被激发起沉重的被欺骗感和青春失落感,同时,回城后与城市的距离感更加剧着他们的怨愤与失意心态。他们以城市弃子的口吻向城市母亲倾诉他们的苦难与伤痕,既用以渲泄心中的失落,又可以掩饰自己与城市现实的距离。这就很自然地直接导致了知青文学在新时期文学初期的明确而普遍的对于乡村插队生活的怨怼式描写。而与这种对乡村怨怼式描写相对应的,是“伤痕”期知青文学普遍在这种情境下描塑出的插队生活和乡村自然环境,自然就被涂挂上了强烈的情感色彩。
然而,如果一个人的青春除了苦难一无所有,那么他为了避免产生生命虚度的虚无感,为了给生命的流逝赋予意义,通常的做法就是将他所唯一拥有的苦难神圣化,借此也即拥有了一笔资本。所以,当十年浩劫带给知青的灾难和痛苦被一代作家反复咀嚼之后,蓦然回首,却发现对当年知青生活的无情否定,实际上也等于否定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同龄人的青春年华,这就使他们普遍产生了沉重的挫败感和困惑感。知青作家孔捷生的一段话,就是这种心理的典型体现:“我们老知青在那个非常年代里仍然做出了贡献,用刀斧和锄头这些原始工具使千年荒山变成了胶园,一辈人的青春化为汗水滴在祖国大地。怎能因为我们的些微奉献远抵不上十年浩劫的空前损失,便觉得毫无价值呢?”基于无法接受历史对他们曾经有过的真诚奉献所做的否定,以梁晓声为代表的一群知青作家,开启了一种新的叙述策略——“青春无悔”。通过精心编织一个又一个可歌可泣的青春故事,恣意张扬青春无悔的主题,以悲壮的美学情调将苦难的知青人生崇高化、神圣化。在这种叙述策略转换中,与人对立的自然在给人持续带来苦难的同时,又成了知青们改造、征服的对象,成为实现其人生价值的载体。
“青春无悔”,可以理解为主人公将其青春或自愿或被迫地投入某项工作、某个计划、某块土地,因为这项工作这个计划或这块土地有了收获,主人公便自然感到他的青春没有浪费,他的生命充满意义——虽然当初投入之时极为辛苦,代价惨重。
“青春无悔”,也可以理解为虽然主人公追求之事在事后被证明毫无价值,虽然什么具体目的也没达到,但投入青春的追求过程仍然有价值。因为主人公曾经在“那里”生活,“那里”就永远值得怀念、歌颂。
梁晓声的知青题材小说集中地体现了后者。《白桦林作证》、《北大荒纪实》、《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为了收获》、《今夜有暴风雪》、《雪城》等等,皆以辽阔、苍凉的北大荒为生活背景,虽然也写到了知青所受的愚弄,但更表达了“我们付出和丧失了许多,可我们得到的,还是比失去的多”的“无悔”宣言,谱写了一曲豪迈悲壮的英雄主义赞歌。
他的代表性作品《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将北大荒知青的垦荒生活描写成神奇的传说。在开垦“鬼沼”的过程中,充满了血泪和痛楚,甚至是知青主人公的死亡。在这个恣意张扬青春无悔主题的作品中,自然是作为“受辱”的被征服、被掠夺的对象出现的。题目中的“神奇”二字,似乎表明作者审美的主体对象是土地,其最大的审美感受是“神奇”。而且,小说一开始也确实将审美的目光投向了这片土地:
那是一片死寂的无边的大泽,积年累月浮盖着枯枝、败叶、有毒藻类。暗褐色的凝滞的水面,呈现着虚伪的平静。水面下淤泥的深渊,沤烂了熊的骨骸、猎人的枪、垦荒队的拖拉机……它在百里之内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人们叫它“鬼沼”。接着,作者描述了“鬼沼”的传说: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深夜,荒原在静谧的黑暗中沉睡的时候,可以看见那里有绿荧荧的忽闪的“鬼火”飘动,可以听到当年被“鬼沼”吞陷的熊的巨吼、猎人求救的枪声和其他不幸遇难者们绝望悲惨的哀呼……还可以听到一种怪异的鸟叫声,那声音仿佛一个女人在凄凉地哭嚎着:“多可怜、多可怜……”然而谁也没有见过这种鸟什么样子。鄂伦春人把这种鸟叫做“收魂鸟”,说它们是大地之神变化的精灵,在深夜招收并抚慰那些丧命于“鬼沼”的人和动物的幽魂。“鬼火”是它们打的灯笼。
然后又极力对“鬼沼”的历史加以渲染:
据说当年日本关东军的一个大佐,对那片沃土发生了兴趣,幻想在那里创建个农场,将来做个大农场主,曾亲自率领一个勘查小队在冬季越过了“鬼沼”。他们如泥牛入海,一去未返。北大荒的老人们,有说他们被狼群吃掉了的,有说他们被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冻死了的,有说他们给养不足饿死了的,有说他们被鄂伦春部落消灭了的,也有的说他们春天回返时,连人带车陷没在沼底……。使读者产生“恐怖的‘鬼沼、神秘的‘满盖荒原”的总体印象。接下来,文本真正的主角——十几名知青组成的一支垦荒先遣小队,迅速登台亮相,他们以征服者的姿态,在一个“‘大烟泡刮起来了,如万千头发了疯的野牛齐头奔突,示威地追逐在大爬犁后面”的寒风凛冽的日子
里,雄纠纠气昂昂地向那神奇的土地进发。向荒原进军意味着人向大自然的挑战,他们的拓荒就是人类征服自然的行动。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较量:
当冰雪消溶的时候,当“流浪者”唱起了“拉兹之歌”的时候,我们闪亮的犁头劈进了“满盖荒原”的胸膛。若非垦荒者,谁能体会拖拉机翻起第一垄处女地时那种喜悦?
很显然,文本中的自然——“鬼沼”,在作家的笔下与人是严重对立的,在人的眼里,它表面上的平静都是“虚伪”的、骗人的,“沤烂了熊的骨骸、猎人的枪、垦荒队的拖拉机……”就是有力的证明。也正是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尖锐对立关系预设中,知青对它的征服才显得意义格外重大,征服带来的胜利喜悦,也就不是常人所能体验到的。特别是这里使用的一个充满暴力色彩的“劈”字,即将这种对立关系一下具象化;此种关系之中,自然处于“受辱”状态。知青开始开垦和征服这片死寂的、恐怖的荒原,他们以神圣的笃诚之志,与荒原搏斗,与狼群搏斗,与雪暴搏斗,终于战胜了“鬼沼?。然而,在这场人与自然的战斗中,知青们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指导员李晓燕因连续高烧无药抢救而逝世,梁姗姗为了寻觅食物而掉进了“鬼沼”,王志刚为了探寻道路在与狼群的搏斗中丧生。作品结尾,作者用抒情的笔墨写道:“我们经历了北大荒的‘大烟泡,经历了开垦这块神奇土地的无比艰辛和喜悦,从此,离开也罢,留下也罢,无论任何艰难困苦,都决不会在我们心上引起畏惧,都休想叫我们屈服……呵,北大荒!”知青们就是这样通过对恶劣的自然的征服,实现了青春梦想,实现了人生理想。所以,曾经“经历了开垦这块神奇土地”的知青们哪怕葬尸于此,也永远“青春无悔”了。
《今夜有暴风雪》体现了北大荒的另一种自然和社会的景观。这篇小说是以北大荒四十万知青大返城为切入点,描写的是1979年春,一个暴风雪、零下近30度的夜晚,新疆北部生产建设兵团某团返城的故事,着重写了“兵团战士”十年屯垦戍边的壮举。梁晓声独具匠心地将一场大自然的风暴与体现人类善恶冲突的风暴融合在一起进行叙事。暴风雪肆虐,危及众多知青的生命,由此激发起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这些知识青年正是在拼搏献身中体验着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他们战胜了暴风雪,微笑的冻僵在哨所的裴晓芸等,虽然一个个的惨遭不幸,但他们都找到了贡献青春最壮美的形式。梁晓声也直接借主人公曹铁强对即将离去的郑亚茹的一番话,“希望你,今后在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谈起我们兵团战士在北大荒的十年历史时,不要抱怨,不要诅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诋毁……我们付出和丧失了许多许多,可我们得到的,还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来表现青春无悔的主题。
孔捷生的《南方的岸》,通过易杰、暮珍对以往青春岁月的追恋,揭示出了青春无悔的主题。文本中易杰等知青们置身其中的自然环境显然不是梁晓声笔下狰狞可怖的鬼域,而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南国原始森林:
这是不知镰锄为何物的荒山。极目四野都是无穷碧绿,连地上一小根枯枝都长满暗绿色的茸毛。野芭蕉垂着肥人的扇叶,木瓜树挺起细长的身躯,茅草绵密,灌木幽深,溪流在隐匿的地方汩汩作响。各种热带鸟类成群地从草木丛中惊起,打着唿哨飞向明亮耀眼的天空。
但是,这种诗情画意并没有换来知青与它的和谐相处,他们心中所想的只是怎样征服自然,怎样改天换地,让自然在自己手中旧貌换新颜。在作者笔下,知青们同样是高高地凌驾于自然之上,毫不留情地对其施以斧凿之力,以十分现实的功利目的,恣意改写着自然的命运:我们拿起斧锯走进林中,引起一声声鸟啼。顷刻,蓊郁处百鸟齐鸣,宛如一支森林晨曲。叮叮咚咚的砍伐,粗声粗气的号子在林间回荡,鸟儿簌簌飞走,猴子慌张地逃进森林黑黝黝的深处……
在知青们看来,尽管南国的原始森林充满诗情画意,但与狰狞可怖的“鬼沼”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他们战天斗地的地方,都是他们征服、改造的对象。在大写的“人”面前,自然只是一个被任意征服、宰割的对象。在征服中,知青们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然而就在这种征服中,女主人公莫珍的心上人木生,毫无预感地被轰然倒下的大树砸成肉酱,宝贵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虽然生命的丧失给心灵留下了永难愈合的创伤,但知青作家们跪在一座座知青坟前,总是“永不后悔”,甚至引以为“自豪”。
邓贤的长篇纪实小说《中国知青梦》和梁晓声一样是对青春的悲壮诉求。作者“采用了宏大的叙事,宏伟的场景,全景式的扫描”的艺术方法再现了云南知青大返城的壮举,“作品中充满了各种苦难的场面,传奇的经历,悲壮的激情宣泄”,“以理想主义的情怀赞颂‘悲壮的青春”。尽管作者一再申明自己的客观立场:“我完全无意在这里对知青运动的功过是非和我的同龄人对待历史的态度评头论足。我只想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过程……”尽管云南知青当年种植的橡胶树,已有90%,甚至100%地死亡,但面对死者和古战场般荒芜的橡胶林,他仍诗性地赞叹:“不管怎么说,这些拓荒者的生命没有白白燃烧,她们毕竟化作胶林,化作照亮边疆夜空的星群,化作装点山川大地的一片新绿。不论她们是否创造过伟业,作为一代人前赴后继为之献身的拓荒大业的永恒坐标,她们的殉难本身不就是一种灿烂,一种理想主义和人类精神的生动化身么?”与这种“无悔的青春”相呼应,林樾也在《黑土地上的收获》中说:“这10年,我们在贫穷中求生存,在苦涩中求欢乐,在屈辱中求自强,在人生中求真情……尽管我们时时都想留在农村,尽管我们或迟或早都离开了农村,但我们的心已永久地留在了那里,随着我们的汗水和泪水,播进了那片黑土地。在那黑土地上,我们收获的是直面人生的坚忍、顽强、乐观、真诚……在艰苦的生活中,我们长大了,成熟了。日后不管怎样的大苦大难,我们都会从容面对,因为我们是插过队的一代。”
在同大自然的搏斗中,知青曾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但是他们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生存意识,追求美好理想的进取精神,使他们甘愿付出生命且无怨无悔。他们在与大自然的这种对抗中,在搏击拼杀、夺取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找到了青春的价值,因而“青春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