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宫体”风尚下梁陈帝王咏侠心态
2009-02-06宋展云
宋展云
摘要:本文从梁代《刘生》诗溯源,分析梁陈两代帝王咏侠诗的特色及游侠形象的改变,梁陈帝王咏侠诗在宫体诗风影响之下,呈现出与建安风骨迥异的柔靡之音,咏侠诗在不同作者笔下被赋予新的形象及审美情趣。
关键词:《刘生》咏侠诗梁陈帝王宫体诗风
南朝梁陈时期,以《刘生》这一乐府题目作诗者为数不少,帝王及当时文人以此为慕侠之咏,可谓一时之胜。在梁代帝王及文人的笔下,刘生这位民间游侠形象逐渐被赋予与魏晋游侠不同的色彩。如梁元帝萧绎的《刘生》云:“任侠有刘生,然诺重西京。扶风好惊座,长安恒借名。榴花聊夜饮,竹叶解朝酲。结交李都尉,邀游佳丽城。”
萧绎笔下的刘生重诚信、显美名,这符合《史记·游侠列传》中司马迁提出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的传统游侠形象。然而,萧绎并没有表达出司马迁所谓“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的侠骨风范,而是尽情赞叹烟柳夜色中、醉卧佳丽旁的游侠柔情。游侠形象在梁陈两代之转变,于《刘生》诗可见一斑。
梁陈两代帝王咏侠诗除上述《刘生》题材之外,其他表现宫廷生活情调的咏侠诗也为数不少。咏侠与“贵游”相联系,将游侠赋予宫廷生活情趣是常见诗风。究其渊源,曹植首开此类咏侠诗先风,其《名都篇》云:“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诗中的少年游侠形象,实是曹植贵游公子形象的化身,他被服鲜美、斗鸡田猎、美酒佳肴、相邀而行,其审美趣味既含建安之骨力又有西晋之辞采,可谓“骨气奇高,词采华貌。”此风一开,追随者渐多。及至西晋咏侠诗,词采渐丽、气节稍逊,但在门阀政抬下的寒士亦能借此抒发不平之鸣,如鲍照《代结客少年场行》云:“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酒杯间,白刃起相雠。”文人的失意加之游侠的豪情,在词采与风骨之间达到审美和谐。
然而,及至梁陈,诗风大转。《南齐书·文学传论》曰:“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齐梁诗风之转变,承西晋之藻饰,内容日益空洞,浮靡之音不绝于耳。《南史·简文纪》曰:“帝辞藻艳发,然伤于轻靡,时号宫体。”又《南史·徐擒传》亦云:“属文好为新变,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自斯而始。”宫闱之内,感官放纵,宫体之风,由此而生。《文心雕龙》云:“文变染乎世情,废兴系乎时序。”可见文学新变受时代及世风影响很大。建安文学彬彬之盛与汉魏社会动荡、士人欲建功立业心态有关,而此时咏侠之风正好切合士人抒发慷慨之音。及至两晋,政治险恶动荡,社会思潮充满怀疑色彩。士人或在求仙中迷失,或在酒色中沉醉,或在山水田园中寄情,新的审美寄托由此而生。而咏侠风尚正好符合陆机“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喜丽藻之彬彬”情志结合的文学观念,此时的咏侠诗词采与情感结合也较完美。逮至梁陈,帝王建功立业之心日益缺乏,山水审美亦寻求不到新的刺激,于是宫体之风大盛,轻靡之音渐起。正如王瑶在《中古文学史论》中云:“出生于寒微的帝王们,而生活的堕落和对刺激的要求却又是同样的,或者更甚的强烈,这就产生了南朝宫闱之中的怪诞和荒淫。”鲁迅先生尝言,佛教和女人是梁陈帝王的精神寄托。其实,在宫体诗风影响之下,梁陈帝王咏侠诗的出现正显示出当时帝王心态之复杂,在佛教的逃避与女性的柔美背后,尚可见梁陈帝王的世俗情趣与侠骨柔情。
和宫体诗的女性咏叹相似,咏侠诗满足了帝王自我形象的描摹,在贵游与华丽之间,他们寻找到新的希望和自我体认。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以及陈后主陈叔宝的咏侠诗与宫体诗一样,在文集中也占有一定数量。如梁简文帝萧纲《西斋行马诗》曰:“晨风白金络,桃花紫玉珂。影斜鞭照曜,尘起足蹉跎。任侠称六辅,轻薄出三河。风吹凤凰袖,日映织成靴。远江舻舳少,遥山烟雾多。云开玛瑙叶,水净琉璃波。广路拂青柳,回塘绕碧莎。不效孙吴术,宁须赵李过。”
诗中游侠形象一改魏晋遗风,“白金”、“紫玉”之华贵,“影斜”、“蹉跎”之柔弱,“烟雾”、“青柳”之凄迷,可谓对曹植贵游风尚的变本加厉,而“不效孙吴术,宁须赵李过”的世俗情趣则体现了简文帝偏安苟存的心态。正如《颜氏家训·涉务》所言:“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及侯景之乱,肤脱骨柔,不堪行步。体赢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卒者,往往而然。”梁代帝王及士大夫内心性格甚为柔弱,已经很难唱出魏晋高响,由此咏侠诗风日渐世俗和柔靡亦不足为怪。
经历侯景之乱的梁元帝萧绎,虽然试图在动乱中力挽狂澜,然而末世已成绝唱,游侠亦是怀想。其《长安路诗》云:“前登灞陵岸,还瞻渭水流。城形类南斗,桥势似牵牛。飞轩与良驷,宝剑杂轻裘。经过狭斜里,日薯且淹留。”
目睹梁代的动乱与没落,萧绎聊发霸陵之想,城郭美好、良马宝剑,然而在曾经游侠出没的狭斜里,一代帝王唯见日暮与销魂,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不甘,幻化成长安路上的一声叹息。明代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题词》评萧绎日:“帝不好声色,颇有高名,独有诗赋,婉丽多情。”可谓道出末世帝王的侠骨柔情。
及至陈后主陈叔宝,民歌之风日盛,轻浮之气渐浓,后庭曲唱,帝国终亡。辞藻绮靡、曲调哀婉,庭歌宴舞之际,后主不悟末世之悲。其《乌栖曲》云:“陌头新花历乱生,叶里啼鸟送春情。长安游侠无数伴,白马骊坷路中满。”该诗中游侠形象和曹植的少年游侠相似,名弓宝剑的田猎场景消失,随之而来是春日乱花、叶中啼鸟,少年游侠身骑白马、畅游大道,表现出少年贵族公子不谙世事的浮华之态。于是,在简文帝、陈后主等帝王的首唱之下,梁陈咏侠诗逐渐成为和宫体诗相对应的贵游诗歌。杜甫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不过,年少的庾信也曾裘马轻狂,其咏侠诗在宫体诗风影响下也呈现出柔靡情调。庾信《侠客行》曰:“侠客重连镖,金鞍被桂条。细尘障路起,惊花乱眼飘。酒熏人半醉,汗湿马全骄。归鞍畏日晚,争路上河桥。”
此处的游侠形象颇具市民色彩,他酒酣上马、争上河桥,在滑稽与荒诞背后,游侠的仗义与不羁荡然无存。庾信给魏晋以来游侠形象披上了亲切而世俗的外衣,这同后来李白“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快意与肆纵的游侠形象有很大不同。
通过梳理梁陈帝王咏侠诗可以发现,自曹植以来的贵族游侠形象,或是享受田猎之乐,或是抒发不平之鸣,或是步入宫闱之艳,或是趋于世俗之奇,虽无济世之举,然其文学形象之丰富、审美内涵之多变、文人心态之复杂亦表现出文人慕侠的多重层次。就帝王咏侠诗而言,曹植首开绮靡之风,这正和游仙诗一样,体现出上层文人的审美超越心态。士大夫总是寻求新的超越,由此带来新的美学风尚。曹植少年游侠、中年落魄,继而在虚无的游仙诗中自我安慰,于是游侠之刚健变为游仙之凄迷。梁陈帝王于佛教中无法彻底超脱,于女性审美中无法实现价值,于是在慕侠情结中稍稍找回一点尊严,只不过这微渺的放达在宫体诗风的影响下变得如此柔靡、如此轻艳。可见,梁陈帝王咏侠诗的审美心态与当时世风是紧密结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