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风:市井百姓的《红楼梦》
2009-01-21沈有珠
迥异于政治空气浓厚狂飙高歌的西北风《北鹿原》,也有别于裹挟着商品经济浪潮的东南风《儒商》,郑君华先生长篇巨著《芙蓉风》吹出了陋巷牛羊、稻菽桑麻、野史村言、灵山秀水的岭南风,这是一部市井百姓的《红楼梦》式的作品。作者还在北大读书之时,就开始循着“红楼”文学主脉行,由于《红楼梦》描绘的是二百年前贵族公子小姐的生活,作者却希望有一部反映普通百姓生活且具历史内蕴的大书,于是他以痴迷之情倾注于《芙蓉风》写农民,历三十年有余。《芙蓉风》如《红楼梦》一般写家常事,娓娓叙述市井百姓平平常常的生活事,说农民的男欢女爱、怒笑歌哭、婚丧嫁娶的生活琐事,描绘作品中人物活动的丰富、驳杂的文化环境,保留了鲜活的生活原生态,让读者感受到浓郁泥土味与人间烟火气。《芙蓉风》从历史文化空间、民俗风情空间、人的感情空间与宗族文化空间等多维视野中洒开笔墨,把广西“芙蓉胥”这个当代中国南方农村的缩影融入日常的,细微的,甚至是粗野的生活流程来体现,将被时光淹没的民俗文化、民间野史与现实生活作动态的穿插和深层的对照,把观照生活的视点抬高到一个足以俯瞰当代整体生活风貌的位置上,在极其广阔的生活背景上浓缩人生,描绘出以农民为主不同阶层的人们在改革中文化观念、心理情绪跌宕的变化。
《芙蓉风》无疑是一部反映中国南方乡村变迁史的长篇小说,像这样以洋洋110万字,全景立体式反映中国南方乡村20世纪60至90年代三十年间的时代历史变迁,表现乡村芸芸众生状态和人性欲望的农村长篇小说,在全国农村长篇小说中也属少见。“农村”从来都是中国历史风云变幻的晴雨表,而表现农民情感生活、生存问题的“农村题材”,也曾经是中国文学的时代主潮,特别是随着中国社会变革的日益深化,以农村现实生活为表现题材的作品,越来越呈现出开放、多维的空间形态和多元的文化属性。芙蓉胥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它的小农经济秩序,互相依赖的人与土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直保持着和谐与平衡,但这个平衡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70年代末期,一再被打破了,充满了矛盾冲突:贫穷与落后、“左”与“霸”的大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小农意识、红眼病、政治权欲与感情纠葛、理性与人性的矛盾。作者将农村一代又一代人生活的悲哀和辛酸,同农村家庭生活、人伦关系的温暖溶解于人的经济、政治关系中,让严酷的人生透出温暖的人情味,这样既能横向地把握整个社会的当前形态,又能对生活做出纵向的历史考察,从空间与时间、广度与深度上,展示出中国改革中雄伟的气势与壮丽的景观,作品以其史诗般的磅礴气势、百科全书式的博大精深、至真至纯的乡土情韵、以及质朴善良的人伦品格,描绘了丰富多彩的民俗画和广阔的时代风貌。为了保持诗化的空灵和古老文化意蕴的深邃,作者着意把岭南的山川人物、风土人情深深地抹上一层诗意的古朴的文化气氛,书中许多年节庆典、巫医卜挂、神佛狐仙、诗赋楹联的描写,被评论家誉为当代中国农村的风俗画卷,“乡土小说的重要收获”。正如小说中所描绘的“远望村中,屋宇纵横,炊烟柔柔,村路如砥,竹木婆娑,真的烟村雾树,静垣深院。”好一幅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景色,灵魂的田园诗、田园梦,融化在岭南山川、民风民情中,弥漫在人们的行动、心理、情感之中。
《芙蓉风》吸取了《红楼梦》等古典小说的优秀笔法,塑造了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相,其人物系统与《红楼梦》人物系统在结构上有相似之处,是一种呈宝塔形从上至下逐级递增的多层人物系统,展现了纷繁多姿的世态和各色异类的人生。这些人物,有的重彩浓墨,有的蜻蜓点水,但都栩栩如生,其命运的百折千回,作家往往抓住人物性格组合的真实性与多重性,强调差异,或白描或分层次多重覆盖和涂饰,把不同的人物一一描画出来:谈天说地的铁嘴柳玄;《红楼梦》中门子式的人物——镇政府工友蒋清;官迷柳聆,作家通过柳聆把笔触由农村伸向北大,并深入到上层高官社会;二婆婆,刘姥姥式的滑稽而可怜的人物,她几进柳州府无异于刘姥姥几进大观园,写出了改革开放城市的巨大变化;个性圆滑的柳梓;正直义气的柳广;温和勤俭的柳冕;虐待妻儿的柳鼎和柳曲;性压抑、性扭曲的卢建海、柳宣,等等。本书人物事件层出不穷,有“红眼病”毁掉的长坡地果林的故事;有柳载夏学大寨毁林造田的故事;有官员左迁与送钱买官的故事;有柳井、关爱芙曲折多变的婚变故事;有柳下舟发家致富的故事;有柳风喜欢散布别人的流言蜚语的故事。作者多用描写性、形象性的语言,特别是人物对话,非常个性化,闻其言而知其人,呼之欲出。
小说主人公柳载春、时爱爱和史飞红之间的爱情婚姻纠葛,远非普通的三角恋爱,而是打上了政治的烙印,血统论的烙印,构成一个个令人叹惋的社会悲剧。柳载春与贾宝玉一样多情,一看到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就早酥了半边,已是脸上微红生热,一见钟情。可又不能像贾宝玉那样始终如一地爱他的林妹妹,而是为了自身前程,为一心当官,而不惜对心爱的女人始乱终弃,既做了负心人,又不忘暗地勾引和偷情,“这样的品性连风流的贾宝玉也不屑作为,可见柳载春人格的卑下。” 有些评论家这样说。我却认为是作者细致地把握了柳载春这个人物的精神特质,长相俊美的农民哥们儿怎敢与风流倜傥的叛逆贵族公子在道德上相提并论?此外,20世纪80年代后,性观念相对开放,市井百姓敢想敢爱,早已不是宝玉时代。为了当官,柳载春像浮士德那样把灵魂押给了魔鬼,奔向仕途,抛弃了自己的道德良知,他对权力运作改变命运强烈认同与渴念,但他内心深处因对社会潜规则的默认而产生道德原罪与权力依附的冲突交战。在从物质到精神徘徊、跨越交叉地带时,他以不合法的方式努力改造不合理的人生轨迹,但人性良知的谴责和社会道德的裁判让他无处遁逃;当官帽成为泡影与奢望,奔向广东的选择则调和了他对家庭的背离和对官场的向往,因此,他比《人生》中的高加林幸运得多。柳载春的负心,不仅是对爱情的辜负,也是他不断扭曲和全面“改造”自己的结果,人性的缺失,膨胀了的个人私欲使他最终在人生道路上迷途。作者穷形尽相地刻写了人性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柳改变命运的奋争与成败、无奈与酸楚。女主人公时爱爱寄寓了作者的文化理想与审美理想,时爱爱因出生在旧军官家庭而备受世人的欺凌与虐待,寄人篱下的童年造就了她顽强且有叛逆精神的个性。她对心地善良的柳载春一见倾心,以为找到了自己最需要的美好爱情和温馨的避风港,哪知畸形的政治将她的善良愿望轰击得粉碎,走投无路的时爱爱不得已嫁给病大虫柳笋。她对柳载春的真爱却怎么也压抑不了,抛弃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生依附观念,按自己的方式追求人性的满足和爱情,对各种流言蜚语置若罔闻,无论丈夫柳笋如何责难她,她都勇敢追求真爱,不在意柳载春已娶妻生子;她大度有心计,对于史飞红毫不在意,悉心照顾挨打的柳载春,既噎得史飞红无话可说,又让柳载春愈发感受她的美好。这种勇敢追求真爱是悲悲切切的林黛玉想都不敢想的,这是对长期积压在人们心中崎形变态人性的挑战。改革开放后,作家把她的命运从生活底层带到一个崭新的状态,她南下广东找到会做生意的亲戚,很快成为商品经济的弄潮儿并富裕起来。很多人在金钱的冲击下迷失了人性恍惚了本心。但时爱爱对外边精彩的世界并不迷乱,她仍然爱着柳载春,为他岳父花钱治病,为他女儿欠账还钱,并亲自开车来接柳载春南下广东,无论载春怎样对她,仍爱得无怨无悔。她的宽容大度与热烈追求爱情,既具有农村文化的古典美,也有对现代情感的认同与追求。在《芙蓉风》最后,各种矛盾冲突并未解决,柳载春、时爱爱双双离开芙蓉胥奔向广州城,这表现出在剧烈的社会变革中不满足于现状、励志图新的一种精神取向,表现出在各种外在因素的驱使下抛弃传统、谋求自我发展的一种人生抉择,他们希望在一个新的文化环境中,解决灵与肉、理性与人性的矛盾,这既是他们感情发展的需要,也是一种对新文化、新思想精神境界的追求。作品所揭示的当代农村传统家庭伦理关系的动摇,以及个人欲望的滋生,同时农村人也渴望走出闭塞、落后的空间,追随时代的脚步,寻求新的生活道路,都为意欲离开这片土地的人们提供了合理的心理动机。柳、时的爱情悲喜剧,正是改革给社会带来的阵痛,给人的思想观念带来迷茫和新的追求。主人公的心灵在浮躁中镇静,精神上有了新的升华。我们不难看出作家对农村的生活方式、精神内涵的洞察与理解,也是对家庭伦理思想的关注,作者力求解答自己所处的城乡对立的时代中青年面临的成长问题,以及中国社会转型中出现的道德问题。
作者以独特的审美视角,通过对芙蓉胥形形色色的农民直至乡镇、县、地、省干部的沉浮升迁命运的描写,从日常生活到错综复杂的政治风云、经济浪潮,反映了特殊的世态以及人性的扭曲、变形、挣扎与回归,人物的命运充满了变数,被个人无法左右的历史潮流推动着被动前进,令人感受到历史沧桑的剧变。在对传统文化、生存环境认真审视的同时,郑君华先生以历史上所有的伟大作家共有的对人的关爱,对人的道德的关切,对弱者、不幸者的同情和底层人们的挣扎为自己文学创作的价值核心,对20世纪中国农民的命运给予整体性的思考与把握,对广大农民生活的卑微处境与艰难困苦寄予深深同情和关怀,揭示了在政治风云、经济文化转型的阵痛中农民的真实生活状态、心理、思想与追求,既让人看到了农民日常生活的烦恼与温馨、欢喜与忧愁、情与爱,又从各个角度写出了在市场经济大潮下农民所受到的冲击。作者在肯定乡村淳厚民风的同时,也严厉地批判了其蒙昧与落后,并以披露生命与精神的毁灭,揭示其历史痼疾,现代顽症。正因为其写农民,又模仿《红楼梦》,著名评论家曾镇南评为:“几摩红楼,别是一楼。”本文认为:这是一部市井百姓的《红楼梦》。
参考文献
[1]郑君华.循着“红楼”文学主脉行[N].文艺报,1999- 7-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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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郑君华.《芙蓉风》[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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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曾镇南.几摩红楼,别是一楼[N].文艺报,1999-07-29.
作者简介
沈有珠(1965—),女,籍贯:贵州省黄平县人,文学硕士,广东省肇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