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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一帆

2009-01-28偷车开的女孩

山花 2009年24期
关键词:小苏知青队长

偷车开的女孩

一下车,就看见公社革委会柳主任站在路旁大柏树下,很认真地往烟杆嘴里塞卷烟。小苏顿时紧张了,心抽得紧紧的,但马上就佯装出轻松无事的模样,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柳主任,你还亲自来接我呀?柳主任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初次相见,满眼的陌生。之后,不慌不忙地点燃烟,长长地吸一口,这才重重地哼一声,说想不到呀想不到,丫头还这么厉害!别笑,谁和你笑,我来这里是要抓个逃犯!

事情这么快就露馅啦?尽管这已在她意料之中,且还在这一路做了充分心理准备的,可此时被柳主任一针见血地点出来,却也慌得没了主意。长长地吸口气,企图舒缓绷紧的心弦。少顷,才惴惴地走过去,傻乎乎地说,柳主任,你知道啦?柳主任听完却依然用力吸烟,让烟燃得嗞嗞响,良久他才说,未必你能瞒天过海!我问你,这半年回家五次,一共进了几次派出所?看来柳主任是彻底知晓了她的所作所为,于是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就涌上头来,忙将头勾下去,蚊子般嗡吟着说有三次。他在大柏树上用力地磕磕烟斗,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似乎在抑制心中的气愤,之后既痛心疾首又语重心长地说,闺女呀,虽说你家成分高点,可毕竟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派来的,我姓柳的不拿你当外人看,可你也得争口气呀,这下你让我一张老脸咋见人去!

一声闺女叫得她心里发酸,眼泪几乎流出来。为了学开车,这一年来,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可她一定要学会开车的信念却牢不可破。那时,汽车驾驶员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啦,不光她,在马溪公社插队的几十个男女知青一致而决然地这么认为。马溪公社七天赶次集,每逢这一天,牛县林业局和朱县煤矿的汽车就特别多。自然,林业局的车装原木,煤矿的车装煤。两个单位的车泾渭分明,林业局的车全是解放牌,煤矿的车全是东德进口的大平头;两边的驾驶员穿着也不同,虽说均为工作服,但林业局的工作服是那种粗糙的蓝色劳动布,煤矿呢,则是看起来十分细腻坚韧的米色的咔叽布。当然,他们工作服的前胸皆印有隶属的,比如“朱煤”、“牛林”这样的简称。不论大平头还是解放牌,不论朱煤和牛林,驾驶员们在赶集这一天将车匆匆驶到马溪,走下车来,习惯性地捋腕看看表,再扯下沾了油污的手套,往驾驶室的座位上一扔,顺手关了车门,再提个打水用的铁桶去买鸡买蛋,或者新鲜水果与菜蔬。那时,小苏和一大伙知青就绝对守候在汽车旁,双眼全都痴迷地看驾驶员们,不会漏掉他们任何一个细微动作,那神色显得就像在观赏难得的艺术珍品或精彩的电影镜头,双眸深处泄出了醉心的羡慕与渴求。当知青们单独在一边时,小苏就会将朱煤或牛林几个年轻驾驶员下车,看表,扯手套扔手套,关车门和提桶离去的神情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让知青们捧腹一乐。那时知青们就说小苏是当演员的料。之后呢,知青们就自然地流露出极苦涩的痛心与惆怅,这一切都因为他们有个想当驾驶员的梦。他们已经不再谈理想,觉得这太神圣太遥远。其实,他们在学校时都是有理想的。也许这些理想或多或少有被强加的嫌疑。比如老师就一定要他们今后当科学家、教授、作家、演员、军官之类。看见这些能将他们载下乡来运回城去的汽车,他们才知自己太想当驾驶员。这个愿望一经产生后,就变成了百般的折磨,成了让他们既心疼又无奈的梦想,因为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努力,才能如愿。她与其他知青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要学会开车,当个驾驶员不能仅仅停留在愿望上,而要想方设法去干,要有实际行动。

许久,她才慢慢抬起头说,柳主任,我错了,以后保证不再干!柳主任于是久久地盯住她,仿佛在判断她这话的可信程度。却突然问,大半年前,就是公社放电影的那个晚上,停在粮管所门前的那辆解放牌也是你偷开走的?小苏很快地瞟瞟他,虽犹豫着,可还是点点头。那天晚上看电影,她与伙伴们早早地到了公社,便去粮管所看汽车卸粮。她注意到驾驶员关车门后忘了锁就扬长而去,紧跟着,见驾驶员在放映机前坐下,便连忙转身跑三里路回队上,将布鞋换成球鞋。她认为偷车开的时候万一被发现,穿球鞋能逃得快些。当她再回来时,电影已经开演。再去瞅瞅驾驶员,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于是便放心地将车开走,足足开了十公里才掉头,毕竟有些害怕,将车停在了一公里外的地方。柳主任又重重地哼一声说,这案子今天总算破了。我问你,那车的保险杠是你给撞的?小苏就又点点头,说那时开得还不太熟,心里又紧张,不小心就碰了路边的岩石。柳主任便又重新打量她一番,摇摇头说,接到你们羊市南区派出所的电话,我不敢相信一个不满十九岁的姑娘会开车,敢偷车!旋即又问,你还偷了车上的梨吃?小苏一听这话就急了。忙分辩说没偷没偷,车上是有五个鸭梨,我想拿个吃的,可撞了车的保险杠,就不好意思拿了。真的,我不骗你!

于是柳主任就认真观察她的神情,良久,才叹口气说,一个姑娘家,啥不好偷,偏去偷车!一听这话她反驳柳主任,你这话可不对!没料到她还敢反驳,柳主任便加重了语气说咋不对?但一想,自己的话的确不妥,忌讳的就是对女人说偷,何况人家还是闺女,知青!于是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想说的是不明白姑娘家咋会去偷车。见柳主任窘迫了,她就有些得理不饶人地说,你说我偷车也不对,我是偷车开。柳主任一愣,没想清这之间有啥差别,便说这不是一样嘛鬼丫头,钻啥空子呢!她忙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比方说你的单车放在这里,我没和你打招呼,没经你同意就骑走,过一会又给你送回原处放好,这叫偷着骑;如果一去不回,再不还你,这才叫偷!听了她这番道理,柳主任一时说不出话,想一想,她的话似乎有道理。于是说,鬼丫头,你嘴厉害,我不管你偷车还是偷开,明天就交份深刻检讨给我,不然就押你回那个啥南区派出所!说完转身就要走。知道仅需交份深刻检讨就完事,她悬在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但柳主任突然又想起了啥,转过身,把手板一摊说:拿来吧!她一时没弄明白,忙问他要啥。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马上又绷紧,用烟杆指着她说装啥糊涂,钥匙!你们南区派出所的电话说你有二十多把各种各样的车钥匙。派出所的人和你回家拿,你拿了钥匙却翻后窗溜掉。鬼丫头,可别在我面前耍滑!她忙说:柳主任,我翻窗溜掉是事实,可的确没来得及拿钥匙。但说着忍不住瞟瞟放在地上的提包。柳主任见状就抓了提包,伸手去摸,一下就摸出老大一串钥匙,然后把包往她怀中一塞,得意地说:滑不过我这一关吧?检讨里还得加上一条:为啥不老老实实交出钥匙,啥企图!今天晚上就住公社,连夜写检讨。知青点上有啥要安排,还有啥需要收拾的?你快去快回!

见柳主任朝公社革委会走去,她忽然觉得浑身空落落轻飘飘的没有了一丝力气。柳主任掏走那串钥匙,像掏走了她的五脏六腑,掏走了她的魂灵和生命。此时的痛苦是无以复加的,大脑中仅剩下干脆去死的冲动和绝望。回想起先前向柳主任作的保证,她的心就如针扎般痛,她绝对是骗人的。现在要她不再动车,她办不到,她真的情愿死。不能与车在一起的痛苦她受不了。这半年,她已受尽这个苦的折磨,还别说不开车,就是看不见车,听不见车的马达声,她都会坐立不安,六神无主,变得恍恍惚惚的。这种痛苦她无法排解,车就是她的未来,是精神支柱,是她的生命。她还没有谈恋爱,只看过有关爱情的书。书中那些生生死死的、幸福和痛苦的爱,她现在居然有了至深的体会。当然,有时候她会想到小余师傅,会把他与车看成是个整体而去爱,可大多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和车分开,每当这个时候,她感觉到更思念的是他的车。她爱车,比如嘎斯车,在路上奔跑老是那么潇洒自如、愉快乐观,似乎再没啥能让它发愁的事;解放牌则有些粗笨,但却憨厚、忠诚、踏实,极其吃苦耐劳和坚韧,不管山有多高,货有多重,都累得气喘如牛了,可也咬了牙关爬上去,决不放弃。这就让人十二分地放心。车毕竟不是人,可她却不由自主地对它倾注了对人才有的感情。那种让人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心烦意乱的思念换了对人,是不是爱呢?有时她想自己可能疯了,疯得无可救药,但她却没有一丝悔意,反而认为应该理直气壮地走下去,咬牙坚持住,就能实现当驾驶员的梦想。过去她只能在梦中开车,现在已能在现实中开车,所以梦已经不再虚幻不可捉摸。只要再努把力,就完全可以捕捉住它,并将它牢牢地把握。

可现在,柳主任却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梦给砸碎!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就想到了小余师傅,并产生了可以依靠的亲切。真想见到他呀!可是,他现在在啥地方呢?也许此刻她太孤独,太孤立无援,才会这样。正在此时,她从牛县坐来的客车已准备回县城。看着这辆破破烂烂老旧不堪的车,心里不由就有酸酸的怜惜和强烈的依恋,她真想再上车,与它在一起,永不分开。可是她连动动脚的力气也没有,看着它粗重地喘着气离去,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伤心的泪。

已是初冬时节,天气很阴沉,厚重的云坐在公社四周山顶:很远的地方有风,苍色大山之间的裂罅中有浓浓的雾霭被驱赶过来;公路对面有几棵杨树还在掉叶,悄悄地,了无声息,枝头上挂了浓郁的萧索。她紧紧地抱着提包,眼神恍惚散漫,似乎蓦地变成了饱经人世沧桑的老太婆,脚步沉重而蹒跚。

车站是个小木房,只管卖票。对面是一条小街,百十米后,转了个几乎九十度的弯,还是狭窄的街,所有的木房都紧紧地挤着,红眉毛绿眼睛似的,一个不让一个。她看见供销社旁边有辆解放牌,不用说,车是陈师傅的,他是本地人,在县供销社开车。老婆住在二十里远的山里,每个月他都来两次,给公社拉煤油。她不由自主地朝车走去。在车旁,她细细地把车看了一遍,车鼻子那里又新掉了一块漆,尽管不大,却也让人心疼。车满身都是灰尘,像个花脸猫。她真想把车子好好地擦擦。许久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她要回生产队去。顺着公路缓缓上山,然后再下个百十米的长坡就到了。生产队的人家零落在公路两旁,紧贴公路旁的晒谷坝有座小仓,那就是她和同伴们现在的家。

公路是苍黄色的,但中间那两条被车轮反复辗压的印痕却显得惨白。有时,她独自坐在晒坝上看着公路胡思乱想时,怎么也想不通为啥会插队到这个地方,当然最终的结论还是因为这条路。要是没有这条路将如此多的大山和村寨串在一起,这个生产队就像深藏在大海中的一座小岩礁,永远默默无闻不被人知。此时,她又顺着这条路返回生产队。此时,她的双手已经酸软,这才发觉还抱着提包。看着提包,她的心又一阵针锥般的痛。她恨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如果将钥匙放在裤兜里,柳主任是决计不敢搜她身的,那么,好不容易才逃脱警察之手的钥匙,不就保住啦!想到这里,她懊恼得想一头撞向路边的山岩。但就在这时,她隐约听见了汽车的马达声,于是她那散漫无神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专注。屏息细听一下后,便确定这是“朱煤”的车。于是她又恢复了活力,有了精神,快步朝前走去。其实她知道,这车在老远的地方费力地爬山,至少在十里外。往日,夏日的夜晚坐在晒谷坝旁乘凉,冬日里蜷缩在被窝中取暖,她都会痴痴地等过路的车。从朱县到牛县去的车,路过生产队前,得上十几里山路,山路极是陡长,巨蛇一样蜿蜒在山间,车到了这段路上就走得极费力疲累,沉重的呻唤会传出老远。只要车一开始上山,她的耳朵就能敏锐地察觉,双脚还能感应到地皮的轻颤。往往那时,她的心里就怀上了莫名的紧张和希冀,既盼望车快些到来,又害怕它很快来到面前。但车终于来到生产队的山下,开始上陡坡。那时,她的双眼就会全神贯注地看着夜空。果然,跟着就有两条雪亮的光柱深深地插进空寂的夜色,这景象极壮观美丽,让她百看不厌。每次她都会为此激动万分,就如一幕戏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高潮已经到来。她会久久地谛视那消弭在无垠夜空的光柱,双眼往往会不知不觉地溢出泪水,而内心的苦痛,郁悒会消失,浑身无端地充盈了希望和美好。当然,这感觉很短暂。最终车轰轰隆隆地过来了,从晒谷坝前一闪而过,奋力地冲向那百多米长的直坡。当车的尾灯消失在山顶后,那段长长的直坡,留下的就又全是无尽的惆怅啦。

她快步上到坡顶时,那大平头车已在冲向直坡,车很快上了山顶,转眼又驶下山去。她恋恋不舍地目送汽车。良久才回过头。山谷里的几十户人家一如既往地掩藏在大树下、竹林后,似乎全卧在透明的深水里,毫无动静、十分宁谧。偶尔能听见睡眼蒙眬的狗不知何故懒懒地吠那么一两声,再就是老得不能出工的人吃力的咳嗽声。她将提包扔在路边,颓然坐下。这时,她的目光又变得散漫无力,而且交织了绝望和不知所措。回生产队干啥?她问,这次回来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柳主任逮个正着,搜走她视如命根的钥匙!之后呢,从又每天扛上锄头与贫下中农去挖地。日落回家煮饭,然后期盼着有汽车过路……她觉得这日子对她已毫无意义,并令人厌恶,如此慢慢地消磨生命,不如痛快地一死了之!她有气无力地靠在一棵槐树身上,槐树细圆的叶片早已落尽,光秃秃没有了生命迹象的树枝便显得苍老和精疲力竭。看着这长长的坡,她想起那个下着冷雨的夜晚,一辆“牛林”的解放牌装了满满一车原木,小心翼翼地下这个坡,二十多岁的小余师傅经验不太富足,车的后轮滑到路边的水沟里。她睡在床上,一直等车开过晒谷坝,车没能下来,她估计是出了事,于是忙穿衣,拿手电,戴斗笠,出门跑上半坡。看见歪在路边的车和急得不知所措的小余师傅。她仔细看了看滑下路沟的车轮,对小余师傅说:别急,我去拿锄头来,把这沟挖一下,就可以开上去的。小余师傅说:谢谢你小妹。我这车太重,挖一下车也难开上路。她忙问咋办呢?小余师傅说挖一下是肯定需要的,但车要能开上去,得将原木卸掉一半,车轻了才上得去。她想想说:师傅你千万别急,我去想办法。说完就朝生产队长家跑。到了队长家,敲门喊醒队长,队长一开门,她便给队长说了原委,要队长派几个棒劳力。队长很为难,说都累了一天,怕是叫不动。她果断地说:队长,你叫十个人,我每人给十个工分!队长听了一拍大腿,也果断地说:那我就去试试。她转身就跑回去拿锄头。她知道,十个工分是极有诱惑力的,一个棒劳力一天才挣十分,而此刻最多只需个把小时就能干完的活,划不划算,贫下中农心里清楚。果然,十个棒劳力不一会就聚齐在车旁。队长说:小苏,人我可是叫来啦!她说队长你放心,我说话算话,每人十分,一分不少,你叫会计从我的计分簿上划给他们就是!听了她的承诺,棒劳力们一拥而上,很快就将原木卸掉一半,而队长则将水沟挖平。小余师傅顺利地将车开上路,刹好车,又找了几块大石块塞在车轮下,这才让他们上原木。之后队长说小苏,我只要你五个工分,这又不是啥累人的事。她说队长你别客气。不过我要和这师傅去趟朱县,请个假。队长说你去你去。

学开车,小余师傅是她的启蒙老师。在朱县煤矿的储木场里,小余师傅就专教她倒车,说倒熟了,往前开就容易得多。平常她坐车,一双眼睛就盯着师傅的手,路的弯度有多大,该在啥时候打盘子,打多少,啥时候回盘子,她想象着自己的手在动,而且牢牢地记着。没事或者吃饭、睡觉,都会反复琢磨,痴迷到极点。所以,当小余师傅让她坐在方向盘前之时,她并没有陌生的感觉。将小余师傅教的操作要领记牢后,竟然只用一个中午,她就将车倒得很自然了。余师傅说小妹呀,你有灵性,天分高,别人学三天,你一个中午就熟了。可她想,在梦中她不知开过多少次车了,似乎与现实开车没啥差别。

真正让她上路开车的是她母亲表姐的儿子,她叫他表哥。表哥是抗美援越的汽车兵,当过排长,复员后分在市革委小车班。他二十六岁,长一脸青春痘,开口闭口就是越南。对自己的经历十分自豪。有次在她家,他说他的车拉过苏联的导弹,导弹打了美国的B52轰炸机。他说:你肯定想不到,飞机驾驶员是女的,只捡到她一条腿,有六十公斤!听多了表哥开车的故事,也使她梦中多了在越南开车的经历。他在她面前既想用排长却又想用表哥的神情,两者关系始终没有融洽,所以神情就做作、刻板。但当她说要跟他学开车时,他顿时显得惊喜交加,但很快又故作军人的严肃说:想学开车好办,很小的问题,不过得听话。那天,他换了身新军服,戴了军帽,开着辆苏联的嘎斯吉普将她带到一座大山前,下车后,他把她叫到身边,严肃地说:车就是你的战友,你要尊重它、爱护它,就像爱自己的生命!她则忍了笑,不停地点头。之后他说:听口令,立正、敬礼!看着他故作姿态的军礼,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见她蹲在地上笑出了泪,他便张皇无措,良久,才气急败坏地说笑啥,笑啥嘛你,我们学开车的时候班长就是这么教的。你要再笑,我就回去啦!听了这话她忍住笑起身说我听你的,不就敬个礼,没啥了不起。说完她立正,向车弯了弯腰。他说敬军礼,她说我又没戴军帽。他便摘了军帽扣在她头上。

他教她上坡时如何起步换挡。这很难,可说他除了想为难她,也想炫耀自己的技术。对于她来说,这小车操作起来就轻巧顺手得多。她的表现让他十分诧异。很快,她就能熟练地开着小嘎斯上路。于是他又去借辆大嘎斯,没几天又去借解放牌让她开。再后来,他就替她配了许多车钥匙。

很远的山那边天已经放晴,露出些许微蓝。她便久久地注目那片微蓝,心里像渐渐燃出丝火苗,烫烫的,让她产生一种莫名的向往,而且很急迫。于是她又努力地想象那片微蓝下是何地方。但实在是难以预料,总之那是南方,南方太宽阔辽远。就在这时,她突然想到了越南,想到自己那辆浑身扎满树枝做伪装的,在冲天炮火中机智而大胆穿行的汽车,甚至想到自己装满弹药的车被炮弹炸中,她和自己心爱的车一道粉碎,变成绚丽而壮烈的烟火,在空中闪烁。她被自己这美丽的想象激动得泪水涟涟。为什么不去越南?她想,她可以去抗美援越,越南一定会欢迎她这个会驾车的女孩!仿佛在无边的大海中忽然抓到块木板,绝望的心里重又燃起生的希望。这时,灵魂与生命回归了,虚空了的身体又变得充实。她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抓了提包就走。决定在一瞬间就做出,浑身澎湃着激动亢奋。此时她才发觉肚子饿极了,得把肚子吃得饱饱的,然后上路!

挞完谷子后,农村闲下来,知青们便一律回城。她这个生产队共有三男两女五个知青,如今四个未回。她来仓房前,掏钥匙开了锁,进屋把提包朝床上一扔,拿桶去挑水,回来洗锅涮碗,砍柴生火。等打开米柜,才发觉只剩下一些包谷沙,盐也快完了,猪油仅剩小半罐。她叹口气,舀了碗包谷沙,去灶边淘淘,便放锅里煮。菜是没有的,生产队分的自留地一直荒着,啥也没种。突然想到回家前队长的闺女送了几个洋芋给她,她放在米柜下面的,便忙去拿,却见洋芋被鼠啃过,已变得蔫瘪,就如八九十岁老太太的脸,皱巴巴的。因为无可选择,所以就顾不上洋芋的品貌,拿来洗净削皮,再切成指甲盖大小的颗粒,足有一碗,全倒下锅去。这时,她已知这餐饭该怎么吃:等包谷沙和洋芋煮得烂熟,就放点猪油和盐,一并拌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流出口水。

天很快就黑下来。这时她早已收拾好行装,其实这行装很简陋,就两件换洗衣裳和洗漱工具。床上的被条垫絮垫单,她依依不舍地用脸去偎了偎,便决然地遗弃。锁好门,她便快步穿过晒谷坝,跳上公路。她默默地祈祷运气好,不久就有回朱县去的车,往朱县走就是往南走。回朱县的车从马溪公社出来,在这三里路长的缓坡上会开得很慢,她要爬上去不是难事。边想边走,很快就上了直坡。要爬车,就一定得到山那边的半坡上去等,车到那里开始走得费力,爬车容易些。

可是,这个晚上她没有等到一辆车。没办法,只能面对残酷的现实,到柳主任那里去报到,去写检讨!到了公社,柳主任带她到公社客房住下,便说:你开始写吧。还不到九点钟,有人突然在院子里惊慌地大叫失火啦,失火啦!跟着,满公社都是慌乱而急切的脚步声。她连忙跑出客房,天上已经一片猩红。公社的人转眼跑光,而她看着猩红的天,吓得呆呆的,腿都软了。

原来是供销社失火了。供销社的房子背后有一排猪圈,全用茅草盖顶,去喂猪的人拿着照明用的葵花秆,不小心就点燃了猪圈顶,茅草势不可当地燃起来,很快就引燃仓库,不多久便燃到门市部。门市部是二层木楼、临街。

当她挤过一重重人群来到柳主任身边时,见他正指挥人们卸陈师父车上的油桶。这时大火已燃到这门市部的背面,也许再有几分钟,门市部和这辆车就会被大火吞噬。大火噼噼啪啪地炸响着,不时爆出大团的火花射在车身和街上。柳主任嗓子早已嘶哑,眼里布着血丝,由于着急,脸都扭曲变形,显得狰狞可怖。见到她后,他一把就抓住说:把它开走,赶快开走!说实话,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燃房子,没见过这么大的火。站在这冲天的大火前,这才觉得自己不是幻想中那么英勇无畏,在炮火硝烟中驾车轻松自如地穿行的幻想毕竟不是真实的。柳主任大手抓着她,不停地指挥这指挥那,她便跟着他的身体不停地晃荡,觉得自己像只小鸡似的,无力挣扎。她无奈地说:柳主任,这车的驾驶员呢,咋不叫他开走?柳主任便骂道:那个狗日的家有二十几里路,这里就是烧完了他也不知道。听了这话她又结巴着说了些啥,也许啥也没说,但她的双眼却传达出她内心的恐惧。柳主任对她吼道你怕啦?现在你就是怕也得上,再过几分钟这车一燃起来,街这边的房子也保不住了你晓不晓得?她说:钥匙,开走它要钥匙。柳主任听了转身就跑,不一会又跑回。见了她把钥匙往她手里一塞,便拉着她往车边走。这时,她已经冷静下来,也晓得形势的危急。

大火烤在脸上很烫,不用说车身已经很热。她看了看街道,晓得只能将车倒出街道,而她有把握。她想了想忙说:柳主任,快叫他们给车身和轮胎泼水,柳主任便指挥大家泼水,于是一盆盆一桶桶的水泼向车头、车身、轮胎和车篷。不一会,她便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却有股滚热的气浪冲出,柳主任忙从别人手里端过一盆水从她头上倒下,使她全身湿透,冰冷的水使她打了个冷颤。柳主任甩了盆便推她上车说:快开走快开走!她坐在方向盘前,手忙脚乱地选钥匙试着发动车。眼见着大火燃过来,柳主任急得要死,说:你咋了,这么多钥匙还不管用!她说你叫大伙在车头推车吧。柳主任便叫大伙推车。她放掉手刹,把挡放到空挡处,蹬开离合器让大伙推车。这时,大火中爆出无数火花,有许多掉在车篷上,就有人喊:车燃了车燃了!推车的人更加用力,另一些人则拼命将水泼向车篷。车被众人推得很快了,她猛地套上挡。合上离合器,上油门,车一下便发动了。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

仿佛这时人们才蓦然发现,将车开走的竟是个丫头,丫头会开大卡车可是十分新鲜和稀罕的事!看着车篷还在冒着股股青烟的车,又快又稳地驶去,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跑去。

作者简介:

郑一帆,生于1953年。当过知青,师范毕业,贵州作家协会理事。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部。现在贵州铜仁《梵净山》编辑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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