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之外与幽默之内——伊沙诗歌艺术再探(上)
2009-01-21张强
张 强
伊沙是当今诗坛一位广受争议却特色鲜明的诗人,是“民间写作”的重要代表。他诗作颇丰,一些作品已成名篇,如《饿死诗人》、《结结巴巴》、《车过黄河》等。他的诗歌风趣幽默,闪动着解构思维的灵光,在捕捉生活的平庸、琐细、肮脏、丑陋中咀嚼出淡淡的诗意,既迥异于传统浪漫唯美的诗风,也不同于以往展示沉重现实、思考终极问题的诗歌。伊沙诗歌的后现代色彩已日益为诗歌研究界所关注,甚至成为解读中国当代后现代诗歌的一个经典文本。为反驳朦胧诗的意象抒情,伊沙诗歌在放逐意象之后,更加重视诗句的语感效应,同时激活了一系列惯用的修辞策略和手法,通过貌似“反修辞”的诗艺驾驭,构建起自己特有的表达方式。伊沙诗歌将幽默提升到主体地位,从历史现实中的矛盾、悖谬性因素中寻找可笑之点,铺展开来即成佳构。喜剧具有一种消解的力量,同时也可能包蕴深意,伊沙以诗性幽默对形而下世界的喜剧性读解成为当下诗歌中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线。有鉴于此,笔者在从语词探索、结构技术视角对伊沙诗歌的艺术特征展开初步探索的基础上,欲从语感效应、修辞策略、诗性幽默三个方面对其展开进一步探究,以求对伊沙诗歌艺术有一个更加整体而深入的认知。
意象之外:语感效应与修辞策略
语感效应与修辞策略是伊沙诗歌在传统的意象化语言之外,建构口语表达方式的两个重要方面。语感对伊沙诗歌文体形式的确立及内在情韵的生成发挥着关键性作用,而修辞策略则使口语诗艺的表现力和丰富性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伊沙似乎被公认为是一个不讲技术的诗人,其实远非如此,正如他在《有话要说》一文中的表白:“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是怎么在语感上做文章而让他们读来如此舒服的,也不会说我进入一首诗的角度为什么如此与众不同,更不会写类似的自释文章。我的技术不留痕迹,花招使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有点得意洋洋。”
一、意象之外:语感效应的凸显
伊沙诗歌走出扑朔迷离的意象系统和“象征的森林”,在口语诗的美学范畴中开掘诗意空间,围绕日常口语区别于书面语的特异品质,从语气、语流、节奏等构成的语感脉动中,或传递浅浅韵味,或张扬不羁个性,将口语本身的亲切感、世俗性与表达上的诗化处理统一在对生命/生存的内在感悟和情绪律动上。
语感效应的构成要素之一是语气。语气的一致或转换表明了叙述者的心理倾向和所持态度,引导着诗歌的动感趋势、情绪基调,表征着诗歌语感的轻重缓急。伊沙诗歌由于关涉题材内容的差异及诗人/叙述者的主观判断、精神取向的不同,而呈现出温和、激烈、轻缓、急促、嘲讽等大相径庭的语气波动。语流是语感在诗中持续顺畅地流动并外化而成的一种语言表达效应。伊沙诗歌平易畅达、少大幅跳跃、“我手写我口”式的诗语传达往往给人一种清澈透明而蜿蜒前行的语言流动感。较之语气、语流的整体可感性而言,诗语节奏则更为细密丰富、变幻多端,深入到诗歌表达的每个局部且组构成一个统一协调的律动形式空间。伊沙诗语或轻缓婉转、或促迫有力的节奏感主要源于三个层面的动力驱动,即音节与音韵,断句与跨行,情绪波动与事理逻辑。音节长度的参差有致,句中韵、韵脚、重章叠句的声响和谐呼应,断句造成的留白间歇及诗句跨行带来的休止符效果交互影响碰撞,生发出伊沙诗歌的外在节奏型;而事件过程与叙述动作的连续性和逻辑安排,舒缓有致或激情迸发时的情绪波动则潜隐于文本内层,构成诗歌节奏张弛有度的本源性依据。
在具体的语感呈现方式层面,与前节所述语词探索相关联,伊沙诗歌也大致分作两类,即娓娓道来、素朴自然的城市民谣体和野性膨胀、血气十足的摇滚歌词型,二者的合理交融一如伊沙自己所言“我在我硬的部分赋之以重金属的节奏,我在我软的部分赋之以城市民谣的味道”。
城市民谣体是伊沙诗歌使用最多、涉及题材最广泛的语言类型,常常类似一则则平白如话却温情自溢的“便条”,没有疏离日常生活的故作矜持,也没有超然凝神的“不及物”玄思,而是从栖身的“生活此处”、生活内部出发,寻觅与之契合共振的语感效应,在亲历者的感性诉说中,悬置累心劳神的哲学思考,恢复由身体感受支撑起的“轻”诗意空间,这“轻”既来自浮面的生活体验,也源出轻松舒缓的言说节律,始终流露着一份生活和诗写的从容与淡定。伊沙诗歌显然地受到了顾城、于坚、杨黎等前辈诗人诗歌中舒缓平稳的表达风格的影响,在对语感的细心揣摩、谨慎把握和自我创造中婉拒了浓烈的主观意绪,只将耳闻目睹、所思所感的生活细节、身边琐事、内心欲望款款道来、和盘托出,读来若闲聊一般,却别具情韵。摇滚歌词型的诗歌则更多呈现为一种内心欲望、不满情绪的外在宣泄,力度支撑、情感喷发、快节奏高密度的语词组接,构成了此类诗歌的主要特征,典型之作如《结结巴巴》、《燥》等。请看如下两首不同语言体式的作品:
我知道‖这种牌子的/烟‖但/从没抽过它‖也/从未见过‖但/我知道它‖老牌的/上海‖卷烟厂/出品‖一种/专为大人物/特制的‖很短的/香烟‖焦油含量/极低‖我好像/知道它‖外包装的/样子‖全是因为/想象‖烟民的/想象‖绿白相间的/颜色‖有一只/笨笨的/大熊猫‖在啃/青竹‖我就想/像那只‖熊猫/那样‖怀抱/竹子般‖怀抱/一支烟‖这种/市场上‖找不到的‖特权的/香烟‖何时/才会被‖我这/普通的‖烟民 享用
这首《熊猫牌香烟》表达了“我”带有幻想色彩的对熊猫牌香烟的渴求,始终保持了一种卑微烟民的无奈口吻,语气和缓绵软,以句短韵长的语流断续,活画出人与烟若即若离、渴望拥有却无法拥有的矛盾关系,以举重若轻的语势从一个生活细节折射出特权阶层与小人物的待遇差异,腹诽却不外露,将渴求心理咀嚼般细细道出,在日常的“边角料”中构筑陌生化的诗意空间。而这样的空间似乎流涌着一股别样的韵律:多数诗行均可切分为两个音节,句末的押韵、换韵已经融入诗歌整体叙述,不留刻意之迹,斧凿之痕;“我知道”、“但我知道它”、“我好像知道它”三个类似的短句反复出现,回环复沓,营造了一种应合撞击的音效;“我这普通的/烟民 享用”、“一种专为大人物特制的/很短的香烟”等长句通过空格断句、分行切割,与音节安排一道构建起由短、中、长三种停顿时间组成的音乐节奏型,自然随意却又动中法度。诗中“我”对香烟求而不得的无奈情绪及背后原因的揭示成为推动诗句进展的内驱力,隐性制约着外在的节奏型。
《结结巴巴》是伊沙诗歌中极具代表性的实验文本,对结巴语言的拟写,促迫紧张的节奏感,四行一节的格律体架构使口吃者的心态和表达方式展露无遗。
结结巴巴我的嘴/二二二等残废/咬不住我狂狂狂奔的思维/还有我的腿//你们四处流流流淌的口水/散着霉味/我我我的肺/多么劳累//我要突突突围/你们莫莫莫名其妙/的节奏/急待突围//我我我的/我的机枪点点点射般/的语言/充满快慰//结结巴巴我的命/我的命里没没没有鬼/你们瞧瞧瞧我/一脸无所谓
不同于缓和委婉的城市民谣体语感,《结结巴巴》的语气坚定有力,语流直泻而下,一韵到底,节奏感极强,具有摇滚歌词的重度音响效果。结巴口语同字反复、表述不清、言辞啰嗦等自然特征经过伊沙的修剪加工,强化为一种新颖别致的语言标本:重复字均定为三个,少一则特色不明,多一则有损简洁;每节两次的反复“结巴”,则收到了前呼后应的回环音效。
二、意象之外:“反修辞”的修辞策略
伊沙诗歌以口语语词为语言底色,排拒典雅庄重、带有书面语体特征的意象化语言,然而并不能就此认为伊沙诗歌是在“反修辞”,完全清除了修辞策略和手法,而成为了一种赤裸的语言表达。诚然与传统诗歌,特别是与朦胧诗相比,伊沙诗歌不再钟情于含蓄蕴藉、飘忽闪烁的意象缠绵,向清楚明晰的日常口语叙述回归,但在这一过程中却保留或激活了许多“常规”修辞手段,诸如反讽、比喻(明喻)、双关、语词活用与仿制、排比、拟人等,即使像隐喻、象征等作为一般修辞策略,依然零星地散见于部分作品中,从而保证了口语诗的艺术效果。所谓“反修辞”不过是由于这些手段用得巧妙自然、不着痕迹,给人造成了一种审美错觉而已。
反讽在伊沙诗歌中随处可见,一些篇目正是由于充盈的反讽意味而家喻户晓,如《饿死诗人》、《车过黄河》、《张常氏,你的保姆》等。“自个儿长大”的麦子之于“诗歌中光荣的农夫”,“我正在厕所小便”的人之自然属性之于“列车正经过黄河”的文化意蕴,闻名全校的保姆张常氏之于外语学院的教授,无不构成一种莫大的讽刺。伊沙诗歌将隐喻转换为明喻,把本体与喻体同时列出,摒除了隐喻的多义性,使能指和所指一一对应,在做到表意确切明了的同时,保留了比喻的生动形象感,如“车子抛锚/仿佛遍地磁铁”(《半坡》)、“蝉声像一场暴雨般/笼罩着那个夏天/童年的夏天”(《八月的梦游者》)、“日渐隆起的肚子就是/一座越盖越高的教堂啊”(《原子弹》)等。
双关在伊沙诗歌中不仅可以被看作一种一般意义上的修辞手段,而且常常成为营建诗意或取得颠覆效果的“兴奋点”。具体说来,双关又可分为语意双关和语音双关两种情形,前者如《我终于理解了你的拒绝》、《叙述(不是叙事)》等。利用语音双关来增加诗歌内在张力和情趣色彩的如《致命的错别字》、《春天的事件》等。《致》抓住“虱”与“狮”的谐音大做文章,使本来为凶猛的“庞然大物”设置的语境由于微小“虱”字的搅局而趋于荒诞。《春》同样围绕“杨伟”、“姓焦”两词的同音指涉展开“春天的事件”,充满了青春气息和生活情趣。
语词活用与仿制也是伊沙诗歌从生活情景出发,构建诗意想象空间,追求语言陌生化效果的一种重要手段。例如《性感诗评》一诗中的许多名词活用为形容词,由静态的指称转化为表示性质状态的修饰:“总之这首诗/写得非常阿富汗/主题十分塔利班/手段有点本·拉登”。对固有词语、既成名句的仿制显示出诗人捕捉利用生活语言细节,挖掘“经典”语句生活化潜能,拆毁“崇高”文本幻觉的创造力和反叛性,例如下列诗句:
叫我叔叔的儿子/笑得尤为放肆/然后异口同声/像做广告似的/说:叔叔/我们喝的不是啤酒/我们喝的是啤乐 (《有多少产品还未开发》)
为什么我的鼻腔满含泪水/因为我的感冒正害得深沉 (《感冒之歌》)
意象、隐语的运用则是伊沙诗歌中一道不张扬却格外惹眼的风景线。《9号》看似写实,但对静物的点染及一连串带有情韵的动词都散发出意象迷离朦胧的气息。《跟师傅说说心里话》、《江湖行》、《体内的师徒对话》等表面上在写师傅与徒弟、江湖与庙堂,其实是在影射师承关系、诗坛分化、诗歌的圣化、俗化倾向等。《小狗的心》则以咬人的狗暗指生活中存在的狗样的人或如诗中所称的“人形狗”。此外,排比、拟人等修辞手法也运用得十分广泛,或增加气势,或追求生动,或扩大信息量,或暗示人生,如《厄运的压强》、《偶尔的出场》、《废品店》、《温柔的草原》等。
口语诗写作的难度主要不在思想内容的深邃丰富,精神旨归的的高远超拔,更多表现在艺术形式上的实验、成熟和完善,形成一套自足的语言表达策略。伊沙在诗歌分节上的技术处理,使其口语诗不少带有准格律体的外形特征,即使那些一段到底的诗作也力求气势贯通、一气呵成,由节次安排的外显转向内在气韵的敛聚。对由语气、语流、节奏交织成的语感效应的追求便构成了这种诗歌写作的内在机制。语感似乎已经成为伊沙诗歌最富魅力艺术表达策略,倘若剔除了张弛有度的语感,从某种角度来说也便丧失了其艺术自立的根基。尽管伊沙诗歌与第三代诗一样,有意放逐意象与象征,但其某些表达方式依然受到了意象化修辞的潜在影响,只不过在密度、深度、频度、多义性等方面有所变异、转化、取舍而已。
参考文献
[1]张强.语词与结构:伊沙诗歌艺术初探[J].燕山大学学报,2007,(2):86-91.
[2]伊沙.有话要说(代自序)[A].伊沙.伊沙诗选[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3.3.
[3]伊沙.伊沙:扒了皮你就能认清我[A].伊沙.无知者无耻[C].北京:朝华出版社,2005.184.
[4]王毅.一首写给两个人的情诗[J].名作欣赏,2006,(5):26.
作者简介
张强(1981—),男,河北定州人,助教,文学硕士,天津财经大学珠江学院基础课部大学语文教研室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