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与压抑的表达
2009-01-28何清
何 清
自然界中的花卉一旦进入作家的创作视野,便成为蕴涵作家个人审美倾向和包含作家个人情感因子的独特意象。张爱玲或以花为名给她笔下的女子取名;或以花的各种姿势象征暗示这些女子的命运;或以花的气息烘托营构故事的氛围……阅读张爱玲的作品,不可不接触和解读她笔下繁多的花意象,通过它们,或者可以把握其作品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残缺之花:依赖和虚弱的灵魂写照
在《沉香屑 第一炉香》故事开始之初,读者见到的是这样的葛薇龙:有个性,有独立生存愿望和有一定文化程度的青年女子,为了能够有继续求学的机会,她鼓起勇气去找多年没有联系的姑妈,期望姑妈不再计较和自己父亲之间曾经的龃龉,能够放下前嫌资助她学费和生活费。
进到姑妈家的第二天,遇到侍女与姑妈在拌嘴。只见这位梁太太骂完人,便蹬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可是“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1]葛薇龙与姑妈的关系,她未来将遭受到的命运,这一丛杜鹃就是真实的写照。花被人蹂躏和践踏,就如花般生命遭受的荼毒。
如果葛薇龙有更强大的自尊意识,有更独立的人生选择能力的话,她应该毅然离开姑妈家。许多研究者认为要求葛薇龙那个时代的女子,有自立自强的能力,是很牵强的说法,笔者不能够完全苟同。其实,人在世间生存,除了有现实的实际能力以外,往往更需要心理能力。就算葛薇龙没有家人父母的照料,她已经读到了高中文化程度,如果不急于追求穿着华丽衣服,随时出入时尚社交圈的生活目标,她的生存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然而,葛薇龙在看到姑妈给她预备下的那一衣橱用丁香花熏的香喷喷的衣服之后,她眩晕了。她想到了,一个女中学生,根本用不着那些显然是应酬场所才需要的衣物,而姑妈收留她像是“长三堂子(旧上海指高等妓寮)买进一个人”时,感觉到脸上“一阵一阵发热”。这些衣物并不代表姑妈对她的爱,是姑妈对她的下注投资。可她很快就想到自己穿上那些华丽衣裙跳舞的好感觉,于是抱着“看看也好!”的想法说服自己继续留下,便微笑着入睡了。
瑞士的心理学家皮亚杰在《认识发生论》中提出了“图式”说:“同化”指将客体纳入主体“图式”中,引起“图式”量的变化;“顺应”指对主体不能“同化”的客体,主体则改变原有的“图式”去适应环境的变化,“图式”发生质的变化。他认为一切刺激都只有为主体的图式“同化”或“顺应”才能发生认识。这也就是说人要么改变环境,要么被环境改变。
要改变环境,需要对自我更多的负责,这样的选择是需要强大的心灵力量的。女性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还是找一个有力量和刚好又颇具爱心的男人来为自己负责呢?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悲剧性女性的意识里面,我们看不到这样的力量,她们最后的人生结局,就不足为怪了。葛薇龙的便也就像是乔其叼在嘴上的那烟卷,“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葛薇龙的一炉香,也就烧完了。”
如葛薇龙一样仅有片刻光亮便一闪而过的如花女性,还有许多,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留情》中的敦凤、《茉莉香片》中的冯碧落、《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等。她们依附于丈夫或依附于“物质”,失去了追求自由的勇气和力量,成为标准的现代“女结婚员”,难以逃脱“花凋”(郑川娥)的命运。
“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 (《花凋》)静等命运出现转机,希望有个给予和拯救自己生命的结婚对象出现,何其渺茫和危险。郑川娥死了,她连女结婚员都没有做成。她死于肺痨,也死于渐渐无望的婚约,死于父性社会女子共有的命运,也死于自己的顺从的意志。郑川娥这朵玫瑰徒有花的表象,而并没有玫瑰的鲜活与生命力,充其量是一枝干花玫瑰。
二、恐怖之花:环境和人物心理的暗示
《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姑妈虽然留下了求助的葛薇龙,却是把她当作了一个美丽钓饵的,用她的目的就是用她的青春与美丽来为“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的自己做诱捕男人的工具。
这里张爱玲使用了一段对仙人掌花的描写,葛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我想,打这寒噤的应该也包括读到这里的读者们。
在花的各种意象中,古今中外不知多少作家曾经表示过她们的爱怜之情,唯有在张爱玲作品中,花常常是给人恐惧不安和危险的信号。仙人掌虽也有红红的花蕊,但它却有毒蛇般的信子。张爱玲使用这一意象,极有弹性表达了人物当下的处境,暗示出葛薇龙未来命运的堪忧。
当葛薇龙在姑妈的安排和控制之下,混迹于声色犬马的交际场所三个月后,她明白姑妈有本事令所有年轻和不再年轻的异性都牢牢地被攥在她的手心,葛薇龙眼见了姑妈强悍的摆布手腕,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堕落为姑妈手里一枚小小的棋子。所以,当司徒协突然给她戴上和她姑妈那只是一对的,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时,她觉得那就像侦探出其不意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原来司徒协是和姑妈签协议谈妥了条件的。此时葛薇龙感觉到那些:“芭蕉,玉兰树,香蕉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而那些盛开的繁花,在葛薇龙的眼里,“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这简直就与传说中的“食人花”没有什么两样。据说那种食人花不仅会吃掉小昆虫小生物,就是人如果不注意碰到了它的枝条,也会被枝条上分泌出一种极黏的消化液牢牢地粘住勒死,直到将人体中的营养吸收完为止。传说普遍被解释为人类的集体无意识的体现,张爱玲笔下的花意象,少有描述花卉的芬芳和可爱的,多汲取它们丑怪与可怕的意蕴层次。葛薇龙身边的花都张着吃人的大口,让她无处藏身。危险的信号越来越明显,经受不了几个回合,葛薇龙脆弱的自尊防线必然坍塌。
对花的恐怖性感受,在张爱玲的作品里随处可见。《沉香屑第二炉香》故事的结尾处,罗杰一边守着煤气炉上烧着的水,一边茫然与妻子愫细关系,此时那“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
我们不知道愫细对罗杰的压抑,会在哪一天,发出“啪”的一炸。罗杰也许在烧水的当时正思考着这个问题,他的耐心感觉到了那被压抑了的能量的可怕和他们关系未来的难测。
三、欲望之花:本能欲求的压抑变形
对人类正常情感、男女情欲的关注和表达,即是对人性的书写,它们是文学艺术人文精神的具体体现。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人性中的性爱话题也一直是被躲闪着,欲说还休。张爱玲的作品却坦然地正视了人性中的原欲,对它们被压抑、被扭曲和被异化都做了生动和冷静而细腻的描写。即使是在今天也是很有现实的启发意义的。
《倾城之恋》讲述了一个离婚后被娘家放逐的女子白流苏,为了摆脱在娘家遭受冷眼嘲讽的处境,她挖空心思想紧紧抓住只想“玩”于情场而并不以婚姻为目的的范柳原。她明白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来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二人之间,其实都不是以爱为目的,是头脑与头脑的较量和算计。是正常的欲望与压制这欲望之间的战争。谁遏制住了内在的欲望,谁就有和对方谈判的优势和筹码。张爱玲用很含蓄的笔调,写出了他们各自的欲望:“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
蓬勃的红色花丛,有强烈的心理暗示性意义。白流苏自然经不起老练的范柳原的欲擒故纵之计,当她第二次投奔范柳原的时候,已经完全彻底缴械了。 “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突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此时,他们感觉似乎跌入到一个“混混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凉与烫,何其矛盾的感受,但它们是找得到逻辑根据的:头脑的冷静盘算,是火热情欲的障碍,当它与滚烫炙热的情欲交织而来的时候,人,有被裂变的感觉。
《怨女》中的银娣曾经有个初恋的对象,中药铺里的伙计小刘。小刘在她来给嫂子抓中药的时候,悄悄另外单包了一包药方上没有也没有收钱的白菊花,那是小刘对银娣的投桃送李。银娣虽然不怎么爱喝那青草气味的白菊花泡水,但是她却“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菊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这是张爱玲笔下少有对花温柔的描写。在水里(心理学上的解释,水意象其实暗含的是爱)晒干做药的白菊花也开了起来,恢复生命力般的“胖”起来,而且也美丽地“飞升”起来了。可是十几年过去,当银娣已经用青春做注,赌到了在姚家的钱权控制之后,小叔子姚老三竟想利用性的诱惑来骗取银娣的钱。两人对饮,酒瓶里泡下了干玫瑰花瓣,还放上了甜甜的冰糖屑。干玫瑰花虽然也凭借着烈酒(无疑这是性欲的象征)“复活”起来了,但是,她望着瓶子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所以,银娣清醒过来,读懂了这噩兆。银娣意识到那姚老三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她手中攥着的钱财,豁然清醒的她赶走了姚老三。
她想独自尝尝那酒,却发现“玫瑰花全都挤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来。有点苦涩……”干枯的玫瑰(银娣)借不了“烈酒(本能的性欲)”来还魂。此刻,无论是爱情、亲情都休想让她撒开攥紧钱财的双手。银娣宁愿被黄金枷锁挤压而窒息也不能够放开自己对情人、对子女的心怀。因此,干玫瑰泡酒怎么也看不到当年小刘送她的那白菊花在开水中“胖起来”、“飞升”起来的意境了。
张爱玲笔下的花意象,远远不止本文所撷取的。水晶先生幸运地和张爱玲有过长达七小时的专访,在他所撰写的《夜访张爱玲》疑问中,提到他和张爱玲有过这样的谈话:“每篇小说的意象,怎么安排得这样好?和整个故事的结构、人物都有关系,有时嘲弄,有时是一种暗示性的‘道德批判……”。他忍不住直接询问了张爱玲:“有没有考虑到意象这层功用呢?”张爱玲却并没有做正面答复,“只说,当时我只感到故事的成分不够,想用imagery来加强故事的力量。” [2]是张爱玲女士仍旧和她素来一样,愿意继续着保持一定距离?还是因为文学艺术的最终完成恰恰需要读者自己去做解读?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参考文献:
[1]张爱玲.张爱玲全集(第三卷)[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5:19.文中选用的作品都是出自该书的第一至第四卷,不再一一赘注。
[2]水晶.蝉——夜访张爱玲[A]. 水晶.替张爱玲补妆[Z].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18-19.
作者简介:
何清(1965—),女,汉族,重庆人,四川理工学院副教授,从事文学理论教学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