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禾湾的早晨与黄昏
2009-02-05许俊文
许俊文
其实,豆青河比一条蚯蚓长不到哪里,它从皖东南的黄坞山到洪泽湖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百里,除了雨季,平时河水细得只有一扁担宽。小时候,豆村的二咬子(因其幼时吃奶经常咬痛他母亲的乳头而得名)在冬天把我们带到河边,他自己先蹲下来,两手撑着地,突然一个蛤蟆蹬腿,就稳稳地立在对岸。然后对伙伴们说:你们跳啊,有种的跳啊!并伸出一只手佯作接应状。这时最小的老赚子因经不住撺掇,也模仿着二咬子的架势起跳,结果二咬子把手一抽,那个倒霉蛋“扑通”一声掉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二咬子快活得嗷嗷直叫,在草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
尽管豆青河又短又窄,但它还是具备了河流的特性,三五里一个小湾,十几里一个大湾。这都是洪水期山体的阻挡造成的。光我知道的就有鲶鱼湾,上禾湾,白鹭湾,下禾湾,葫芦嘴湾。下禾湾是个大湾,公社所在地就是这里。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金城墙
接到他的电话我正在蚌埠开往厦门的火车上,音质沙沙的,哑哑的,像炒豆子快要起锅时发出的响声。
你知道我是哪个?
你是城墙吧?
再想想。
你就是金城墙!
对方同时报出我的绰号,作为回敬,然后开心地浪笑起来。虽然我不在现场,但能想像得到,此时的城墙肯定是在酒足饭饱之后,没有正相地歪靠着沙发,将双腿或一条腿搭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眯缝着两条细眼,笑声似一台老式发电机,震得他那肩胛一抽一耸的。
城墙是我的小学同学,他的本名叫金怀沙,据说这个很有文化含金量的名字,是他在省城做事的叔叔给起的。“美人首饰侯王印,皆是沙中浪底来。”这两句古诗,想必他叔叔不会不知道。然而,名字是一回事,人又是一回事。这个金怀沙,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小学一年级别人只念一年,他却多念了三年,是否再念下去还是个未知数。其实金怀沙既不笨也不傻,人精得像只铁虼蚤,打铜钱,摔皮卡,斗鸡(用膝盖互相顶撞的一种游戏),没有哪个能占他上风的,他书包里赢的皮卡和铜钱总是鼓鼓的,这多少让我们有些眼馋。可是每当上课铃声一响,他人就蔫了。教算术的潘老师是个炮仗性子,动不动就耍蛮,除了整天病歪歪的王得宝和从省城合肥来的白容绢,几乎全尝过他那根教棒的滋味,其中金怀沙理所当然独占鏊头。常常,潘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道算术题,转身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我的邻座身上:金怀沙,你算算等于多少?这时的金怀沙仿佛浑身爬满了讨厌的虱子,磨蹭了老半天,用一条腿慢腾腾地站起来,另一条腿却搁在板凳上,酷似立在河边等鱼的鹭鸶,搔搔头,又搔搔头。这时的潘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眼睛看着别处,当走到我们的座位旁边,金怀沙这才意识到自己搁在板凳上的那条腿,想悄悄把它放下来,可是晚了,潘老师手中的教棒已抢先打了下去,于是全班同学一齐哄笑起来。此时的金怀沙尽管痛得直咧嘴,但还是偷偷地跟着笑。那时候,苏联老大哥刚发射火箭不久,这自然是热门话题,潘老师见状,不无揶揄地说:还笑?你的脸啊(声调拖的很长),比十二道城墙还厚,苏联的火箭也打不穿,打那以后,“金城墙”便在下禾湾小学迅速叫开了。
敢叫“金城墙”或“城墙”的,差不多都是高年级的学生,他们力气比金怀沙大,这就是资本。我们班的同学只能在背后老鼠似的小声唧咕,倘若被金怀沙听见了,绝没有好果子吃,他通常的反应是,直直地瞪着一双充血的牛眼,紧接着猛扑上去,又抓又咬,让你体无完肤。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敢叫,病歪歪的王得宝,还有从省城来的白容绢,都是可以偶尔叫一叫的。别看王得宝平时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但他的确是个数学天才,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已经会做三四年级的算术题了,并且是无师自通,这不能不使人叹服。然而上帝在给它的臣民分配东西时,如果这方面多给了你一些,往往要在其他方面扣掉你一些,这样多与少一拉扯,大家基本上还是八九不离十。王得宝虽然脑瓜子灵,有数学天分,但上帝还是在其他方面做了手脚,他家里穷,又老是好生病,这就是不争的事实。金怀沙呢,念书尽管很臭,然而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他常常只需一个咸鸭蛋,抑或一把花生米,就能把王得宝给搞定,甘愿替他当“枪手”——做作业。对金怀沙少年时期显露的这些异禀,老师们每每摇头叹息,以“从小看大”而加以鄙视。既然老师都如此不屑,我和同学们便有理由向其使白眼了。然而我们错了。现在的金怀沙不仅成了下禾湾的首富,踌躇满志,并且还是下禾湾小学的恩人。
说来也真叫人难以理喻,金怀沙找我,是邀我参加一个由他筹办的小学同学的聚会。恕我孤陋寡闻,只听说大学和中学搞什么这会那会的,哪有小学也搞的,这岂不是拿着地瓜当面包吗?再说,金怀沙的小学时期是个“万人嫌”的角色,现在他出来张罗这码子事,是不是有号召力,也是个问号。金怀沙却不这么看,他说,这些年,当官也好,捣腾生意、打工、做田也好,大家混得都不容易,如今都快黄昏了,聚一回就少一回了。并说上次同学聚会你没来,已经走了三四个了,这次又少了两个,看来是黄鼠狼拉鸡,越拉越稀了。不是什么呢,豆村和我同时上小学,后来又一起参军的史云楼,仪表堂堂的一个人,几年前从部队转业到滁州一家单位,去年我去找他时,正逢他的爱人办婚事,我问云楼呢?他爱人愣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他走了已经快三年了。我说你们是不是那个了?这时云楼的爱人摇摇头,竟落下一串泪来。突然我就全明白了。
好像是为了坚定我参加聚会的信心,金怀沙说合肥的白容绢,还有南京的“三枪子(一种尾巴上长着产卵器的雌蟋蟀,叫声唧唧哝哝的)”,就是那个说话女声女气的唐大刚啊,马鞍山的花家兵,他们都答应了。对方大概意识到我的态度暧昧不爽,最后又特别补上一句:这次你要是再漏网,我就带着公安开着小车把你小子逮了来。
金怀沙的确有一辆不错的小轿车,那是他的一张名片,也是我们下禾湾人一个骄傲的话题。有一次我回豆村老家,陪同我的外甥指着从窗外一闪而过的一辆红色轿车说:瞧,这就是金怀沙的车!语气里透出掩饰不住的羡慕。也是,金怀沙的确有许多让我们脸红、嫉妒又羡慕的东西。当年我们这些农家子弟还在为能否升入初中发愁时,人家金怀沙却早早地成了一名军人。记得当时他穿着又长又肥的军装,斜背着军用挎包来到下禾湾小学告别时,势利的老师都热情地与其握手,潘老师还啧啧连声:金怀沙同学,说不定将来能有大出息呢。几年后,我有幸步金怀沙的后尘,刚刚走进梦寐以求的军营,可这家伙已经杀回了下禾湾,搞起了长途运输,大把大把地挣票子,不久又在县城开了一个汽车修配厂,还包下下禾湾的两口大水塘搞养殖,不出几年工夫就发了。我姐姐和金怀沙同住在一个村,她说城墙这人倒不坏,每次见到她嘴都甜得很,大姐长大姐短的,没有什么架子,可就是爱戳(惹)事,已经几进几出了,现在跟公安的称兄道弟,谁家要是出了岔子,他出面三抹两抹就抹平了。再就是这人喜好风骚的女人,结了三次婚,又离了三次婚,眼下跟一个什么助理好着。这话我信。金怀沙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佬儿,唯其如此,他才能够在下禾湾这个穷地方出人头地,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田。
后来金怀沙又给我来过几回电话,提醒我别忘了同学聚会的日子。我说不会的,也不敢,你金城墙都能差遣“大盖帽”来逮我,我长几个脑袋?金怀沙大概听出我的弦外之音,笑得一喘一喘的,说咱不比你们手捧铁饭碗的,到月就数票子,像我们这样的人,说得不好听一点,比一只钻草棵的鸡好不到哪去,自己刨食自己吃。我说你如今可是一只肥鸡了。金怀沙这次没有笑,憋了一会儿说,你别忘了,鸡肥易招乌嘴子(黄鼠狼)呢……那一声叹息,穿过一百多里的黄昏,抵达我的心中时,依然沉甸甸的。
不久,暴雨、大暴雨、特大暴雨接连光顾淮河流域,很快酿成了百年一遇的大水灾。此时我奉命奔赴抗洪抢险一线进行采访,紧张的忙碌之中,竟然把同学聚会的事情给忘了。后来回豆村见到金怀沙时,我想跟他解释一下,他说免了吧,你那可是大事,我们不计较。当我问起同学聚会的情况时,金怀沙说,实话告诉你吧,聚会只是个形式我想让大家为下禾湾小学念不起书的穷孩子募点钱。我问“三枪子”和白容绢他们都来了没有,金怀沙把双手一摊:大刚早就下岗了,他自己还吃着低保呢,怎能要他掏钱,我替他捐了一份。提起白容绢,金怀沙一脸的鄙弃,嘴里不干不净地:甭提那个娘们,不就一个鸡卵大的官吗?就把下禾湾给卖了。想了想又说,年三十晚上逮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照样也过年。她不愿出血,我多拿一点不就得了?我调侃道,谁叫你姓金呢。金怀沙说,什么金的银的,都是狗屁,走,咱们喝酒去!
那天晚上,金怀沙和我都喝醉了,我们坐在下禾湾小学空荡荡的校园里,一支接着一支吃烟。良久,金怀沙幽幽地说,快啊!我附和道,真快啊!于是就再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