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的逆反到美的创造
2009-01-29周海霞
摘 要:三岛由纪夫是日本现当代文坛上一位特异的作家,他用生、死、血、青春、肉体、美、恶等来构建他的美学体系。三岛美学体系是从对日本传统美的接受、怀疑,再到逆反开始构建的,而希腊古典主义美学中的均衡性追求则为他的美学观注入了新的因素。在他的代表作《金阁寺》中,他借助主人公之口阐发了自己的美学观,小说本身也完成了一次美的创造。
关键词:三岛由纪夫 《金阁寺》 美 恶 逆反 均衡
在日本现当代文坛上,三岛由纪夫是一位特异的作家。他以“文化防卫”、“文化概念的天皇观”、“反革命”、“武士道”等种种右倾的言论、切腹自尽的寻死方式,更以极端的、绮丽的文字构建的文学世界展现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被日本评论家佐伯彰一称为“现代日本作家中最难评论的一个”[1]。
三岛由纪夫在作品中体现的独特的美学观尤其让人感到困惑。他从发表处女作《鲜花盛开的森林》(1941)开始,就有意识的来构筑自己的审美意识了。生、死、血、青春、肉体、美、恶成为三岛美学系统中不可或缺的因素。他从早期的继承日本古典文学的品格、气质,表现出古典、唯美与浪漫相结合的文学特质,到后期以倒错的思维方式追求残酷之美、死亡之美,表现其美学世界的多元性、复杂性与丑恶性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文学探索。
三岛的小说“大都面向怪异的世界,他用自己颠倒的思维方式、独异的审美视角,在现实美与虚幻美的交汇点上来创造自己的艺术”[2]。他说过他难以治愈的观点就是“越活着就越要变成丑、人生就是整个的颠倒”[3],所以他常常“从逆反中创造自己的文学,譬如从死中意识到生、从丑中发现美、从老朽中开始青春、从伪善中挖掘诚实、从暴烈中寻找优雅、从违反道德中弘扬道德”[4]。
问世于1956年的《金阁寺》对于三岛美学的构建十分重要。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不仅借主人公之口最大程度地阐发了自己的美学观点,而且小说本身也完成了一次“美”的创造。因此被评论家看作是“三岛文学的最高水平,三岛美学的集大成”[5]。
一、三岛美学从对日本传统美的逆反开始构建
三岛在《我经历的时代》中曾经谈及日本浪漫派对他的影响主要是使他接近古典。正如日本评论家矶田光一指出的:“三岛在战争期间的作品是继承日本古典的传统,并从这里梦幻地脱离现世的美,这表明三岛对战争关心的方式,与其说是伦理性的、实际性的,不如说是美的东西。”[6]这种美的东西就是日本古典美。可以说三岛是在深入细致地接受了日本传统美的意识的熏陶之后,才开始对传统美进行深刻反思的。因此对日本传统美的接受、怀疑,再到逆反是三岛形成其美学观的开始。
三岛在《金阁寺》中将金阁寺视为日本传统美的象征。主人公沟口在未见金阁寺之前,就听父亲说“世上要数金阁最美了”。在他心目中金阁就是美的化身,“金阁=美”这种认识被沟口以观念的形式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下来,三岛由此阐发他与日本传统美的传承关系。
但在日本战败后,三岛顿时失去其长期赖以生存的以日本传统为傲的精神支柱。在美国文化洪水般的冲击下,他一方面对本国的传统美由盲目狂信,到产生自卑感而失去自信;一方面他要为恢复对传统美的自信而采取行动,因而精神处在一种焦虑不安的状态之中。传统的真善美的方程式再也不能体现他被颠覆了的美学观念和美学原则。因此他需要设计一个崭新的、绝对的美与丑、恶对立的方程式来构筑自己的独特的美学世界。
二、在绝对的美与恶的展现中创造美学体系
三岛在《金阁寺》完美的展现了一次“美的历程”,完成了一个美的建构。而要理解这一点,先要了解“美”在《金阁寺》中的存在形式,以及与“我”的关系的演变。
开头是主人公“我”(沟口)的自白:“我”的人生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美”。当“我”知道在“我”所不知处,美(就是父亲所说的金阁意味着美)已经存在时,内心不由得充满不安和焦躁。“如果美确实已经先‘我而存在,那‘我的存在自然被排斥在美之外了”,用假定形式表示的条件判断,可以说是《金阁寺》全部情节、逻辑展开的前提,也为此后“我”与金阁的决裂埋下了伏笔。但此时由于“美”是观念的形式被“我”继承下的,此时“金阁”与“美”是完全复合的绝对的观念。
当“我”在父亲的引领下亲眼目睹金阁寺真面貌时,现实中的金阁与想象中的作为美的化身的金阁有了差别。“我”的丑陋与结巴在辉煌的金阁面前只能自惭形秽。“我”与金阁之间有了裂痕,去金阁只存在于“我”的想象当中时,“我”与金阁的那种契合关系已经不复存在了。
特别是当“我”融入生活的需要日渐迫切之后,我与“金阁”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大。“我”由于天生的缺陷(口吃)与“人生”的沟通只能凭借他人,而且由于“我”先入为主地接受了“金阁之美”,却又时刻受到“人生”的诱惑,因而“我”、“美”、“人生”三者便形成了一种尴尬的关系。
柏木就成为“我”步入人生的中介,柏木的指引使“我”与人生光明的一面无缘,而只能让“我”从里侧进入人生的黑暗通道,但总算使“我”与真正的人生有了联系。在文中沟口的人生体验是以两性的交涉为象征的,金阁寺所代表的“永恒的美”总是在沟口试图接近异性的那一瞬间出现他的面前,“它模隔着(沟口)和(沟口)所希冀的人生”,使沟口难以“一方面用这只手指去触摸永恒、一方面那只手指去触摸人生。”
对于沟口来说,金阁不仅与丑陋的自己相映照,而且和自己一心向往的现实人生也是对立的,因为现实人生正像两性间的交涉一样,充满了欲望、冲动、憎恨、卑劣。憧憬美、崇拜美、信仰美,必然受其束缚,无法步入真正的人生。正是在人生的蛊惑下,沟口开始对“美”的存在进行反思,并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美的事物对‘我来说就是仇敌”。这个结论标志着沟口为了摆脱美的永恒的制约,先从心理上摒弃了美,而为自己最后烧毁金阁——从形式上毁灭美这个整个故事的最终结局作了坚实的铺垫。他站在了与美、善截然相反的丑、恶一边,为自己步入人生扫清了障碍。
“恶”是三岛美学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在三岛看来,“恶”是对“美”的逆反,而不是对“美”的否定。可以说“恶”是从“美”中衍生出来的,是对“美”的照应。
对于沟口而言,“恶”其实是现实人生的代名词。要摆脱“美”的制约,就必然要借助“恶”的力量。三岛在作品中所指称的“恶”已不具有伦理的意义,而是与“美”这一观念所对应的一种行为,是沟口冲出观念世界,步入现实人生的一种手段。因此,沟口发出“恶是可能的吗?”的疑问正是他对能否摆脱美的束缚的疑问的另一种表述。同时,这一疑问也让我们看到沟口试图从认识走向行动的意图。
在三岛笔下,《金阁寺》中人人都在施恶:为子背叛了情人;柏木对他人施虐、亵渎;母亲背弃了父亲;寺院的老师嫖妓。而沟口要步入这充满恶行的现实世界,唯一可行的就是从内心对于恶的渴望到行动上施恶。“恶”既可以使他摆脱孤独,步入现实人生,同时也可以使他彻底挣脱观念世界中绝对美的束缚。于是当他脚踏在陪美国大兵逛金阁寺的妓女肚子上时,他感受到的是“喜悦”,是“满身上下充满的亢奋”。他的喜悦来自于在那一刻美未君临于他的头上,他感受到了恶行是足以抵抗美的强大的力量。在三岛看来,这正是其从认识走向行动的实践。
三岛由纪夫曾说:“如果世上的人是通过生活与行动来体味恶的话,我则是尽可能深深地潜沉在精神界的恶里。”[7]因为在文学作品中“美”与“善”不能划等号,文学美不应该是道德价值观的体现,“美”不仅仅存在于善行之中,而且也存在于恶行之中。“恶”与“美”一样都有着极其强大的美学力量,它们以对等的方式存在着,同样被置于孤独的状态。正是这种对“美”与“恶”的认识构成了三岛美学世界的框架。
三、三岛由纪夫所运用的美学原理
三岛曾这样写道:“童年时代,喜欢玩积木。使我明白只要搭上另外一块小木,搭的东西就会立即失去平衡而瓦解。很喜欢这种追求到极限,方设法保持重叠地摞上的东西的均衡。还说,同均衡差不多,同样地喜欢破坏。准确地说,不顾面向破坏而被统制、组织的理念,成了我的戏剧的理念。扩大地说,成了我的艺术的理念。”[8]这种理念解释,艺术力量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调和破坏,而达到新的均衡。因为破坏和走向破坏的冲动,必然伴随着艺术的创造。
三岛所表达出来的均衡原理源于他所追求的希腊古典主义,希腊古典主义不重精神而重肉体与理性的均衡,尤其注意在这种均衡即将被打破但可能不会被打破的紧张中创造出来的美。
三岛在《金阁寺》中演绎了这一原理:沟口到金阁寺当了僧徒之后长住金阁寺。当时时值二战末期,日本本土遭到空袭,京都部分地区疏散了。面对眼前历尽沧桑的金阁寺,此时他一方面不希望金阁遭遇空袭的危险;另一方面又觉得说不定金阁将在空袭中化为灰烬,于是在他心中,金阁又增加了一层悲剧性的美。三岛将金阁置于与沟口同样的命运中,物我之间出现了一种罕见的平衡。在他看来,金阁虽然是一种坚固的美,但与自己脆弱的丑陋肉体一样脆弱,存在同样的危险。然而战争结束金阁没有毁灭于战火,沟口心想:“我和金阁的关系已经结束了。由此,我欲与金阁同处一个世界的梦想便化为泡影了。我所惧怕的事态业已开始,它甚至比原来料想的还要糟糕:美在彼而我在此。”[9]战火也无法摧毁的金阁显示出了更加强大的生命力,他将注定在金阁的阴影的笼罩下卑微的生活,不能踏入他所向往的现实生活一步。在这儿三岛阐述了沟口在战争条件下对传统美的爱憎心理上的微妙的不平衡。到后来作为烧金阁的导火线的住持获悉沟口发现其嫖妓,决定放逐沟口时,沟口面前的美与丑、爱与憎已经严重失衡,决定铤而走险,倒向丑与憎。
另一方面,三岛由纪夫的行动学理论对于他的美学观的建立也有很大的帮助。他曾在《行动学入门》(1970)一文中专门探讨“行动的美”,强调要捕捉正当战争之际的行动的一瞬间的美的闪光,而且使之永恒化。这种美的形式就保留在武道当中,其行动学的核心是“文武两道”,即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采取行动,在理论和实践上重新整合肉体与精神的对立——统一的可能性的独特的尝试。
也可以说《金阁寺》美的系统是在沟口从认识到行动的基础上建立和完成的。沟口由于口吃使他与外界的联系发生障碍,他沉醉于观念的世界,并且以美作为绝对的精神主宰,始终在“美”的观念的压迫下生存。因此他把不为人理解看作最大的骄傲。所以始终缺少为使他人理解而竭力自我表现,精神寻求突围的冲动。自从认识了柏木之后,柏木试图把他的认识理论加诸于沟口。柏木认为改变世界的武器只有认识。沟口在柏木的指引下试图美化自我,掩饰丑陋,以证实自我的存在。但是当沟口在试图以“小恶”涉入人生,又时时遭到金阁寺象征的美的阻碍时,他便毅然地否定并修正了这一观点,认为改变世界面貌靠的是行动,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沟口的出走,他为焚烧金阁寺所作的准备以及最终焚烧金阁寺的举动可以说正是他的这种认识的具体实践。
在《金阁寺》中,行动的基本形态表现为征服女人,其最高形式是烧毁美的化身——金阁。而沟口与美统一的唯一可能就存在于这一行动中。
纵观《金阁寺》全文,可以看出沟口纵火焚毁金阁有一个明显的动机思路,即:“金阁是什么?——是美”,“为什么烧金阁?——因为对美的反感”。三岛就是从挖掘沟口焚烧金阁这一行为的内在必然出发,来构筑其审美观念世界的。所以金阁事件是假象,美是实象,作家正是借这一假象来反映自己的美学观。三岛在与评论家小林秀雄谈及到他的创作动机时说:“作为艺术家的象征来描写这个被美的固定观念逼得走投无路的男子。”[10]从以上这两个动机中,我们可以看出三岛是在《金阁寺》中有意识地建筑其美学大厦。
注释:
[1][日]佐伯彰—:《三岛由纪夫评传》,日本:中央公论社,1988年版,第11页。
[2][4]唐月梅:《三岛由纪夫美学的重层性》,叶渭渠,千叶宣一,唐纳德金主编,《三岛由纪夫研究》,北京:开明出版社,1996年版,第145-146页。
[3][日]三岛由纪夫:《2·26事件与我》,《三岛由纪夫全集》(第32卷),日本:新潮社,1976年版,第359页。
[5][日]奥野健男:《三岛由纪夫传说》,日本:新潮社,1993年版,第343页。
[6]唐月梅:《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
[7][日]三岛由纪夫:《金阁寺》,《日本文学69》(三岛由纪夫卷),日本:中央公论社,1977年版,第170页。
[8][日]三岛由纪夫:《戏剧的诱惑》,唐月梅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392-393页。
[9][日]三岛由纪夫:《金阁寺》,焦同仁,李征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50页。
[10][日]三枝康高:《三岛由纪夫——血与青春》,日本:樱枫社,1977年版,第136页。
(周海霞 江苏泰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 225300;苏州大学文学院 215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