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戏梦间
2009-02-06顾文瑾
顾文瑾
湮没在历史中的女性,藏掖在尘埃下的往事。记忆如梦烟花,一鳞半爪,拼不出一句当年。陈旧的戏文在今日已化了灰。一百年前的伶人旧事,具备今日的明星们也无法存有的传奇意味……
冬皇问世
浩荡荡的三十日流水大戏,悦了座上的龙颜,成就了一代国剧。
在十四岁登名台,已有惊人果业。
后来几年的舞台实践和不断地勤学苦练,艺术上大有进步,一度成为上海京剧界的新秀,她就是孟小冬。
如果人生停顿在这样的时刻,选择留在上海,她可以是闻名沪上的名伶,发红发紫。闲时在和平饭店跳舞,去永安百货购物,到百代公司录唱片。像露兰春那样嫁入豪门,辗转于富商之手,做他们的掌上珊瑚,或者去演电影,再而三四,成为《良友》杂志的封面,沪上的名媛。
但是冬月出生的寒命人的韧性与执拗,令她选择在1923年一路北上,去北方——京剧的圣地。
最先到的,其实是天津。苦练基本功,从靠把戏到衰派戏,一字一腔,一板一眼,丝毫不苟。先在天津日租界新明大戏院演出,1924年更到了藏龙卧虎的北平。
不到两年,她便技艺精进,1925年,更“永庆社”,在北平“三庆园”演出夜戏《探母回令》。
这一次,是她在北平的首次公演,那一夜,风头尽数被盈盈十七的孟小冬占尽——坊间的评论是:“嗓音苍劲醇厚,高低宽窄咸宜,中气充沛,满宫满调,且无雌音。”换成白话文学,便是胡适之说的:“身段、扮相、做工毫无女子之气,真是好极了。”
自此,小冬一炮而红。京界群角,再无人视她为戏耍偶为,而是已经以大腕待之。
小冬伴梅郎
梅兰芳,这位被唐德刚称为中国不世出的“尤物”,是京剧里程碑一样的人物,与杨小楼、余叔岩并称为梨园三大贤。这段时日,也正是梅氏访日返京之时。那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代,有着男人的青春,亦梦想拥有更值得的女人。
那时的她,亦不是一般的娇艳,袁世凯的女婿薛观澜曾将数十位以美貌著称的坤伶与孟小冬相比,结论是“无一能及孟小冬”。
这一对人间绝色,就此相会在这一出《游龙戏凤》。
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女子,敌不过他眼神如波。唱做之间,一点点情丝相寄,那眉眼,那姿态,都是一出芳心暗许。
而他,本来只觉惊才绝艳,但身影交错之间,也被她风姿所迷。乃于众目睽睽下,用心演出好一段颠鸾倒凤。
由是情根既种,爱慕当生。
台下那么多人,个个眼光分明,极其看好他俩的这段假戏真做,于是不消数日,各大戏园子的闲谈中,“小冬配梅郎”已成为议论中心。
唯觉顾忌的,是梅已成婚,家有二妻。
梅兰芳十六岁成婚,娶的是著名武生王毓楼的胞妹王明华。因所生子女相继夭折,1921年又迎娶了大鼓艺人福芝芳,这就是著名的“福二奶奶”。福家是旗人家庭,父亲早丧,福母教女甚严。当年关于她的逸事也颇多,据说福当年在天桥演出,吸引大批登徒子追赶马车,福母特备皮鞭抽打。
不是没有听说过福二奶奶的厉害。自己这样无法做低伏小的性格,又如何去与人做妾?
虽则是自幼心高气傲要嫁与檀郎做正房,但,眼见他是如此费心地奔走,特向孟家允诺嫁过来后,她应为平妻身份。于是少不得动了心。
更何况,他与自己,又是如此的琴瑟相谐,实是梨园中百年难得一见的金童玉女!
罢,这就嫁了吧。
终于定了佳期良辰,1927年的农历正月二十四,北平东四九条冯耿光公馆里,小冬嫁与梅为妻。这中间的缱绻风流,自不必细说。但个中仍有不祥之音,那便是婚前三个月,梅兰芳曾带孟小冬去天津见了王明华夫人,王氏夫人并无他言,但二夫人福芝芳,一直不肯承认孟小冬。
此后三年,没有明确的消息。相关人对此讳莫如深。梅孟之恋此后归于寂静,湮没在诸多传闻中。
传闻一,两人分手是因为震惊京城的一桩“血案”。富家子弟王惟琛因为单恋孟小冬,认为是梅兰芳抢了他的心上人,某天持枪到梅家论短长,混乱中将做客梅家的《大陆晚报》经理张汉举打死,他自己也随即被赶来的军警击毙。梅兰芳成为小报议论的中心,形成了不利的影响,梅由此产生了要与孟淡化之心。
传闻二,戴孝风波。梅的母亲去世,做了梅的妻子却一次没有踏进这个家门的孟小冬来为婆婆奔丧吊孝,却被福芝芳阻拦。梅兰芳劝解两人不成,甚窘,请了孟的舅父劝回了孟小冬才作罢。小冬觉得非常丢脸,从此不愿再见梅。有一天夜里,正下大雨,梅赶到小冬家,小冬竟不肯开门,梅在雨中站立了一夜,才怅然离去。
但无论何种传闻,最终可以确定的事实是,1931年7月,孟小冬自己正式提出与梅兰芳分手,脱离家庭关系。那一种决绝与主动,正是“冬皇”特有的骄傲。
但是,三载情缘空成恨,怎么可能不伤心欲绝?独处的她,也曾欲以绝食自绝性命,如若不是家中长辈多方劝慰,孟小冬的历史,在这一晚,就会做个了结。
1933年9月5日、6日、7日在天津《大公报》第一版上,孟小冬连登《孟小冬紧要启事》。句子里写到这段婚姻:“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梅兰芳虽是自己准备托付一生的夫郎,但梅府吊孝的那一场事件,却叫她真切看清,原来,他还是无法保护她,他能做的,只是叫她退让。
作为一代名伶,她在台上,扮的是磊落明快的男子,更兼着“冬皇”的身份,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争夺?她争不过,亦不屑去抢。梨园行里,更有鲜明的是非观,她内心是如此不够女人的一个女人,如何能明白三角关系的进退利益?
只是,那一份为情付出的痴,那一段忘怀不了的过往,小冬纵是一代名伶,经此打击,也是痛不欲生,一度在天津居士林皈依佛门。待到数年后重返京都,已视梅郎为陌路,一生不相与语半句。
揣想当年恩爱时,东城内务部街巷内的小四合院里,一个工老生,一个是花旦翘楚。相携相依,晨练,吊嗓,亦是梨园行里的佳话无双。
最开始总是无限美好,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心无怨怼?妙舞新成,轻歌未了。曾经的燕燕于飞,而今唯有踯蹰地在艺术的道路上孤身走路。
上海风云
杜月笙,这个名字本身已成为旧上海的符号。大公馆、青红帮、百乐门、苏州河、上海风云,和20世纪30年代一起,定格成永远的传说,沉淀作海上的花开花落。
据说最早的最早,20年代,小地痞的杜月笙已爱上舞台的得令小生孟小冬。奈何伊人为求技艺精进,远去北平。所以1929年,他娶了名须生姚玉兰——孟的姐妹淘。她去北平学艺,他为了匹配她,让自己成为上海滩的一霸,他好不容易去得北平,佳人已归梅郎,他只能低低地问一声,你还好吧。
这个男人待她很好。之于30年代的上海,他更像戏文里的架子花脸,骨子里的邪气霸气,横扫着上海滩几十年。于她,这不过是长久以来,待她温和平暖的一个男人。
他就是远远地站在她身后,亦不求回顾。
1925年,她在舞台演艺,他就是台下捧场的小喽;出将入相的门帘一打出来,府杭丝的行头,水钻的裙钗,光彩闪耀底下,他不过是衬托这光彩的陌生人。
1933年,她与梅氏缘尽,悲愤离婚。那个时候他是腻友的丈夫,上海滩的闻人,也是为她出面,在无奈的婚姻上争一口气的可信任的朋友,最后一纸离婚的契约,是他从旁佐证。
1935年,她跟从余叔岩学艺,老派的梨园行规矩众多,所谓的尊师重道,余家上下都必须打点,时常上门都要有礼物,余家女儿出嫁,她送出满堂的红木家具。但是彼时她已久不演出,所花费的,无不是他无声的支持。
1946年,被称为旧上海盛景繁华的杜母寿宴,邀得全国上下名角齐齐出台的著名堂会,他定下来,请她唱足八天的压轴。一方面是江湖地位的体认,另一方面,也是为她这十年蛰伏的一个张扬。要让人知道,余派的冬皇已执门派之牛耳。
于中国的近代史,这个名字是一代枭雄,是江湖儿郎。于她,只是一生知己。二十年来,他始终润物无声,对其钦佩爱慕之余,尤怜惜其个中的甘苦。一直到1946年,风声渐紧,才让总账房黄国栋写信给孟,催其南下。
这种雪中送炭的细致照拂,让多年漂泊于江湖的孟小冬终于感念心中。
后面的日子,是她要酬答他知寒知暖。是以入杜公馆之后,她一直沉默寡言,对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都漠然置之。
据说她只说过一句话。1950年,杜月笙有意全家迁法,一家人在数着要多少张护照时,孟小冬淡然的声音突然飘过来:“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一语道破实情。杜月笙一愣,当即宣布尽快与孟小冬成婚。
究竟还是争了。这句话,她原是说不出口的。但绕了那么多年的爱与怨,终归有几分不甘心。也许,彼时彼刻,她想到了那姓梅的冤家,他宛转地描了眉,敷了粉,在杜家的堂会上轻提了嗓,唱一句:“妾身未分明。”
如今,分明是分明了,但,不过仍是妾。
所幸的是,她开了口,而男人亦成全了她。于某个意义上,后人又是否真的好过前人?
余韵
新世纪,因为自由行的开通,内地的游客,已经可以很方便地去到香港。我每次必访的景点之一,便是坐缆车登太平山。
每次都会经过的一条秀美小道,叫做花园道。友人往往会指点,看,那绿荫掩映之处,便是旧港督府。而鲜少人知道,57年前,孟小冬便与杜月笙在附近隐居。
此时的杜月笙已非盛年,昔年左手家国天下,如今右手儿女柔情,当年白马轻裘的翩翩少年,如今是年逾花甲一病翁,孟自入杜门后,就自然地挑起了侍奉杜月笙的担子。而侍疾也似乎成了她不可卸掉的责任,因为她的相伴已经成了病入膏肓的杜月笙不可缺少的安慰。
从这一刻起,她辉煌的生命,很平和地走向了黯淡。
就这样,凄风冷雨的杜公馆,日久他乡是故乡。
至于那位曾经念念不忘的梅郎,前缘难了,在香港,也还曾一面相逢。
那是1956年打开中日邦交,受周总理委托,梅兰芳特地在香港转机时,挑了个时间去看孟小冬。
一切已无可说,亦无需说。心中纵有波澜万丈,面上却只能淡淡地道一声,好久不见。以她的执拗,怕是连手也不肯握一握。一句从前,千份恩怨,也只能轻轻放下。
那是他们分离二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同心而离居,忧伤而终老。就让前半生的繁华旖旎如同雨露滋养她后半生的枯白冷寂,往事,也不过就这样白发苍苍去了。
他不知道,她卧室里只摆放两张照片,一是恩师余叔岩,一是旧爱梅兰芳。
他也不知道,到了老年,在香港,她收了很多徒弟,许多大企业家都是余派票友。太太团闲时常会陪师傅打麻将。心情好时,她总是哼唱起著名的梅派唱段:“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她不知道,据梅兰芳的管事姚玉芙说,孟小冬演了两场《搜孤救孤》,梅先生在家听了两次电台转播……
这些,也许她亦都无意于知道。
这些风流过往,这些旧年烟花,原来都已不再。
1977年5月27日,孟小冬因病不治,在台北与世长辞。
(选自《读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