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带给我们的志愿反思
2009-02-05李倩倩
李倩倩
2008年有两件大事让很多人铭记终生,一是奥运,一是地震。在地震和奥运之间,志愿者把人类利他行为的两极发挥得淋漓尽致。奥运志愿者是锦上添花,志愿者的数目曾让众多外国友人自叹弗如。地震志愿者是雪中送炭,雪中送炭的志愿者又背负了怎样的责任,需要怎样的精神?
刘猛,1974年生,河北邢台人,心理学硕士,河北经贸大学教师,高级心理咨询督导师。去四川前,在京心理咨询费用为每小时1000元。“5.12”地震发生后,发起“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在都江堰开展心理援助公益活动,是目前“极少数一直坚守在灾区的心理援助者之一”。主要援助对象为丧子母亲,成立了闻名中外的“妈妈之家”。许多有自杀倾向的幸存者因他的援助而摆脱了心理阴影。其探索出的“灾后系统协作心理援助模式”得到政府和学术机构的肯定并被推广。刘猛先生赢得了广泛尊重,不仅仅是因为他高超娴熟的职业技能,更是因为他坚守一线的负责意识与职业操守。
志愿者:从蜂拥而至到一哄而散
5.12地震后一周,通过共青团系统报名参加抗震救灾的志愿者达到106万。据粗略估算,成都市民约占10万,其余更多来自川外。退役军人、大学生、高中生,这些自发的人群从各个角落涌来。
这期间,我们看到了很多很感人的事情。山东莒县洛河镇东皂湖村的10位农民开三轮车,跋山涉水2300多公里,到四川救援。一人一把铁锨,一把镢头,买了100斤煎饼,想出点力。浙江商人陈光标带着60部挖掘设备风雨兼程,到北川比解放军还早。
许多媒体以“百万志愿者彰显‘中国力量”等进行了报道。很多人都说2008年可能是我们的志愿者元年,是我们的公民意识元年、公民参与元年、公民社会元年……
在灾区,一度“只要在街上喊一嗓子,就会有心理咨询师答应”。然而,蜂拥而至的“百万志愿者”也在同样迅速的消失。2008年7月底,都江堰的板房区中,只剩下30多名心理援助志愿者。而在志愿者数量迅速减少的同时,灾区的情况却在恶化,2008年10月,川震灾区开始出现幸存者自杀事件:2008年10月3日,北川县委农办主任董玉飞在暂住地自杀身亡、2008年10月18日,都江堰灾区受灾群众罗桂琼从成都某医院12楼病房跳楼身亡、2008年11月15日,北川县受灾群众朱菊华、杨俊夫妇双双身负刀伤,于家中自杀、2009年4月20日,中共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在绵阳家中自缢身亡……
这时我们开始反思,把2008年定为中国的志愿者元年,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早?如果不为时过早,那元年过后的落差又如何解释?如此大的落差我们应如何弥补?又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挽回?
中国不缺志愿者,缺的是志愿者精神和志愿者制度!
作为一名心理援助人员,刘猛从自己援助的领域,深刻反思了志愿精神和公众参与。
北京青年报曾刊登过这样的言论“一怕余震,二怕堰塞湖,三怕心理医生”。很多受灾群众居住的帐篷门口还贴着一张字条:“心理工作者勿进!”刘猛开始反思:“为什么助人者反而成了被人防范的对象?”要对这个问题进行反思,就要先去看看我们的心理援助志愿者在灾区做了些什么,只有知道做了什么,我们才能知道为什么遭到了人家的防范。
刘猛曾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孩子的父母说,有心理咨询师让孩子填一份问卷,答应给孩子买一份礼物,但是却一直都没有兑现。面对这种情况,刘猛就会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去买礼物,然后再告诉孩子的父母,礼物是那位咨询师让他捎的,他太忙,没有及时捎到,是他的错。刘猛说“我们不能让这个孩子去体验除了自然是可怕的之外,人也是靠不住的”。
北大徐凯文曾说“一个灾民的帐篷里面一天去了6批咨询师,每个人谈20分钟走人……”。刘猛说,在灾区,这样的帐篷不止一个,而且最多的不是6批。刘猛为此做了一个形象的描述:“第一批来后打开了伤口,看了看,说‘嗯,是个肿瘤,然后走掉了;下一批来了,又打开看了看,说‘嗯,没错,他说的很对,然后又走掉了;再下一批人来了,再次打开,说‘不对,这不是肿瘤,应该是良性的,和他们去争论了。这个肿瘤谁来管?伤口谁来缝合?”对大多数志愿者来说,志愿生涯只是人生的一个浪花,终究还要退潮,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这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如果志愿活动仅局限于此,这场灾难就会成为一场狂欢,消费悲情和罪感,宣泄仁慈和爱心,曲终人散,人去楼空后,又将剩下什么?
刘猛说,去灾区时他的打算很清楚,“这么大的灾难,我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人,如果我能奉献一点资金,奉献两个月的时间,有五个人因为我的到来而摆脱了创伤和痛苦,那么我感觉到我的力量已经尽到了,我已经作为一个公众参与进去而且达到了自己满意的程度。”但是当他到了灾区后才发现远非自己想象的那样秩序井然:没有人管他的对接、没有人安排他们的工作,没有人告诉他这里需要什么,需要他做什么。当看到这种情况后,他对都江堰的副市长说“灾后的心理援助是必要的,但这样这样人来人往是一种打扰,不是一种援助。”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刘猛说出了这句话“中国不缺少志愿者,缺少的是志愿者精神和志愿者制度!”
什么是志愿者精神?
什么是志愿者精神?刘猛给出了他的回答,“所谓志愿者精神,就是要遵循自己所援助领域的规定去做,而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率性而为!”其实这还远远不是他所倡导的志愿者精神,他认为这只是志愿者所应该遵循的最基本的行为准则。
灾后的心理援助有两个最显著的特点:一个是长期性,一个是专业性。由较高专业技能的人进行长期完整的心理辅导,才会有所成效,而中途终止,往往会造成伤害,所以一个援助可能会需要很长的时间,如果一个人没有很长的时间,怎么办?刘猛说“我当时想的很好,我做两个月,做好完备的档案记录,我走之前,会把档案移交给后续的志愿者,告诉他,受助者现在状态,后期的计划,或者接替者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再去探讨,共同制定一个后期的援助方案。”但事实上,等刘猛做了两个月之后,他却并不知道把他的援助对象交给谁。他无法找到他想象中的后续志愿者。
很多人都问过刘猛同一个问题“大家都走了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刘猛总是被问得一头雾水。一些报道和文章是从人格和品德方面去探讨的。别人都走了,单单他留下来,是更无私、更有奉献精神、更有爱心、更英雄。刘猛说,自己完全不赞成这种说法,他之所以留下来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高尚,也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无私,更不是因为他更英雄,原因只有一个,“工作没有做完,没人接手。”就这么简单。
“志愿者不是来做好人好事的,而是来把事情做好的。”刘猛说“我们对志愿者做的公益行动是从道德层面去评判还是从责任层面去评判,这是很不相同的。”志愿者不是英雄,是普普通通的人,所以我们提倡公益的平民化:大家都去做,普普通通的人,做普普通通的事情。但正是大家的参与,才能把公益从基础上做起来。
面对灾民和志愿者的反思
“志愿者究竟是做好人好事的,还是把事情做好的?两者的本位不同。如果是来做好人好事的,那本位是在志愿者自身;如果是来把事情做好的,那本位是受助者。其实这也是公益和慈善的区别。慈善是基于我给了,对方有没有改变,我不管了;公益是基于结果的,是基于受助者的,是基于所做事情的成效的。所以我做的是公益而不是慈善。”刘猛说。
究竟为什么要来?为情结而来者,消费了悲情之后自然会酣畅而去;为荣誉而来者,载誉之后定然会衣锦还乡;为扬名立万而来者,镜头不在时已无存留价值;为一试身手而来者,发现百无一用后会悻悻而归;为商业利益而来者,更懂得在合适的时机从前台转到幕后;为论文数据而来者,问卷收齐之后要急于回家做统计处理。
我们的动力来源于“激情”还是“信念”?没有激情就没有发动力,但是仅有激情是靠不住的,激情退却之后援助才真正开始!
外来援助者有没有权利去影响受助者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信仰、既有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习俗?援助伦理的底线在哪里?
针对心理援助领域,刘猛还有诸多其它的反思,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归结到:面对自然环境问题、社会问题和灾难,我们要不要参与?如果我们参与的话,我们的参与是基于我们自己的,还是基于问题和对方的?
研究与援助孰先孰后?
研究要不要?如果只做援助不做研究,那是一种错误,当下一次灾难来临我们会依然没有数据。邢台大地震、唐山大地震,我们没有留下丝毫数据,所以发生这次地震之后,很多数据都来自台湾。但是只做研究不做援助,是一种罪。
刘猛的理论是:灾后心理援助的科学研究是必要的,但所有的研究都应该建立在援助的前提之上,不可以做单纯的涉及受创伤者直接接触的科学研究。如果援助的领域正好适应于某项研究,则可以因势开展。“如果在做援助的过程中,正好适合做研究,那一定要做,如果不适合,或者破坏援助,那就不做,研究是援助的副产品,有固然好,但冲突的时候宁可不要。”
师曾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北京大学公民社会研究中心执行主任。1996年获北京大学岗松奖教金、1999年获世川良一优秀青年基金、2001年获北京大学岗松奖教金、2003年韩静远先生哲学教育奖助金、2001-2002年度北京大学优秀班主任一等奖、2003-2004年度北京高校优秀德育工作者。著有专著多篇。研究领域涉及公民社会、非盈利组织、出版学、传播学、媒体研究、图书馆学、目录学等。
社会发展会越来越理性
在灾区有很多正面的东西,也有很多负面的东西。比如说:地震后很多人去灾区,实际上是去消费他们的悲情。但更多的人是发自内心的想去帮助别人。师曾志强调“我们要相信道德,之所以我们不相信道德,是因为我们很少有人能够纯粹的去追求道德,如果一个人单纯的追求道德,那实际上是圣人。”所以在做志愿者的活动中,道德是一个无法界定的东西,只不过是看你能坚持多远、能坚持多久。
对很多人来讲,道德的坚持,实际上是太过于苛刻的东西。因为每个人都是凡人,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也都有追求私人生活的权利。师曾志说“对志愿者单纯的在道德上有所要求是不现实的,更多的是需要一个制度,使志愿者在志愿活动中的行为能够得到相应的约束。”圣人是很少的,社会需要的是大量的志愿者,制度的建设和对志愿者精神的正确认识,则显得尤为重要。
对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认知,这涉及到志愿者该做什么。在灾区,好像任何事情都由志愿者、解放军做了。其实,灾民的力量应该更多的来自于自身的恢复。有爱心是好的,但同时对方也有权利决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你的爱。师曾志举了一个例子“在中国,更多的是以人为本,救一个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但在美国,救人的时候,生和死的权利不是你来决定的,而是他个人的选择。”所以我们相信,制度会越来越完善、社会发展会越来越理性。理性是长远的,在一定意义上会超越道德和伦理,让我们为构建一个美好的社会抱有充分的信心。
金锦萍:北京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博士。北京大学法学院非盈利组织法研究中心主任;曾赴美国UMKC、耶鲁大学、密歇根大学等访问学者。研究领域:包括民商法、信托发、非盈利组织法、房地产法等。
我们需要一个良好的志愿环境
联合国前任处长安南曾经说过:志愿者精神是什么?是服务,一种与他人为善的精神,共同的要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一种愿望和理想。金锦萍说“当灾难发生的时候,中国有这么多志愿者奔赴灾区,我觉得非常鼓舞。”
为什么那么多人撤离灾区?首先,志愿者是用业余的时间或者是自己认为可以承受的时间去提供服务。这种服务是无偿的、无求的、完全出于内心的一种愿望。所以当他觉得已经到了能够奉献的极限后,就选择了撤离。其次,很多志愿者去了之后,发现自己并不能做什么,只是徒然的增加了灾区食品和住所压力。所以去年八九月份团中央和政府发出公告“奉劝大家另择时机,奔赴灾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会在一些专业网站上发现“急需下列志愿者”有心理咨询师、卡车司机,女性义务工作者。“这说明志愿者奔赴灾区的时候是盲目的,他不知道灾区需要什么样的人,凭着自己的热情就去了。当他的热情找不到用武之地的时候,他就坚持不下去了。”金锦萍说。还有一些志愿者,自身心理不够坚强,在救护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也成了一个需要治疗的人,所以就撤离了灾区。
“所以志愿者并不是高于常人的人,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撤退还是坚守,都要尊重他的个人选择。”金锦萍说。但问题在哪里?在于我们需要一个良好的志愿环境。这样的环境要形成的话,需要一个好的信息平台,及时公布灾区的需求,因为信息的对接很重要。
但是,只有信息对接是不够的,无偿不等于无责任。“做不做志愿者完全由个人来选择,但一旦成为一个志愿者,就意味着你有承诺在里面。”金锦萍说。所以志愿者在撤离的时候不能贸然撤离,因为志愿者先前的行为,已经为自己设立了一个义务,这个义务的设立可能并不是法定义务或者约定义务,而只是志愿者先前的行为导致的,所以如果撤离也要先做好交接工作。
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个专业的志愿者服务机构。为什么灾区的机关政府对志愿者头疼?因为志愿者在灾区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办、做什么,徒增麻烦。所以志愿者应该先经过培训,明白灾区的情况和去了之后可能遇到的危险。如果没有专业的机构对志愿者进行培训,志愿者在志愿活动中导致自己或者他人受到伤害了,责任谁来负?所以要充分考虑志愿者的责任限制、保险等问题。金锦萍表示“要让志愿者能够坚守下去,实际上需要太多的制度的构建才可以,而且更重要的要尊重志愿者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