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唐诗歌中的夕阳意象
2009-02-06张晗
张 晗
摘要:古代诗歌中夕阳意象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诗经·君子于役》中的“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从诗人探寻“天理”媒介,发展至抒发感情的载体,再到诗人精心描绘的景物,先唐诗歌中的夕阳意象经历了理一情一景的发展过程。
关键词:夕阳意象先唐诗歌
夕阳意象作为自然意象,伴随了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全部历程。在被理性精神主导的先秦诗歌中,人们的思维处于神性到人性、非理性至理性的过渡时期,侧重于对“天”及“天理”的探寻,夕阳意象在其中以时间标志为主导,成为诗人追天问地的媒介。‘汉魏两晋诗歌中,“人的觉醒”使诗歌中自我的存在性增强,夕阳意象由此成为抒发个人情怀的载体,无论是建安风骨的刚健道壮、魏晋风度的绝望旷放还是陶渊明的恬淡适意,都赋予了夕阳不同的抒情色彩。南朝诗歌“采丽竞繁”,对自然景物的欣赏成为诗歌的主导,夕阳意象在南朝诗人华美的辞藻下得到精心的描绘,由此形成了空间性的立体美感。
一、追问之夕阳:物——我——理
太阳是万物生存的光源,是人类最早认识的天体之一,中国古代诗歌中夕阳意象的运用源远流长。在先秦时期,人们便已歌咏夕阳,此时夕阳意象作为人与天的媒介,在早期充满理性精神的中国诗歌中,承载着人们的天命之问、人生之问。
《诗经·王风·君子于役》被公认为是夕阳作为日暮思远的归家符号的开始,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恬?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日落田园,牛羊回栏,天地万物皆融融相聚,为何自己的丈夫归家无期?
从此,如许的余辉愁绪在中国诗词中绵延千年,“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黄昏。”黄昏之际,心境昏黄,《君子于役》开启的不仅仅是妇人怀远的忧思,更是一个民族对“天”的追问。唐尧时的古歌谣《击壤歌》唱道:“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原始社会中,日出日落与先民的衣食生息浑然契合,人们生活在天人合一的宁静状态下。当“帝力”迫使丈夫们离开家园、走进硝烟,夕阳西下却不再归家时,原始的平衡被打破了,人们找不到改变的原因,苍茫落日之下,人类开始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引发了人对“天”与“天命”的追问,这种追问正是先秦理性精神的起源。“式微,式微,胡不归?”(《诗经·式微》)日落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黍离》)曾经的幸福哪儿去了,这般不幸可是天意?若为天意,为何降于吾身?
对夕阳的茫然追问在《楚辞》中增添了一份肯切的要求,“命则处幽吾将罢兮,原及白日之未暮也。”天气幽暗也好,社会昏昧也罢,让这夕阳再停留一些时候,至少此时荣华未落、年岁未晏。夕阳的美好与短暂唤起诗人心中追寻光明的紧迫愿望,“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黄昏时分对夕阳的挽留,是孤独渺小的个体渴望驾驭生命的抗争,纵然日落西山不可逆转,诗人亦从未改变内心的这种执着。吉川幸次郎说:“《楚辞》中的诗,比起《诗经》来,怀疑与绝望更为深沉。”《诗经》中的夕阳意象更倾向于写实性,在对现实生活的描绘中体现出相思怨别的主题,而《楚辞》中的夕阳意象则更多地来自于个体主观的情感意识,在诗人构造的超自然世界中见证着追求的毁灭与生命的挣扎。《河伯》中,河伯曾“与女游兮九河”,但“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斜阳归时,幸福稍纵即逝,屈原将美好的终结这一悲剧意味赋予了夕阳,从此中国的诗篇中,夕阳便承载起人生追求终至无望的深沉忧思,与上下求索哲王不悟的失意之悲。
二、抒情之夕阳:物——我——情
汉代史传文学和赋体美文占据了文坛的中心,诗歌仅以“乐府”、“古诗”之名保存下数十篇作品,其中夕阳意象沿袭了《诗经》中思妇怀远的喻意模式,抒情性已有所增强。直至建安时代,“世积离乱,风衰俗怨”,群雄逐鹿、英才辈出,在志高意广的建安诗人笔下,悲壮落日成为他们抒情言志的载体。夕阳运行于“洪波涌动”之中,激荡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壮志;“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夕阳出现在罗列了贵族欢宴的《名都篇》末尾,警醒着人们光阴易逝,时不我待。曹植诗篇中多次用到“惊风飘白日”一句,“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道”。(《野田黄雀行二首之一》)“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圆景光未满,众星灿以繁。”(《赠徐干》)在他眼中,落日仿佛是被暴风吹散一般,时间的力量狂暴而飘忽不定,‘人生如朝露,去目苦多,欲留精神长存天地,唯有用有限的生命建立不朽的功业。于是,“每当后世诗歌失却了热情之际,以曹操为中心的建安诗人们,常常被当作热情的源泉受到回顾。”他们将豪迈济世的热情注入夕阳意象,落日残照从此展示出格力道壮的风骨。
魏晋时期被称为“人的觉醒”的时期,而早在建安时期这种觉醒已初见端倪,建安风骨作为一种正面的表达,积极入世,热情昂扬,强调着建万世功业的雄心;魏晋风度则表现了这一觉醒的另一面,士人纵情药酒,共坐清谈,“越名教而任自然”。渴望超脱必觉羁绊已深,欲任自然必已悖于自然,“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魏晋风度是血染的风采,生命如草芥,名教礼乐遮掩不住尔虞我诈的丑恶,人与自然本性相离已远。昼隐夜现,面对如血残阳,中国诗人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人类的渺小、生命的脆弱,“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咏怀诗》第三十二),“朝阳忽蹉跎,盛衰在须臾”(《咏怀诗》第二十七),“忽忽朝日聩,行行将何之”(《咏怀诗》第八十),“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重赠卢谌》)在阮籍的《咏怀诗》中,朝阳东升至夕阳西下不再是渐近有序的过程,它像那个时代所有的悲剧一样,突如其来,倏忽即至。命运总是被无形之手随意涂抹删改,魏晋诗人散发山阿、白眼权贵,逃避对黑暗现实的无能为力,更逃避自身渺小所带来的绝望,“夕阳”在这种绝望的逃避中蒙上了一层凝重沉郁阴影。
这种阴影直到陶渊明的笔下才有所消散,他的语言恬淡清澈,显示出一种高密度的平静,“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他笔下的夕阳所抒发的情感,清淡温和,不似建安风骨,壮志雄心,大风扬沙般昏黄,亦不类正始之音,欲隐难隐,绝望沉郁如血染。“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拟古》其七),天晴如洗,风微日归,夕阳复归自然,展现着一种真实的平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辞淡意远,此中的夕阳,在东篱之菊、归林之鸟的陪伴下,悠然西下。诗人面对夕阳,不再追问,不再挽留,他的情感回放到“君子于役”之前那段“天人合一”的生活,复归自然,随日落而息。“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陶诗中夕阳初现其隐逸之姿,荡尽杂尘。
三、绘景之夕阳:物——我——景
晋宋之时为诗坛“雅俗沿革之际”,夕阳于谢灵运的山水诗中初现绚丽之色。“连嶂叠巇蚂,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晚出西射堂》)夕阳映照下,连嶂叠翠,红枫染霜,诗人以对自然的无限欣赏,构造出一副夕山晚照之图,笔调浓郁,色彩艳丽。此中之夕阳,已不是诗人恐惧黑夜强挽难留的对象,而与自然万物融而为一,成为诗人欣赏的美景。《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的“夕阳”同样在诗人对山水的欣赏中返归自然,“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儋忘归。山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夕阳已落、云霞渐敛,山水清晖之间,诗人流连忘返,为中国诗歌中的夕阳意象带来一丝愉悦的气息。
及至齐梁年间,文升质降,诗句转为流利明快,“夕阳”也呈现出清新明媚之姿。谢眺那篇为李白所称道的名作《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以绚烂的色彩描绘出落日余霞的柔和静美,雕梁画栋、明丽辉煌,晚霞铺江、水天澄碧,一派气势阔大之景色,在夕阳柔光下竟显得恬静柔软。无夕阳之映照,霞难余成绮、江难澄如练,可见此时的夕阳意象在诗歌的意境构成中,已经显示出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在晋宋以前的古诗中,夕阳已不再是诗人追问天理、抒发豪情的媒介,而自晋宋齐梁之际,诗人更着力于对其光色影态的细致描绘,将思绪情感凝含于笔下所构的夕阳画面之中,使得中国诗歌中的夕阳意象变得更为丰富立体。
北朝诗歌渐呈南北融合之势,庾信由南入北,笔下之“夕阳”既有北朝诗歌刚健道壮之势,亦有南朝文风清丽俊逸之姿。如《拟咏怀》其十七:“日晚荒城上,苍茫余落晖。都护楼兰返,将军疏勒归。”刻画了辽阔苍茫的荒城落日之下,北朝军旅日暮而归的场面。又如《奉和山池》:“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日落含山气,云归带雨余。”描绘了一副充满雅韵闲情黄昏美景。隋代国祚微短促,诗源颇杂,乏有创新,诗中的夕阳意象如“日暮山之幽,临风望羽客”等句,未有对前人之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