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拍
2009-02-05张天夫
张天夫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全家搬进县城,磨岗隘镇就很少再回去,不少顺路的机会都躲避着,这实在是我太萦怀那条小街,害怕匆匆的停留,会加重我的负担,沉到镇后的河洲,和街头母亲叫我乳名的呼唤声中去。但愈来愈压迫自己,该为小街做点什么。我知道,凭身上半腔滚烫的血,滴不活马头墙上的几蔸冷草,和青石板上僵硬的足音。如果用笔写几句话,或拿镜头换留几个残缺的记忆,倒是常常挂怀的。
前年冬天,典锐三个人从乡下找上门来,说皂角市水电站过年关水,老街怕是留不住了。说这话时,声音哽在喉头,好一会又才吐出半句。他们想乘老街眼下没拆迁,借部数码相机抢几个镜头。想到平遥、周庄电视里面卖得那么好,磨损了千多年打亮的磨岗隘小街,一夜之间就要被片弱水擦得干干净净,以至后世子孙考不出痕迹,听了也伤感,心怵惚翔在风火墙上久久不得下来。我无法救救老街,但可以在它落水前做一次打捞。于是建议不如干脆拍个资料片,放进电视,让老街在世人面前露最后一次风光,今后想起它还可点击出来。典锐不清楚这电视艺术片是怎样的艺术,知道可以放进电视,拍手叫好。我无意又粘上了件缠手的事。他们一激动,晚饭不吃就搭工具车连夜簸回镇上。
从此,老街电话不断。
典锐是街上称秀才的人,平时爱用毛笔画几个字,凑副对联什么的,不卖钱,只图贴在街心发黑的门框上,脸上好看。在这条街上无论开铺的,还是帮闲的,指垛上多少沾了点墨,周家巷口一坐,就要把汉武帝到乾隆的野史翻完了才走,加上一桌象棋堵住巷口,下河挑水的人不骂上几句,不会挪开。街上有事他们都喜欢围着典锐转,跟紧他一齐文化,搞民以文为天。不知谁话多,说柑橘节组委会仓库里堆着不少散了架的龙和狮子,就向我讨了几条回去,喊老篾匠一加固,跑去街后面坡上请了几位过去可以把狮子抱上四张八仙桌的人,加上十多个爱乐的有力气的中年汉子,大年初一举上街在各家各户门前又敲又炸地舞起来,虽说没赚几个红包,大伙乐得快活。这几年,街上的老人多谢了,年轻的到海边赶时髦,早晚只有几只精瘦的猫在串门,潮气哑了半条街。经这么一闹,老街又呛出了几团喝彩声。掌声一热烈,他们还打算凑十几个树面旗子,拉起支民间艺术团,一为有事乐,二为感动镇政府,移民时不把他们放到外乡去,在新镇上划块宅基地,弟兄们不散伙,好继续文化。镇政府张书记为此感动了一阵,特意批了两千元钱支持拍片子。多年没有受人宠过,感恩的话像吸水筒里水逢人就射。但他们不会认为是自己的行为感动了书记,而是认为书记本来就是个好人。老街的人不管乱世治世禀性都没乱过,他们不担心辜负谁,只担心领导出面的事办不出色。老老实实地卖力气就成了镇上人最先天的本分。给老街拍片子是大伙乐意的事,又很时尚,一群人掰开日夜不停地忙——从乡下搜出了七、八个以前驾过船、赶过骡子、挑过桐油的老人;又从街上旧板壁屋中把活着的铜匠、染匠、剃头匠招集一块,从偏屋和木楼上翻出了铁砧子、风箱、剃头担子;还觅出了一把水烟壶,几领马褂,几顶瓜皮帽子。他们打算让老街还原,到时派上用场。他们看来只要把这些旧人、旧物、和旧事加在一块儿,就等于旧时的磨岗隘老街了。
过去的岁月已经枯萎,但往日老街的印象,还可以从父辈绘声绘色的口沫中照出些影子来。
—— 一堵堵青砖风火垛子墙,一栋栋发黑的板壁屋,悬在渫水河边,杂糅着拉成条窄窄的不长不短的小街,像从英国皇家画院走出的中国画家,展开宣纸泼一片水墨,又压一层衬托明暗的墨绿、绛紫的重彩,模糊了色调和画种。各色各样的铺子从上河街一直排到下河街。铺子里鸡毛刷子不停地扫,柜台抹得溜光,货架上码满花花绿绿洋布的,多是江西人的店面。小街是把算盘,脆脆的算盘声从每年正月十五,一直要响到腊月三十上灯,柜台才上梭梭板,全家围住圆桌吃一年一度的团年饭。这时就有半个月不开张,生意人躲在家里总账、分红、给徒弟发红包,串街走巷互相作揖恭喜发财。磨岗隘是渠水河最大的商埠,常年有上百号风篷船停靠在上街头。春上发了水,头年冬天收购的桐油、木籽、药材一篓篓一捆捆抬下河,站艄的立在船头扯起嗓子“开船哟!”船就下了三家滩,顺水放到津市、沙市、汉口。上水再拉回一舱舱布匹、海盐、洋油。儿童最喜欢骡马队上街,围着骡子客钉马掌,骡子一弹脚,一哄而散……千年一条小街,青砖上面的苔衣都换了若干件,店老板额头的皱纹可以钉成几摞线装书。我不敢往里钻,只能闲时拿来做些浅表的回味。
大寒过后,就匆匆喊上七、八个街邻,拖着两台摄像机回到镇上。踏上街头,几长挂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掩饰了我的羞惭。平生第一次看到乡亲们对故土如此依恋,周围数千群众大清早就从十里八里涌上街,来为老街扮演角色。隐隐袭来的压力,不仅仅是拍条老街了。
镜头打开。
冬日的阳光从街两边坡屋顶的沟瓦中挂下来,给喜气洋洋的人心淋了层金粉。窄窄的街心上筑满了色彩,人在里面流着、挤着、笑着,不时有赶骡子的,挑木柴的,卖皮张的混在人群中晃动。卖米粑粑的吆喝声,打铁的叮当声,抬桐油鼓子下船杭唷、杭唷的号子声把小街逼出了热汗。布行、桐油行、药铺店的招牌高高悬在各家铺子的门方上,很刺眼的,几位早先给铺子挑过脚的乡下佬,盯着招牌不肯走。周家巷口坐着几位伯叔正在喝茶、聊天、听三棒鼓,看新郎官披着红绸,骑着骡子走过来,一群女人吊在后面嘻嘻哈哈……我夹在人群中,怀着不知所云的兴奋。两只贪婪的镜头把积攒了一个月的场面囫囵吞了进去。夜幕降临,街檐下两串灯笼灿灿地从街头红到街尾,吴四爹大堂上燃起堆熊熊的木柴火,老街迟迟不肯睡去。
回到县城,片子配上凝重的解说词,和夕阳般暖人的音乐,剪辑出来,压成碟,套上好看的包装盒,送去镇政府礼堂首发式上一播放,全镇老少都被日日看熟了,而眼前却很陌生的老街惊呆了,不相信自己就生活在这条街上。尤其是片子从头至尾让刘炜穿透岁月的声音一朗诵,几辈子都不能自主地跌落到老街往日的回光中。我无力为老街尽份孝心,只捧出薄薄的一张碟—— 一张纸钱,当着时时念我、亲我的街邻提前烧给了临走前的老街。
议论当然不会少:
年轻人说:想不到几栋旧屋拍出来这么好看!
老人说:过去就这么热闹,是这么回事!
网上说:比王村酷!放到网上不到三个月,就点击了两万多次。
磨岗隘人心里虚了这多年,听到这些话,腰围也加了一圈。八一、潇湘电影制片厂来了两批人要采镜头,典锐警觉,电话问我让不让他们看,我说让他们宣传。罗庆昌老药铺,典锐还是没有带他们进去。有位广佬从网上知道老街要被水库淹没,跑进山,打算把老街买走,整体搬到旅游区去,看到公路恶劣,才摇摇头开车走了。
不时也有人问我的感觉,望着老人们的眼睛,和忙碌了几个月的伙伴们,不少时候都微笑着,问这些话时就喜欢想到两件小事上去。敏龙采访115岁的老红军向多本,为问不出什么细节来而干急。无奈。当写向老年轻在家当挑夫,撰了个情节。一天,向多本孤身在湘西北大山中挑盐,老远望见树底下坐着个戴草帽的人,高兴遇上了伴,喊了几声没有应,走上前揭开草帽,蛆正从这个人的鼻孔里爬出来……文章念给向老听,向老很认真地说:是这么回事。这下轮到敏龙愕然了!我随敏龙采访指挥过九八抗洪战役的一位老将军,也没有说更多的过程,几乎没有什么细节。敏龙修过水管,“管涌”是熟悉的。于是,联想洞庭湖溃堤,堤坝出现管涌,写了将军巍然在坝上从容指挥的场面。文章写出来请将军审稿,将军看后说,是这么回事。两次轮到敏龙愕然了!在《永远的古镇磨岗隘》碟子里,那条用渡船充数的帆船,烟火袅袅的寺庙,贴着瓷砖的磨岗隘学堂,还有穿着羽绒服走在街上嘻笑的女人……老人们看完碟子说,是这么回事。该又轮到我愕然了。这就是千年前从草市走进柜台,千年后又走下秤钩,弓着腰正一步步朝先人那边走去的小街么?面对色彩斑斓的镜头,我不好说是,更不能说不是,我只希望老人与小街朝夕相处的苦恋,在他们眼中又切切实实地回来了,回到老人们快要死亡的记忆中去,我就高兴。
于是,我想到新闻。
尤其是那些上级文件白纸黑字写着,要派公干下来督查的大事,如理论学习,如矿山安全,如三冬生产……还有全国城市日夜竞争的文明、卫生、文化等诸如此类的荣誉牌,下面都要预先在会议中心扯出鲜艳的条幅,用醒目的黑体字写着某某动员、誓师……大会,领导俨然在麦克风前;或由一群人跟着背靠农田、井口、社区的宣传墙,精心摆出些场面来,用照相机、摄像机卡嚓在那儿,以备存查。若放进晚间新闻,自然是第一时间的新闻“节目”。老百姓不由不信,政府又有了新的重中之重。上面来人,看了早已成熟的一堆事实,会说:是这么回事。
由此,我想到历史。
姑且不说演义之类的闲书,被大中华捧为正本的二十四史,里面一定掺杂着不少摆设的镜头吧!不然,学者们就不会为些祖宗们的功过争红了眼。就是近现代未曾钙化的风风雨雨,不少也是左一下,右一下摆布得走了样,乃至隔几年就要来次正本清源。1942年王实味为本《野百合花》,说了几句关于延安民主的话而反摆过去成了反动文人,一枪放倒,直到1981年才正摆过来成了革命作家,优秀共产党员。黎澍也惨,因为脑子肯用,冷风中反摆过去成了历史反革命,用去人生一半也才摆正过来,成了思想家,印证李锐的话“一卷文章惊海内,三番思考问先贤。”历史永远在前面先走一步,然后人尾随在后面凭良心慢慢地摆拍。历史往往就是这样被摆拍过来摆拍过去而认不出来。被戏弄人们的目光始终被定格在发黄的宣纸上,看不到历史的真实,永远在盲从中崇拜偶像,奴隶与奴性也就无法灭绝,一代代繁衍到今天。永远的盲从和永远的奴隶甚至成了一个民族全部的历史或某个时期的主题。其实,世界上没有一部完全真实的历史,大都是些过滤后添了色素的文字。汉字最大的魅力,就是巧于造成艺术的错觉和恍惚,一让你觉得真实,二让你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和老家的伙伴们,不小心把故乡善意的摆拍了一次。我似乎做了件蠢事,我给故乡还愿,仅是一次对故乡,对自己最刻骨的欺骗!真实的远去的故乡是再也摆拍不出来的。
残破了,还勉强撑持着的才是今天真正的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