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小记
2009-02-05吴然
吴 然
苍山
苍山是一个大家族,十九座山峰就是十九个兄弟,肩并肩雄赳赳站成一排。让我们由北向南,认认它们的名字:云弄、沧浪、五台、莲花、白云、鹤云、三阳、兰峰、雪人、应乐、观音、中和、龙泉、玉局、马龙、圣应、佛顶、马耳、斜阳。记住十九弟兄的名字很不容易,聪明的大理人把它们的名字写成一首诗,指山而读,熟记于心。其诗云:
斜阳辉映马耳边,
佛顶还与圣应连。
马龙玉局化龙泉,
中和应乐观音现。
雪人一侧是兰峰,
三阳鹤云白云天。
莲花飘香上五台,
沧浪云弄在北端。
清晨,苍山醒来了。晨光在它的峰巅闪耀,轻轻地痒酥酥地拨弄,它眨眨眼睛灿然而笑。那些最高的峰峦,总喜欢戴顶白雪的绒帽,显得雍容华贵。这时候,晨光给它们的白帽子涂上了金红色,淡紫灰蓝的天空衬着,仙宫似的,晶莹剔透,金碧辉煌。一缕一缕发蓝的薄薄的雾气从山谷里升腾起来,轻柔地给苍山洗脸,洗掉晨光刚刚涂上的胭脂。于是,青葱与苍翠簇拥着一片银白,就成了苍山传统的迷人的色调。真是站得高,看得远。它向鸡足山的白塔问好,一抬眼又看见丽江的玉龙雪山在向它微笑。它久久地注视着洱海,它从碧清的亮亮的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它欣赏自己的影子。在它看来,高高的三塔、蛇骨塔,以及那些在田畴绿树中闪闪发亮的房屋,都只是一些小巧玲珑的玩具。它显然有些高傲。不过它对这些玩具和造玩具的人们很好。它乐意当他们的保护神。它喜欢听人们讲它的故事,它也喜欢把它的故事讲给人们听。它似乎想起了一个人。这位将近两百年前在大理做官的广东人叫宋湘,买了三石松子让老百姓种在苍山上。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宋大人特意立了一块碑,写上诗:“一粒丹砂一封鼎,一枚松子一株松。何时再买三千石,遍种云中十九峰。”苍山想念这位宋先生,它喜欢十九峰都长满树。
哦,你想听“望夫云”的故事?这个故事已经流传千年。“今夜,大理海子又掀起了风浪/水里漂着几片破碎的月亮/十多只小船挤在岸边互相碰撞/渔人们全都盘腿坐在岸上。”公刘那首著名的长诗《望夫云》,就是这样开头。你看,真的,一朵怒云出现在玉局峰了,它是南诏公主的化身啊!公主和苍山上的一位猎人相爱,昏庸的父王硬是拆散了他们。猎人被法师变成石骡打沉洱海,公主化为一朵云。每当这朵云出现,便有狂风相随,公主要吹开海水,寻找她的猎人——“大风呼呼吼/海水翻筋斗/大风扇一扇/海浪像高山……/海水像一匹绿绸缎/风公公提着它到处转/有时将它挂上天/有时将它铺上岸……”哟,咱们快走进苍山吧,不能像“望夫云”那样登上它的峰顶,也要在它的“玉带路”上走走,掬一捧“清碧溪”的水洗把脸,给你透身的清凉!
玉带路
载雪萦云的苍山,南北骈列,绵延五十多公里。听说,每当夏秋之交,就有一条飘带似的白云横束在那苍翠的山腰,长达百里,终日不散,人称“玉带云”。我们是初春来的,没有看到美丽的玉带云,却在“玉带路”上走了一回!
玉带路显然是因玉带云而得名。只是远远看去,不像玉带云那样显眼,它忽隐忽现在苍山的腰间,若不是自己去走走,谁相信山腰会有一条路呢?穿过有名的“三月街”,沿一条新修的沥青路而上,不一会就到了索道站。一块巨石上刻着金庸题写的“大理苍山索道”几个字。大理人喜欢金庸。金庸在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活灵活现地写到大理与苍山,写到大理的段氏人物。大理人敬重他,把象征大理市荣誉市民的金钥匙给了他。金庸被邀请到大理来,让他游览他曾经在笔下神游过的地方。金庸肯定走过玉带路了,他会写一部有关玉带路的武侠小说吗?此刻,我们正登上索道,去与玉带路会合。缆车兜时而高悬时而紧擦树梢而过。咦,在松叶上闪闪发光的是水珠吗?哦,不对,是松脂,是松树分泌出来的油脂!山风送来松脂的清香,清香浸透了鸟儿的歌唱。下了缆车,在中和寺玩玩,看看菩萨,读读寺庙里的对联,就可以上玉带路了。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一条路,能和玉带路相媲美——我走的路还不多。就在苍山的半山腰,依着山的皱褶和溪谷修凿的这条路径,北起应乐峰,南达圣应峰,全长18公里。从中和峰上去,向北往应乐峰,6公里;往南抵圣应峰,12公里。我们选择往南一线。一色的青石板和山石镶铺,平整净洁。走在这条路上,不叫散步,也不是随便走走,叫“云游”!呼吸着树木的气息,呼吸着山草、野花和长着青苔的岩石的气息,呼吸着被树叶摇碎的阳光和溪谷里的泉水的清香,我们“云游”在玉带路上。有人居然把小狗也带来了,白绒绒的小家伙不知是嗅到了松鼠的跑跳还是嗅到了小鸟的鸣唱,乐得在石板路上打滚,粘了一身金红的干松毛。一路都是沙松林,分泌着大量的松脂。透明的松脂像蛛丝一样在阳光里闪亮,并且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最为奇妙的是,松脂落在玉带路上,青石板刷了油漆似的,黝黑发亮;如果停下来看一朵小花,鞋子就会被粘住,提脚的时候,叽喳叽喳响。我们悠闲地走着,不时和背着大包挎着照相机的外国人打招呼。仰望碧空中的云朵时,心中的惬意被一阵松涛难以言传地染绿了。
突然,从山谷对面的路上,飞来一串白族姑娘的歌声,高亢脆亮,在山谷间回响。我们呵呵呵大叫,抒发无与伦比的兴奋。一队马帮响铃丁当地超过我们,骑在马上的女孩摇着一束杜鹃花,炫耀她骑马“云游”的得意。看见有人骑马,我们的腿脚也隐隐酸痛起来。在溪卵石上坐一会儿,歇歇脚,洗一把脸,喝上一通来自雪峰的冰凉的山泉水,继续走吧。有些路段险得很。对苍山来说,玉带路不过是游丝一条,这游丝有时就凿在悬崖绝壁上,尽管有牢固的护栏,胆小的人还是贴着绝壁走,不敢伸头看一眼那百丈深渊。如果有人觉得这还不算惊险,还不过瘾,有“龙眼洞”、“凤眼洞”等着你去冒险。此二洞都在龙泉峰上,因洞口像龙眼、凤眼而得名。龙眼洞突兀于悬崖一侧,入口处由两根长石条搭成栈桥,叫做“耗子路”,绝壁上凿有拉手,虽然有人豪壮地刻写了“从兹捷步登天”,你还是小心为妙,抓紧拉手,慢步而行,不要以“耗子”的敏捷自诩。上凤眼洞倒用不着怎么紧张,一条陡峭石径直通洞口,低着头往上爬就是了。不过你也不要太大意,进了洞口,稍有不慎,朝前多跨一步,就有可能掉下悬崖,粉身碎骨。洞之一侧有“仙人床”,石壁上刻着“此处非人间”几个字。既然如此,你就不要逞能去睡那“仙人床”!站在洞口,你只当自己就是一只“凤眼”吧。放眼看去,雪峰闪着银光,苍绿的树冠浸染了淡紫的云气,如同深海里的珊瑚蓬蓬松松;灰黑的老鹰,在山谷里斜翅飞翔,冷冽的山风扑打崖壁。是很豪壮吧。不过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春天薄薄的阳光,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山风的冷冽。此处不可久留,还是去拜访慕名已久的龙女池和清碧溪吧!
苍山溪水
苍山有十九峰十八溪,“一峰一泉相萦缠”,好山好水好玩。这十八溪也像十九峰一样,你很难记住每一条溪水的名字,更不要说把每一条溪水都游过来了。不过,你还是尽可以听听这些溪水的名字:霞移溪、万花溪、锦溪、灵泉溪、白石溪、双鸳溪、梅溪、桃溪、绿玉溪、龙溪、清碧溪、莫残溪……你就从这些美丽的名字来想象溪水的美丽吧!
沿着玉带路,我们要经过的龙溪、清碧溪,是这些美丽溪水的代表,它们中间隔着苍山的最高峰马龙峰。龙溪的龙女池有七潭,传说是龙王爷的七个宝贝女儿沐浴的清池。溪水——这溪水定然散落了苍山的雪花吧,它几乎是在一壁无比巨大的整块的溪石上流淌!溪石净洁滑润,布满云纹水纹的图案,有的被溪水冲刷出凹槽,有的旋转成深潭。透明的溪水带着雪峰的冰凉与圣洁,融化了阳光云影,融化了草树与花朵的清香,融化了鹰的飞翔与小鸟的歌唱,还融化了人们惊喜的目光。它对人们惊乍乍的叫喊和放肆的说笑还不习惯。它似乎想起了七龙女来沐浴的喜悦。那是月色清幽的夜晚,七龙女披一身月光飘然而至。她们一点也不怕冷,她们冰肌玉肤,她们嬉笑着,把水花泼溅成满天星光!它还想起老熊来喝水的情景,想起麂子、山狸、小刺猬来喝水的情景……“这些家伙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它想,“它们怎么不来和这几个孩子玩呢?”龙女池说的“这几个孩子”是我们吗?我们的手脚冻得通红,我们在溪流里捡拾彩色的溪卵石,惊叫和笑声滴落在溪水里。我们坐在水潭边,静静地看着池水的笑靥,一朵杜鹃花在水面旋转流连。我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光洁的溪石上,微闭了眼睛,一任阳光和树影在眼皮上撩拨和闪烁,静静地聆听溪声,聆听苍山的心跳。龙女池哟!
比较起来,清碧溪的名气要大得多。清碧溪早在一些古书典籍中就有记载了。明朝大旅行家徐霞客为了探访清碧溪,一脚踩滑,跌在溪中,最后终于享受到了清碧溪“漾光浮黛,照耀崖谷,午日射其中,金碧交荡,光怪得未曾有”的美景。这美景成为万古流传的《徐霞客游记》的美丽动人的一页。大理名人李元阳对清碧溪也有一番描写,说是“水出山石间,涌沸为潭,深丈许,明莹不可藏针。小石布底,累累如卵如珠,青绿白黑,丽于宝玉,错如霞绮。”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佳词丽句来献给清碧溪,我们想把它的美捧起来,就像我们想把龙女池的笑靥捧起来,你知道这恐怕不可能。但是,就在它晶莹地从我们的指间回到它的碧潭和清流时,它巧妙地用无与伦比的冰凉把它的美印染在我们的心头了。我们喝着泉水,吃了馒头,还有豌豆粉蘸油辣子。溪畔的一丛杜鹃花可以作证,这简单的吃食使我们满足。从此,走到天涯海角,我们的心里都有清碧溪的水香了。这时候,一只小黑狗不知是想喝水还是要捉水里的影子,竟一下子跳进水里,冷得它蹦到岸上就是一个“啊嚏”,呵呀,满山谷都是清碧溪的笑声了!
几个美术学院的女学生,挎着画板,来清碧溪写生。水怎么画呢,水在这里是清凉的,冷冽的,而且是透明的。我们看见溪水里有许多彩色小石子,小石子晃动着像是要漂上来。有云彩从水面滑过,小石子们像是见了老鹰的小鸡,倏地躲到云影下面,而且吓得失去了光彩。云影一过去,它们又挤眉弄眼地说说笑笑了,好像有什么喜事要告诉你,又好像在逗你,叫你下去和它们玩。穿着白裙子,和我们站在水边看花石子的女学生,是不是听到了花石子们的笑声和说话了?她把画板轻轻放下,挽起袖子就去捉花石子。可是怎么捉得到呢?只听她“哎哟哟”叫起来,说水咬她的手了。白嫩的手臂一下子就红起来,果真被水“咬”了。她的同伴笑说:“憨包,这是从雪峰上下来的水,冰着呢!”又说这些花石子养在清碧溪里都成精了,哪能去捉它们,说不定它们就是李元阳、徐霞客笔下的那些花石子呢,你忍心捉它们?女学生不好意思了,笑说:“那我就画它们吧!”
我们原本也想捡些花石子,看着女学生画了一阵,这个念头就彻底打消了。女学生把清碧溪的花石子画在纸上,我们就把清碧溪的花石子画在我们不会褪色的记忆里吧!
黄杜鹃
玉带路到清碧溪就完了,从清碧溪去感通寺,有一条碎石小路。小路被人们的脚板磨得光光滑滑,显现出种种印痕花纹。在这样的小路上走走,是一种福气。也许你的脚板又磨亮了某一块石头的花纹呢!
正是山茶花、杜鹃花热闹的季节,花枝在风中乱摇,招惹你忍不住在花间徜徉流连,忍不住多看它们几眼。其实你也没有什么急事,不就是一路走一路玩,到感通寺去喝茶吗?不用急,好好看看这些花吧,你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美的花呢?苍山上有多少种花,怕是连花卉专家们也难说清吧?单是杜鹃花,有名有姓的就有一二百种。前几年发行的杜鹃花邮票,画面上的黄杯杜鹃、马缨杜鹃、棕背杜鹃、大王杜鹃、映山红、黄杜鹃、云绵杜鹃、大树杜鹃等等,苍山上都有。只是我们未必有这样好的机缘,能够拜访到这么多的杜鹃仙子,其实就是见到了,我们又认识它们吗?能兴奋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吗?我们的知识不够,我们还体会不到这种一下子能叫出一朵花一棵草名字的幸福。这不,放眼望去,满山坡都是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杜鹃花,开得野气、喜气,无拘无束,激情如火,把山茶花都挤到山箐里去了。我不知道就在同一片山坡上,一样的泥土,一样的山水,一样的阳光,怎么会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朵呢?是因为苍山上埋藏着大理石吗?是苍山上的溪水流淌着许许多多神奇美妙的传说吗?就说这蓬杜鹃,这蓬黄得亮极了的杜鹃花吧!我不知道它是乳黄杜鹃呢,是黄杯杜鹃呢,还是硫磺杜鹃?我就叫它黄杜鹃吧。可是我该怎样描写它可爱的黄色呢?是太阳彩绘的吗?没有这般娇嫩;是月亮赋予的吗?没有如此鲜亮。这是怎样的黄色哟,娇黄,明黄,水黄,嫩黄,乳黄,金黄,无与伦比,无可比拟,你不能把它捧在手上,你只能把它染在心里!世上怕是因了黄杜鹃,才多了一种颜色和色彩吧?你看它在风中的轻摇与颤动是那样的娇柔,云影的擦拭又给了它怎样的喜悦与快乐。它招引来蜜蜂与蝴蝶。一只蜜蜂翘着屁股,令人羡慕地把头钻进花蕊;几只蝴蝶扇圆了翅膀,研究着该在哪朵花上停落。你说它的花瓣薄如蝉翼吧,它又嫩嫩的完满得要滴下水来。它的容光与美姿让人心跳,这苍山的黄杜鹃,苍山的名花哟!听说黄杜鹃在别处难得一见,它和种种颜色的杜鹃花,还有其它缤纷飞溅的野花,打扮了苍山,给苍山穿上一件春天的花衣彩衫。花们呢,都争着表现自己的色彩和芬芳,于是引来多少虫儿鸟儿!蜜蜂与蝴蝶不用说了,就说那些鸟儿吧。高树低枝,花间草丛,一片喜歌,一片鸟影。叫天子、大洋雀、画眉鸟们的飞翔,弹落了多少花瓣;而我们追逐“科科科”逃跑的锦鸡,又折断了多少花枝!不过苍山并不生气。我想它一定喜欢我们像它的野花飞鸟一样,任凭我们大声叫,欢声笑,奔跑,跳跃。猛然抬头间,只见它洁白耀眼的峰峦,被花的彩波树的绿浪簇拥着,雪光、花光、阳光和绿树与岩石的闪光互相辉映,互相渗透,互相融化,好一个圣洁美丽的世界!英国的一位教授说过:“在英国至少有一百万人知道中国云南的大理苍山,因为他们都种有美丽的大理苍山杜鹃花。”还听说一位牧羊人看见一个外国人面对杜鹃花大哭,原来是胶卷照完了,他哭,哭他的国家为什么没有这样美丽的杜鹃花!我想这一定是真的。我们就这样带着一身的花光和花香,来到了感通寺,明明不会喝茶,也要嚷着喝茶了。
感通茶
苍山洱海之间有多少寺庙,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可是,没有人不知道感通寺的吧?这座相传建于唐代的禅寺,自古有名。在大理讲得最多的,是被朝廷贬谪的明代状元杨升庵,他曾在这里和大理文人写诗做学问,留下一座“写韵楼”。这是这座寺庙的一段佳话。这段佳话吸引了许多人,连我们都借故喝茶赶来拜访。
对这座寺古松深的禅院,前人说它“树色溪声云气多”,说得真好。树是拔地参天的云杉,摇曳着阳光的枝叶间,跳跃的小松鼠鼓动着嘴巴向人眨眼睛。栎树、水冬瓜树、石楠、香樟、女贞这些树木正在抽枝发叶。嫩黄的,粉白的,暗红的,不同的新叶长在不同的树上。它们像刚刚出生的孩子,在暖暖的阳光和柔软的风中嬉笑,扬着小手比比划划,说了些彼此的喜悦和秘密,似乎还商量给春天唱一支歌。
寺院不是很大。据说在明代最鼎盛的时候有三十六院殿宇,金碧辉煌,气象万千,虽然还没有佛教圣地鸡足山的规模,已被人称为“西南览胜无双地,苍洱驰名第一山”了。后来历经风雨,多有倾毁,留下的这几院殿堂也经过了多次的修缮。进山门,入大殿,迎面的两棵大树爷爷,俨如左右两位护卫将军。将军年事高古,威风的面容透着老爷爷的慈祥。大殿两侧的一副抱柱楹联写道:“奇花龙马传千古,名士高僧共一楼。”楹联为前清举人大理知事邓鸿逵所题。联语说的,都有典故,有来历。且说“名士高僧共一楼”吧。“名士高僧”指的是被朝廷贬谪来云南的状元杨升庵(名慎)、大理文人李元阳、担当和尚诸位。当时,李元阳经常陪同状元公来感通寺斑山楼赏花品茗,赋诗唱和。杨慎夜听寺僧诵读《六书》,音韵多有谬误,于是在寺里住了二十多天,校注《六书》音韵,汇为《转注古音略》一册,供寺僧习诵,还写了一些诗文传世。李元阳遂改斑山楼为“写韵楼”,并亲笔题额其上。于是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四川状元郎,
流放在我乡,
一间写韵楼,
文章天下扬。
许多年以后,被誉为诗僧、书僧、画僧,以诗、书、画三绝著称的担当大师入住感通寺,重修写韵楼,终日在楼上静修养性,吟诗作画。大师原名唐泰,字大来,出家之后,自号担当。在他家乡昆明晋宁的盘龙寺紫金台,有一幅他的自画墨石刻像,刻像下是他的一首《自嘲诗》。诗曰:“担当老,担当老,足健而跛,目健而眇。口似钳弓,手如鹰爪。须弥非大,芥子非小。好则也好,了则未了。法席掀翻,禅床推倒。且在粪堆里打眠,漆桶中洗澡。视富贵若避冤仇,见烟霞如获至宝。本来面目,有甚奇巧?莫与人知须悄悄。渴来时,茶一甄,饿来时,饭一饱。不担不得,担之不甚草草。漫言结社参禅,且学敲门贾岛。”自嘲得非常有趣。担当大师最后以八十一岁高寿在感通寺圆寂,葬在寺后山林之中。他留下的手书“一笑皆春”四字,宛如大师音容。紫底金字,悬于大殿雕花廊壁,整座禅院似乎都洋溢着一派温静的融融笑影。也许还因了这四个字,我们注意到了满院子的花,注意到了它们在初春阳光下绽放的静美的笑靥!
最惹眼的当然是茶花。徐霞客当年拜访感通寺时,正值杜鹃花盛开,“各院无不灿然”。此刻杜鹃花谦虚地让位给了山茶花。云南八大名花,山茶花排在第一位,而且号称“云南山茶甲天下”。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种山茶花,单云南就有105种,几百年的古茶花树多的是,随处可见。现在只说大理山茶,只说感通寺的茶花。有诗曰“大理山茶甲于滇”,但我不敢说感通寺的茶花最好。传说600多年前,感通寺无极禅师到南京朝拜明太祖朱元璋,献白马一匹,山茶花一株,太祖接见时马嘶花放,太祖大喜,亲笔赋诗赠无极。这就是前面那句“奇花龙马传千古”的典故。看来,感通寺的茶花却是有灵性的了。其实,草木都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的花容草貌陪伴你,给你的好处说不尽!感通寺的茶花不张扬,在肥厚油亮的绿叶枝头静静地开着。它用它的红光照亮了寺院。它微笑着。它看着人们烧香拜佛、抽签卜卦。许多人拿了签纸在它的花树下,破译那上面的签语禅机。它不说话,只是微笑。一位年轻和尚在它的花荫下摆开象棋,和游人大呼“将军”。它也只是微笑。写韵楼前的两株高高的茶花,把大红的花朵开在了窗口。它微笑着,是想看看杨状元和文人学士们还在吟诗作画吗?它是不是听见了状元公用浓重的四川口音,吟咏赞美它们的诗篇——“绿叶红英斗雪开,黄蜂粉蝶不曾来。海边珠树无颜色,羞把琼枝照玉台。”我们在楼上看了状元的画像,抄下这首诗,和“一笑皆春”四个字相对一笑,便到茶花树下来喝茶。
茶肯定是好茶,只是我没有多少品茶的经验,对茶没有说话的资格。白底蓝花的茶碗,配上白净盖儿,真是让人喜欢。茶色清绿,胖嫩的叶片们,乖乖地躺在里面。端起茶碗,学着用盖子拨拨茶沫,喝了一口又一口,喝了一碗又一碗。慢慢回味,我真还喝出了我的感觉。这茶里似乎融化了山茶花和杜鹃花的香味,花影儿就在茶碗里呢!这茶里似乎还融化了苍山的雪,融化了“写韵楼”的墨香和杨状元们的笑声。不过,我把我的感觉告诉我的游伴时,这位大理一中的初中生,他只是友善地笑笑,像茶花一样不说话。
是了,一笑皆春呵!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