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川藏线
2009-01-25徐凤翔
徐凤翔
1978年后,我的主要工作范围转向了举世瞩目的西藏高原,开始了此后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西藏森林生态和高原生态的探索。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此生会与西藏结下不解之缘。我援藏的单位西藏农牧学院位于藏东南的林芝,若从陆路走,需经漫长而险要的川藏公路进入,这一行,沿途经过川西林区、横断山脉“三江”峡谷区而进入藏东南林区。我完整地走过川藏线达7次,单程就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几乎每次都有险象环生的经历,其中最令人难忘的,还是第一次从川藏线进藏的情景。
天府之国云蒸霞蔚
从成都出发,满眼仍是熟悉的南方湿润亚热带景象,而且沿途特别领略到湿润的四川盆地边缘水汽凝聚上升的现象。有时车行前方的能见度只有5到10米,浓雾之中,鹅黄色的油菜花把临近的空气都氤氲得一片嫩黄。雅安一带素有“华西雨屏”、“天漏”之称,果然名不虚传。湿性的樟、栲常绿阔叶林呈团块状分布,形成一个个浓雾重彩的“林盘”,与竹林交织在一起,包围着村落,就连房舍的木质材料都显出雨水长期浸润后的深褐色。流经雅安的江有一个很美的名字——青衣江。我们沿着青衣江的支流行进,一路上不断出现溪流和瀑布,尤其是“鸳鸯岩”跌水,车驶、人行都要穿越山岩水帘。而早春时节的“鸳鸯岩”,常常形成冰钟乳和冰笋相对接的大冰柱,是途中一处佳景。
邛崃山区有着浓郁的南方特色,公路两侧的坡地上农舍错落,家家房前都悬挂着串串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显示出“天府之国”的田园风光。当地也有一些人靠打猎为生。记得车在一个地方暂停时,刚好看到车窗外有个人抱了一只幼小的麝(即獐子),透明的大眼睛悲伤而平静,我不禁联想到一个落难的小公主。遗憾的是我们处于行进当中,无法对它采取任何保护措施。这一幕使我久久不能释怀,也增加了我对麝的关爱,日后在探讨西藏生物多样性保护时,尤其注意到麝的保护问题。
由成都盆地(底)向“盆缘”攀升,首先需翻越二郎山。过去的校园歌曲,曾有“二郎山,高万丈”的歌词。要论二郎山的海拔,有3437米,但在川藏线十余座高山中,它只是最低的一座,是千里川藏线攀山的起点。多次的往返翻越二郎山的过程中,往往在晨雾中,或是夜深时上下于东坡,海拔由低到高,常常穿越于常绿阔叶林、竹林及常绿一落叶阔叶混交林和亚高山冷杉林的垂直带中,在山口附近稀疏分布着胸径80厘米以上、树高30到40米的冷杉大树和冷杉幼树及杜鹃灌丛。
有一次夜闯二郎山,情况十分惊险。时近隆冬,雪后的山道薄薄的冰面上如同浇了油似的难以控制。司机一边讲“路面太滑”,一边自我埋怨带的防滑链不配,套。于是他摇下车窗,把头伸出窗外,边看路边小心翼翼地操纵方向盘。他还把棉帽子摘掉,只见一股热气升腾,原来他紧张得满头冒汗!而我们也无法帮忙,倒是欣赏到窗外冷杉平展的枝叶上积雪成冰,在车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恍若进入了冰清玉洁的童话世界。
沿途有惊有美,更有奇景。翻越二郎山口向西坡时,眼前出现了奇特的“瀑布云”景观。所谓瀑布云,乃是湿润气团翻越山脊后,被干燥的气流急速吸收,消散于一定的水平面上。我们就这样“驾”着瀑布云,下降到大渡河谷。这时,云开雾散,著名的泸定桥展现在眼前。眺望河谷两侧,高原地貌与景观初见端倪。我意识到已经上了一个“台阶”,进入川西高原区了。
从大渡河到樱桃沟
大渡河是岷江最大的支流,纵贯于邛崃山和大雪山之间,两岸坡陡草疏,地势险要。我几次往返于泸定桥,与当年的铁索桥相比,桥上的木板、绳栏简朴厚实,但还是摇晃得厉害,一般人不大敢走。
大渡河谷底的植被主要是干热河谷灌丛类型,普遍生长着适应干、热河谷气候的金合欢、仙人掌、白刺花等灌丛。仙人掌的高度可达两米左右,还结满了橘红色、微甜可吃的果实。坡面远山为暗针叶林所占据。这里是川西林区的一部分,云、冷杉树种十分丰富,有岷江冷杉、紫果云杉、川西云杉等。我怀着探求的心理,对附近的河谷灌丛做了简单的观察记录,测量了几株仙人掌的高度,还在刺丛中采摘了一些仙人掌果实,遍请同车人品尝,并借机“科普”一番。
由泸定桥向康定进发,进入支沟。利用停车的间隙,我们在一处叫“樱桃沟”的地方稍作停留。司机师傅停车购买和采摘了一些鲜美的樱桃。我一边品尝,一边观察周围景象。从专业角度看,这里是稍为湿润的支沟河谷,适于中生落叶阔叶树的生长。在长约5千米的支沟内,到处分布着栽培和野生的樱桃,有些树上果实累累,像红玛瑙一样。家前屋后还有芭蕉、柑橘及各色花卉,“樱桃沟”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跑马康定折多奇景
出了樱桃沟,很快又经过一处有名的地方——康定。“康定城”坐落在大渡河支流的沿岸,其规模超过了我的想象。同行的一位老师告诉我,这里是甘孜藏族自治州的首府,有着悠久的历史。康定的古名叫做“打箭炉”。我立刻想到古代沿沟一线,多处熊熊的炉火,打出千万枝好箭,配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铁索桥,称得上是古代一处军事要塞。但是我更想见到“跑马溜溜”的山景。记得当汽车转过一处弯道后,我们看到了缓坡上的一大片草地,我想,这大概就是“跑马溜溜的山上”了吧。从这片草地正好可以俯瞰康定城。树木稀疏,芳草萋萋,是当地人假日欢聚、举行篝火晚会的场所。我们也算是“跑车溜溜”过了一回康定。
继续前行,很快感到海拔又在升高,原来已经开始翻越折多山,向着另一高原河谷一雅砻江(金沙江支流)进发。在翻越折多山的过程中,看到两处奇特的景象:一是傍晚时分,天边出现了深灰色的云带,酷似一条巨龙在“翻身动爪”,接着就下起雨来。而当行至一段山岗时,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一片藏式房舍,还有人影在活动,我正以为快要到一个村庄,但走近时,一切又都无影无踪了。原来是以前常听说的“海市蜃楼”,竟在这荒原上被我真切地目睹到了。
行程中所经过的雅砻江流域,不少地方为次生灌丛所占据,估计过去主要为林区,因为沿途一些地名与林木相关,如黑松林、松林口、桃花坞等。但现在实际上已无林木,江水的颜色也颇为混浊。沿江还看到“赶羊作业”漂下的许多木材。所谓“赶羊作业”,是水运木材的一种方式,但如果途中无人管理,很容易使木材滞留水中,堵塞河道。江面漂浮的木材一方面反映了“赶羊作业”中的管理问题,更主要反映了当时川西林区已经出现的采伐水源林的严重问题,导致了岷江、大渡河流域明显的水土流失和干旱灌丛的扩展。
雀儿山双洞穿云德格林月圆林深
川藏线中有一处重要的山脉是雀儿山,海拔6168米。山顶终年积雪,海拔4000多米的山口也经常飘雪。冰天雪地中看雀儿山,除了雪峰高耸、玉洁冰清外,冰川作用形成的角峰也很突出。一处花岗岩构成的山脊,峭壁绵延,而中间有两个并列的岩洞。其时碧空如洗,白云却从洞中飘进飘出,其景绝静绝美,我称之为“双洞穿云”。
在海拔4100米、离山口不远处,有一个运输站,主
要负责铲除积雪和拉出被困车辆,并提供行人取暖的场所。值班人员有时在山上一驻就是半年。记得一次我到山口时停车去向他们表示慰问,没想到稍作停留就感到头晕眼花,似乎有昏倒的感觉,只好刚见面便告别。而在海拔稍低的路段,我看到一位正在修路的妇女把她很小的孩子放到路边的毡袍上,真慨叹藏族同胞的生命力与适应性之强,而油然生出深深的敬意。
翻过雀儿山,就是川、藏交界的德格林区。德格林区已属横断山脉,靠近“三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流域,具有典型的半干旱一半湿润高原气候,分布着川西云杉林、圆柏林和灌丛草地。我们沿途看到的川西云杉树高有30到40米,胸径可达1米,像一个个绿衣卫士,守护着群山,向旅人致意。记得有一次月夜行车至此,刚刚升起的满月在树影的衬托中格外清晰,给人以庄严静穆又亲切的感觉。从生态的角度看,在无污染的地区,空气澄洁,月亮就会显得既圆又大,高原、高山的月亮就是如此。
此行的美与险真是随处可见、随时可遇。途中所见的新陆海,是川藏线上一处辽阔的高原湖泊。湖水碧,蓝,公路环湖而行,湖周围暗针叶林环抱,湖岸草地上牛羊悠闲,十分宁静怡人,使我尽情领略了蓝天、白云、雪峰、森林的湖滨美景。当时还想,哪次一定要安营扎寨,好好地考察一番。可惜至今都未能如愿。
南线遇险
川藏线主要有南、北两线,北线由康定西北向,经道孚、炉霍、甘孜、德格进藏,这是我常走之线。还有南线,即由康定向西,经理塘、巴塘、芒康一线进藏,中途需翻东达山。记得一次选择川藏线的南路进藏,我搭便车(解放牌卡车),被优待坐在驾驶室内,车厢后装物品(包括我的仪器行李)和几位沿途搭乘者。夜间行车,途经理塘一巴塘间的一个小山村时,司机讲起他上次路过此地时,与这次情景相同,但他们却有一次特殊的经历。当时,坡上林中走下一头活物,体形大于狗,小于牛,穿路而行。司机刹车不及将它轧于车下,担心轧了老乡的牲畜,下车察看,原来是一只饥饿的金钱豹,看样子是准备进村找食物,结果不幸“殒命”。9币傅将豹子扔上后车厢。车厢中的人还以为是只活豹子蹿进车中,引起一阵慌乱。这个意外听到的故事给我们单调的行程带来了活跃的气氛,对我来说则又增加了物种及其消长的一个实例。
此行需经东达山,当经过山口(海拔4800米)时,我明显有缺氧的感觉,不巧这时汽车抛锚而且缺油,真担心在此地当起“山大王”,情况就十分严峻了。因为所谓的当“山大王”,就是指车行至高寒干荒、人烟稀少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谈不上修车加油,有可能挨饿受冻,甚至有生命危险。幸好不久后,拉萨水文站的车经过,师傅当即停车,热情相助,还给我们加了油,两辆车结伴同行,向藏东南林区驶去。
川藏南线一路的行程,当然也是有险有美。从专业的收获上来说,穿行于山体起伏的植被垂直带间,在山坡中部以下,既可见到干荒的灌丛草被,也有绿草如茵的牧场小村。山的中部(海拔3000~3500米)以上,中生的川西云杉,间有高山松、圆柏等疏林,各自择地而生,反映着川西、藏东的自然植被状况,更起着西部高山及高原边缘区及“三江”上游的水土保持的重要作用。尤其在一些陡峭山地,峭壁岩缝中,小丛的古树、灌丛,组成一幅幅“国画山水”,苍劲奇险。
横渡“三江”
川藏线上的“藏线”部分主要是横渡“三江”。这简单的“横渡”二字,个中的惊险与艰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所谓“三江”流域,实际上是跨“四山”之间的一片地域。沙鲁里山、宁静山、他念他翁山、伯舒拉岭等各大山脉由东向西,纵列于川、藏临界的藏东地区,形成了由东向西纵列奔流其间的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在“三江”横渡的过程中,印象深刻的有金沙江流域的“泾渭分明”、澜沧江流域的“壁立咽喉”和怒江流域的“九十九道弯”。
金沙江是长江上游的一段,也是川、藏的界河,不少地方植被稀疏,陡坡壁立,泥沙俱下,浊浪湍急。而金沙江西岸的岗托,由于支沟森林茂密,明显看到岗托小溪流出的水是碧清的,在金沙江干流中形成了“泾渭分明”的景象。
对于澜沧江的“横渡”,我曾走过北线黑昌公路、类乌齐一带,考察那里突兀的山体和半干旱草原类型,也曾在中线,在藏东重镇昌都一带调查访问。这片既有浓郁的“川味”,也有康巴藏族的豪气之地,气候属于典型的半干旱一半湿润高原类型。澜沧江在昌都穿城而过,河滩阶地上有大片的农耕区,河谷侧坡覆盖着疏林灌丛,支沟多中生性的川西云杉林和圆柏林,还有海拔4000米左右的“邦达草原”。我也曾走过南线的左贡一芒康一线,峰回路转,要跨越澜沧江,则需沿江而下到海拔2400米的竹卡。此处河道突然收缩,两岸矗立着柱状玄武岩,我称其为“澜沧江咽喉”。
澜沧江与怒江之间的怒江山(属他念他翁山脉),以“九十九道弯”著称(实际约五十几道),对行车而言算得上一关。记得有一次车坏在怒江桥边,当天就没能通过,我就在皎洁的月光里坐了一夜。真的是:
“举头望高原明月,低头祈安渡三江。”还有一次出藏时已是初冬,一些高海拔路段结了厚厚的冰,车辆行走困难,不得不用军大衣垫在车轮已轧出的“冰槽”上,以增加冰面的摩擦阻力,否则真有滑下万丈深渊之虞。
离开怒江流域,经过八宿的“老虎嘴”山口,来到海拔3900米的然乌湖。当时天色已晚,没见到湖泊和森林景观,只听说已经进入了藏东南林区。第二天清晨,我急切地来到户外,只见青山环抱,林木葱茏,然乌湖真正是波平如镜,德姆拉雪山冰川倒映在湖中,更有峻峭的小岛出露在水中央。再看远方,苍山如海,波密的雪峰和暗针叶林遥遥在望。这样,从二郎山算起,翻越7座大山,横跨7条大河,沿途有惊心动魄之险,也有摄人魂魄之美,最后总算化险为夷,终于进入了藏东南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