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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的宿命

2009-01-29黄锡忠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7期
关键词:成长心理

摘 要:蒲松龄的《婴宁》是一篇优秀的文言短篇小说,历来受到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的青睐,批评、解读文章汗牛充栋。本文尝试从心理学的角度,揭示小说中蕴涵的成长主题。婴宁在精神上是一个充满童心的儿童形象,她奇特的光彩不过是她儿童天性的表现,而她奇特的光彩(以笑为代表)的消失,恰恰是她成熟的标志。

关键词:婴宁 心理 成长 自然属性 社会属性

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婴宁》算得上一个异数,甚至在整个中国古典小说里也不多见。马瑞芳就认为,“蒲松龄之前的小说还很少出现如此灵动鲜活、顾盼生辉的少女形象”。更有论者声称,“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很难找到和婴宁相似的性格的妇女形象”,“就是《红楼梦》中的史湘云,也同样不能相比”。在这个“异数”身上有许多奇特之处。首先,婴宁的身世就非常奇特。她原本是女狐所生,又交由鬼母养大,自小生在野里,少染世俗红尘。其次,婴宁的性情非常奇特。在那个女子要遵从“三从四德”、“笑不露齿”的传统社会里,她却天性爱笑。小说中写其笑之处比比皆是,捻花而笑,倚树狂笑,掩口犹笑,莞尔微笑,纵声朗笑,孜孜憨笑等等。再次,婴宁的嗜好非常奇特,她爱花成癖。她一出场就伴花而来,再露面又“执杏花一朵”,她还爬树摘花,典当金钗买花种,甚至连厕所里都是她种的花。蒲松龄又赋予婴宁非常奇特的命运。笑与爱花既抚慰了家人,却也招来了所谓的“西邻好色事件”,结果“邻人讼生”和婆婆的劝责导致原本终日“咤咤叱叱”笑声不绝的婴宁“矢不复笑”,不仅不笑,竟然至于“对生零涕”。

就笔者所涉猎的狭窄的资料来看,对《婴宁》的解读,大多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从社会历史的角度,认为婴宁的形象(尤其以她的笑为标志)寄寓着作者美好的生活理想,渗透着作者的进步思想,同时,通过这个形象揭露了封建礼教对妇女的压抑和窒息。与之紧密相连,另一方面,从人性解放的角度,认为婴宁的形象洋溢着灵动、鲜活的生命力,是自由的象征,但教条而僵化的社会习俗的围剿和压抑,最终剪断了她自由的翅膀,勃勃的生命就此萎缩而沉寂了。

无疑,《婴宁》是一篇优秀的古典小说。如果从接受美学的立场来讲,越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它所提供的审美层次越丰富,解读的空间和可能性也越大。本文试图从心理学的角度对这篇作品做另一种解读,探讨一下蕴涵于其中的“成长”主题。

瑞士民间文学学者麦克斯·吕蒂认为,民间故事总是在重复一个主题——成长。而从心理学的角度来描述,所谓成长,就是一个人的社会化的过程。社会化指的是一个人的自然属性逐步被社会属性取代的过程。因此,民间故事的“故事”载体,还担负着心理学的任务:主人公的命运发展与心理的社会化运演相关联。

儿童,是自然人,天然而在,未受社会熏染,对社会生活无知无识。婴宁就是这样一个“儿童”,批评家们所列举的她种种的“奇特”,恰恰是她儿童性,或者说是她自然属性的艺术表征。为了突出婴宁的自然属性,蒲松龄用了象征的艺术手法。

譬如婴宁的出身。蒲松林借王子服的亲戚吴生之口,述其家世,“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婴宁是一个狐女,一个灵异的动物,这正是婴宁身上自然属性的象征性根源,对应着王子服受诗书教化的社会人。又譬如婴宁的生长环境,在西南山中,“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新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这一处山野合抱之地远离人境,自然之境化育天真的自然心性,让“年已十六”的婴宁“呆痴才如婴儿”,与法国人卢梭的自然主义教育思想如出一辙。此外,作为自然之物的花,与婴宁的形象紧密匹配,并在金钗(社会之物)与花(自然之物)的价值判断上,她选择了后者。这些都以象征的方式强调婴宁形象中的自然属性因素。

婴宁的“笑”,可以说是小说的“文眼”,既牵引着小说的线索,又推动着情节的发展,甚至决定着主人公的性格走向。不过,这还只是表层的结论。实际上,笑作为自由、天真的儿童特征,指向两个方面的自然属性,它们才是在婴宁成长的过程中起实际作用的。

一方面,笑是婴宁懵懂无知,不谙世事的蒙昧、幼稚心理的表现。婴宁不知避讳,见了陌生人也要捻花而笑;不懂待客,让她与王子服见礼之时,她先是在窗外嗤笑不已,奴婢推她进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继而“笑不可仰视”;到在婚礼上,婴宁“笑极不能俯仰”,结果婚礼都没法进行下去了,落下个“憨痴”的诟病。而最能体现婴宁幼稚心性的地方,是由婴宁的笑引起的一段她与王子服的对话: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曰:“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这是一段极妙的由“错位”手法酿造的喜剧场景。婴宁懵懂无知,不解春风,对王子服的儿女情长一一错解:不解王子服的籍花思人,就花论花;不解王子服的于己之爱,以为亲情;不解王子服所言的男女之事,直戳戳地回他个“我不惯与生人睡”。一派天真,令人绝倒。而接下来,婴宁当着王子服的面,对鬼母直言“大哥欲我共寝”,就是符合逻辑的发展了。与婴宁相对照,王子服的情感需求,以及他“大窘”的尴尬反应,表明这个人物是一个情蔻已开、遵从社会禁忌(懂得区分场面话与“背人语”)的成年人形象。

另一个方面,笑还是婴宁任性而为,无所顾及,无所承担,以自我为中心的儿童思维的表现。婴宁的笑不辨亲疏,不分场合,不受任何社会礼仪、习俗和伦理规范的约束,因为作为儿童,她的心理尚未建立起这么一套规矩。于是,她不明白“人罔不笑,但须有时”的成人们的规矩;于是,她在路上笑,隔着院墙在木香架上笑;于是,她对王子服笑,对所谓的“西邻之子”也笑。于是,就发生了祸事——西邻之子偷情不成,反被蜇死。这又是蒲松林的一处“错位”的笔法:用婴宁的儿童思维对西邻之子的成人思维。前者任性而为,无心,无邪;后者则把婴宁的笑放在成人社会的逻辑下考量,淫心顿起。

成长是人的宿命。就犹如小说里的人物,必定会在作家的笔下完成他们性格的成长一样。成长,就意味着压抑以至于丢弃纯真童年的自然属性,不断地习得社会知识、经验以及道德伦理,获得社会人格的“面具”。作为成长的第一步,婴宁首先要做的就是斩断联结着她与母体的脐带,走出那个象征着襁褓的“西南山”。婴宁的儿童心性在那儿被呵护得非常好,以至于“年已十六,呆痴才如婴儿”,但是离开它是成长必须的代价。

当婴宁以自身的自然属性面临强大的社会属性的化育之时,她的成长就具有了双重性:既是启蒙又是考验。虽然婴宁面临的社会化是全面的,不过蒲松龄突出了情与性这两个方面,把情与性作为对婴宁启蒙和考验的核心。确切地说,就是对婴宁进行情(爱情)的启蒙和性(欲念)的考验。进行爱情启蒙的是王子服,蒲松林又设计了个“西邻之子”,考验婴宁的贞节。其实,王子服和所谓的“西邻之子”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都是男人。这中间就有一个价值观取向的问题,也是启蒙和考验的目的所在。王子服的启蒙循序渐进,循循善诱,由花及人,由亲情到爱情,直到婚姻生活。虽然启蒙的过程啼笑皆非,充满错位,但是却有效果,王子服担心婴宁信口开河,泄露房中私密,不想婴宁“殊秘密,不肯道一语”。由此可见婴宁的成长变化。西邻之子的考验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它一下子就检验出婴宁任性而为,无心、无邪的不成熟的儿童心性的缺陷,造成了一场风波甚至诉讼,婆婆更是把它上升到关乎门风的道德高度;另一方面,它暗示出没有明确的贞节观的婴宁心里存在朴素的是非意识。考虑到婴宁狐女的身世,西邻之子偷情过程中的幻觉与被蜇,都不应该视为偶然的和非人力的,很可能是婴宁的恶作剧。从浑然一体的儿童心性到二元分立——分辨是非,表明婴宁已经在成长,只不过,她显然没有放弃儿童顽皮的游戏精神。

终于,婴宁“矢不复笑”了,不仅不笑,还“对生零涕”。对此,清人冯镇峦评点道:“大是异事,笔端不测。”其实,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沿着婴宁成长的线索,这不过是她成长逻辑的必然结果。如上文所述,成长的过程就是社会化的过程,就是社会属性取代自然属性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禁忌产生了,就像婴宁的“矢不复笑”一样,是以否定的方式建立起来的。同时,以自我表现为中心的思维方式发生了转变,从关照自我到关照他人,从无所顾及,无所承担到分享、承担责任。婴宁的哭泣就是这种承担的标志。她有一段表白:

她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至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将心比心,婴宁对王子服一家生出了信任与感念之情;回顾身世,她懂得了鬼母的抚养之恩,懂得了思虑父母的生世飘零,体认到自己应承担的责任。话语切切,入情入理,人伦之情溢于言表。因此,婴宁的“哭”既不是控诉,也不是悲剧,而是她的人伦情感和道德义务觉悟的标志,是她成长为社会人的标志。

小说的结尾很有意思,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少有的开放格局,可谓神来之笔——“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 这一笔把蒲松龄划入了杰出的小说文体大家的行列。假如说,成长是人的宿命,从儿童的立场看,成长就更意味纯真与自由的丧失,那么蒲松龄通过小说的结尾,传递出一个讯息:作为个体的人,丧失自己的童真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但是作为整体的人类,则永远也不会失去童年。因为,虽然一代代的儿童不得不长大,但是一代代的儿童又在诞生。

从成长的主题来看,《婴宁》依然是蒲松龄,乃至中国古典小说创作中的翘楚。《聊斋志异》里再难找出一个像婴宁这般纯粹、天然的童年形象,即使《红楼梦》里任性的林黛玉,因为有太明显的看透世态炎凉的高傲,也不能跟她比。而且,《聊斋志异》能够顺利成长的故事并不多见,绝大多数的鬼狐或报恩而来,或因身份被揭穿幽怨而去,演绎出一曲曲“无法成长的故事”。

参考文献:

[1]马瑞芳.神鬼狐妖的世界:聊斋人物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任访秋.《聊斋志异》选讲[C].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

[3]麦克斯·吕蒂.童话的魅力[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

(黄锡忠 乌鲁木齐 新疆幼儿师范学校 83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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