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成长的年代
2009-02-05王宏甲
王宏甲
赤脚走在乡路上的年华,回想起来仿佛还在昨天。不论我插队那时的村夫村妇,还是今已白发皤然的老师,他们在青春年华中也有的憧憬和奋斗以及前人的奋斗,都在记忆中激荡交融。我曾想,最牵动几代人情思和奋斗的东西是什么?
世世代代,我们都崇信:天下财富均源于实物生产,以及由此形成的良知良能。19世纪中国被西方工业的炮火打进血泊。中国若无工业,何以自强?从那时起,发展新兴的生产力便成为贯穿几代人奋斗的基础的东西,思想、观念、军事、政治、经济、教育等,都因此在剧烈的动荡中经历着迁变。
第一次发展工业始于洋务运动,此后在列强发动的一次次入侵战争中,中国屡遭劫难,工业未能长足发展。第二次就是共和国诞生后大规模发展工业。
那时很多国家都在战后开始重建家园。战争可以炸毁西方国家的工厂,却不能摧毁他们头脑中的工业知识。1950年绝大多数中国人头脑里的工业知识还是零。西方国家是在炸成废墟的工业基础上重建工业,中国是在炸翻了的高粱地里重新种庄稼。差别是巨大的。
共和国诞生之初,中国的钢铁产量如分配到国人手里,平均只有半斤,刚够每人打一把菜刀。我们还无法忘记,当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站起来的90%是文盲。建国才一个月,1949年11月1日,中国科学院成立。更广阔的行动是:在大小城镇和乡村办起了那么多扫盲班、夜校里夫妻学文化、老汉老太学文化,处处明亮着学文化的光芒。
到了我去插队的岁月,我知道了我们的大队会计就是“在那时扫了盲”。我们村最高的那个地点叫“钟顶”,我感到这地名怪怪的,问起来才得知,这地方在清代曾有一座西方传教士来此建的教堂,教堂是尖顶的,教堂里还有一口大钟,村民就把这个地点叫钟顶。后来洋教士消失了,教堂里被塑进了菩萨。菩萨在“文革”中被乡村红卫兵捣毁,那口大钟则早在大炼钢铁那年被砸碎了填高炉。
我由此得知,那时候“兄弟炉”、“父子炉”、“夫妻炉”……也曾经雨后春笋般在这么偏僻的乡村里奇耸于天野之间。若干年后有关成败得失的讨论我们都不陌生。但在乡村,听农民回顾那片岁月却有笑语欢声,我不无惊奇。“土高炉呀,遍地开了花……”“天空出彩霞呀,大地开红花……”很多农民是在那时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唱歌。人生与世间万事万物一样奥秘无穷。我无法怀疑那熊熊炉火中有渴望富强的真实愿望,从未经历过的生活里有新鲜的喜悦,同土地打了几千年交道后忽对别样的劳作产生很大冲动,未必不是勇敢的尝试……我还听说有一种炉村民叫它“相好炉”,那是因为有男女青年在那里发生了恋爱。
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以这么大的决心去发展工业。那是生产出一个脸盆一支牙刷就能给遥远的山村带去欣喜的岁月,社会主义把现代生活的气息相当平等地带到了中国的一切穷乡僻壤。
我还看到乡村的土墙上留有用石灰写的“男赛赵子龙,女赛穆桂英。”家庭锁门,妇女翻身。“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能干。”这是新中国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脱下红装换工装,学地质、学采矿,上天下海,几乎所有领域,女人都涉足了。修铁路,架桥梁,兴修水利、移山填海。有过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无名英雄故事。“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站起来的中国人,把几代人的英雄气概都凝聚在这个时代。挑灯夜战,数不清的火把照亮万水千山。
中国知识界在“一穷二白”的条件下去创建空白学科和尖端学科,在开创和发展我国的概率论、空气动力学、原子光谱学、分子光谱学、固体物理、高分子化学、有机合成、植物生理、生物化学等领域都做出卓越贡献。
今天许许多多早已成为父亲成为母亲,成为爷爷奶奶的人,在共和国前30年的种种艰难曲折中,在一生最宝贵的青春岁月中,付出了很多很多。如果没有他们从科研到社会生产上取得的相当的成就,后30年的改革开放就找不到基础。
第三次更大规模地发展新兴的生产力,走向市场,走向世界,就是改革开放的新时期。
20世纪机器改变了每个中国人的生活,但要认识一个齿轮同市民的关系,并不容易。共和国前30年顽强地发展起来的生产经营体系,基本上是一个封闭体系,没有完成同世界接轨。我因采写《现在出发》、《智慧风暴》,从生产力基础上看到,这个时期中国的困境非常严峻。我的同代人经历了插队后终于走进工厂,不久又经历了下岗,女工首先被“劝说”回家。许多人已经上有老下有小,这是很尴尬很累的一代。许多人也怨也骂,但是不能接受我们自幼长大的岁月是一片暗淡的说法。很多情况下,我们带着尴尬的笑容默默地捍卫着自己成长的岁月,犹如保护着自己的伤疤。
我们曾付出多么大的努力,渴望建设一个工业时代的新世界。现在计算机在许多领域取代齿轮,正把传统的工业时代变成了旧世界。巨大的困境在于:我国面临着非常艰巨的双重转型:一是我国有大量亟待改造的传统型工业,还有规模巨大的18世纪的手工农业,必须向信息时代的新经济转型;二是必须从计划经济向国际化的市场经济转型。
我是在这时走进了王选的世界,也走进了陈春先的世界。王选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科学奖和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我描述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更体现在一个科学家去攀登产业和市场的艰辛历程。陈春先第一个倡导在中关村建“中国硅谷”,致力于把高技术“扩散到民间企业中去”。王选和陈春先的艰辛历程是如此壮丽地开启我们的心智,让我们看到,20世纪中国科研和生产力发展最具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已经不在于哪一项科技发明所取得的重大成就,而是中国知识分子直接登上产业和市场的舞台,成为新兴的先进生产力代表。陈春先和王选都已经离开我们,他们都是开拓我国知识型经济的先驱,共和国的英雄!
我也在这个时期走进了更广阔的农民的世界。如果说北京中关村的高技术企业代表着我国的“精英经济”,那些在中国乡村创办民营企业的农民自称是搞“草民经济”。我看到了,市场经济说到底,是打开了老百姓自主创造财富的广阔空间,是老百姓经济。由于能够自主,他们就在一无资金、二无技术的困境中同贫穷进行了壮烈的搏斗。因而我相信这样的说法,中国改革开放,从最根本最现实的意义来说,是中国空前的反贫困事业,由于十数亿人的奋起,这是20世纪人类反贫困事业中最波澜壮阔的一部分。他们在计算机已经改变世界的年月,从创办传统型工业发端,接着就向凝聚着高技术的研发制造挺进,终于令人不可思议地把经济做到了五洲四海。
“让英国佬替我们生产吧!”这是帝国时代的西班牙人的声音。由于哥伦布的发现,西班牙成为欧洲第一个去开发美洲大陆的国家,并成为自罗马时代以来西方第一个跨越洲际的帝国,当时西方最富强的国家。但西班牙热衷于海外扩张,许多商品依赖英国人生产。西班牙把从新大陆运回的黄金白银付给英国人1/5,用来购买各种物品,这就培育了英国的工业。今天我们不难看到:西班牙最终因工业空虚而走向衰落。英国的成功可以从两方面去看:一是建设本国制造业和商业完整的经济体系,才利于生存和发展;二是实现国家的繁荣要靠有生气和进取精神的民间投资者和工业产品制造商,以及规模宏大的产业工人。
再看当今中国。欧美投资者多因看上中国民营企业的“低价劳动力”,亦如从前西班牙人说“让英国佬替我们生产吧”,现在也说“让中国人替我们生产吧”,由此产生了两个后果:一是中国民营企业科技含量不高,但在替欧美厂家生产的过程中,吸收国内外先进技术,这使生产水平得到快速提升;二是中国人还穷,有点薄利就干,欧美投资者作为买方,便用资金培育了中国民营企业的制造能力。中国民营企业由此把“生产力落后”和“贫穷”这两个弱势转化成优势。
我坚信,在经济发展中最重要的进步是人的进步。中国有巨大的农业人口,当大量农民变成工业生产者,不仅促进了农业人口向工业转移,并呼唤和促进了宾馆、餐馆、物流、文化娱乐等第三产业的兴起。当他们能使产品被欧美市场接受,他们便以不到30年时间走了西方工业200多年的历程,由此发生和仍在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不论怎么看都是奇迹!文学是人学,我由此撰写了《贫穷致富与执政》。
由此发生变化的不仅是沿海农村,一座座新兴的城市脱颖而出,大中城市也迅速长大,这样的地方不仅接纳了许多外来打工者,当地农民也成为新“移民”。许许多多人都在体验:我们在迁徙,哪里是家乡?孩子也在体验,我们的父母来到这里,把希望播种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新的家乡。
这是一个颠沛再造的时代,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如此的迁徙,那种身心的迁徙,生产方式、分配方式的迁徙,思维方式、眼界胸怀的迁徙,我们从传统的农业时代迁徙到了百业交融,鲜花也成为产品的多姿多彩的时代。
世界毕竟在我们这一代被如此广阔地打开了。今天金融风暴席卷全球,中国的外向型企业首先遭遇困境。尽管如此,中国在这场金融风暴中被世界认为是抗危机能力最强的国家,就因为我们在广袤的国土上建立了较为完整的生产和市场体系。中国作为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国家,无论在发展三大产业方面,还是与世界各国相处,能坚持走共建和谐世界之路,那对人类的贡献是非常巨大的。
回首共和国诞生之初曾是怎样的穷困,我们成长的年代,身上贯通共和国成长的血脉。我们跋涉农业、攀登工业,跨进信息时代,世界好似把一段各种模样的历史浓缩了赐予我们。一路走来,即使今天也还有种种不公不平的事物令人忧心,即使“三农”问题也还深为国人忧虑与关心,但我们已能从上述发展进步中看到,我们这个拥有最广大农业人口的国家,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特别是那些从农村中踏破贫穷,冲出低谷,在三大产业中均有不凡建树的业绩,已然是十年二十年前,最有想象力的人们难以料及的气象。
没有危难,焉有生机,这大约是汉语“危机”的含义。困境还是有的,危机也是有的,但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作者系著名作家,著有《无极之路》、《智慧风暴》、《新教育风暴》、《贫穷致富与执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