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婆
2009-02-02孙兴盛
孙兴盛
我自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见过奶奶。奶奶在我的父亲8岁时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后来我有了一个干奶奶。
我们这里人习惯把奶奶叫“婆”,我的干婆是个山里老太太,于是我就把干婆称“山婆”。
低标准那年,我正在灞源小学教书,一个月工资30多元,仅够吃30多个蒸馍。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就从山外市场上收购一些旧衣服旧鞋袜,拿到山里的集市来卖,除了赶霸龙庙会,也去洛南县的两岔河街。霸龙庙二、五、八逢集,两岔河三、六、九遇会。为了多卖几件衣服,父亲常常守到傍晚,赶集的人全回家了,他才草草地吃点饭,又收拾行李连夜晚向两岔河街走去,否则赶不上第二天的集市。
也许因为生活所逼,父亲常常是摸着黑从霸龙庙出发,天亮前赶到两岔河街。这样年复一年,他已经摸清了这段山路的坑坑洼洼,慢慢地习惯了走夜路。有一次,父亲从两岔河赶集回到我教书的灞源小学,晚上告诉我:“你有婆了!”
我有点诧异,20岁以前没婆,怎么20岁后却冒出个婆来?父亲这才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
昨天傍晚,父亲背着在霸龙庙没有卖完的衣服,一个人孤寂地向两岔河街赶去,想在天亮前赶到街中心,占个优越位置。出了霸龙庙北川,一轮弯月悄悄地从东山垭里爬上来,把淡淡的清辉洒到山谷间。四山开始由朦胧变得清晰,前半夜不安分的小鸟在林间发出嘀嘀咕咕的有点凄凉的啾鸣,给夜行人带来些许恐怖。父亲前后看了一眼,见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就继续赶路。可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发怵,他就停下来,把背上的包袱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想看个究竟。等了十多分钟,还是没有任何不良迹象出现,父亲就又背起行李踽踽前行。忽然,一个阴影在眼前闪了一下又消失了,父亲开始害怕起来:会不会遇见夜游鬼了?他的头皮有点发紧,但毕竟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他就边走边向周围探索,果然背后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再朝后细细看了两眼,只见那人披头散发、一身不合体的长袍已经烂成布绺絮絮。到底是人还是鬼,父亲想弄个明白,于是就放慢脚步,想等那人接近他。谁知他走得快了,那人也走得快了,他走得慢了,那人也走得慢了,不即不离,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父亲立马镇静下来,踏上一段石径碥路。谁知刚转过一个弯,那人从头顶压下来,一下子将他扑倒……父亲软瘫在石板小路上,没了反抗的能力,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他的包袱里乱翻乱拣,他蓦地意识到这是个颓废的“刀客”。两个包袱翻完了,却没有翻出他需要的东西,于是就坐在父亲身边,默默地低头流泪。父亲这才仔细地打量他,月光下,只见那人满脸乌黑,两眼深陷,瘦得皮包骨头。头发足有一尺多长,伸出来的手掌又瘦又脏,指甲好长好长。父亲见他伤心的样子,猜想他肚里饿了,至少好多日子没吃东西。一种同情心促使父亲从怀里掏出准备后半夜吃的一块馒头,递给他。那人“簌”地接过馒头,跪在父亲面前一个劲地磕头,然后两只手掬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父亲问他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他只是摇头不说话,这才知他是个哑巴。那人吃完干粮,还把掉在地上的馍花儿捡起来塞进嘴里,嘴一抹,拉着父亲的手要跟他走。好在同走一条路,父亲就跟着他慢慢前行。
翻一座山粱,到了一个叫木岔的小村,哑巴领父亲踏过一条小渠,来到破败不堪的门楼前,“吱”的一声推开虚掩着的木板门,两人一同走了进去。
听到门的响声,一位老太太从土炕上爬起来,点亮一盏豆油灯,说:“儿呀,你可回来了,害得娘整夜不敢睡觉。”哑巴拉着父亲的衣袖,拽到他的母亲身边,让老娘上下摸个遍,原来这老太太是个瞎子。摸完了就问:“这是谁啊?你怎么到我们家?”父亲就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老人立即摸下土炕,张罗着要给父亲做一顿饭吃。父亲确实饿了,没有推辞。老人家就摸着刮洋芋、择豆角,一会儿就端上一个用木头剜成的钵钵,盛了一碗“洋芋熬豆角”。因为太饿了,父亲吃得很香,还不等吃完,老人又端一碗递过来了,嘴里还囔囔嘟嘟地说:“吃吧,吃饱,吃饱饱!出门人不容易……”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一个老女人的关切,而且在这个全民都饿肚子的年代,他一时落泪了。于是从包袱里掏出几件老人能穿的大襟衫子,还有两条半新不旧的女裤送到老人手里。那个哑巴儿子在一旁看见了。就给他自己在包袱里拣起来,父亲立即给他也送了几件。老人当时就脱下旧的,将新衣穿在身上试一试,然后又走过来抱住父亲从头到脚再摸一遍,父亲身上有一股暖流通向全身,当即拉起老人的手说:“我自小就没了亲娘,你给我当干娘,请你认下我这个干儿子吧……”“那敢情好。有你这个儿子,我这一辈子知足了。”父亲接着就跪下来给老人磕了两个响头……
就这样,父亲在他40多岁时有了干娘,我也有了干婆。我曾为山里边有这么个婆婆而感到欣喜呢!
以后每次去两岔河街赶集,父亲就尽量赶到山婆家,晚上睡在山婆家,和山婆说说话儿。当然,时不时也给山婆和他那哑巴弟弟留几件旧衣服。有时,时间充裕,还帮山婆种自留地,或种苞谷,或挖洋芋。山婆听说她还有个干孙子在山里边教书。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常常提醒父亲领我到他们家去玩儿,我虽然这么答应着,但因为教书的事儿太忙,总是没有去过。父亲每次从两岔河回到我教书的学校,或多或少都要给我带一点五味子、山葡萄,甚至一升刚褪了皮的核桃。
再一年,我离开学校回到山外老家。正值二三月青黄不接,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就让我和他一起去山婆家借粮。我说,山里边不照样困难吗?父亲说:“不,去年山里边多下了一场雨,秋庄稼长势很好,想必山婆家的自留地打了不少粮食。”于是我就和父亲每人肩一条扁担进山了。山婆见我们来了,真是高兴死了,摸了这个摸那个,然后叉给我们熬了一锅洋芋糊汤。吃完饭,山婆拉着我到院子里,摸着一堆堆苞谷棒子告诉我:“孙儿呀,这还是你大(我的父亲)帮我们种的,丰收了,我和你哑巴叔吃不完……嘿嘿,有你们吃的!”
晚上,一家人坐在月亮地里剥玉米,霎时就够我和父亲每人担一担了。装好玉米,父亲要山婆找一杆秤称一下,也好日后还给他们。山婆气恼了,说:“看你们说的,我现在有粮吃了,也不是前几年。再说,这苞谷还是你们帮我家种出来的,谁还没个良心!”
第二天该回家了,山婆说我是个教书娃,细皮嫩肉的,担那么重的担子要走90里山路,很不容易,就早早地把哑巴叔叔从被窝里赶出来,让他帮我送一程。哑巴叔没推辞,一下子帮我担上大岭,这才转回家去了。
这一年夏天,山外仍然大旱,又是一个歉收年,我们只好把还粮的事向后推了一年。
再一年,山外风调雨顺,夏季获得大丰收,我们决定用小麦还山婆的玉米。一打听,山里来的人说,山婆的哑巴儿子去山上挖地滚坡了,瞎眼老娘哭儿子太伤情,秋后跟着儿子一块到了阴间……
45年过去了,2008年的中秋节,我忽然想到了山婆,想到了那笔没有还清的旧债,至少也得给山婆和哑巴叔叔坟里烧两张纸票,了结我一场宿愿。于是就决定去一趟两岔河。和木岔的另一个朋友联系后,我和老伴儿出发了,我们想在中秋节之前赶到两岔河。当晚,我就向朋友打听山婆的后事,可他说什么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家。
休息了一天,我就和老伴儿亲自去找山婆当年居住的地方。涉过一条小河,沿着当年那条石坎进了小村。数了大约五六家房舍,认定这该是山婆的家,但却有一个40多岁的后生正在这块地方盖房。问起瞎眼婆婆和那个哑巴叔叔,后生只顾摇头,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个瞎眼老婆婆,也不知道有个什么哑巴住在这里,并说这块地方是他家人老几辈子的祖业。找不到山婆的家,我又到另一条街巷去寻问,走访了不少上年纪的老人,同样没人知道。有些人问我,瞎眼婆婆叫什么名字,哑巴叫什么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没法回答他们。
转了一大晌,还是没有音讯,我就和老伴儿退出街巷,来到村外的十字路口。用柴棒儿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两人跪下来,将提前准备好的冥票点着烧了。我一边烧一边说:“山婆,拾钱来!山叔,拾钱来!”烧毕,磕一头作一揖,扭身回了西安。
近50年的旧债总算还过了,我想从此忘掉它,然而,能不能忘掉却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