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梭罗对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解构
2009-02-01陈茂林
内容提要:西方文化价值二元论把世界上的事物分为二元对立结构,并把较高价值赋予那些处于上面的事物,如:人类/自然、男人/女人、理智/情感、心灵/身体等,从而建构了等级制和前者对后者的统治逻辑。这样,自然被沦为哑语、劣质、被主宰的“他者”。生态批评主张运用“他者”这一有力武器批判和颠覆人对自然的统治。针对“他者”概念,生态批评家墨菲提出了“另一个”的概念,以消解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美国优秀自然作家和环境主义先驱梭罗在作品中描述了自然的丰富性,塑造了自然的主体性,赋予和强化了自然的内在价值,从而将自然从失语的“他者”建构为言说主体“另一个”,消解了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动摇了人统治自然的逻辑,对今天的生态主义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关键词:“另一个”梭罗人与自然二元对立解构
作者简介:陈茂林,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生态批评。
19世纪美国作家梭罗今天已被公认为美国最伟大的自然作家和环境主义先驱。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环境危机的加剧,美国掀起了研究梭罗自然思想的热潮。1995年,哈佛大学生态批评家、梭罗研究专家布伊尔教授在其专著《环境的想象:梭罗、自然写作和美国文化的形成》中称梭罗为“美国最优秀、最有影响的自然作家”,指出文学界对梭罗生态思想研究的消极迟钝,预言梭罗的生态思想研究将成为今后梭罗研究的新方向。
近年国内外对梭罗的生态批评大都集中在《瓦尔登湖》,其他作品则未得到足够重视,研究的论题主要包括梭罗对自然的保护、赞美,回归自然的思想,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对文明与自然平衡发展的倡导等,而系统深入探讨梭罗对人与自然二元对立解构方法的论文还不多。本文选择梭罗对人与自然关系观照比较集中的散文作品《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的一周》、《瓦尔登湖》、《缅因森林》、《科德角》、《马萨诸塞的自然史》、《冬季散步》、《心灵散步》、《梭罗日记》,借用墨菲的“另一个”概念,探讨梭罗如何通过解构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把自然从被动、边缘、受压抑的“他者”建构为主动、有内在价值的言说主体,以丰富梭罗思想研究,探索生态批评方法,同时为构建和谐社会、实现生态文明提供文化参照和理论启示。
一
“他者”(other)的概念是进行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批评的有力武器,解构与批判的对象分别为资本中心、男权中心和欧洲中心。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后,人类中心主义传统逐渐成为西方文化的主导价值观,建构了自我/他者的二元对立,又把这一对立演绎为不同的变体:思想/身体,男性/女性,人类/自然,文明/自然等,赋予前者以优越性,把后者贬低为被动、边缘化、受压抑的“他者”,从而建构了等级制和前者对后者统治的逻辑。这样,自然沦为被主宰的“他者”。针对“他者”这一概念,生态批评家墨菲教授提出了“另一个”(Another)概念。他认为,“如果作为‘其他的又一个(being anotherfor othera)的‘另一个的地位得到认可,那么,人们就会重视人类心理与环境之间通过相互影响而相互发展、变化和学习的生态过程,以建构人类与环境间切实可行的交互模式”(Murphy 42)。“另一个”这一理念呼吁人们密切关注相关性和相对差异性在环境文学中的描述方式,而“相对差异性概念来自于并强化非二元和多元主体建构的批评策略。这些策略反过来激励我们聆听其他言说主体,以及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那些失语和受压抑者的声音”(Murphy 43)。墨菲把“他者”这一客体转化为“另一个”主体,消解了“自我/他者”的二元对立,动摇了等级统治的逻辑。因此,生态批评主张巧妙运用这一观点,把自然从“他者”转化为“另一个”,这样,人统治自然的逻辑就不复存在,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得以消解。这和生态批评的批评策略是完全一致的,其实质是解构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类具有内在价值,是衡量一切的尺度;只有人类享有生存的特权,应该受到伦理关怀;自然不具有内在价值,不应被纳入伦理关怀的视野;自然仅仅是一个具有工具价值、被人们开发利用、征服控制的“他者”。因此,生态批评极力倡导凸显自然的内在价值,揭示其主体性,消解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提高自然的地位,最终谋求人与自然和谐共处。
细读文本,我们发现梭罗作品中的自然不仅具有外在价值,而且具有内在价值。大自然的内在价值在于以下两个方面。其一,当代著名环境伦理学家罗尔斯顿认为,从根本上说,价值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有利于一个生态系统的变化,使该生态系统更丰富、美丽、多样、和谐、复杂(Rolston 222)。著名的深层生态学代表赛欣斯和奈斯也认为,生命形式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构成其内在价值。其二,普通伦理学认为,具有主体性的东西具有内在价值。可见,自然的丰富性和主体性是其内在价值的关键,而其内在价值又是从“他者”转化为“主体”的关键。梭罗抓住了这一关键,描写了大自然的多样性,突出其主体性,从而把自然从“他者”转化为言说主体“另一个”。
为了把自然从失语的“他者”转化为言说主体“另一个”,梭罗首先描述了大自然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赋予自然以内在价值。梭罗是一位迷恋自然、描写自然、讴歌自然、研究自然的作家。自然是他创作的素材,他作品的主角和主题。葱郁茂密的森林,汹涌澎湃的大海,苍翠雄伟的高山,平静美丽的湖泊,星罗棋布的沼泽,五彩缤纷的鲜花,展翅飞翔的小鸟,自由嬉戏的动物,奇形怪状的昆虫等等,自然界的一切都为梭罗提供了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梭罗终生都亲近自然,观察自然,欣赏自然,抒写自然。他作品中的自然独具特色,美不胜收,引人入胜,令人陶醉。
梭罗作品中的自然不仅具有审美价值,还具有怡情作用和精神治疗价值。当一个人困倦劳累时,他可以回归自然,消除疲劳,恢复体力;当一个人忧愁烦恼时,他可以投人自然母亲的怀抱,治疗精神和心灵创伤。大自然能陶冶人的性情,纯洁人的心灵,抚慰人的精神。正如梭罗所说,湖是“大地的眼睛;观看着它的同时也可衡量他自身天性的深度”(《梭罗集》533)。在喧嚣的世界上,人们时常为纷繁的世事困扰,甚至为追求金钱、名誉、权力、地位等身外之物而殚精竭虑,患得患失。然而,如果一个人能真正地投身自然,拥抱自然而达到忘我的境界,他就会彻底忘掉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其不必要的痛苦就会烟消云散,这就是博大宽广的大自然对人性和心理的影响。梭罗非常重视大自然对人心灵和精神的抚慰作用,提倡人在肉体和精神上与自然界对话交流,认为大自然是人类健康之源,可以治疗人的精神创伤。他指出,“甚至一个可怜的愤世嫉俗的人,一个最忧郁的人也能在自然界的事物里面找到最甜蜜温柔、最纯洁最鼓舞人的朋友。对一个生活在大自然里面而且还有感觉的人来说,不可能会有太过暗淡的忧郁……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堂堂正正地迫使一个单纯而又勇敢的人堕入庸俗的悲哀之中”(482)。因此,大自然是人类最好的精神抚慰剂。难怪一些生态批评家把“回归自然”作为治疗现代人“精神疾病”的“灵丹妙药”。
梭罗笔下的自然不仅美丽宜人,而且蛮荒、危险、原始。这主要体现在他的《缅因森林》和《科德角》里。梭罗对自然的理解植根于他付出毕生精力与自然进行直接的身体、心灵与精神交流。他在瓦尔登湖生活了两年零两个月;他花两周时间荡舟漂流在康科德河和梅里马克河;他曾担任土地测量员,测量过家乡康科德的土地,观察当地的鸟兽虫鱼。他曾攀爬山丘,穿越密林,荡舟河上,游泳湖中。他经常饶有兴致、如醉如痴地观察他的朋友——鸟类、兽类、昆虫、植物。每天到自然中散步是他坚持一生的习惯。为深入研究自然,他于1846、1853和1857年三次出行,到达缅因森林。正是在这里,梭罗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原始的自然。一方面,这里的自然依然美丽,赏心悦目。另一方面,这里的自然与《瓦尔登湖》和《河上一周》中的自然相比完全是另一番风貌:原始、蛮荒、严酷,人迹罕至。这是一片树木繁茂、无边无际、阴森可怕、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其间倒下的树、腐烂的树和茁壮成长的树相互交织,形成一座天然的森林迷宫。北特温湖区的荒野更加与世隔绝。森林里一片寂静,偶尔传来熊的吼叫,美洲狮的咆哮,可怕的狼嚎,大嗓门的猫头鹰的凄厉鸣叫,从湖泊远处传来的潜鸟的叫声——清晰、粗野,一点不像鸟的叫声。这里的大自然充满危险,严峻冷酷,阴森可怖,咄咄逼人。接触到蛮荒、冷峻、无人问津、令人敬畏的大自然,认识到自然的宽广、深邃、崇高,梭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惊叹:
我们很难设想出一个没人居住的地区。我们习惯于认定人无处不在,每一个地方都有人的影响……可我们还没有见过纯粹的自然……却是未开化而令人生畏的。我带着恐惧看我所踩的地面……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那个地球,那个在混沌和黑暗中造出的地球。这里决不是人类的花园,而是未被开发的地球。这不是草坪,不是牧场,也不是草地,不是林地,不是休闲地,不是可耕地,也不是荒地。这是地球新鲜而自然的表面,因为我们说地球是造来永远给人类居住的。大自然把它造成这样,人类能利用它就利用。人类是不会和地球联系在一起的。地球是广阔,奇妙的物质,并非我们听说的人类的大地母亲,也不是给人类踩或埋葬的大地……在那里会感到一种注定对人类不友好的力量出现。(720)
梭罗睁大了眼睛凝望着原始蛮荒的自然,以一种充满敬畏的口吻描述大自然,好像平生第一次看到地球。他开始怀疑爱默生关于自然仅仅是“象征性的、附属的、或许不存在的”假设”(McGregor 74)。与蛮荒的大自然的接触在梭罗自然观的发展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目睹了真正的自然,并得出结论:大自然是以真实的物质存在的,广阔而奇妙,是一个独立性的存在,并非人类的花园,并非草坪、牧场、草地、林地,也不是休闲地、可耕地、荒地。他认识到人类与大自然相比之下的渺小,认为人类并不是世界存在的理由。自然独立存在,与人类无关,也并不关心人类的生存与灭亡,因而独立、原始、未开化、不可驯服的大自然永远也不会被人类征服。这一认识是梭罗对人类优越性和人类中心主义宇宙观的严厉批判,体现出生态中心论思想,是他自然观走向成熟过程中的重要一步。“梭罗用全新的眼光看到了蛮荒的自然。这并不表明他对山顶上观察到的景象持拒绝态度,相反,是他自然观的进一步觉醒。梭罗所有最著名的赞美蛮荒的自然写作都在这件事情之后。科塔登山成为他伟大的灵感之源”(McGregor 71-72)。
《科德角》是梭罗在1849、1850、1855、1857年四次去那里游历的基础上写成的。梭罗在这里看到了无边无际、惊涛骇浪、充满敌意的大海。站在俯瞰大西洋的一块悬崖上,凝望茫茫大海,梭罗将海上的一切尽收眼底,海里波涛汹涌,远处水天相接,天空布满乌云,“海浪撞在海岸外面的沙洲上,浪花四溅……似乎从许多十几英尺高的看不见的大坝上落下千百条瀑布,卷起泡沫涌向海滩。连接我们与欧洲的唯有这野性未改的海洋”(988)。尽管大海也有平静温顺的一面,然而大多数情况下,它狂躁不安,充满野性,残酷无情。与缅因森林中原始、野性、遮天蔽日的森林相比,这里的自然凶恶、无情、桀骜不驯,令人毛骨悚然。与无边无际、广阔浩瀚、力量无穷的海洋相比,人就像一根漂浮在海上的稻草,脆弱、渺小,任由大海践踏,不堪一击。值得指出的是,通过凸显自然的荒凉和力量,梭罗无意表明自然的高贵与优越,人类的渺小与低劣。他想要表达的观点是:自然具有多面性,不是作为人类主宰的客体而存在,而是独立于人类,有着自己存在的目的。通过描写大海的蛮荒和残酷,梭罗再次强调了自然的独立性。它自给自足,为自己而存在。这一点在梭罗自然观的形成过程中值得注意,不容忽视。
在《缅因森林》中,荒凉原始的自然,蛮荒粗野,丰富繁茂,多姿多彩,充满活力。尽管与康科德和瓦尔登湖的自然不同,但凭依精神和心灵与自然交互,这里的自然依然像过去一样欢迎梭罗。梭罗激动万分,惊愕自然的丰腴、繁盛、广阔与博大。山上的植物吸引了梭罗的注意力:委陵菜长得茂盛正在开花,美丽的圆叶风铃草悬挂在峭壁上,熊果、加拿大乌饭树,黄锦带,野冬青,大圆叶红门兰,垂花绥草,御膳橘在山脚是绿的,在山顶是红的,小蕨类植物等等,简直一个鲜花和水果的海洋,花儿五彩缤纷,争奇斗艳。荒野的植物生命力强,茁壮成长。在《缅因森林》中,梭罗发现了一个林区,这里长满常青树、桦树和水械树,整个一个树木、湖泊、河流、鱼类、鸟类、兽类、昆虫的王国。梭罗这样描述:
这是一个长满常青树的地方,这是多苔的银桦和水槭树生长的地方,地上点缀着淡而无味,小小的红浆果,潮湿且长满青苔的岩石分布其上。无数的湖和湍急的河流使这地方显得多姿多彩,江河湖泊里满是鲑鱼,各种各样的雅罗鱼还有麻哈鱼、西鲱、狗鱼和其他鱼,在罕有的间隔空地里回荡着山雀、蓝背鸟、啄木鸟的鸣叫声,鱼鹰和鹰的尖叫声,潜鸟的笑声,沿偏僻的小溪还可听到鸭子的鸣叫声,夜里,猫头鹰的鸣叫声,狼的嚎叫声,夏天,无数的黑蝇和蚊子成群飞来飞去,对白人来说这比狼更可怕。这就是糜、熊、北美驯鹿、狼、河鲤和印第安人住的地方。谁会去描述严酷的森林里无法表达的温柔和不朽的生命?在这里虽是在仲冬,大自然却永远是春天。这里长满青苔还在腐烂的树并不老,却似乎享有永久的青春,极乐无忧,纯真无辜的大自然就像一个安详的婴儿,太幸福了,一声都不吵,只有几只声如响铃,爱咬舌的鸟儿和卷卷小溪打破寂静。(728-729)
该段描写具有重要意义,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梭罗笔下的自然不仅仅美丽宜人,赏心悦目,而且严酷荒凉,野性十足,丰富多彩,生机勃勃。第二,自然不仅具有人的情感,而且还拥有自己的“声音”。自然不再是失语、边缘化、受压抑的客体,而接近了一个独立的主体。第三,自然是一个独立于文明之外的存在,一个良性、健康、稳定的生态系统,以及这个系统内的各要素:环境——湖泊、河流、土地;植物——树木、绿草;鸟类——鱼鹰、鹰、潜鸟、野鸭、猫头鹰;动物——鱼类、熊、麋、北美驯鹿、狼、河狸;昆虫——黑蝇、蚊子,和人——印第安人,可谓“万类霜天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